美娘

王崇菊

五娘是美人。雙眼大而黑，鼻翼上翹，嘴小巧精致。刻了皺紋的臉遮不住玲瓏的輪廓。這是七十有余時五娘的樣子。村子里評美，她可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胚子。

小時候喜歡待在她身旁，有種安靜恬淡籠罩，覺得時間滴滴答答，唱著樂音。她臉龐紅暈，似乎喝了酒。眼睛大，黑色多于白色。最誘人的大辮子，黑得如碳墨浸染，長長的。剛洗完頭，她身邊圍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女孩，仰望著她。她家門口種了一棵桃花，桃花灼灼時，她站那兒，分不清楚，桃花更美，還是她勝過桃花。

桃紅謝了，又開了，開了，又謝了。

她在歲月中染上風(fēng)霜，兩鬢顯白，眼角爬上魚尾紋。紅暈色消退，代之日曬風(fēng)吹后的干裂粗糙。瘦，瘦得一陣風(fēng)能吹走她。一度，不喜歡她。畫報上的美人依舊風(fēng)姿綽約，電視上的美女驚心養(yǎng)眼，她怎就老成一棵枯樹，滿眼皆是心酸。漸漸長大，懂得欣賞，她骨子里韌勁和閱歷磨蝕的滄桑叫人動心。知曉她的故事又加十分心疼。

五娘最早是一戶人家童養(yǎng)媳，那家待她不錯。后來那個男的喜歡上別人，她在家地位日漸薄涼，幾乎是這家?guī)蛡颍趸驇蛡蚨疾蝗纭Ｋ胩樱拥綄儆谒腋５牡胤健Ｒ蚓墱惽桑鲆娢宀晃缓┖駥嵲谀芨傻膲褲h子。五伯看她可憐，收留并帶她回家。

他家同樣四壁光光，一桌一椅一口鍋一架木床。五娘知足。粗活是她自小練就的技能，艱辛不怕，有知冷知暖心疼她的人才是最重要幸福。五伯疼她，知道她喜歡桃花，生于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特意在門前種植一棵桃樹。小荷尖尖，蜻蜓來回，風(fēng)吹幾度。他們家安穩(wěn)平和，生養(yǎng)四個孩子，三男一女。長大，成家，各自在人生坐標(biāo)上立下屬于自己的點。五伯老，老得沒型。他原本大五娘七八歲，常年勞累，身子損傷嚴(yán)重，孩子一個個長大成人，成家，五伯精神松懈，一病走了。五娘傷心欲絕，自五伯生病至逝去，原本干瘦的五娘瘦得不忍目睹。好心人勸她節(jié)哀，照顧好自己。她當(dāng)然懂得不把自己照顧好，誰來疼誰來溫暖誰能依靠？

三女一臺戲，三男當(dāng)如何？三個兒子兒媳互相扯皮，五伯的走其中緣由就是氣不過，好好的親兄弟，明算賬起來怕人。當(dāng)著父母面，吵，打架，指桑罵槐。最小的女兒日子過得難，幾個嫂子不待見，每回家一次如油鍋煎。偷偷接濟(jì)，能力有限。五伯走了，五娘獨守破爛空洞土坯房，形影孤單。小腳老太，在莊稼地里摸索，大街小巷撿拾破爛。可憐的收入偶爾被“賊”惦記偷走。那是他最寒心的二兒子。不學(xué)正道，不愿下苦力，啃父母，要妻子養(yǎng)。家庭主要矛盾就在五伯五娘暗地里送給老二東西，養(yǎng)成好吃懶做毛病。五娘一個人再不能給予，他偷，他吵鬧，他要母親給他家產(chǎn)。

鄰居看不過古稀老人過得艱難，總有好心人幫助拆洗被褥，送些吃食，跟她閑聊。五娘逐漸看開，不能追隨老頭，殘年之余，看護(hù)好自己就好。她的院子有笑聲，有花草，有咿咿呀呀唱詞。五娘本是文雅人，能唱黃梅戲，扮相不差劇團(tuán)演員。附近老人喜歡湊在她家，聽她唱，跟她學(xué)。

一些小孩喜歡擺弄她收藏的小物什，小銅鏡、小風(fēng)車、酷似馬的木塊、小鈴鐺、撥浪鼓、五彩剪紙。細(xì)心的五娘把這些別人丟棄的東西撿回來洗凈，修補(bǔ)，擺在哪兒，一堆好玩好看，惹得孩子舍不得離開。五娘大方。有孩子實在舍不得，就送。家里有女兒給買的零食自己總舍不得吃，拿出來分享。破舊的小院重現(xiàn)一派艷陽如春般明媚時光。

初秋的一天，五娘半夜如廁時暈倒，至凌晨醒來，喊叫無人。她蚯蚓般蠕動。正屋高翹門板阻隔，擋住去路。有人上午敲門，無人應(yīng)。下午再喊，無人答。鄰居心想平日勤快的老人，怎可能一天不起床？大家覺得不妙。撬開門。奄奄一息的五娘赫然躺在正屋前，呼吸微弱。人們叫來她的兒子們，經(jīng)醫(yī)院搶救，她命保住，身體再不能動彈。她在醫(yī)院想到死，可連死都不能。

再次回到小院，冷清而陰森。門前的桃樹枝枝直豎，褐色的紋路叫人心驚。冬天要來了。

她的那些逗人嬉鬧的扮相被兒媳扔掉。說是這些東西毀壞老太婆性命。那些小玩意被扔進(jìn)垃圾桶，說小孩子吵鬧不利于身體恢復(fù)。以往的鄰人老頭老太迫于家人威脅，不準(zhǔn)踏進(jìn)她家，惹不起，躲得起。五娘的一日三餐等著孩子們輪流送。不是早，就是晚。不是太涼，就是太熱。五娘流著淚，眼睛模糊的五娘想起五伯。這個男人沒有偉大創(chuàng)舉，沒有聰明才智，只知下氣力干活，心疼老婆。跟著五伯多年，苦日子過著，心里甜似蜜。五娘居然在醫(yī)生預(yù)言再也走不動中創(chuàng)造奇跡，能下地走動，能自己做飯，能坐在小院陽光下梳理漸漸稀疏又蒼白的頭發(fā)，能同人聊年輕時五伯和她的故事。我就是在她重新站立又能回憶時聽到她含著淚講的往事。

她美，僅存的兩張照片抹不去清秀模樣。一張是少女時，那家人希望新兒媳在家有好印象，把她打扮簇新，當(dāng)作自己女兒站在家庭中間。羞澀地笑，膽怯而微微側(cè)立著身子。清瘦但眸子里蘊含的青春氣息，衣著樸素卻掩蓋不住的少女芬芳。黑白色，卻有一點紅鑲嵌的美好。一張是結(jié)婚第二年紀(jì)念日，五伯突發(fā)奇想，拉著五娘去照相館留影。彼時，他們的大兒子抱在五娘懷里，大眼睛睜得奇圓。五娘穿了紅色嫁衣，盤了流行發(fā)髻。生完孩子稍微渾圓的身體和臉頰透著亮光。化了淡妝的五娘嫵媚動人，仿佛從畫冊里走出的古典美人。她笑著，開心得似乎整個世界屬于他們一家。頭依在五伯臂彎，一只手?jǐn)堉⒆樱恢皇掷宀氖帧２噬掌逊狐S，還有些許折痕，可里面的人讓人想到一個詞“歲月靜好”。

時間的鐘擺一刻不停。桃樹的一個枝丫枯萎了，大兒子順勢砍掉。砍掉桃樹的那天，頭頂上一群大雁，一會排成人字形，一會成直線，從五娘住的房屋飛過，很多人抬頭看。天空異常寧靜，沒有一絲風(fēng)。

五娘去世了，葬禮簡單而隆重。也已染上霜華的五娘兒子媳婦失去往日叫囂，神情肅穆裝點五娘遺物，叫孫兒輩小心五娘精心保存的她的扮相。整個村子，鄰村好多人參加五娘葬禮。她最小的女兒哭得暈厥。長大的外孫扶著母親跟著哭泣。

村里人記著五娘的好。她一生為善，少于人計較，不參與七七八八閑言碎語。東家需要她幫助照看小孩，她照顧的孩子舍不得離開。西家要她幫忙做點針線，她趕著時間做出來，每針每行密密縫制，合體精致。這家要她發(fā)面的酵子，那家要她丈夫去幫忙干活，一一應(yīng)允，從不打折扣。鄰村人知道她手藝巧，農(nóng)閑時來學(xué)針線剪裁，她耐心教，細(xì)致指導(dǎo)。五伯是耕種能手，鄰里鄰?fù)獍装讕兔Γ匆娍蓱z之家，干完活回自家吃飯。

五娘是春天生人。她說春天與她有緣。她遇見五伯是在開春，當(dāng)時他們就決定返鄉(xiāng)成婚。第二年春天大兒子出生。最小的女兒跟五娘同日。她第一張照片拍于春天某個日子，第二張照片也是春末夏初時。五娘死在春天陽光很好的一個午后。她正同人講五伯和她的故事，還有幾個兒子女兒小時候的囧事，笑著笑著，走了。神態(tài)安詳，享年九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