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山是哪里?”
“那就是花砬山,咱們要去的松樹林村就在這座山腳下。”
1
廣全已經習慣了別人叫他“王老師”。
廣全在集團公司職工教育的講臺上,已經講了30年的課。他最擅長的兩門課程是《技規》和《行規》,這兩門課程的全稱是《鐵路技術管理規程》和《行車組織規則》,這是鐵路專業課,講的是行業規則,枯燥刻板又較勁。他把這課講得好聽,好懂,現場工作中遇到問題的時候,經常會有人說:“王老師講過……”現在單位逢晉必考,考的就是這些技術規章和行車準則。聽了王老師的課,未必能提升,不聽王老師的課,一定不能提升。從剛畢業的大學生到集團公司的董事長都曾經是他的學生,有時候,機關干部大會,廣全進去的時候,就有身前身后一聲又一聲的“王老師”,就算他遲到了,彎著腰想溜到座位上,他的這些好學生也會壓低聲音打招呼,絕不放過他。等他紅著臉冒著汗坐到座位上,一抬頭,主席臺上的學生、公司董事長正在沖他點頭。
自從進了松樹林村,王老師就變成了“老王”,再也沒人叫過他“王老師”。
2
下了高速的這條鄉間公路,前半截路況還不錯,越走越往山里走,七拐八彎,有些地方就是緊貼著山邊的直角彎。山坡上大都是一堆一簇的灌木,遠處偶爾有幾棵還算挺拔的大樹。山坡上一塊又一塊被開墾出來的地塊,像不規則圖形的膏藥,這時節,白雪覆蓋,這些膏藥塊蓋上了棉被,綿延的山嶺好像都睡著了。
本來是窄窄的對向兩車道,現在已經變成了中間只有兩條車轍印的一車道,偶爾對向來車,雙方離得很遠就停下來,哪邊的雪堆更安全哪一方就小心停車避讓。好在這段20公里的路上對向迎頭而來的車只有那么一兩次。一路上竟有些“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氣氛。
同事小李趴在方向盤上兩眼瞪著前方,慢慢悠悠地把車開成了搖籃。車上開足了暖風,廣全裹緊了羽絨服坐在車上睡著了,睡得很安穩。夢中,他好像和很多不認識的人在爬山,山上到處都是藥材,醒來才感覺到腿蜷縮得有點麻了。
汽車從村子最北邊駛到最南邊,道邊曬太陽的鄉親都沖他倆招手,就像鄰居進城采辦年貨回來一樣。這兩月,他們走街串戶已經混成了臉熟。車子還沒熄火,村主任老徐已經到了車跟前。
“老王啊,我就說你們今天肯定能回來,還真回來了,咋樣,單位體檢都完事了吧,沒啥事吧。行啦,咱就別進屋了,后院韓波家今天殺年豬,大家伙就念叨著等你回來?!?/p>
廣全下了車,沒進院就直接和老徐朝村子里走去。
老徐說話語速很快,有幾分虛張聲勢的熱情,這熱情廣全覺得挺受用,比從前那些一聲又一聲的“王老師”有溫度。老徐個子比廣全高出來一個頭還要多,人精瘦,身上有那么一股精氣神,是那種干瘦干瘦的精氣神,雖然瘦,還真是透著站起來就走,抬手就能做事的利落勁。
韓波家殺豬酒席上,晚到的廣全和老徐自然是上座。一群老爺子老大媽還有幾個回來過年的小媳婦爭搶著把剛從大鍋里撈出來的豬肉端上來。剛才還亂遭一團的酒局也有了秩序,屯子里幾個年紀大的酒魔也都自動撤到了地下的那一桌,炕上這桌只留下幾個村子里的場面人。小李這陣子對農村生活還沒適應,坐在廣全身邊就像家長帶出來吃酒席的孩子。
“老王啊,你看看今天能不能賞臉喝點酒啊,你來這兒倆月了都沒喝過?!?/p>
“喝點酒不犯紀律吧?”
北方農村到了冬天落雪能結冰的時候,就開始殺年豬。日子窮不窮另說,年豬是自家產的,必須吃,不但自己吃,還要全村一起吃。
“沒說黨員來村里不能喝酒吃飯吧?你是黨員,俺也是40年黨齡的老黨員啦?!?/p>
廣全來村里倆月了,吃過很多人家的飯,趕上啥飯吃啥飯。有時候一進門看到灶臺上黑乎一片,再看看飯桌上一碗結著鹽堿的大醬,八十多歲的老太太拽著不讓走,坐下也就開吃。因為太急于進入角色,有時候這吃相就難免有了表演的成分。
“咱去村里,不是去做先生,咱要忘了那些《行規》《技規》,老老實實做學生,做農民的學生?!睆V全行前也是有豪言壯語的。
只可惜這倆月的學生做得不咋成功。廣全就覺得和這村熟是熟了,可就是熱乎不起來。他學著村里人也把手抄進大衣袖子里,進誰家端起碗就吃飯,偶爾也試著爆粗口,說點農村嗑,不知咋的,他看起來還是像大師蒞臨鄉間指點人生,總也摻和不進去人家掙錢過日子的事。
“窮是俺們的事,你好像幫不上啥忙呢?!崩闲於似鹁仆?,“就是幫不上啥忙,你能來俺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待上這倆月,俺就挺感動了?!?/p>
“老哥啊,我是和你學習當農民,你咋還不信呢?!睆V全端起酒碗,農村的小燒酒,味道有點沖。廣全原本也不擅長喝酒。一年前不明原因的咽喉皰疹,讓他離開講臺,更是徹底戒了酒。來村里這倆月,他還沒找到北呢,打好草稿開始做實事的愿望在心里東沖西撞找不到出口,這讓廣全不免惱火,好像那些《行規》《技規》在這兒都不管用。
“來這兒倆月,喝村里水,吃百家飯,我這病都好了,咱村也是救了我的命呢,你咋能說這兒窮和我沒關系呢,村里窮不就是咱自家窮嗎?!?/p>
村主任老徐這精明人,一眼就看到了廣全在這村里工作還沒有頭緒。
“信呢,信呢,要說呢,俺真信你是個實誠人。俺信也不重要,這兒的地塊信了你就行啊?!?/p>
筷子上都是油泥,夾起笨豬肉也還是香到胃里,廣全端起一大碗酒一飲而盡,嗆得一陣咳嗽。
“這回咱都心踏實了,以后咱一起好好過日子呢?!弊蛱祗w檢,皰疹消退,醫生不僅解除了廣全的禁酒令,也搬開了廣全心上的大石頭。心里寬敞了,這些村里的人和事就隨著這頓豬肉和小燒酒裝進了肚子里。
這頓殺年豬的大酒,喝得廣全把五臟六腑鼻涕眼淚都吐出來了,躺在熱炕頭睡了三天。鄰居們你拿倆雞蛋她拿點小米紛紛過來看望。村里的關系,完全不是書本里的規則可以解釋的,廣全一下從俯瞰鄉鄰的大師變成了村里人都惦記的,不太會喝酒又肯舍命和大家喝酒的“老王”。
3
人勤春來早。
過了春節,廣全和老徐到那座花砬山已經去了三趟。第一趟去,倆人走到山腳下,山上的雪被風吹得窩成一個又一個大雪窩,廣全有點打怵,沒往山上走。第二趟去,倆人把四輪車停在山腳下,走到第一個緩坡地帶,廣全就已經手腳并用了。第三趟,老徐把廣全總算連拖帶拽整到了山梁上。平時看見的那處“山”字形頂峰,巖石林立,居然還在頭頂上。
“都說這山上有山神,那些年,村民要是有個大病大災的,會來這座山里找棵大樹掛上紅布條?!?/p>
這座山,要不是有三五個人搭伴一般不敢來爬。純純的野山野路,要不是對這里比較熟悉,走進這里都會迷路。放眼看去,偶爾還能看到哪棵樹上還有已經不辨顏色的布條。
“老王,看看咱這山,好好看看咱這山?!?/p>
“老王,你說這山可以做點啥啊。你看咱這山多漂亮啊,一點也不比其他地方差啊,咱們這里咋就沒人來呢?!?/p>
下山的路,有點滑,就算手腳并用,廣全還是站立不穩,老徐一步一步用腳在陡坡處頂成臺階,廣全就著老徐的臺階總算一步步下來了。
“老王啊,我摔了沒事,我可得照顧好你,你們撇家舍業來到這里可不容易啊?!?/p>
老徐看起來就是精瘦樸實的農村老頭,說是老頭,在這個年輕人幾乎都已經進城的村里,他還是頂梁柱一樣的壯年漢子。老徐看上去不僅是自家的主心骨,還是全村的主心骨。他的樸實中總有一種見過大天的聰明,該說的話,接上話茬就說得出來,說的都是農村實在話兒,不掖著藏著,有剛勁,有力道。不該說的話,就在旁邊琢磨著,你怎么說他也不接茬,撐得住事,端得住架。
這陣子,老王每天早晨從炕上爬起來,就先看看窗外,第一眼看的是時辰,第二眼看的是天氣,第三眼自然就是不遠處的花砬山。
4
和老徐再爬上這座山的時候,已經是五一了,時間過得快,距離上次山上積雪枯樹,此時山已經換了顏色,綠色掩蓋了山上的那些瘡疤,山不那么滄桑也不那么衰老了,山路好走了很多,山上也有野菜發了芽,甚至有了一些小獸們的足跡。
村子里忙碌起來了,今年這里的春天好像有很多期待。
廣全的扶貧工作計劃得到了局里的批復,節氣不等人,天氣一暖和,該做的事就必須下手了。
一萬只鵝雛一萬只雞雛下個月就陸續運抵村里,這是扶貧工作的第一步。廣全在心里和工作上也都建立起新的秩序了,養雞養鵝這些養殖業對這個村子來說,是基礎版的,廣全的心里還有未來升級版的。
只要走進這座山,老徐的話題圍繞的還是這座山。
“老王,你看這土,這土能不能長出長白山上的人參娃娃?老王,你看,你看這山土,是不是插根木棍就能發芽?”
“老王,你猜猜這山上我能給你找到多少種野生藥材?”
“老王,我以后死了,你說能不能有資格埋在這山上?”
“太有資格了,你沒資格還誰能有資格?”廣全說。
“那可不一定,俺們這村老百姓就是這一點好,守規矩,這山再好,村里人到現在都不敢在這山上造墳,連俺爹死都沒敢打這主意。”
“我就是相信這山肯定不能就這么在這兒閑著。這山上能長人參,上好的人參,要是那些野生藥材能種出來,可真不錯,我就想我活著的這些年,這山肯定能成事?!?/p>
“老徐,咱們村真正窮在哪里呢?”廣全問。
“眼巴前看起來這里都還沒有大問題,現在這個村子人都走了,將來地也沒人種了,怕只怕將來這里就剩下這座山了吧?!?/p>
“有這座山在這里,這村子將來就能有人。有很多很多人。”廣全堅定地說。
5
村子里的作息時間和從前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沒有太大的改變,起床時間還是按照天亮時間掌握。廣全每天4點準時起床,走出房門,就能看到老徐家的院子里雞鴨已經出來散步找食吃了,嘰嘰嘎嘎一片熱鬧景象。很多時候都看不到老徐,院子里小板凳上是他八十多歲的老娘,老太太忙著訓斥那些雞鴨鵝狗,哪個聽話被表揚了,哪個淘氣挨罵了,像極了學校早晨的操場。如果老徐在家沒出去,那一定是下雨或者有啥大事了。種子已經播到了地里,剩下的就是等著老天下雨,小苗發芽,外人還真看不出來有啥活,問老徐去干啥,他每次都說去地里看看或者是去山上看看。
“那以后早晨我也和你去看看?!?/p>
廣全就這樣每天早晨和老徐一起去地里看看去山里走走。
早晨的山里有一層薄薄的霧氣,這霧氣好像漂浮在山林間,薄得不用心就體會不到,太用心來體會又感覺啥也沒有。山林樹木甚至那些土地小路都好像生命初起的清新,都是剛剛醒來滿懷期待想要舒展筋骨的樣子。太陽還睡在山后,偶爾有一兩只早起覓蟲的小鳥,那精靈的叫聲回蕩在山林間。這里的早晨沒有貧窮,沒有壓力,就像生命最初的樣子。廣全這么多年第一次這么投入地走進大自然,第一次讓自己的心這么投入地傾聽一下大山的聲音。
老徐個子高腿長,走起路來像只猿猴一樣輕快,廣全小碎步踮起腳跟慢跑一樣跟在后邊,沿著河走,沿著東山跟走,沿著南山跟走,沿著西山跟走,這幾個月的早晨,兩個大男人幾乎沒有缺席過,中間有幾天下雨,兩個人就繞著這幾個村子挨家挨戶走。走到誰家有新做好的熱乎乎的大豆腐,倆人也不客氣地坐下來就著大醬吃一塊。
這期間廣全回到市里的時候又去見了一次醫生,檢查結果出來的時候,醫生愣了一下。
“王老師,你的氣色不太好,但這指標蠻好,不但咽喉皰疹痊愈了,血脂血壓這類的指標也都越發標準。我這個當醫生的都不確定你這是恢復了,還是生病了。”
廣全瘦了,也黑了,這陣子洗澡的次數都數得過來,臉上身上不自覺有了村里人的氣質,從前玉面書生般的王老師已相去甚遠,自己都快忘了“王老師”這稱呼了。
習慣了山里的生活,日子過得很快。
1萬只鵝雛1萬只雞雛被分成了10個飼養小組,每家每戶,八十歲以下的健康成年人都有一人參加飼養小組,每組1000只鵝1000只雞,小組人員每天上午下午輪流排班,負責這些小動物的吃喝拉撒睡,鎮上科技站人員負責這些小動物的醫療檢驗檢疫。村子里不缺高人,有老太太掐住鵝翅膀摸摸脖子,就知道這只鵝吃撐了。成本管理和考核制度也是局里各部門和村干部掰著手指頭一條一款立下來的。老王的火車運行規則和這山村過日子的門道在這兒終于擰到了一股繩上。
村里人積極性都不錯,鵝在水里游泳,雞在山上散步,沒兩個月的時間小動物們都體態豐滿氣宇軒昂。一時間,這村子好像變得擁擠了起來,早早晚晚,“嘎嘎嘎,咕咕咕”好不熱鬧。
不知不覺間,那些原本彎腰駝背腿腳不利落的村里人,原以為留守在村里能看家望院活著就好,沒想到現在趕著這些鵝,居然都好像年輕了一些。那些每天吊著苦瓜臉的小媳婦老媳婦們,也都少了一些家長里短哭哭鬧鬧的事,每天一路小跑忙乎著,村里人生來善良,對待這些小動物寧肯餓著自己也不會餓著它們。
村子里已經開始修路。
扶貧的第一腳,廣全他們踢得還算順利。
年終歲尾的時候,村子里的雞和鵝全部宰殺檢疫完畢,分乘兩輛大卡車,順利進城。集團公司職工吃到了真正的綠色食品,村民們手里拿到了現金,歡天喜地。
年末的時候,還有一件值得高興的大事,一條新的高鐵線路通車了,高鐵列車從縣城穿行而過,停車一分鐘,結束了這座縣城沒有鐵路的歷史。廣全和老徐商量,把村子里八十歲以上的老人集中起來,利用集團公司高鐵首發式邀請市民免費乘坐高鐵的活動,把這些一輩子沒坐過火車的老頭老太太帶到縣城坐一回高鐵。本來這是廣全當年的學生邀請老師參加首發式,沒想到“王老師”帶來了滿滿一車廂的親戚,見到“王老師”,這學生半天都沒認出來。這場面被記者拍到了,后來出現在新聞里,讓集團公司和村子里的老人都露了一把臉。
這一年的工作總結起來很漂亮,企業的扶貧工作交上了滿意的答卷,雞和鵝讓村子實現當年脫貧。
局里年末開表彰大會的時候,黑瘦黑瘦的“王老師”從村里趕回來沒來得及洗澡理發就閃亮登場,著實驚艷到了那些曾經的學生們。
6
農村又到了忙年的時節,廣全也休了個小長假。廣全想趁著這段休假時間回到城里見見那些大咖學生和各路同學同事。
不知道什么時候,廣全覺得自己的思維已經和老徐一樣了,能讓自己牽掛和興奮的點都在村子里,都在那座山上。
“我去扶貧的那個村子有座山……”
這是廣全的開場白,不是鴻門宴,勝似鴻門宴。
“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小和尚。哈哈哈哈。”
“王老師,講講村里的新鮮事哈?!?/p>
“說好了,我的酒不能白喝哈,那座山叫花砬山,你們都想想,這座山到底能干點啥?!?/p>
“俺村里人今天就拜托兄弟們了,有錢出錢,有計出計?!?/p>
重要的人都是不說話直接出手。廣全接到汪奇電話的時候,驚喜得差點把手機掉在地上。
旅游公司是鐵路局的盈利大戶,總經理汪奇當年打下了鐵路旅游的半壁江山,汪奇在全國旅游行業也是很有影響力的人物。
節日越來越近,人流擁擠,車流擁擠,甚至空氣也擁擠起來。廣全覺得自己對這城市里的擁擠已經感到煩躁了。待在城里,這心里擁擠得沒有了秩序,他有點想老徐了。
老徐的電話也剛好打進來了,老徐的聲音有點猶豫。
“老王啊,也不知道你在哪兒過年,不然,你來村里過年吧?!?/p>
“過年我就不過去了,等年后,年后,咱們要唱大戲呢?!?/p>
7
大年初七,和廣全一起去村里的還有旅游公司的總經理汪奇。正是春節檔冰雪旅游旺季,汪奇過年一天都沒休息。
關于這座花砬山,廣全從地質地貌到目前的境況,從山下的這個松樹林村,到村長老徐,從殺豬菜小燒酒到大蔥蘸大醬,在汪奇的辦公室講了四個小時,沒用草稿。后來把主管旅游工作的集團公司副總經理也講到了辦公室,后來把大家講餓了,不得不定了幾盒盒飯繼續講。他講完,汪奇講,關于北方旅游,關于延伸拓展鐵路旅游,汪奇有太多話要講。
這些年,大理麗江,莫干山民宿,都是近年來旅游界在山林樹木間寫下的神話,汪奇的心里一直在找這樣一個地方,能寫個神話的地方。
過年時節村里的早晨好像格外安閑,村里的狗也因為吃飽喝足好像不那么熱衷出來管事了。各家各戶門口的大紅燈籠還都亮著,村里的空氣中還飄著隔夜燉肉的香味。
老徐站在村頭的大樹下等著他們。雖然知道老徐習慣早起,大過年的,肯定已經在村子里巡視了一大圈,廣全還是有點感動。這棵大樹下,是村子里迎接娶親隊伍的地方,是娘接孩子的地方,也是迎接親人的地方。
老徐穿著一件大羽絨服,高高瘦瘦的,手里拄著一把鐵锨站在那里,遠遠看去倒有點攔路搶劫的陣勢。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廣全覺得20多天沒見,老徐好像瘦了。廣全也沒多問,老徐搓著手帶著一身寒氣上了車。
老徐坐在車后排兩個座位中間處,兩只胳膊分別架在司機和副駕駛座椅旁邊,低著頭身子前傾,從村頭這個位置看,花砬山就在眼前一樣。
老徐在前,汪奇緊隨其后,廣全在他們三人中間顯得有點體力不支。山腳下風大,寒氣逼人,和著這過年的時節,他們三個怎么看都是不速之客。進了山里,老徐扛著的那把鐵锨派上了用場,汪奇從車里拿出了登山杖。腳下是厚厚的積雪,走路費力氣,反倒不覺得冷了,寒風被樹木擋在了外邊,山林里肅穆莊嚴,雪地上也有一些小巧的腳印,淺淺的像一朵花。老徐的懷里揣著饅頭,他不時拿出來揉碎了灑在雪地上,這不免讓廣全覺得有點餓了,早上出來得太早,他和汪奇兩個人都沒吃飯。
老徐用鐵锨費力鏟雪,露出下面的凍土。
“看看這塊地,您看看這地塊?!?/p>
汪奇拉著老徐一直往險峰上爬,一直爬到山頂那巖石上,拿出指南針擺弄了半天,才順著巖石側面的縫隙爬下來。廣全仰著頭看得心直跳。
回到老徐家里的時候,汪奇的戶外登山鞋里邊已經濕了,用他的話說是太保暖了,整得腳熱的都快熟了。平時也用不上,今天可真是派上了用場。
兩個人連夜趕回了城里,手機在山里沒有信號,回去的路上,汪奇一路都在接打電話。
過完年,過去一年的豐收就真正翻篇了,鬧上幾場春雪,再跟著幾次降溫,以為冬天又來了,其實是春天逼得緊了。后邊幾場春風,冬天也就跑得更快了。
陸續來到村里的還有農科院和林科院的幾位專家,汪奇到底要講個什么樣的神話,已經超過了廣全的估量,花砬山找到了好婆家。
8
廣全今年的工作計劃寫了有幾十頁,資金計劃也一再調整。今年的養殖計劃是翻幾倍的調整,帶動了附近幾十個村子參與。新的一年,集團公司扶貧要產業化、經營化,要利用鐵路的冷鏈物流把綠色食品直接銷售到全國各地。扶貧已經走向了共建共贏。
又上了幾次花砬山,廣全已經不記得了,那塊半山腰的地上已經搭建起來一個草窩棚,各路商家的執行力遠遠比想象的要快,某藥廠介入了這塊能長人參的土地,挖掘機、勘探儀各式設備輪番駛入。沉睡了這么久,這座山終于被喚醒了。
日子還是和從前一樣,老徐每天都早早起床,現在村子里,不但老徐早起,廣全早起,村子里的人也開始早起了,村里的早晨已經忙成了一片。嘎嘎嘎,咕咕咕,滴滴滴……
秋天就這樣不知不覺來了。
第一場雪落下來的時候,大鵝又進城了,今年的儀式比較隆重,有新聞媒體來到村子現場直播,視頻畫面中出鏡的是村子里80多歲的無保戶劉大爺和50多歲還沒有娶上媳婦的小兒麻痹后遺癥患者小王,他們都衣著整齊地出現在鏡頭里,手里握著這一年養鵝隊的分紅,那些本來已經刻滿皺紋的臉都舒展了。日子舒心真是一味良藥,幾乎可以治愈人生的各種疾病。
這一年,老徐好像又瘦了。廣全站在老徐旁邊,也許是前邊那些肥碩的大鵝太過于晃眼睛,廣全忽然覺得,老徐好像都沒有一只大鵝看起來重。
“老徐,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
“我家祖上三代,沒出過胖子,我要是胖,那就不是我爺的孫子?!?/p>
這個春節,廣全想在村里過個年。
現在的廣全是全省扶貧工作先進個人,是“全路火車頭獎章”獲得者。松樹林村不但脫了貧,而且有幾戶全員出去打工的人家都在和村里聯系,如果回到村里,他們能不能加入村里的養殖隊伍。
“當然能。”這樣的人員回流是扶貧工作帶來的最為可喜的連鎖效應,是這個村子的未來。
廣全心里知道自己在村子里的時間不會很長了。人事處的干部考核計劃已經傳達到各個部門,自己已經列入明年上半年提職干部考核對象,如果不出意外,春節后就進入考核程序了。1964年出生的王老師論年齡已經過了提為王處長的可能了,這次扶貧的成果讓他在集團公司干部任用提拔方面史無前例地跨過了年齡的紅線。
這個冬天村子里比較操心,今年他這個鵝司令又有了新的動作,那些鵝先生隆重進城了,村子里留下了一萬只種鵝,如果不出意外,明年春天,這些鵝就會子嗣繁衍。在這村子里留下成幾何倍增長的鵝蛋。
當然,這不是一件小事,鵝的住房醫療和日常飲食,沒有一件是小事。“家有萬貫帶毛的不算”,這是幾千年農耕文化沉淀下來的寶貴經驗,足以說明這些家畜的無常。為了這些未來的鵝媽媽,省里農科院派來了駐村的技術人員。
“花砬山國家地質公園”的牌子立在了山腳下,從山頂取來的那塊大石頭好像都沒來得及精雕細刻。山上已經在春天種上了人參,人參種植是個復雜的過程,今年冬天,村子里各家各戶的菜窖儲存的不是白菜土豆,都是嬌貴的人參小苗苗,等明年春天來的時候,這些人參要重新種回到地里種植。廣全想到村里過年,還有個重要的打算,他想看看這個春節村子里有多少人能回來過年,有多少人年后能不走了。他和老徐開始給村子里往回接人了,那些走南闖北的能人如果回到村里,廣全就能放心地回到他的講臺上了。
結 尾
廣全在省里參加扶貧工作會議時接到老徐的電話。電話里老徐的聲音有點猶豫,廣全擔心那些未來的鵝媽媽是不是有什么健康問題,也擔心那些菜窖里的人參,可別像神話故事一樣長了腿,走了。
“老伙計,我有點私事,想來一趟省城。”
“啥事?那就痛快說吧,我一會兒還要參加座談會?!?/p>
“老弟,你能不能給老哥我找個好醫院,想去看看病,這些天身體不得勁。”
把檢查報告裝在兜子里,廣全和老徐一起開車回村里。廣全的心里覺得就像走進了沼澤地一樣,前邊后邊都一片白茫茫,車窗外是這兩天下的那場大雪。路況已經不是從前的單車道,廣全還是放慢了車速,廣全想在這路上走慢點,恍惚間,廣全也想起那年坐在車里的那個夢。
“老哥,咱們的花砬山將來要變成藥王山呢?!?/p>
“老哥,咱倆回去就去山上找藥材去,咱倆天天去找藥材?!?/p>
老徐堅持不住院,也堅持不去北京做進一步檢查。
“我的身體我知道,我爹和我姐都是這個病走的,我知道我逃不過這個命?!?/p>
“是生是死都要回到村里去,要過年了,村里人都回來了?!?/p>
老徐看起來不年輕,其實年紀不大,過完年才滿61歲,如果放在城市里,今年才是剛好退休的年紀。
“老王,我知道,其實你是王老師呢。這幾年,你來咱這里,兔子都拉屎了。過年,咱倆帶點好酒去山上轉轉看看,過完年,咱們還有好多大事要做呢?!?/p>
“老王,你說實話,我若真有那么一天,有沒有資格埋在那山里?”
“老王,說真話,我覺得你比我有資格埋在那山里呢?!?/p>
作者簡介:徐亞娟,1970年出生,哈爾濱局集團公司高級會計師,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北方文學》《黑龍江日報》《生活報》《新青年》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