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牛墩警務區,聽名字土得掉渣,因地理位置太過偏僻,甚至在地圖上都找不到它。
來這山旮旯里駐站,白天和黑夜有著截然相反的景象。
白天這里仙氣氤氳,鳥語花香,頗有幾分野趣。一到晚上,天地失色,山風凄嚎,虛影零亂,令人頭皮發麻。
聽人說,山里野豬橫行,毒蛇出沒,巡查線路時要格外小心。不過,最讓我頭疼的還是山村里的幾頭牛。
昨天下午,鐵路附近一頭母牛,掙脫繩索,沖出圍欄,鉆進鐵路柵欄,險些釀成大禍。
所長急得直跳,在電話里吼起來:“怎么搞的?那牛是誰家的?離鐵路多遠?有沒有簽安全協議……”
電話這頭,我一句都答不上,心里直窩火。
堂堂本科生,擠破腦袋考上公務員來巡守鐵路,一腔熱血撲在牛身上,連女朋友都戲謔我是“放牛娃”,已經夠委屈了。
所長耳朵尖,隔著電話也能察覺我的情緒不對,說:“我過來看看。”
我有思想準備,料定他要來檢查警務區的基礎工作,還會順帶一大通說教。
“知道嗎?這條鐵路貫通南北,往大了說,是政治線,是生命線;往小了說,是旅游線,是致富線。我是這里的第一任警務區民警,前后干了十年,最大的體會就是跟群眾打成一片……”
這些叨嘮,把我的耳朵都磨出繭子了。
果然,他來了。身上扛一圈鐵絲,手里拎著老虎鉗,腦袋偏了一下,沖我說:“走,去村里看看,還有誰家的牛欄不牢靠,咱們幫他固一固。”
亡羊補牢。這么簡單的道理,我懂。
我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面,挨家挨戶檢查牛欄設施,順便把安全協議又復核了一遍。一直忙到斜陽西照,沾在身上的牛糞久聞不臭了,才拖著兩條沉重的腿往回走。
警務區設在山腰上。走到半途,經過一塊巴掌大的洼地,看見一列火車穿過隧洞,呼嘯而過。
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說:“走不動了。”
所長緊挨著我坐下歇息,沒話找話,話題怎么都繞不開警務區的工作。
“你了解這一帶嗎?”
我閉著眼睛,不耐煩地說:“知道,知道,閩粵交界口望牛墩警務區,15.741公里線路,兩個工區,14座橋梁,16個隧道,5個行政村,常住人口637人,還有23頭牛……統統歸我管。”
背到這里,我故意停下來,拍一下腦門。“哎呀,壞了,剛才在耕牛戶家里,我忘了數公的多少、母的多少、黃牛多少、水牛多少。怎么辦?”
所長一本正經地說:“就那么幾頭牛,你心里還沒個數呀?要我說,最不好管的是新入戶的牛犢子,心氣高,性子倔,得慢慢調教。”說完,他狠狠瞥了我一眼。
我意識到他話里有話,迅速將臺賬在腦海里過一遍,抓心撓肝,直嘀咕:“不會呀,沒聽說誰家的母牛生崽,哪來的牛犢子?是不是我漏記了?”
所長指著洼地角落里一塊凸起的土堆,說:“你過去看看,那是什么?”
我上前瞅一眼,四周荒蕪,雜草中間有一座毫不起眼的孤墳。沒有花,沒有幡,也沒有打理,估計被人遺忘了。
所長在身后大聲提醒:“仔細看,這墳有什么特點?”
我心里有點瘆,但還是硬著頭皮繞墳一圈,沒發現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所長走過來,蹲在墳前,伸手拂開遮蓋青石碑的茅草,說:“你看,碑上署名阿細仔,不是真實姓名,出生日期不詳。”
我湊近看,碑文字小,不甚分明,但隱約能看清“阿細仔”三個字。
“他是誰?”
所長深沉地說:“一個無名烈士,東江縱隊的交通員。”又瞥我一眼,“年齡跟你差不多,大概二十歲左右。”
我心頭一顫。“啊,你怎么知道?”
“聽當地村民說的。
原來,在戰爭年代,這一帶位于國民黨對中央蘇區的最后一道封鎖線上,反動武裝四面包圍,東江縱隊在這里頻繁活動,建立了一條“秘密通道”。許多中央負責人和工作人員通過“秘密通道”轉移到蘇區,還有大批軍需物資、藥品、醫療器械、電訊器材和給養轉運過去。
這條“秘密通道”上有若干個“地下交通站”,形成一條“打不垮的紅色交通線”。望牛墩警務區正是當年地下交通站所在地,是進入閩西蘇區的最后一道關口。
在我們站立的地方,曾經發生過一場槍戰。一名東江縱隊戰士為了掩護護送對象轉移,把白匪引到這里,不幸中彈犧牲。
后來,當地村民進山找到他的遺體,就地掩埋。立碑的時候,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從哪里來,就用廣東客家人的習慣稱呼“阿仔”。看他模樣還小,就在中間加了一個“細”字。
新中國成立以后,人們在山腳下修建了烈士陵園,豎起一塊高大的紀念碑,把阿細仔的遺骸遷了過去,這里留下一座空的墳塋……
“青山埋忠骨,無名亦英雄。”為了信仰舍生忘死,這樣的人,令我肅然起敬。
“是啊,我們警務區自帶紅色基因,像阿細仔這樣的人何止他一個啊。你想想,紅色交通線為什么打不垮?阿細仔他們提著腦袋干革命,圖個啥?”
所長見我不吭聲,接著教訓我:“不是我說你,來半年多了,管內情況還是一堆干巴巴的數據,工作被‘牛牽著鼻子走。一個本科生,就不能動動腦筋,把活干利索點?”
所長這回說得對,我確實沒用心干。我學的是新聞專業知識,用于警務區工作,簡直是牛頭不對馬嘴,沒法施展手腳。
沒辦法,既來之則安之,還是想想怎樣才能把“干巴巴的數據”盤活吧。
所長走后,我來到山下,肅立在烈士紀念碑前,看到碑上密密麻麻的烈士名單,引以為自豪的大學本科生的驕傲掉得一點不剩,取而代之的是渾身上下熱血沸騰,激情涌動。
回到警務區,我一夜未眠,把臺賬梳理一遍,制訂了一個翔實的工作計劃表。下決心改掉白天睡懶覺晚上玩手機的習慣,把時間用來巡線、走訪、聽村民講故事、記臺賬、看資料、惡補鐵路專業知識。每一天都讓自己忙碌起來,緊張起來。
可是,管內那么長的線路,有許多基礎工作要做,警務區民警就我一個人,幾頭憨牛攪局,叫我怎么盯得過來?
現在村里的青壯勞力大都在外面打工、做生意,只有老人和孩子留守在家。種地的少了,耕牛數逐漸減少,管理也開始松懈,才導致放“浪牛”的現象反彈。
我仔細琢磨所長的話,“紅色交通線”為什么打不垮?不就是建立交通站,爭取群眾支持嘛。
凡事把道理弄明白了,一通百通。想到這,我腦子里一個激靈,有了想法。建立警民聯系點,發動村民聯防聯控,把沿線群眾變成自己的三頭六臂,確保鐵路平安暢通。
想法歸想法,要變成現實,頗費一番氣力。
我找村干部出面,把愛車護路納入鄉規民約,村民院子里的視頻探頭對準鐵路方向,人不離牛,牛不離繩,繩不離樁,扎緊防護柵欄。
我暗下決心,在望牛墩紅色警務區,窮盡自己一身氣力,一年打基礎,兩年上臺階,三年出經驗,做出樣子讓人們看看,啥叫“初生牛犢不怕虎”,啥叫“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夏季來臨,連降暴雨。所長來電提醒,注意山洪侵線,路基翻漿冒泥。
我增加了巡線密度。每天早出晚歸,一身雨水一身汗,鞋子上糊滿泥巴,沒鼻子沒眼。回到宿舍,囫圇吞下兩碗泡面,倒頭就睡。
這天傍晚,雨后放晴,線路盡頭云霧繚繞,視線朦朧。
我接到望牛墩村村主任的電話:“阿聰婆家后山滑坡了!”
阿聰婆六十多歲,住在離鐵路大約500米的地方,獨門獨戶,身邊有一個小孫女做伴。
我猛吃一驚,趕緊詢問:“人呢?人沒事吧?”
“人冇事。”
“人沒事就好。”我心里的石頭落地了。
“不過——”村主任是客家人,說普通話很費勁,后面的話半天找不到詞來表達,舌頭打結。
我急切地催問:“不過什么?快說呀!”
“牛欄奔黃泥漿沖爛了,牛唔見了。(牛欄被泥石流沖毀了,牛不見了。)”
壞了!陳聰婆家養了一頭大水牛,萬一失控,躥到鐵路上,麻煩可就大了!
我沖村主任大聲說:“快,快去叫人找牛!”
放下電話,我跨上摩托車,沿著濕滑的山路,一路顛簸,去阿聰婆家附近找牛。心里念叨:牛啊牛,你千萬別沖鐵路來啊。
跟村主任碰面后,分析山體滑坡時間不長,牛不會跑太遠。平時村民把手指頭卷進嘴里,使勁打個呼哨,牛就乖乖地鉆出來了。今天用這一招,不靈了。估計突如其來的泥石流把牛嚇得不輕。大家得抓緊時間,分頭尋找,越快越好。
我把摩托車放在村里,選擇與鐵路相接的地方徒步上山,目的是想及早發現牛,消除危及鐵路安全的隱患。
這個時候,老天爺的臉說變就變,遠處一大塊烏云朝這邊飄移過來。
我肚子里饑腸轆轆,兩條褲腿濕漉漉,山風吹過來,全身冷颼颼的。荊棘雜草灌木在胳膊和腳脖子上劃出一道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我打小在城市里長大,哪吃過這種苦,受過這茬罪?爸媽要是看見我現在的狼狽相,肯定認不出來。
我在山路上一邊自怨自艾,一邊觀察四周的動靜。
天漸漸暗下來。我的心里開始打鼓,如果找不到牛,怎么辦?
正在這時,我好像聽見什么聲音。
“哞——”是牛!
這聲音太讓我驚喜了。我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搜索過去,一直搜到上回跟所長一起歇腳的低洼處。
山水形成小溪從四面灌下來,在這里積水成潭,無處下腳。
抬眼望去,我驚出一身冷汗。大約200米遠的幽暗處,阿細仔的墳墓忽然變得又高又大,變成一頭黑乎乎的巨獸,趴在地上,瞪著銅鈴般的大眼睛,隨時準備攻擊我!
我慌不擇路,扭頭想跑!
“哞——”身后又是一聲叫喚。
緊接著,“轟隆隆!”一陣滾雷襲來,狂風卷著豆粒大的雨水,撲打在我的臉上。
我回頭看看,墳墓旁豎著兩把彎刀,確定不是巨獸,而是一頭牛。它四只蹄子深陷在泥灘里,腦袋抵在墳堆上,掙扎不出來,向我哀哀求救。
我很快鎮定下來,轉過身,深一腳淺一腳,想走過去把牛拉起來,半途猶豫,又停下來。
找不到牛,我心里焦急。找到了牛,又開始犯難。我從沒跟牛打過交道,不懂牛的套路。這頭牛已經受過驚嚇,要是耍起脾氣來,我一個人勢單力薄,根本拽不住,救上來還會亂跑。怎么對付它?
再說,我兩只腳比牛蹄子長不了多少,陷下去,自身難保,還怎么救牛?
這時,雨越下越大,鋪天蓋地。
不行,不能蠻干。
我掏出手機,叫村主任趕緊過來幫忙。
可是話沒說完,電話斷了。低頭一看,手機黑屏。連摁幾下,沒有反應。完了,手機進水了。
黑暗中,那頭牛停止了叫喚,也許耗盡了氣力,也許對我產生了失望。
我杵在風雨中,瑟瑟發抖。恍惚間,感覺不能就這么干等下去,應該做點什么。
扒開身邊的雜草,憑借白天的印象,沿著洼地邊緣地勢較高的地方,攀援著樹枝,一點點繞過去,慢慢接近耕牛。
終于,我聽見牛重重的喘息聲。沒錯,它就在旁邊!
我努力摸索,折騰半天,終于找到了牛繩。然后,使出吃奶的勁,繞石碑兩圈,把它纏緊,打上結。這下好了,就算牛有本事,自己從泥灘里掙脫出來,也跑不了。
在這大雨滂沱的荒野深處,周圍一切都籠罩在混沌之中,我不擔心有野豬來偷襲,也不害怕被黑暗吞噬,孤軍作戰。只是精神一旦放松下來,饑餓與寒冷一股腦兒找上門,有點招架不住。胃部抽搐,一陣比一陣緊。我本能地抱緊雙臂,瑟瑟發抖,上牙不停地敲打下牙。
我哆嗦了半天,試著把手伸到牛身上,摸到粗糙而溫暖的皮毛,還有黏手的稀泥巴。
哦,它沒有動彈,沒有反抗,居然接受了我!
我心里一喜,索性蹚過泥水,手腳并用,爬上墳塋,緊貼在牛身上取暖,聽它的喘息。
冥冥之中,我,牛,還有阿細仔,相擁為伴,默默打氣:堅持就是勝利!
不知過了多久,村主任帶著人終于找到了這里,發現我和牛幾乎變成了兩尊泥塑……
第二天,我感冒發燒,全身酸疼,乏力,像脫胎換骨一般難受。
所長得知情況后,趕來警務區,帶我看病拿藥,忙乎了半天才消停。
他坐在我床邊,先表揚我工作有進步,告訴我這條鐵路很快會升級改造,通高鐵,以后隔三岔五去看女朋友就方便多了。不過呢,安全暢通是鐵路永恒的主題,路地聯防越來越重要,千萬不能馬虎。
我忽然想起什么,坐起來,一本正經地問:“所長,你上次說,還有一條新入戶的牛犢子,是誰家的?是不是五公里之外的?”
“哈哈哈!”所長爽朗地笑起來,用手指戳我一下,大聲說,“我是指咱們警務區來了一頭有思想的牛。”
我一拍腦門。蠢啊,原來我就是那頭有思想的牛!
作者簡介:唐麗萍,女,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惠州市文聯作協理事,就職于廣州鐵路公安局惠州公安處。已出版長篇小說《暗香》和中短篇小說集《血罌粟》。有近百篇小小說、散文和詩歌在各級報刊和金雀網等知名網站發表,并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