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波
碧色寨,這座因滇越鐵路而聞名的邊陲小站,至今仍有貨列呼嘯而來,在一個個蜜色的上午或黃昏,然后又徐徐駛離這片一度被歷史的風云所裹挾、所籠罩的滄桑熱土,直到完全消失于人們的視野,完全融入犁耙山脈那茫茫的風景中。但你仍會驚訝于這短暫的過程所帶來的沖擊與變化,仿佛現實與夢境的交融,或折疊,或歷史的某一時刻、某一情景的再現。當列車隆隆行進,伴隨著黝黑的鐵軌和枕木的顫動,而道砟的兩側,漫溢的灌木叢的枝條像空中揮舞的手臂,不斷地搖晃和擺動著。在火車低沉,但激昂的哐當哐當的進行曲中,歷史那沉重且晦澀的門楣,仿佛吱呀一聲敞開了,于是,那些沉淀在時光深處的事物或充溢著離奇色彩的繽紛往事便浮塵般飄動、游離起來……那時,所有憧憧的人影、建筑或一切都仿佛淪為了這不斷行進的火車的一個模糊的背景,一種陪襯和點綴。
隨著電影《芳華》的熱映,這個小站一改往日的滄桑與落寞,人們紛紛涌向這里,追憶或緬懷那逝去的青春或某段遙遠卻依然光輝的歲月。
作為滇越鐵路歷史文化公園極為核心的景點之一,車站站房,這棟磚木結構的法式建筑自然又再度變得活躍與充滿生機。人們三三兩兩,或成群結隊地漫步、流連于此,在那停滯已久的法式時鐘下,在那曾經的候車室前和那長長的、似無止境的鐵軌邊。這些游客往往身著租賃的旗袍、長衫或舊時的衣裳,臉上浮現出一種旅行時特有的輕松和愉快,在碎石嘎吱嘎吱的聲響中,一串串輕悄的細語和笑聲便會飄然而起……
當我再次徜徉在這里,夕陽的余暉正越過鱗次櫛比的民居照亮那金色的站臺、水塔,照亮那因風雨侵蝕而銹跡斑斑的鐵軌,以及兩邊蔥蘢茂密的白蠟木、構樹和鳳凰花,就在這一片金黃的色澤之后,是巍峨連綿的犁耙山與無盡深邃、蔚藍的天空。在那里,云朵終年飄浮,聚聚散散,但無論怎樣變幻它們的姿容,總之都是無暇而輕盈的。
不難想象,隨著1910年滇越鐵路的全線貫通,那時的碧色寨又是一種怎樣的魔幻與離奇。一邊是低矮、林立的老式民居與商號,一邊遍布著時髦摩登的咖啡館、公司、酒店和網球場;不難想象,當不同種族、膚色、語言的人們自世界各地蜂擁而至,一張張形態各異的面孔在這里交織、閃爍,一邊是土褂長衫的樸拙拘謹,一邊是馬褲長靴的意氣風發……當火車的汽笛像靈魂的小號聲聲響徹在這片鄉野云霄,伴隨著多少的憧憬、希冀與夢想?同時,在那莊嚴、古典的法式時鐘的見證下,又有多少的悲歡離合在這極富戲劇性的站臺上上演、謝幕?
沿著站臺向南的山坡拾級而上,小路漸漸變得幽深和靜謐,年復一年,路邊的構樹從纖細的幾枝變成了郁郁蔥蔥的小樹,再成長為林,開花、結果,然后又自顧自地墜落。蒼勁、翠綠的白蠟木此刻則正綻放著它們雪白、線狀的花序。而山墻的石縫間,毛茸茸的苔蘚像一股股細小的支流,沿著石塊的邊緣流淌和漫溢而出。似乎它們的成長總是無聲的,連同這條小路,不喧、不躁,即便在萬物競相生長的夏季。沒有風吹枝葉呼啦啦的聲響,沒有喳喳亂叫的鳥雀在其間上躥下跳,沒有知了、昆蟲咋咋呼呼的吹拉彈唱,仿佛一幅凝固、寂靜的風景,游離于時間之外,以一種永恒的姿態鋪展和存在著。接下來又是轟轟烈烈的鳳凰花、芳香撲鼻的夾竹桃和緬梔子。緬梔子在我們這里通常被稱作雞蛋花,因其花瓣由白到黃的色彩排列類似雞蛋而得名。這棵雞蛋花的樹干直徑有一米左右的樣子,但依然青春蓬勃;闊大、茂密的葉簇和遒勁的枝干,使它看上去更像一把張開的羅馬傘,擋風避雨,或往那樹下累疊著的石臺上一坐,又哪來的炎熱與煩躁?石臺因常年置于濃蔭下而透著一股清涼和禪意,它的基部已牢牢地沉陷到泥土里,這些泥土從最初的赤紅轉向暗沉的熟諸色,繼而又變為現在的深褐色。歲月終于剝蝕了那些過于鮮亮和無用的部分,并使它們不斷地沉淀和發酵,直到腐化,形成更具營養腐殖質,這是野薊、車前草、苔蘚與雜草的天堂。這些綠色、微小的生命,總是隨著春天的來臨而萌發、滋長,然后又在雨季變得瘋狂、洶涌,在職工宿舍緊閉的百葉窗下,就遍布著這樣的野薊和車前草,只是更加的肥碩和更加的蓬勃。這時,透過陽光閃爍的枝葉,對面山坡上的一些屋檐便影影綽綽地顯露出它們各自朦朦朧朧的一角。昔日的大通公司、機車庫房和個碧石物資轉運站以及安南咖啡館就分布在那邊。
像是與你捉迷藏,有時,你越是想要將某件事物分辨仔細,它們越是變得模糊、變得撲朔迷離,尤其是黃昏里的哥臚士酒店。這棟由希臘商人哥臚士兄弟所修建的酒店與其他法式建筑相比,顯得格外寂寥和落寞,當它所有的門窗終日緊閉,當生活自那遙遠的某日從它的內部消失,連同那些頗具浪漫色彩的場景及物象,那些搖曳的燭光、音樂以及一切觥籌交錯的繽紛景象也都一一消失了。因而,它的荒蕪、空洞便不可避免地從那建筑的外部顯現出來。斑駁的外墻叫人很難分辨出它起初的色彩,只見一片片尚未被風雨剝離的石灰層凌亂地分布在土黃的基底上,從而呈現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線條和圖案,像是隨意的涂鴉,或有一雙無形的手曾在那勾勾畫畫,精雕細琢。假使時間足夠充裕,我倒很樂意去欣賞這些抽象但耐人尋味的時光的杰作。而北面的墻壁上,厚厚的苔蘚層層疊疊,一些蕨類植物則寄生在二樓塵封的窗口的邊緣,或者,這是大自然的一種關懷或憐憫,讓它們相互依存,也讓它們互為風景。一樹之隔的地方,便是亞細亞水火油公司的倉庫。此外,便是密集、低矮的石屋星羅棋布地散布在它們的周圍。一棵孤立的大樹蓬蓬勃勃地把遒勁的枝條與層層疊疊的葉簇四散開來,從而擋住了這個倉庫的某些局部,只露出幾段殘垣和斷壁、幾叢亂哄哄的野草和幾扇黑沉沉的百葉窗,仿佛故意引你去猜測、去揣度它們各自的經歷、故事或命運。
盡管已是黃昏,但陽光依然熱烈地照射在不遠處一棟棟充滿法式風情的建筑上,并未因那些昔日的淘金者的撤離而疏于探訪他們此前的工作室和居所,無論是曾經的職工宿舍、食堂,還是碧色寨車站。那些朱紅的瓦片、窗扉與門楣,那些精巧、鏤空的飛檐以及那些黃白相間的墻壁,無一不彰顯著過去的繁華與鼎盛。如今,這些建筑雖已褪去了曾經的光鮮與張揚,但與一棟棟樸拙的石砌民居相比仍然典雅鮮明,再加上四周泥土赤紅的色彩,依然將整個黃昏渲染得無比絢爛與耀眼。
小路的盡頭,是寸軌公園,公園不大,卻玲瓏精致,既有高大的喬木,也有細微的草花。夏天正是它最美的季節,紅色的扶桑、紫色的鼠尾草與藍色的百子蓮競相開放,把公園點綴得既燦爛又清新。透過這些風姿綽約的樹影和這些流光溢彩的花簇,車站、機車頭以及零擔房孤零零的墻壁便隱隱約約地顯現了出來。黝黑發亮的枕木與寸軌一如既往地散發著騰騰熱氣,同時,雞蛋花的幽香、夾竹桃的濃香,混合著薰衣草的氣息到處流淌。公園的邊緣,仙人掌、劍麻、野薔薇……都一一倔強地伸展著它們古老卻又蓬勃的枝葉。每到春天,野蜂的轟響就會徹底打破那無邊的寂靜。特別是在正午時分,這轟響就會格外的清晰、壯觀,就像一幅厚重、暗沉的帷幕被撕開了一道光明的裂口。蝴蝶卻依然輕俏,幾乎總是悄無聲息地活動著。
陽光變得柔和、恬淡時,我步入北面那些熟悉的民居間,頓時,雞鳴混合著狗吠,混合著叮咚的牛鈴。歸巢鳥兒們的啾鳴,混合著微風的淺吟低唱,混合著絮絮的人語在空中交織、纏繞、回響,這時的碧色寨不再是一部金色狂想曲,更像一段晚禱或一曲舒緩的民謠。
曲折通幽的小徑連接著一個個小院,小院的前面或后面是園子。龐雜紛呈的果蔬花卉順應著四時此消彼長。木瓜、石榴、枇杷形成園子大體的架構,而鳳仙、牽牛、曼陀羅以及各種各樣的荒藤野蔓也都各有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繁茂的植物枝葉花朵早已模糊了隔墻的輪廓和界限,園子很野,一副渾然天成的模樣。這些洶涌澎湃的綠意加重了黃昏的幽暗,但星光在這里會更明朗。也只有這樣的園子,這樣的小徑,這樣的地方才能使人想起“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這般唯美的詩詞歌賦。
臨街的部分石屋和石徑正在修葺和鋪設中,但建筑的樣式和風格整體未變,依然是石木結構的二層或三層小樓,依然是青瓦的屋檐和樸拙的窗扉,原先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面被一塊塊切割工整、平坦的石板所取代,寬敞、明凈,歲月尚未在它們身上烙下任何風雨的痕跡和印記,每一塊石板都是全新的,每一塊石板也都安靜地反射著暮晚幽幽的光澤。一種新的生活,一種充溢著商業氣息的生活即將在這里開始,并循環往復;民宿、書店、畫廊,或者是琳瑯繽紛的甜品店與雜貨鋪,一切都將雨后春筍般在這里涌現。這時間的魔法和萬花筒,總是變幻,卻總是越變越繽紛,小吃攤、飯館、咖啡館、酒吧、商店……這些或傳統、或時尚的事物也都一一隨著旅游開發的深入而應運而生,且成長茁壯。
在從事這些買賣營生的當地人中,不乏我的街鄰或親戚,不乏耄耋之年的長輩或年富力強的年輕人,但飲食小吃卻是一如既往的新鮮和美味,冰木瓜、拉拉粉、酸漿粑粑,以及加了木姜子的卷粉和米線……燒烤攤也沒有特別的講究和高級,但充滿誘惑和吸引力。過程也簡單方便,點著碳條的爐子上,駕上方形烤具,不多時,烤具上的肉片滋滋響,油花四濺,滴到鮮紅的、活火山似的火碳堆上,又燃起一陣陣青煙,合著肉香,繚繞于鼻端,置于烤具邊角的豆腐干開始變成圓滾滾、胖乎乎的球狀,表皮也開始變得油亮金黃,在老板娘靈巧的筷子的飛舞中,它們急速地上下左右翻滾,然后像花朵一樣炸開。
我六姨父的廚藝在我們看來也是相當了得,一些烹飪菜式曾在市里舉辦的比賽活動中獲得過金獎,但還不敢稱大廚,美食家倒是當之無愧。二姨父則擁有一門好手藝,什么桌子、板凳、柜子,木頭的、鐵藝的統統都能打會做,且精致無比,但興趣而已,種植仍是他們的主業。一如大多數的當地農民那樣,他們相信土地,相信只要虔誠、勤奮,土地便會回報他們更多,無論是葡萄還是番茄。
姨父們的葡萄園就緊挨著我父母居住的村莊——馬街哨,一個隸屬于碧色寨轄區范圍內的自然村落。這里有落霞孤鶩,有秋水長天,有綿延起伏的灌木叢、蘆葦蕩,目光所及,皆是滾滾綠意,成群結隊的白鷺和水鳥輾轉翩躚于其上,晚間則安棲于其間。游人不多,他們也萬萬想不到就在這片貌似尋常的風景中竟隱藏著一片片美妙的葡萄園,尤其是在黃昏,當落日融融,遼闊的天幕開始往下傾瀉它那過剩的繽紛色彩。二姨父戴著草帽,高大的身影一半沐浴在北回歸線金色的光線中,一半淹沒在那深沉,但透明的陰影里,那是葡萄園溝壑迷人的陰影,充滿力量和無限可能的陰影。這景象令我頓時想到梵高的阿爾勒和他的《葡萄園》,我終于頓悟那些超自然的色彩是怎么回事,那些像著了火一樣燃燒的葡萄是怎么回事,那些短平急促的筆觸與那些不再因激蕩不安而旋轉的光芒又意味著什么。當它們與你的命運緊緊相連,無論土地、葡萄,或是沉浸在勞作中的人們,無論陽光、微風,或那遠景中的一草一木,它們不僅僅是作為故鄉記憶的一部分,而是深深地楔入你的生命里,并成為你那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荷爾德林曾在其詩《遠景》中這樣描述:“當人的棲居生活通向遠方,在那里,在那遙遠的地方,葡萄閃閃發光,那也是夏日空曠的田野,森林顯現,帶著幽深的形象。自然充滿著時光的形象,自然棲留,而時光飛速滑行,這一切都來自完美,于是,高空的光芒照耀人類,如同樹旁花朵錦繡。”說的不正是這樣的地方和這樣的景致嗎?
假如站在葡萄園的田壟上回望,一條寬敞開闊的公路把芳華苑、馬街哨和碧色寨緊緊地連接起來,上面是通往昆明方向的高速,再往上的半坡上是滇越鐵路。當然,距離葡萄園更遠一點的西面——比鄰長橋海的地方,也有火車緩緩而行,不過這條鐵路是新修的,我至今仍不太清楚這火車從哪兒來,又到哪兒去,只是常常看見它蜿蜒蛇形,又仿佛閑云野鶴般往復穿梭在這片安寧的大地中。
何嘗不是呢,“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二姨和六姨則加入到了轉型的隊伍中,從農事勞作轉型到服裝租賃。租賃點由幾個模型般的綠皮火車車廂組成,并置排列在游客接待中心附近,里面掛滿了琳瑯滿目的服裝,每到周末,狹小的車廂便人滿為患,她們把所有的精力和熱情都付諸在那小小的方寸之地,辛苦并快樂著。
染柳煙濃,卻無吹梅笛怨。就在我透過安南咖啡館的露臺向外眺望時,從相隔不遠的街上傳來陣陣不疾不徐的鼓點聲,酒吧的歌手唱著懷舊的老情歌,感傷,也撩人。說來真是湊巧,那里的吉他手和花藝師都是熟人,一個是我的吉他老師,一個是花店的老板娘,真正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桌上有咖啡和鮮花,耳邊是舒緩的旋律,旋律之上,樂音縈繞,這個曲子我很陌生,但很西洋和應景。而對面的山巒、建筑和風景都被無聲的寂靜所包圍、籠罩。不用多久,這里將再次繁榮、喧囂,我享受著這難得的清閑和自在,不由想起茨維塔耶娃的詩:
像這樣細細地聽,
如河口凝神聆聽自己的源頭。
像這樣深深地嗅一朵小花,
直到知覺化為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