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家寶

蘇展

喜從天降

“快！快過來，看我帶回了什么！”爺爺一進門就大聲嚷嚷。

“有什么好看的！”我嘟囔了一句，依舊低頭玩游戲。爸爸媽媽和奶奶也只是淡淡地打了個招呼，各忙各的事情。

每年清明節，爺爺都要回老家祭祖，然后帶回一些鄉下親戚送的土特產。有黑黢黢的豬血丸子、灰不溜秋的紅薯粉、大一粒小一粒的花生米……這些特產還真夠“土”，放進冰箱里，給人一種怎么也吃不完的感覺。媽媽擔心衛生不過關，常常是吃一部分，再偷偷地扔掉一部分。

“真的不看？說不定我們就靠這個發財啦！”爺爺又來了一句。

這句話終于成功地吸引了每個人的注意。我抬頭一看，見他手里握的是一支破竹簫，便失望地搖搖頭：“就這破玩意兒，滿大街都是！”

“看仔細哦，這是爛大街的東西嗎？”爺爺把簫遞給我。

竹簫上有兩行繁體字，“三疊陽關渭城酒，二分明月廣陵簫”，我連認帶猜讀了出來。后面還有兩個蚯蚓一般的文字，就怎么也看不懂了。

“給我看看！”爸爸把簫拿過去，只看了一眼，便滿臉驚喜，“爸，這東西您是從哪里弄來的？”

“你也發現這是好東西了吧！”爺爺眼睛一亮，臉上的皺紋都跳起舞來，故弄玄虛地說，“告訴你，這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天上下雨下雪，偶爾也下冰雹，怎么可能會下簫呢？真是越來越扯了！

爺爺見我一臉茫然，打著哈哈說：“傻小子，撿的，不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嗎？”

“撿個破竹子用得著這么激動嗎？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撿到金元寶了呢！”我嘀咕了一句。

爸爸拍拍我的肩，問：“知道這彎彎曲曲的是兩個什么字嗎？”

“什么字？”

“‘乾隆，篆書體！”爸爸說。

“乾……乾隆？”我的聲音立即打起顫來。

地球人都知道，乾隆年間的物件到現在都是價值不菲的古董。若是御用之物，那就更不是一般的珍貴了！

“所以，您打算要留下來了嗎？”我心情復雜地問爺爺。

撿到這樣的寶貝，真有一種喜從天降的感覺。可我聽過的拾金不昧的故事，接受過的道德教育，又不允許我將它據為己有。

爺爺看出了我的心思，說：“放心吧，我是在老家那座山上撿的。簫的大半部分埋在土里，應該是很久以前掉在那里，地表風化后才露出來的，不可能找得到失主的。被我撿到，也許是天意吧！”

“這東西是不是很值錢？”媽媽說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那是一定的，聽說清代的一張紅木椅子都值幾萬塊呢！”爺爺得意地說。

“啊，那么大的椅子也才幾萬塊呀！”奶奶多少有點失望，她以為古董的價值跟它的大小成正比。

爸爸笑了：“媽，這簫要真是乾隆御用的，說不定值上百萬呢！”

“真的假的？”奶奶和媽媽異口同聲地問，連表情都驚人的相似。

“御用之物很值錢是真的，但這個簫是不是真品，我就無法確定了！”爸爸說。

“要是真的就好了！賣了它可以給你們還掉房貸，還可以買一輛小轎車，也算老頭子給這個家作了點貢獻啦！”奶奶的臉上帶著夢幻般的神情。

“如果是真的，咱也不賣，得一代一代傳下去！”

爺爺的語氣是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有著當家作主的決斷。

真的假的

為了確定古董的真假，爺爺連飯也不想吃，讓爸爸帶他出去找人鑒定。

“行了老爺子，鑒定的事我和秀娟去就好了！您剛回來，得好好休息！”爸爸將爺爺按在沙發上。

秀娟是媽媽的名字。我也想跟著去，被爸爸呵斥了回來。

爸爸媽媽剛走出家門，時間仿佛一下子就變慢了。墻上的掛鐘滴滴答答了很久，抬頭一看，才過了幾分鐘。

爺爺是最心急的，隔一會兒就給爸爸打一次電話詢問結果，每次爸爸都說還沒到。后來，不知怎么回事，爸爸的電話就關機了。打媽媽的電話，也無人接聽。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爺爺心急如焚，在客廳里走來走去。

奶奶勸他坐下來，說：“別著急，兒子的手機可能沒電了。秀娟的手機放在包里，經常聽不見鈴聲的。”

大家只好耐著性子繼續等。兩個小時后，爸爸媽媽終于回來了。

“鑒定結果怎么樣？真的還是假的？”

爺爺一聽見開門聲就迫不及待地問，我和奶奶也都緊張地看著爸爸媽媽。

爸爸舉起那支竹簫，喜滋滋地說：“好消息，真是乾隆之物哦！鑒定師說，市面上可以賣到一百萬左右！”

“天哪，這是真的嗎？”

奶奶高興得差點暈倒，情不自禁地在爺爺的老臉上吧唧了一下。

“當然是真的！”

爺爺沒把那份受寵若驚表現出來，嘴里的那個“真”字，卻說出了點兒“朕”的味道來。

一百萬是個天文數字，可變不了現，吸引力還不如一頓肯德基。此時，我最感興趣的，是想知道這玩意兒能吹出什么樣的聲音，于是一把奪過爸爸手里的簫，鼓起腮幫噗噗地吹了起來。

“快放下！我的小祖宗，這東西能拿來玩的嗎？”奶奶生氣地在我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真沒想到，就為了這么一支簫，那個從小給我當馬騎，愿意給我摘星星摘月亮，把我捧在手心里的老太太，居然舍得朝我掄起了巴掌！我委屈地哭了起來。

“去！老婆子，快把它好好收起來！”爺爺的口氣里破天荒帶著點兒命令的味道。

我們家的生物鏈是這樣的：我怕爸爸，爸爸怕奶奶，奶奶怕媽媽，而爺爺呢，在家里地位是最低的——除了不怕家里的貓，其他人他誰都怕。

爺爺最怕的當然還是奶奶。奶奶整天抱怨他沒本事，不會掙錢。在兒子兒媳結婚、生孩子、買房這些大事上，一點兒忙也幫不上。

這些話像唐僧加在孫悟空頭上的緊箍，越念咒就勒得越緊，勒得爺爺痛苦不堪。沒想到，這支竹簫竟有如此神奇的法力，一下子就幫爺爺解除了魔咒。

真好！

幸福快車

自從收藏了價值百萬的古董后，以摳門著稱的奶奶變得慷慨大氣了不少，全家人都跟著搭上了幸福快車。

首先表現在菜籃子的變化上。家里原本經常吃的是最便宜的白菜、蘿卜，最近換成了西藍花、菜豆之類的蔬菜。餐桌上的肉類，也開始出現了價格偏高的牛肉、羊肉，有時甚至還會有蝦和螃蟹呢！一直以來，奶奶都很討厭讓帶殼的生物上餐桌。說起吃螃蟹，她總是一臉的不屑，大意是那玩意兒肉少殼多還費事。其實大家都知道，她就是嫌貴，是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經此一事，爺爺終于有了揚眉吐氣的感覺，說話的聲音也響亮了不少，甚至偶爾還敢朝奶奶吹胡子瞪眼睛呢！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爺爺的零用錢從每月二十塊錢漲到了兩百塊！“手里有糧，心里不慌”，爺爺口袋里有點閑錢，心里自然就有了底氣。出門遛彎時，見到熟人，爺爺就熱情地打招呼，有時還會約上幾個老頭子去喝茶，并豪爽地搶著買單。

爺爺秒變“土豪”，我自然也有了“富三代”的美好感覺。

之前，班里同學喜歡各種“曬”，我總是默默地走開。這下好了，當同桌金小燦說他家買了一個智能掃地機器人，怎么怎么厲害時，我終于忍不住炫耀起來：“機器人有什么了不起，有古董才牛呢！你知道嗎？我家里收藏了乾隆皇帝的竹簫呢！”

“哈哈，乾隆的簫，你畫的吧？”

他的懷疑不是沒有道理，能收藏古董的，只有家境殷實的人家。而普通的老百姓家庭，每天光要算計吃什么喝什么便宜又能保證營養了，誰還會花成千上萬塊錢去買那些有價無用的東西呢？

其他同學自然也不信，他們全都譏諷我是“吹牛大王”，鴨子一樣嘎嘎大笑起來。

“不信的話，我明天拿給你們看！”

我被那些眼神灼痛了自尊心，梗著脖子說。可話一出口，我就又后悔了。爺爺奶奶把簫嚴嚴實實地藏在自己的房間里，根本不會讓我拿出去玩的呀！

我騎虎難下，事已至此，也只能把簫偷出來了。可家里時刻有人，要怎么才能避開所有人的視線呢？我想啊想，很快有了主意。

第二天中午，趁爸爸媽媽午睡時，我按著肚子，一臉痛苦地說：“奶奶，我肚子不舒服，你去給我買點藥好不好？”

奶奶絲毫沒有懷疑，換了鞋就往外面走。奶奶出門不久，爺爺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就驟然響起。我趕緊拿過來，“嗯嗯”應了兩聲，便告訴爺爺說：“奶奶叫你過去找她，可能想買別的東西，怕一個人扛不動。”

爺爺得令，立馬下樓去了。

其實，奶奶根本就沒有給爺爺打電話，那鈴聲是我偷偷設的鬧鐘，是本少爺的調虎離山之計呢！

爺爺奶奶一出門，我便飛快進了他們的房間。一番地毯式搜查后，我終于在衣柜最頂層的棉被里找到了那支用絨布包好的寶貝簫！

樂極生悲

我把簫拿到學校后，很多同學立即圍了過來，想要一睹為快。

金小燦瞇著眼，看了又看，又用手摸摸上面的文字，故作行家似的說：“肯定是贗品，現在高仿技術厲害著呢！”

“我爸爸媽媽拿去鑒定過的。難道你比鑒定師還厲害嗎？”

我很不服氣，想把簫收回來，卻被柳菲菲搶了過去。

“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有人又從柳菲菲手里搶了過去，其他人也開始你爭我奪。

搶著搶著，竹簫不知在誰手里落了空，“啪”的一聲掉到地上，混亂中，不知誰又踏上一腳，只聽“嗤啦”一聲脆響，那竹簫便被踩成了大小不一的三瓣竹片……

我嚇呆了，只覺自己的心也被踩成了碎片，一瓣一瓣，鮮血淋漓。

幾十秒后，我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哭聲。圍觀的同學都害怕了，立即作鳥獸散。

沒看清是誰搶走了簫，也不知道那一腳是誰踩的，無法追究任何人的責任。一百萬就這么打了水漂，我腸子都悔青了。

那天放學后，我一直徘徊在大街上。直到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直到電話手表響了不下幾十次，我才心驚膽戰地回到家里。

進了家門，我不敢看大人們的眼睛。特別是爺爺奶奶，我無法想象，當他們得知價值百萬的古董被我毀掉后，會有什么反應。我覺得自己就是個敗家子，一個破壞家庭幸福的惡棍。

那些天，我每天都提心吊膽的，生怕家里有人發現簫不在了。我不怕挨打挨罵，就怕看見爺爺奶奶因失望而痛苦的眼神。他們都有高血壓，一不小心就可能會被氣病的。

那些天，我心事重重，吃不下，睡不好，還總是做噩夢，人一下子就瘦了一圈。媽媽終于發現了我的異常，便再三盤問，我只好說出了實情。

“沒事，破了就破了，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媽媽輕描淡寫地說了這樣一句話，那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溫暖的安慰。

“謝謝，謝謝媽媽！”

我摟著媽媽的脖子，感謝她的寬容。

不料媽媽竟石破天驚地道出了事情的真相：“那支竹簫原本就是贗品！”

“贗品？怎么可能？你和爸爸不是去鑒定過了嗎？”我徹底糊涂了。

媽媽說：“是鑒定過，不過爸爸說的并不是真正的鑒定結果。你知道嗎？爺爺奶奶一直不肯來城里住，就是覺得自己沒用，沒錢給我們買房買車。爸爸之所以騙他們，是希望他們能心安理得地住在我們家頤養天年……”

原來如此！

“可是，你們為什么連我也一起騙呢？”我不滿地說。

“還不是怕你嘴上沒有把門的。”媽媽嘆了口氣，“看樣子這個秘密到底還是守不住了！”

急中生智

爸爸得知我做的“好事”后，狠狠地批評了我一頓，說我不該有那愛炫耀的毛病。

那些天，我們一直擔心爺爺奶奶會發現簫不見了。因為無論是告訴他們簫被毀了，還是那只是贗品，對兩位老人來說，都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能拖則拖吧，實在沒辦法也只能實話實說了！”媽媽一臉無奈。

爸爸想了想，似乎有了主意，說：“我倒有個挽回的辦法，只是需要點兒時間，你們得配合一下。”

“什么辦法？”我和媽媽一下子來了精神。

“找廠家定制啊！好在我之前給竹簫拍了照，讓人家做一個出來，埋到土里，過段時間再挖出來，然后擦干凈，估計樣子也差不了很多。”爸爸胸有成竹地說。

“哇，你太厲害了！”

我對爸爸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他簡直就是一個天才。

等待“文物”出土的過程中，我和爸爸媽媽生怕爺爺奶奶想起竹簫來。好幾次，他倆一提到這個話題，我們便趕緊岔開。

有一天，爺爺不知怎么的，突然想拿簫出來看看，讓奶奶去取。我一聽急了，趕緊攔住奶奶說：“別，你不能去！”

“為什么不能去？”奶奶滿腹狐

疑。

“因……因為我怕爺爺摔壞了。”我隨口編了個理由。

這個理由不但沒有打消奶奶的懷疑，反而堅定了她一探究竟的決心。奶奶果斷地把我推到一邊，走進臥室，然后踩著凳子打開了柜門……

不好，要穿幫了！我暗暗叫苦。

果然，奶奶用手在棉被里來回摸了一遍后，頓時臉色煞白，尖叫起來：“簫呢？那支簫呢？”

聽見奶奶的聲音，爺爺慌張地走了進去，一臉緊張地問：“會不會是你放在別的地方，自己又忘記了？”

“不會，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奶奶很肯定地說。

“找找，再仔細找找！”爺爺也開始跟著翻箱倒柜。

我腦子一片空白，傻傻地站在那里看著他們，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爸爸突然走了過來，說：“爸，媽，你們在找那支簫嗎？”

“是啊，你見過嗎？”爺爺奶奶異口同聲地問。

“對了，我忘記告訴你們，我有一個熱愛古董的朋友想看看，我借給他研究去了！”爸爸神色平靜地說。

兩個老人一聽，頓時松了口氣。

“早點兒拿回來吧，被人弄壞了就麻煩了。”爺爺還是不放心。

奶奶更是有顧慮，說：“沒錯，趕緊拿回來，萬一被調包就慘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這個同學人品可靠得很，已經是億萬富翁了，能謀咱們家這點東西嗎？”爸爸一臉認真地打起包票來。

我對爸爸投去一個無比崇拜的眼神，再次對他的機智佩服得五體投地！

就他這表演天分，如果有機會去拍電影，說不定能捧個奧斯卡小金人回來呢！

傳家之寶

爺爺奶奶始終不放心把簫放在別人那里，反復催促爸爸拿回來。爸爸每次都這么回答： “這幾天沒空，過幾天再去拿吧！”

過了幾天，爺爺奶奶又來追問。考慮到竹簫還不能“出土”，爸爸便又編了個借口：“對不起，我朋友出去考察了，要一個月后才能回來。”

“不對，你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們？”

奶奶顯然不相信爸爸了，又轉過頭來跟我說話：“你最乖了，跟奶奶說實話吧！”

“沒有啊，我認識那個羅叔叔，我還跟爸爸去過他們家呢！他家專門有一間房子是放古董的，里面有唐伯虎的畫，有唐朝時候的碗，還有秦朝時候的錢幣呢！”

我說得天花亂墜，跟真的似的，一下子就把爺爺奶奶騙過去了——看樣子，很多天分都是靠遺傳！

時間又過去了一個多月，爸爸憑空捏造的那個“同學”也該回來了。為了不再讓爺爺奶奶擔心，那支被埋在地里的竹簫終于被挖了出來。

爸爸用水清洗干凈，發現那支簫除了年代感弱一點，其他的，跟之前那支簫還真的差別不大！

奶奶拿到后左看右看，到底還是看出了問題，說：“不對，這支簫好像新一點，顏色也淺一點點，會不會被換過了呀！”

“那是因為人家反復擦拭過，打過桐油的緣故啦！”媽媽解釋說。

“媽，別把所有人都想成壞人好不好！”爸爸故意做出不高興的樣子來。

爺爺神經比較大條，聽爸爸媽媽這么一說，便呵斥奶奶：“行啦，別疑神疑鬼的！快收起來吧！”

“對，好好珍藏起來，這是咱們家的傳家寶！”爸爸看著我說，最后三個字咬得很重。

就這么一支一百多塊錢的簫，也可以當傳家寶嗎？我用眼神向爸爸發問。

爸爸摸摸我的頭，意味深長地說：“兒子，你要記住的，是這支簫真正的價值！”

我愣了一下，終于明白過來，重重地點了點頭：“遵命！”

（文字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