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語詩·群星閃耀

一樁舊事

尚仲敏

九十年代某天，楊黎和我

去四川某報副總編家里

想求他給我們公司打個免費廣告

事情進展得還算順利

末了，副總編拿出自己寫的一首詩

是抄在一張紙上的

我看了半天，說，紙很好、詩不行

離開后走在街上，楊黎問我

你忘了我們去干什么的？

他是烏克蘭總統，更應該是個詩人

查文瑾

澤連斯基

在演講中說

我真誠地希望

在你們的辦公室

沒有存放我的照片

也請你們不要存放我的照片

總統不是明星

不是偶像

請把你孩子的照片放上去吧

在做任何決定的時候

請你看看他的眼睛

不出所料

隱形鳥

丟下四個孩子

改嫁給我小叔的那個女人

我猜她

不會住得長久

果然

在我小叔一窮二白的時候

她跑了

我沒有聽她的話

綠魚

姥姥出殯前一天

小奶奶把我叫到一邊

囑咐我，一定要扶著我媽

她腿腳不利索

抬棺的人走走停停

一停，孝子們就必須下跪候著

一二里地的送葬之路

可不是鬧著玩的

但是吹吹打打的嗩吶隊伍

聲震云天

披麻戴孝的人群

雪白刺眼

哭天搶地

我沒有聽她的話

我甚至一次也沒有去扶我媽

心里想著就讓她哭吧

讓她跪吧

這是最后一次了

我媽這個信耶穌基督的人

逢年過節是不上墳燒紙的

和丁燕散步聽到一種奇怪的鳥叫

湘蓮子

一下子

想起從前

打路邊走過的幾個男孩

故意吹出的口哨聲

沒錯

是流氓

鳥

我們停下來

聽了又聽

再也找不到從前

那種害怕

那么討厭了

桃李滿天下

東岳

我曾懷著崇敬的心情

跟一位職業學院的老教師說您現在是桃李滿天下了

那老師卻搖搖頭說，什么呀

都讓你們給判了

十字路口

東岳

加班結束，發動車子

離開單位，路燈在秋風里

閃爍著彎曲的光芒

經過一個十字路口

對面駛過來的一輛轎車

沖我鳴笛

那一定是我的某位朋友

認得我的車

一向專注駕駛

不看其他的我

在這秋涼漸濃的夜晚

莫名感到了一絲溫暖

滿身疲憊也開始消散

我不知道對方是誰

我按響喇叭

回應他

紀事

伊沙

母親節這天

去探望父親

和他一起

走上街頭

找家人少的館子

吃一頓

母親在天上

看著我們

帶著陽光的微笑

后無來者

左右

有學生家長

自從了解了我的身世

在他朋友圈

時不時地轉我的作品

并附上幾句夸我的話

幾個月來

每天從不間斷

今天我忍無可忍

把他刪了

原因是

他夸我：

“聾到了好處

前無古人”

削蘋果

圖雅

我在外地教書

六日回家

母親站在后門口

削蘋果

用菜刀削

轉著圈地削

蘋果皮能掛一尺長

真不容易

雖然她還不能達到

父親的水平

用小刀削

削得更細更長

從頭到尾是完整的一條

她把削好的蘋果給我

自己去啃蘋果皮里的肉

我沒阻止

我沒資格阻止

一生的不浪費的

品格

我沒有自己的書房

朱劍

房子小

我沒有

自己的書房

因此不會在詩作后

除了注明日期

還特意加上

“寫于xx軒”之類的

在一首口語詩后面寫這個

想想都挺怪異的

要寫也只寫：

“x號樓x單元xxxx房”

就像填完一張快遞單

等快遞小哥上門來取

腳氣

阿煜

我的腳氣

被妻子在村里小診所

拿的藥治好了

在妻子后來的轉述中

我才得知

這藥原本是配了給羊用的

疫

西毒何殤

在湖州安吉

清風徐來

綠波起伏

舉目四望

空寂無人的茶山上

我一再自問

如果離開

熟悉的城市

余生在此無涯綠海中苦渡

究竟行不行？

如果是過去

我會毫不猶豫

斷然否決

可是經此一疫

我不愿

也不敢

回答得這么快

落葉

葦歡

一大早

環衛工人

就把門前的大街

清掃得很干凈

但我腳下

仍有落葉

不斷被碾過的聲音

它們是從我身上

落下來的

2020年4月起不再吃雞爪的原因

里所

白白的

有點大

我在水池里洗著

六個完整的

雞手

它們厚厚的肉墊

摩擦著我的手心

如陌生人的手

給我一種柔軟而

真切的皮膚的

觸感

當我發現我們甚至

交換著

體溫

我感到莫名驚恐

自腹部泛起一陣

惡心

被斬斷的

雞的手

緊緊攥住了

我的手

多年前的某個下午我在一個女孩面前耍酷

起子

那時我剛學會抽煙

我把抽剩的煙頭

往窗戶外一彈

卻被一根窗戶柵欄

反彈了回來

這是不到十分之一的概率

我從地上撿起煙頭

再次向外彈去

煙頭卻再一次被柵欄

彈回來

這已經不是概率問題了

這簡直就是命

夫妻散步

白立

我和妻子去河堤公園散步

一前一后

迎面走過一對親昵的

中年男女

手拉著手

滿臉笑容

我身后跟隨著一對

挽手小夫妻

男的說：瞧人家夫妻

多恩愛

都那把年紀了還手拉手

女的反駁道：拉倒吧

一看就不是夫妻

中老年夫妻散步

都是一前一后

我回頭

和妻子四目相對

隨之相互一笑

女人

梁園

觀看

帕特·布魯的

經典攝影作品

《我，我母親，我祖母》

照片中

祖孫三代

隨著年齡衰老

胸乳

一代比

一代下垂

此刻

我感覺我的

乳房

垂在地面

致未來

瑠歌

我躺入午后的浴缸

仰望

天花板

水的波紋

映射在白墻上

天空

離得很近

泛起金色的海浪

六十年后

回想起2020

我會告訴你這件事情

我有過許多這樣的瞬間

通過語言

留下來

化解死亡

一切仍無法逆轉

遺忘

失去

當我們老了

除了詩歌

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