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時新
保衛員
蘭金甫(1913—1986年),原名蘭祖龍、蘭金龍,原籍江西省于都縣寬田鄉上堡村。
1927年參加中共領導的于都縣游擊隊。
1929年參加中國工農紅軍。先后任紅三軍團六師(興國模范師)戰士,紅五軍團軍團部通信排通信員,國家政治保衛局(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政治保衛局)保衛員等,參加中央蘇區五次反“圍剿”。
1934年中央紅軍長征湘江戰役時,任紅五軍團三十四師師部保衛員。
落戶廣西灌陽縣水車鎮水車村委鐮刀灣自然村。
1927年,蔣介石叛變革命,我們江西于都縣成立了共產黨領導的游擊隊,反抗國民黨的大屠殺。我們全家都是農會會員,男人們都參加了游擊隊,我最小,14歲,也跟著父親和哥哥們參加游擊隊。我們游擊隊長叫馬仲勛。
1929年,紅軍到了我們于都,到了我們村,我們游擊隊就編入了紅軍。
1934年5月,我被組織上選拔到了國家政治保衛局當保衛員。
國家政治保衛局鄧發局長給我們作報告,他說的兩句話我記得特別牢:“保衛人員必須具備絕對忠誠的信仰。保衛工作是無產階級的寶劍,是革命的警衛兵。”
他還說,要選擇最有階級覺悟、最堅定勇敢,對黨絕對忠實的同志去干這項工作。保衛隊成員必須是最好的共產黨員和最英勇忠誠、覺悟最高的無產階級戰士,這樣才能確保執行嚴肅的紀律、捍衛工農的利益。
我們還進行了非常嚴格的軍事技術和體能訓練,尤其是在各種情況下如何護衛首長,成為我們學習的主要內容。
我記得,我們政治保衛大隊大隊長叫吳烈。
1934年長征前夕,國家政治保衛局人員在興國聽了朱德總司令作的中央紅軍戰略轉移,北上抗日動員報告。中央紅軍這一決策,當時紅軍的師、團一級領導可能都還不知道。
朱總司令從中國革命講到世界革命,講到勞苦大眾當家做主、人人過上好日子的共產主義很快就會到來,講得我們眼睛發亮,熱血沸騰,為早日實現革命理想,恨不得馬上奔向戰場,奮勇殺敵……
長征走到廣東,我隨國家政治保衛局特派員劉朋,被派去紅五軍團三十四師。劉朋特派員擔任紅三十四師保衛科科長,全面負責師的政治保衛工作;我擔任保衛員,分管師首長的安全保衛工作。我們直屬國家政治保衛局領導。
紅三十四師所屬的紅五軍團,來自1932年寧都起義的國民黨第二十六路軍,其前身是馮玉祥的西北軍第一集團軍。原二十六路軍十三師師長董振堂,被任命為軍團長。
紅三十四師并不是國民黨起義部隊,而是幾乎由清一色閩西子弟組成的紅軍主力部隊,全師轄一〇〇、一〇一、一〇二 三個團,官兵6000余人,師、團、營主要干部大多是毛澤東、朱德創建的紅四軍、紅軍學校調來的骨干,作戰經驗豐富,指揮能力強,整個部隊兵強馬壯,裝備精良,這在參加長征的部隊中應該是少有的。師長是陳樹湘。
后來我常常想,這應該是中革軍委決定紅三十四師擔任全軍總后衛,把在湘江之側阻擊敵人,掩護全軍主力和中共中央、中央軍委機關渡過湘江,突破敵人第四道封鎖線這個最為艱險困難的任務交給紅三十四師的主要原因。這是紅軍統帥部對紅三十四師的最高信任。
國家政治保衛局首長特別交代,紅三十四師代號為“吉安”。
紅三十四師斷后,從湖南的瀟水走向廣西的灌江、湘江。
我記得是到道縣以南接近湘桂交界叫葫蘆巖的地方,陳師長接到紅五軍團董振堂軍團長指示,要他帶我們師團以上干部到軍團部開緊急會議。我隨同陳師長前往,擔任保衛工作。
陳師長高大魁梧,很有軍人氣質,但又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很得全師官兵愛戴。他走路腰板挺直,走得很快,我們要一溜小跑才能跟上。
軍團部設在道縣蔣家嶺一個叫仙子腳的村莊,地名很怪,很好記,我就記住了。
我看見陳樹湘師長、程翠林政委、王光道參謀長、張凱政治部主任,和一〇〇、一〇一、一〇二團的團長、政委都去了,劉朋特派員也去了。他們進去后,我和軍團部、師部的警衛人員在門外和周圍警戒。
過了一個多小時,董振堂軍團長、李卓然政委、劉伯承參謀長、曾日三政治部主任等軍團首長送陳師長他們走出軍團部大門,一直送到村口。
雖然我不知道會議內容,但我發現,軍團首長和師首長臉色都非常嚴峻,陳師長臉上有淚痕。
劉朋特派員單獨告訴我,蔣介石已經知道我軍要搶渡湘江,到湘西與我紅二、六軍團會合的戰略意圖,任命湖南的何鍵為追剿軍總司令,調集劉建緒、薛岳、周渾元、李云杰、李韞珩五路中央軍和湘軍,又重金收買了廣西的李宗仁、白崇禧和廣東的陳濟棠,共26個師30萬人,在瀟水至湘江這個盆地上,布下一個袋形陣地,形成第四道封鎖線,企圖在湘江以東地區,徹底消滅我軍!我軍現已處在敵人袋形陣地之中,危在旦夕!中革軍委要求紅三十四師在掩護紅八、九軍團通過蘇江、泡江后,為全軍后衛,在廣西水車、文市一帶阻擊敵軍,掩護主力紅軍搶渡湘江,走出險境。
他還說,我們可能會被敵人截斷過不了湘江,脫離主力紅軍,也可能會孤軍作戰,回湘南打游擊。他臉色也很嚴峻,但沒有悲觀,更看不到絕望。
回到師指揮所,陳樹湘師長立即召集連以上干部開了一個簡短的作戰緊急動員會,我也參加了。
陳樹湘師長命令,一〇〇團團長韓偉率部為前鋒即刻出發,他率師部和一〇一團走中路,政委程翠林帶一〇二團跟進,在灌陽文市、水車一帶建立陣地,掩護紅八、九軍團通過蘇江、泡江,全力阻擊追擊主力紅軍、中共中央和中央軍委機關的國民黨中央軍。阻擊掩護任務完成后,全師迅速去灌陽新圩接替紅三軍團六師十八團的陣地,以阻擊桂軍。
紅三十四師由湖南蔣家嶺進雷口關,急急趕到廣西灌陽縣水車、文市一帶布防,劉朋特派員和我跟著師部,住在灌江北岸夏云村一個叫文伯榮的村民家里。
兩個多月前,長征先遣部隊紅六軍團到過這一帶,軍紀嚴明,秋毫無犯,打下了很好的群眾基礎。水車的老百姓對我們很好,主動給我們帶路,幫我們在灌江上架設浮橋,還幫我們舂米煮飯。
偵察員回來報告,我們師的對手是蔣介石的嫡系,國民黨中央軍周渾元部約三到四個師的兵力。周渾元部是紅三十四師的老對手,在第四、五次反“圍剿”中,就吃過陳樹湘的數次敗仗。陳師長預料,這次周渾元很可能是為復仇而來,要準備惡戰。
拂曉,我們在陣地上目送紅八軍團向西遠去,走向湘江渡口方向,中革軍委交給紅三十四師的第一個任務已經完成:掩護紅八、九軍團順利通過了蘇江、泡江地區,渡過了灌江。
至此,留在灌江水車、文市一帶的就只剩遠離主力紅軍的我們紅三十四師。
我和陳師長的警衛員拿著張開機頭的駁殼槍站在陳師長身后。劉朋特派員指示,在特殊時期,保護好陳師長是我的首要任務。
陳師長盤腿坐在水車村旁的一處矮嶺緩坡陣地,屏聲靜氣看地圖。
直到戰斗打響,從時間計算上可以修筑好的工事只修筑好一半,指戰員疲憊至極,已不能完成任務。
這天是11月29日,我記得這個日子。因為跟陳師長從前沿回師指揮所時,師部劉參謀正在寫11月28日,也就是昨天的作戰日志。
中午,戰斗打響,敵人多次進攻都被我們打退。
夜色已經很濃,大滴大滴的雨點稀稀疏疏從厚重灰暗的云層里跌落下來。
我軍大部隊卻在井然有序地呈梯次悄悄撤下第一道阻擊線的最后陣地,安全進入第二道阻擊線。
清早,五架敵機在第二道阻擊線這片低矮的丘嶺上低空盤旋數圈,便一架接一架扎了下來,俯沖轟炸,開始進攻。
已記不清是第幾次跟著陳師長上前沿又回到師指揮所。陳師長剛就著涼水吞下幾口炒米粉,王參謀就進來報告:一〇一、一〇二團的結合部被敵人突破。
陳師長和程政委馬上俯身看向攤開的地圖。
陳師長額頭上一下就冒出了豆大的汗滴,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程政委說:本來就薄弱的防線,只要一點被突破,很可能就會形成全線崩潰的局面。
我又被劉朋特派員派到一〇一團督戰。
敵人突破的陣地已被二營三連奪回,現在他們就守在這個陣地上,已打退了敵人的兩次反撲。
陣地上工事已被無數次摧毀,彈藥幾近打光,全連只剩下七位沒受傷的戰士和十三位輕傷員。
已兩次負重傷的陳連長躺在血泊中指揮戰斗,直到又被炮彈炸傷兩處,再無法動彈。
我代理陳連長指揮,叫衛生員把陳連長背往山后躲避炮火。
陳連長趴在衛生員背上斷斷續續對我說:“不要把我放得太遠,我還要了解情況……”
還未到山后,陳連長就因失血過多在衛生員背上停止了呼吸。
我和二營三連的幸存戰友,趴在被炸坍的壕溝上扔手榴彈,打退了敵人的又一次進攻,陣地還在我們手中。
天擦黑的時候,蘇團長派來的援兵到了二營三連陣地,帶隊的周副營長通知我立即回師指揮所。
我到的時候,正在一線陣地上檢查工事修筑情況的陳師長,也剛被程政委派人找回師指揮所。
電臺電鍵正在急促地敲擊著。電鍵聲一停,電稿就被交到譯電員手中。
在昏黃的馬燈下,在師首長和每個指揮部人員焦灼渴盼的目光中,譯電員握筆的手在微微顫抖,寫下一行行字。
譯出的電稿最先送到程政委手中,程政委遞給陳師長,并親自拿過馬燈為陳師長照明。
陳師長看完,掏出筆,簽字,然后遞給程政委,再傳給在場的每一位師首長。
看完電報的師首長們圍坐在地圖旁,臉上絲毫沒有輕松感,表情更沉重。
我從程政委手里接過馬燈為他們照明,我看到陳師長在地圖上畫出了兩條線,一條是大塘、苗源、洪水箐到新圩,一條是道燕頭、桂陽、楊家田、大背頭、立田到新圩,前一條是直線,后一條是彎線。
當時我不知道電報內容,第二天出發時,劉朋特派員告訴我,這是中革軍委朱德主席的急電,說紅三十四師水車掩護任務已經完成,要我們迅速擺脫敵人前往新圩楓樹腳接替紅六師十八團防務。然后由阻擊轉為運動防御,跟上全軍主力。
我們經過大塘、苗源、洪水箐,翻越觀音山,一路都是崇山峻嶺。山林小道崎嶇陡峭,長滿荊棘野草,很多路段是只容一人通過的小路,旁邊就是深谷絕壁,非常危險難走。行軍速度非常慢,部隊登上觀音山頂時,像天邊悶雷一樣作響的新圩楓樹腳方向的槍炮聲,已經完全停息,一片死寂。
偵察員回來報告說,紅十八團傷亡殆盡,已經撤出新圩楓樹腳的最后陣地楠木山,殘余部隊向陳家背、古嶺頭退去。
后來,我專門從水車夏云村出發,去走道燕頭、桂陽、楊家田、大背頭、立田到新圩這條路,雖然是彎路,但基本是平路,很好走,三十多里路,我三個多小時就走到了。現在看來,如果我們紅三十四師當初走的是這條路,還是有可能在桂軍攻占楓樹腳的楠木山陣地前與紅六師十八團會合,然后紅三十四師與紅十八團聯手,集中力量節節抗擊桂軍,邊打邊撤,應該可以一同渡過湘江。
程政委告訴我們,主力紅軍和中共中央、中央軍委機關已經過了湘江,已經進入越城嶺山區,我們已經勝利完成任務。朱總司令指示我們從全州鳳凰嘴渡過湘江,由咸水、界首之間趕到洛江圩,與主力部隊會合。
好不容易在當地找到兩位老鄉,給了他兩人幾塊光洋還有幾條毛巾,請他們帶路,從大源、甘子箐、萬板橋、四所,走到了全州安和鄉的文塘村。
文塘村離湘江鳳凰嘴渡口已經不遠,而且,中革軍委的敵情通報說,桂軍夏威部一個師撤到興安,一個師駐在龍勝,鳳凰嘴附近應該沒有桂軍,也沒有湘軍,國民黨中央軍被擋在廣西境外,我們可以在鳳凰嘴渡江西進。
我們都沒有想到,桂軍和大批民團已在安和、文塘一帶以逸待勞等著我們。
一〇二團首先向桂軍發起猛攻,但始終無法突破桂軍陣地。隨后,師部及一〇〇、一〇一團先后趕到,占領了大源山口、文塘山背、文塘、堰頭山等村,并先后加入戰斗。
我的任務沒變,還是負責保衛陳師長,一直跟著他在第一線。
陳樹湘師長親自指揮一〇一團,程翠林政委親自指揮一〇二團,向桂軍發起連續沖鋒,試圖向北打通前往大塘、麻市、鳳凰嘴渡口的通道。
師部原來設在文塘村堰頭上,這里背靠大山,前面是一塊田垌及一條小河。陳師長嫌這里離一線遠了些,把師指揮部和一〇一團指揮所合在了一處,陳師長坐鎮指揮。
敵人陣地上,一座依山而建的大地堡連串著四五個中小地堡,組成的子母連環堡,正好擋住了山口,也就是擋住了我們紅三十四師通往鳳凰嘴渡口,通往與主力紅軍會合的生路。
陳師長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價攻下敵人這個陣地,打開前進通道。
敵人的小地堡都被我們打掉,只剩一座大地堡還在頑抗。
陳師長命令蘇達清團長、彭竹峰政委,把一〇一團最后的預備隊投入戰斗。
我軍與敵人廝殺成一團,前后左右傳來的槍炮聲震耳欲聾,誰都沒有發現危險已悄悄逼近我們指揮部。
十七八個敵兵利用一道土坎作掩護,越過哨兵警戒線又隱蔽摸進,避開了警衛班的崗哨,轉眼間到了離指揮部不到30米處。
陳師長、蘇達清團長、彭竹峰政委在埋頭看地圖,他們的警衛員圍站在身后。我打開駁殼槍機頭,緊握著槍柄,警惕地在首長周圍走動。
突然,我在種種雜亂聲音中捕捉到一個尖厲刺耳的聲音,像是刺刀尖撞在巖石上,或是在巖石上劃過,對!就在近處。
我猛抬起頭,大吃一驚,看見草叢里、樹叢中、巖石后,有十數個光點在閃動。是鋼盔!是戴鋼盔的敵人直朝著正看地圖的陳師長、蘇達清團長、彭竹峰政委運動過來。
他們早已認定,胸前掛望遠鏡,還有警衛員在身邊站崗的看地圖的人是紅軍的大官。
我大叫:“敵人上來了……”
陳師長頭都不抬,繼續進行圖上作業。
蘇團長也沒抬頭,只淡淡說:“恐怕是我們的部隊上來了吧……”
我急得猛扯住陳師長大叫:“快,首長,真是敵人上來了!”
首長們這才抬起頭,神色一變,馬上又恢復常態。
警衛班劉班長也發現了敵人,他一面帶領戰士們迅猛朝敵人撲過去,一面大喊:“首長,快撤……”
我和陳師長的警衛員一邊用身體護住陳師長,一邊向敵人射擊,連聲叫陳師長快走。
我突然感覺頭皮火燙,像被火燒了一下。晚上我脫下軍帽才發現,一顆子彈打穿了我的軍帽,擦著我的頭皮飛過,把我的頭發燒出一條槽,頭皮燎起一串大血泡。我心里明白,我已經死過一回,又活過來啦。
陳師長迅速折疊好地圖,放進隨身所帶皮圖囊,抽出手槍,伏在一塊大石頭后向敵人射擊。
蘇團長大喊一聲:“跟我來!”抄起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槍,率領指揮部人員撲過去跟敵人格斗。
收拾完了這股敵人才真覺得后怕,要是敵人上來得多,后果就很難說了。
警衛班兩人犧牲,一人重傷。
陳師長步履有些搖晃,走向那位渾身是血的重傷員。走到擔架旁一條腿半跪著,把臉和耳朵湊近傷員嚅動的口和翕動的鼻,湊得很近很近,連說了三次:“我是陳樹湘……”
傷員的口鼻突然停止了嚅動和翕動。接著又開始了更快的嚅動和翕動,喉嚨咯咯響,血沫不斷從嘴角溢出。
陳師長從衛生員手里接過一塊藥棉,輕輕揩凈傷員嘴邊的血沫。
傷員嘴唇開合著,斷斷續續發出聲音,這應該是他生命最后的聲音,也許是回光返照前的最后一點氣力,他的聲音,居然能讓周圍的人都聽得清:“師長,我們沒有后退,沒有后退……”
他斷斷續續地說,說了一遍又一遍。聲音漸漸弱了,直到發不出聲音,閉上眼睛。
陳師長半跪著,揩抹著傷員嘴邊不斷溢出的血沫,連連點頭。
這時,一位跟隨程政委的師部通信員沖上我們陣地,哭著報告陳師長:一〇二團進攻受挫,傷亡慘重,師政委程翠林、師政治部主任張凱、一〇二團團長呂官印、團政委蔡中犧牲。
彈藥已經剩下無幾了。
陳師長指揮我們且戰且退。
部隊被切為數股,各自為戰。反正見敵人就打,繞著山路左沖右突。硝煙戰火,樹叢荊棘中,我只能靠陳師長身上背著的那個皮圖囊辨認出他是陳師長,勉強跟在陳師長身后。
我們占領了狗爪山和嶺腳底村,桂軍再次發起了猛烈的攻擊,一〇〇團政委侯中輝、一〇一團團長蘇達清、團政委彭竹峰先后犧牲。
我們撤退到茶皮箐瑤寨,陳師長收攏部隊,全師到達文塘時3000多人,現在只剩下1000多人。
我們的電臺還帶著,而且沒損壞,跟中革軍委聯系上了。陳師長簡要傳達中革軍委指示,如果過不了湘江,就返回湘南打游擊,發展壯大自己。
我們往回走,往灌陽方向走,從茶皮箐到黃泥田、下珊、擂鼓嶺,穿過公路,再次翻過觀音山,一路上都被民團襲擊,打打走走,又回到了洪水箐。實在走不動了,就在這里宿營。
后來,我特意又走了一次我們紅三十四師當時走過的從茶皮箐到洪水箐的路,所以地名我都記得。
我住在師部隔壁房,就隔一層薄薄的木板。晚上,我聽見陳師長命令警衛班去附近沒人的地方埋幾擔槍和兩擔光洋。擔心被人盜竊挖走,陳師長還專門交代,在槍和光洋的上面埋一具剛槍斃的特務的尸體。他們去了一個多小時就完成任務回來了。埋槍和光洋我沒去,但我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解放后我去洪水箐找了好幾次,但都沒找到埋槍和光洋的地方。
凌晨,我們在洪水箐被民團和桂軍包圍了,我們趕快占領山頭,與敵人展開戰斗,在那里足足打了一天。
從洪水箐突圍出來,一直走到苗源,我還是使勁緊跟著陳師長。走到灌江邊的穿巖村,我們稍作休整。
我緊握駁殼槍,打開大小機頭,護衛陳師長走到灌江先公壩(千工壩)旁。
木樁堆石砌成“人”字形的先公壩,橫亙臥江,高出水面截斷滔滔江水,應該是一座引水灌溉兩岸農田的水利工程。
壩頂較平,可以單人行走。
對岸一條小路連接先公壩,盤旋而上連綿群山鉆入云海,都龐嶺主峰韭菜嶺時隱時現。
陳師長說,從先公壩渡過灌江,沿泡江溯江而上,翻過都龐嶺就進入湖南道縣,進入中革軍委指示的重新發展壯大紅三十四師的游擊地區。
部隊開始集結,準備過先公壩渡灌江。
這時,突然響起了密集槍聲。
桂軍和民團圍了上來,猛烈攻擊,部隊一下子被敵人沖散沖亂,各自為戰,拼命突圍,也不知什么時候我和陳師長分開了,從此再也沒能見面……
劉朋、他的通信員和我走一路,在龍母箐被一伙民團包圍了。我們三人隱蔽在一座木橋底下,頂著敵人打,打死了幾個敵人。敵人越來越多,我們的手槍子彈越來越少,不得不邊打邊退,退進深山。以防被敵人抓住,劉朋把他裝公文的皮包埋在一棵大樹下。
我們知道部隊已經被打散了,四處都是桂軍和民團,暫時無法歸隊,我們三人就在山上躲起來,躲了15天,每天撿紅薯根,找野菜吃,餓得連走路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這樣下去肯定不行,無論如何得想辦法找點飯吃。一天夜里,我們三人悄悄下山,摸進龍田箐寨子里。
我們敲開一戶看樣子是貧窮戶的老鄉家門,家里只有一個婦女帶著三個小孩。我遞上一塊花邊光洋,請女主人給我們煮點飯吃。
女主人一看就知道我們是紅軍,把我們拉進屋里,關上門,給我們燒火煮飯,還煮了一大塊臘肉。
我們剛端起碗吃了一兩口飯,聽得外面一聲哨子響,一個人踢破門突然沖進來,一句話都沒說,就朝我頭上打了一悶棍,把我打倒在地。
我趕緊爬起來躲進房里。這個人又沖進房,舉著棍子繼續朝我打來。我躲開他的棍子,對他開了一槍,沒朝他要害打,但把這個人打倒了。
我三人往后門跑出去,一直跑上山,見沒人追來,才停下腳步,蹲在地上喘了好久,才緩過氣來。
解放以后才知道,當時打我的人是官莊大隊趙家崗的,姓吳,也不是什么土豪劣紳和民團,就是一般村民,只是受國民黨反動宣傳蠱惑蒙蔽。他沒被我打死,只是屁股受了傷,這人現在還活著。
我們在山里轉來轉去找不到部隊,也沒遇上其他戰友,又冷又餓,心里很焦急,劉朋出主意說去湖南的蓮花縣找游擊隊,繼續戰斗。他在那一帶打過游擊,熟悉。
我們夜里從先公壩過灌江,就是我和陳師長分開的地方。看到先公壩上堆滿了戰友的遺體,還沒有人來收殮掩埋,我們邊走邊流淚,走著走著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哭著走過先公壩。
不約而同又轉身跑回先公壩,在月光下一具一具仔細查看戰友的遺體,沒有發現陳師長!陳師長沒有犧牲!陳師長健在,紅三十四師就健在,我們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淚流滿面長跪在地與犧牲戰友告別,久久不忍離去……
跪別戰友,我們又上路,走向湖南。
我們三人一路上得到貧苦農民的幫助,到了水車江塘的密峰山(蜜蜂山)。劉朋叫通信員去買飯吃,我們兩人則在村外樹林里等候。
通信員進村一會就出來了,后面緊跟著十幾個形跡可疑的人,引起了我們的警惕。于是劉朋和我都不敢進村子,也不能叫上通信員,迅速悄悄地離開密峰山,從此和通信員失掉了聯系。
在冰水山,我們花一個花邊銀圓找了一個人帶路,叫他帶我們往湘桂邊境的蔣家嶺走,走大路,那是我們部隊從湖南進廣西的來路。
傍晚走到了廣西和湖南交界的賴子山。
等到天黑,我們走進村里一戶人家,請這家人給我們煮飯吃。這家主人叫吳春和,當時吳春和家剛吃過飯,一家五六個人圍著火爐烤火。
我們人少怕吃虧,就對他們說:我們的部隊把你們家圍起來了,任何人不準走出門,要煮20個人的飯,煮好飯付錢。
飯煮好了,我們付了錢,但不敢在他家吃,就叫吳春和幫我們把飯裝進兩只竹籮筐,挑著飯趕快走了。
走到湖南道縣的大巖沖,我們已經離廣西灌陽水車有四五十里了,才在一戶窮人家住下來。
半夜下起大雪,天亮時雪已經好厚,路都看不見了,我們還是想走。主人說:我也是窮人,不會去告發的,請你們放心。我們看他是一個忠厚老實人,就留了下來。
但是,我們在他家的消息還是給族長蘇家寶知道了。蘇家寶要我們把槍交給他,說槍在我們手里,萬一打傷打死了國民黨兵或民團,全村人都要遭殃。
我們說槍在山上。蘇家寶要我們去山上拿。我們趁機要了他的棉衣和電筒,上了山就往湖南方向跑。
風雪交加,滴水成冰,天昏地暗分不清東西南北,在山上轉了半天,又轉回到了原地。已不能再呆在山上,不然不是凍死就是餓死;又因再也走不動路,只好下山,返回主家。
主人和他一家大小跪在我們面前哭著哀求,說你們不要走了,不交出槍就走,我全家都要挨殺頭。
到底怎么辦,劉朋和我苦苦想了一夜。
走,走了好多地方了,還是找不到部隊,下大雪又去不了蓮花縣參加游擊隊;更會連累主人全家,甚至連累全村人。
不走,或者交了槍再走,很可能被敵人抓住。
天亮的時候,我們決定把槍交了。我們兩人死了不要緊,不能害了老百姓。
我們把槍上的撞針、擊錘、彈匣全卸了,和配槍的子彈一起悄悄埋在村邊一棵最大的松樹下,堆上五塊大石為標志,以便將來識別取回。
劉朋要蘇家寶對天發誓,交的槍不準打紅軍,不準打共產黨,只能保村保民,將來紅軍回來,全部交還紅軍。并要他保證,交了槍絕不陷害我們。
蘇家寶鄭重答應了。
交槍時,蘇家寶拿來一只大公雞,用刀割破雞冠,把雞血滴進酒里,又割破了自己的中指,把血滴進酒里,雙手端起碗,把血酒一口喝下去,對天發了毒誓。
我們把四支2號駁殼和兩支左輪交出去,每人暗中留了一支四號小擼子。
雪停后,我們繼續走,走到蓮花縣附近,劉朋遇到一個他認識的游擊隊戰士,才知道游擊隊幾個月前就已經被敵人打散了。
我們又回到道縣的大巖沖,劉朋在蘇家寶家打長工,我在蘇家寶弟弟家幫短工,躲過了敵人對掉隊失散紅軍的瘋狂追殺搜捕。
半年過去,形勢已沒那么險惡,劉朋認為應該離開了。
他說,他是面對黨旗宣過誓,要打倒封建地主階級,解放勞苦大眾,共產主義信念堅定的共產黨員。他不能再這樣幫地主做工,要去找組織,找紅軍,為實現崇高理想繼續戰斗。他還說,他已想好,先去國民黨軍隊當兵。國民黨軍隊肯定要跟紅軍打仗,打仗時他就可以乘機帶槍跑回紅軍隊伍。
我說,我也是信念堅定執著的共產黨員,也有崇高理想和遠大抱負,我要跟他一起去找紅軍,歸隊。
他要我留在這里先不要動,他回到紅軍后馬上派人來接我回革命隊伍。
我把我的槍和子彈、身上所有的錢一起交到劉朋手里,一直送他到十多里外,灑淚而別。
我渴望歸隊,苦等了三年,苦盼了三年。
劉朋走后一直杳無音信,也許已改名換姓,也許早就犧牲了。
三年多后,我輾轉來到湖南道縣的空樹巖村,經人介紹到廣西灌陽水車鄉鐮刀灣村的盤四妹家入贅,做了上門女婿,成了家,落了戶,當了幾十年的農民。
哦,你問我為什么不走了,也不回江西老家,而是幾十年落戶在廣西灌陽水車鐮刀灣村?
我告訴你吧,我們紅三十四師有那么多的戰友流血犧牲在水車,在都龐嶺大山,在灌江兩岸,在這里我死過了又活過來了,我再也不忍心離開這里啦。
鐮刀灣村離灌江水車渡口不遠,離先公壩也不遠。想紅軍,想我們三十四師,想家的時候我就到水車渡口,到先公壩走走,坐坐,看看,和犧牲在這里的戰友講講話,談談心,和他們一起唱唱我們紅軍的歌,重溫我們共同的理想和信念。
清明、七月半,或者八月十五、過年,這些戰友不能魂歸故里,也沒有親人來看望祭奠,我常常在山前河邊野地灑幾杯水酒,點上幾炷香,燒點紙錢,陪戰友們過過節……
采訪手記:
灌江畔,都龐嶺大山余脈山腰谷地,一處狀如鐮刀的小山灣懷抱著二十余棟瑤家吊腳小木樓。蘭金甫說,鐮刀灣村正是由此得名。
1985年清明時節走進鐮刀灣村, 漫山遍嶺的花樹藤蔓已吐芽綻蕾,正待開犁的坡地梯田,蕩漾著密密簇簇嫩綠欲滴的地地菜,緋紅撩人的紫云英。
蘭金甫家的二層吊腳小木樓坐落在村頭。黑土瓦坡屋頂,墻壁、門窗、椽梁、樓板都是純杉木,外墻木面被風雨剝蝕,木紋木質已顯凹凸和黑舊。
小木樓里住著蘭金甫全家:他和妻子盤四妹,兒子盤桂明、兒媳盤運嬌和兒女。
這次采訪,是筆者對湘江戰役失散紅軍的第一次采訪,蘭金甫老人是筆者采訪的第一位湘江戰役失散紅軍。
這時,老人從現役紅軍成為失散紅軍50個春秋。
蘭金甫老人告訴筆者,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一場大火幾乎焚毀了鐮刀灣全村房屋,他家也未能幸免,這棟小木樓是后來在廢墟上重建。
成為他終身憾恨的,并不是家屋被毀,而是他珍藏的所有紅軍物品,也就是能證明他紅軍生涯的所有物證——黨證、識字課本、學習筆記,組織發給的證件、配給的懷表,還有子彈洞穿染血的軍帽……都被火燒毀了。
老人語氣沉緩凝重。
從他記憶深處穿越而出的既是個人的生命史,又是中國紅色革命史,這一切似乎并沒有被歲月風雨層層剝蝕,淡褪模糊。
采訪結束,蘭金甫老人執意相送到村口。踏著灌江卵石鋪就的山徑下山,走出好遠,回頭還看見老人腰身挺直站立在那棵老柚樹下,揮手……
僅一年后的1986年11月,蘭金甫老人逝世,享年73歲。
筆者再次來到鐮刀灣村,已是蘭金甫老人逝世33年后,紅軍長征湘江戰役85周年即將來臨的2019年盛夏。
小山灣里已沒有了瑤家吊腳小木樓,沒有了鐮刀灣村。蘭金甫家小木樓舊址上,碗口粗的杉樹成林,挺拔蒼翠,直指云天。
退耕還林,鐮刀灣村已整村搬遷下山,蘭金甫家搬到了水車村委會的蘇江自然村。
在蘇江村那幢鋼筋水泥結構,瓷磚貼面的三層樓新家,迎接筆者的是堂屋正墻上蘭金甫老人和他妻子盤四妹老人的遺像。
他的家人含淚告訴含淚的筆者,蘭金甫老人臨終回光返照時,一直喃喃自語不止:歸隊、歸隊……
重機槍連長
廖仁和,1912年生,原籍福建省龍巖縣紅坊鄉建背村。
1928年參加鄧子恢領導的龍巖后田暴動,任龍巖紅軍獨立團戰士;1930年整編加入中國工農紅軍第十二軍一團任戰士。
參加中央蘇區第三、四、五次反“圍剿”。
1934年中央紅軍長征過桂北時任紅五軍團三十四師一〇二團重機槍連連長。
落戶廣西灌陽縣灌陽鎮仁柜村委雷家灣村。
我這一生,最驕傲自豪的事就是上過紅軍軍校。我清楚地記得它的全稱是“中國工農紅軍學校”,簡稱“紅校”。毛主席把它叫作“紅埔”,也就是我們紅軍的“黃埔軍校”。
1932年5月,我正好20歲,被部隊選送到瑞金的中國工農紅軍學校學習。
我記得校本部設在瑞金城內夫子廟后楊家祠堂,我被分在特科分校,校址設在瑞金武陽鄉的竹陽村小學堂。
我們特科分校主要設置了重機槍營、炮兵營和工兵營,每個營下設三個連,我在重機槍營學習。
我們學習、訓練的科目有政治課,主要講授黨的建設、國內外政治形勢和當時革命斗爭的性質與任務;軍事課,除了講授步兵單個和班排連營攻防動作及各部隊協同作戰的軍事知識外,還講授特種軍事技術,如炮兵、裝甲兵、重機槍、爆破、架橋、構筑工事等。既要學習書本知識,又要進行實戰操練和演習。
我們的教材有蘇聯紅軍使用的教材,有“紅校”自己編印的總結我國革命戰爭經驗、符合我國革命戰爭實際情況的軍事教材,還有翻譯過來的德國、法國、日本等軍校的教材,還有南京、保定、黃埔等軍校和云南講武堂的軍事教科書等。教學的重點是從中國革命戰爭的實際情況出發,總結我們中國工農紅軍的經驗,如何在敵強我弱、敵大我小的形勢下,采取靈活機動的戰略戰術,消滅敵人,保存自己。
我記得毛主席、朱德總司令、葉劍英校長都親自給我們上過課,毛主席講蘇維埃運動史,朱德總司令講游擊戰術,葉劍英校長講步兵戰斗條令。
周恩來副主席也到過我們學校視察,看了我們的軍事表演后,給我們作報告。他高興地說,紅軍的軍校比國共合作時期的黃埔軍校辦得還好。
我們舉行過一次戰術講演比賽會。是朱德總司令親自擬定的講演題目,一個是“論敵人的堡壘戰術”,另一個是“積極防御的實質是什么”。我記得是在一個周末的晚上,講演比賽在瑞金城內夫子廟后楊家祠堂校本部舉行,朱總司令到場親自主持,我們全校教職學員在臺下做觀眾。講演結束后,朱總司令當場作了總結。他肯定了成績,也批評了不足。他批評的大意我還記得,說我們對“論敵人的堡壘戰術”這個重要命題研究得不夠深入,不夠實際。說敵人的戰術是在不斷地改變著,應該根據敵人戰術的變化發展,來研究他們的戰術思想,考慮紅軍積極防御的有效對策。
現在想起來,朱總司令是很有戰略眼光和預見性的,他出的講演題目很有針對性和實戰性,敵人對我們蘇區的“圍剿”,很快就變成了“堡壘戰術”。
在“紅校”重機槍營,水冷式馬克沁重機槍的機械構造、火力特點、設計原理、射擊操作是我們的主要學習和訓練科目,我現在都還背得出一些課文條目,如:馬克沁機槍口徑為 11.43毫米,槍重 27.2千克,采用槍管短后坐式自動方式,水冷槍管。采用容彈量為333發,6.4米長的帆布彈帶供彈,彈帶可以接續,理論射速 600發/分鐘,可以單、連發射擊,也可以通過射速調節器調整為慢射速 100發/分鐘……
畢業前夕,我們“紅校”全體學員舉行了一次大規模野外演習,我們從瑞金出發,在武陽圍、謝坊、樂村、會昌的不同地形,演習了行軍、宿營、迂回、進攻、防御、退卻、遭遇戰、街市戰等實戰戰術動作,收獲非常大。
我在“紅校”學習了5個月,非常刻苦努力,以優異成績畢業。在畢業考核中,我以重機槍點射三發三中,總分20環以上成績被評為特等射手,以手榴彈連續三彈擲中40米外目標成績被評為特種擲彈手。
“紅校”畢業,領導批準我回家探親。四年多到處打仗,這是我第一次回家看望爸爸媽媽。
1928年3月,我還沒滿16歲,就和19歲的哥哥一起參加了鄧子恢領導的,后來被稱為打響福建武裝斗爭第一槍的龍巖后田暴動,成為紅軍龍巖獨立團戰士。
我記得很清楚,我參加的第一次大規模戰斗是我們龍巖地方部隊配合毛主席、朱總司令紅四軍攻打龍巖城。
我因為作戰勇敢,被選為代表,光榮地出席過鄧子恢主持召開的閩西第一次工農兵代表大會。
我家四兄妹,我上有哥哥,下有弟妹,排行老二。
回到家才知道,哥哥已在第二次反“圍剿”時犧牲,尸骨無存;弟弟已參加紅軍,在紅一軍團一師。家中還剩兩老和一個妹妹,辛苦耕種著十來畝田地。
我幫父母翻蓋好了已經漏雨很嚴重的茅草屋頂,才趕回部隊。
回到部隊,我被任命為紅三十四師一〇二團重機槍連連長。全師有三個重機槍連,每團一個,直屬團部指揮。
按照“紅校”教授的蘇聯紅軍重機槍連正規編制,我們連應該有9個班,裝備9挺重機槍。但我們紅軍還沒有那么多重機槍,我們連只裝備了6挺水冷式馬克沁重機槍,60多個戰士,分成6個班,每個班1挺重機槍,3支步槍,沒有槍的就背馬刀。還有30來個戰士負責飼養馬匹,運輸武器彈藥、裝備輜重。我和指導員、副連長當時每人佩帶的是1支10響駁殼槍。
我回到部隊后很快就參加了中央蘇區第四、五次反“圍剿”,打了好多場大惡戰。
我們師奉命堅守泰寧,我帶著重機槍連堅守在敵人必奪的最險要陣地三天三夜,大量殺傷敵人,沒損壞一挺機槍,沒丟失一寸陣地,受到陳樹湘師長通令表揚。
接著,我們師又投入了梅口防御戰。
我記得,泰寧與建寧交界的梅口,是通往中央蘇區寧都與瑞金的大門,戰略地位十分重要。
對手是敵中央軍精銳,周渾元兩個師。
我跟隨我們一〇二團團長呂官印去勘察地形,設置陣地。
我向呂團長建議,把重機槍陣地設置在河灘開闊地——我軍戰壕掩體后最近的土丘上。呂團長同意了我的建議。
周渾元先頭部隊剛剛渡過河準備集結沖鋒,我們連的6挺重機槍一起開火了。子彈如潑雨般從高處砸下來,呈扇形落地,將敵人幾乎完全覆蓋。
敵人還未組織起進攻就被我們打回了原地,河灘上留下遍地尸體,河中傷亡更多,上百米水面都被染紅。
我們在梅口堅守了7天7夜,周渾元部死傷慘重,始終未能越過梅口半步,直到我軍奉命撤退。
撤出梅口后,我們又前往建寧接替紅十五師防務,阻擊敵人十多天。我們集中火力猛烈襲擊敵軍后續部隊,在高虎垴將敵人擊退。后來聽說,我們打得國民黨軍前線總指揮陳誠都被蔣介石撤了職。
戰斗中,我的左腿、右肩膀受傷,傷還沒痊愈,就回部隊參加戰斗。
1934年10月,我們紅三十四師從興國縣開到于都縣,出發長征。
紅三十四師是全軍的后衛,一〇二團又走在全師的最后,也就是后衛中的后衛。
好像是11月底的一個凌晨,我們準備過雷口關進廣西,我參加了陳樹湘師長召集的全師連以上干部會議,會上傳達了中革軍委的兩個命令,一個是要我們紅三十四師從雷口關趕往灌陽水車一帶布防,阻擊尾追的敵軍,掩護紅八軍團渡過灌江趕往湘江;一個是掩護任務完成后,我們師迅速趕往灌陽新圩楓樹腳,接替紅五師防務,阻止敵軍越過新圩,掩護中央縱隊和主力部隊安全渡江。
我們一〇二團負責防守水車村一線陣地,呂團長說,水車村是敵人的主攻方向。
我們的對手是號稱精銳的國民黨中央軍周渾元部,他一直緊追著我們不放。
呂團長知道后笑了:好啊,那就再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再當一次我們的手下敗將。
疲憊至極,行軍趕路時連眼睛都睜不開的一〇二團指戰員們,連夜搶修了戰壕、地堡、交通溝,而且基本形成系統。
我把兩挺重機槍設置在陣地正面縱深高地,另外四挺安排在陣地的兩邊側翼高地,前沿安排觀察人員。這樣,側射火力和正面縱深的火力配合,形成交叉火力,在戰場的中央構成一個彈幕重合區,對進攻我軍陣地的敵人居高臨下實施全方位無縫隙打擊。
兄弟部隊組成了以重機槍為中心的火力支撐點,只等敵軍逼近我軍陣地,我軍就以機槍火力壓制殺傷,掩護守軍反擊敵人。
我們重機槍連最大的問題是彈藥嚴重不足,每挺機槍只配給了三箱子彈,關鍵時刻也只能省著,力爭發揮最大作用。
太陽剛剛到頭頂,戰斗就打響了,敵人似乎集中了所有的重型武器對我們陣地進行毀滅性轟擊,火炮打得像機槍那樣密。開始還能聽出 37野炮,57山炮和60、82迫擊炮,還有105榴彈炮,后來混響成一片,耳朵都震聾了。
但我軍傷亡并不大,敵炮剛試射,我軍就撤出戰壕、地堡、交通溝,分散到兩側隱蔽。
敵炮開始延伸,敵人黑壓壓一隊接一隊,以散兵線沖了上來,沖在前面的一色戴鋼盔,至少有兩個營兵力,形成寬大扇面,沖向我軍陣地。
我們沒有把敵人放近了才打,只要敵人進入了我們重機槍的最佳有效射程,進入了開闊地,我們就在遠處打。這是我們紅三十四師有別于兄弟部隊的一種陣地防御戰戰法。
當敵軍前鋒約一個連,直著腰大步前進,有的邊走邊交頭接耳,進入距我軍陣地八九百米一片開闊地,后續至少還有一個半營走下山坡剛剛翻越一道土坎,他們根本想不到我軍會開火時。
我下令重機槍開火。
我用的是在“紅校”學到的重機槍間接射擊法。
所謂間接射擊,就是對遠距離和視野之外的目標進行射擊的方法。
教科書上說,這種射擊技術極難掌握,需要全套裝備、手冊和換算表,以幫助射手對看不到的目標進行間接射擊。包括標準指南針、搜索指南針、測角儀、傾角儀、分度規、光學測距儀、專用望遠鏡、夜間射擊工具箱和瞄準立柱等。此外,射手們還裝備有高精度大比例地圖,從這些地圖上面可以詳細找出作戰地域內每一個山丘和溝壑,偵察機每天拍攝的高分辨率照片也能成為射手們實施間接射擊的有效工具。
這些,我們沒有,可能我們紅軍的重機槍指揮員也都沒有,上級只給我們配了指南針、望遠鏡和換算表。但我們有實戰中用血寫成的經驗,用命創造的技術。
我們連的6挺重機槍,以900米/秒以上的出膛速度,600—800發/分鐘的射速,從側翼、正面形成交叉覆蓋,曲射向密集的敵軍步兵沖鋒隊伍。
我在最前沿用望遠鏡觀察到,密得像雨點一樣的重機槍彈,像炮彈一樣從高處砸下來,砸在稻田中、土坎上。躲在土坎后的敵人也不能幸免,彈丸以很陡的拋物彈道砸向敵人。
子彈在敵人身體各部位鉆進鉆出,撞在石頭上的跳彈火星四濺,飛進人體帶著血噴出,戴鋼盔的腦袋被子彈擊穿手還在抽動……
我知道敵人根本無法防備,因為火炮的炮彈太突然,士兵們可以通過彈丸的呼嘯和尖叫聲提前獲得預警,而對于遠程機槍發起的間接射擊,士兵們只能聽到像大風吹過草叢樹葉一樣的沙沙響聲,緊接而來便是子彈擊中人體的噗噗聲和被擊中者的慘叫聲。
暴雨般的曲線連發驟停,按照我的命令,一箱子彈打完,改為直線點射。我們的子彈太少了,不得不停止連發,不然,敵人死傷更多更慘。
馬克沁重機槍噴出短促的火舌,三發一點射的子彈準確追逐著慌亂后退的敵人。有的被子彈打中人撲出一兩米遠倒地,有的腦袋被子彈削掉骨血四濺,受傷的在地上來回滾動哀號……
國民黨中央軍精銳部隊的囂張狂妄氣焰這時被我軍完全打掉,哭喊嚎叫連滾帶爬退了回去。
我命令進行幾個長點射后馬上轉移陣地。敵人絕對不會給我們長時間定點射擊的機會,重機槍陣地會迅速地被敵人炮火和機槍火力覆蓋。
五挺重機槍及時撤出轉移,一挺動作稍慢,陣地頓時被敵人炮火死死壓住。炮火一停,敵陣地上至少響起了十幾挺重機槍的射擊聲,數不清的火舌,數不清的曳光彈如潑雨般罩住了我的重機槍。
射手犧牲,副射手上。副射手又犧牲再上一個副射手。還沒按下扳機,被一發子彈擊中頭部,斜倚在機槍腳架上犧牲。
我命令兩挺重機槍集中火力打敵火力最猛烈、對我們威脅最大的敵機槍火力點,封住敵人火力。
特等射手張永年瞄準敵地堡槍眼就是幾個長點射,全打進敵堡的槍眼里。敵人的兩挺機槍被打啞了,其中一挺輕機槍的槍管竟被打斷,半截槍管掉出了地堡槍眼。
我們團打退了敵人十幾次進攻,牢牢守住陣地,直到完成掩護紅八軍團撤離水車的任務。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們奉命立即前往新圩阻擊線,接替紅十八團防務。灌江水深,不能涉渡,只能走臨時搭起的浮橋,浮橋很窄,晃動很厲害,部隊過橋速度極慢,而且沒得辦法快起來。我們一〇二團是全師后衛,最后過浮橋,集結在河邊浮橋頭待命,兄弟部隊過完我們才能過。
我心里很著急,不停地抬頭看天,希望天晚點亮,我預料天亮后敵機可能來轟炸。非常不幸的是,太陽早早就出來了,紅紅的,怎么看都像一顆血腦袋。
還在這么想著的時候,南邊天空就響起了飛機的轟鳴聲。號兵的防空號聲剛剛響起,我們還來不及疏散隱蔽,三架敵機就飛過山頭,一架接一架朝著浮橋撲了下來,瘋狂掃射轟炸。
我撲倒在一棵樹干粗大的水柳樹下,炸彈在我前后左右爆炸。突然,我感覺左胯被撞了一下,一摸一手血,我用力按住傷口止血,伏在地上不敢動,直到敵機飛走。
我爬起來把傷口包扎好,抬頭一看,好慘,岸上到處都是戰友的尸體,到處是一攤一攤濃濃的血,好多殘肢斷臂掛在樹上,散在河灘卵石上。水里也一樣,浮橋被炸得七零八落,好長一段河水被戰友的血染紅。
我們連一下就犧牲了30多位戰友,6挺重機槍有5挺被炸得支離破碎。
團長命令,立即從水淺的地方蹚水過江,趕往新圩阻擊線。我和連里幸存的戰友在河邊樹林里匆匆挖了一個坑,把犧牲的30多位戰友和5挺重機槍葬在了一起。
好像就是我們連掩埋了犧牲戰友,其他部隊來不及掩埋就急急趕路離去。
遺憾的是,后來我到水車找了三次,找到了敵機轟炸的地點,但沒能找到戰友和機槍的墓葬,河邊已沒了那片樹林。
我也顧不得傷口了,蹚水過江。
第二天上午,在山間崎嶇險道小道走了差不多一天,筋疲力盡翻過了又高又陡的觀音山,走到紅十八團的新圩阻擊線楓樹腳陣地的時候,才知道紅十八團的陣地已失守,桂軍已突破新圩阻擊線,我們前往湘江會合主力紅軍的大路已被敵人切斷,遵照上級指示,我們要改道向湘江前進。
我們又走進了人煙稀少的大山區,我們連走在最后,前面的部隊已把所有能吃的東西吃完,我們連紅薯根都很難找到,只能摘些還沒掉落的梨樹、棗樹、枇杷樹、黃皮樹、柑橘等果樹葉和掉落樹下的果子胡亂塞進嘴里,顧不上苦澀酸甜,嚼爛咽下充饑。
走到全州安和區文塘一帶,我們被桂軍堵截。
我帶著全連剩下的三四十人和一挺腳架被炸壞的重機槍掩護部隊突圍,制式子彈打完了,只剩下我們紅軍兵工廠自己造的再生子彈,打不遠。我命令把機槍架在樹杈上打,把敵人放近,從上往下打,打垮了敵人一次又一次進攻。
打到傍晚,我們分散突圍,殺開血路,到洪水箐集中。
到洪水箐、椅子坪時,我們連加上傷員一起還剩16人,最后一挺重機槍打完了所有子彈,被扔進深溝。
這時,我左胯的傷口化膿潰爛,整條腿腫得像小水桶一樣粗,已經沒得辦法脫下褲子,只能剪開褲子把膿血擠出。沒有藥,咬緊牙忍著痛在傷口上撒點煙絲想消消炎,但沒有用,傷口繼續惡化。更糟的是我左腿、右肩膀還沒痊愈的傷口,也開始紅腫疼痛。
第二天一早,部隊出發,我站都站不起來了。團政治處主任把我安置在椅子坪一戶貧困農民家養傷,送給了戶主10塊光洋。我聽著部隊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心里一陣悲痛,猛咳不止,嗆得一口鮮血噴出來,昏了過去。
在椅子坪住不下去了,桂軍、民團幾乎每天都來搜尋失散紅軍,只要發現外地口音,特別是客家口音的人就抓起來,押走或殺掉。最兇殘的是民團,他們有時就為了得到一件衣服、一條褲子、一根牛皮腰帶或者一個搪瓷茶缸就殺死一個紅軍。
我被戶主送到山上巖洞躲避,他每天給我送飯送藥,過了十來天,還是未能躲過敵人的搜捕,我被民團抓住了。
民團沒有殺我,把我衣服剝光,然后把我推下山坡。我猜民團為什么沒有殺我,是因為我當時的樣子已經跟死人差不多,是個活死人了。
有一天我偶然在一汪山泉水面看到自己,大吃一驚,我都認不出自己了。全身的浮腫不知什么時候消去了,整個人變得又干又瘦,腦袋比拳頭大不了多少,鼻子都陷下去只見兩個黑鼻孔,牙床骨暴凸出來,就像一具骷髏。
我看到桂軍和民團在村里村外墻上樹上貼了很多告示,威脅當地老百姓不許收留紅軍,誰收留就沒收全部財產,還要坐牢,連坐親友。
我想,我絕不能再留在這里,留在這里會連累收留我的好心戶主。我不想死,我們為之流血犧牲的共產主義理想還沒實現,就是死,也要回到紅軍回到部隊,死在革命隊伍中。
我悄悄下山,離開椅子坪,朝著湘南方向走。團政治處主任告別時特地囑咐我,上級指示我們紅三十四師到湘南打游擊,傷好后就到湘南歸隊。
我白天避開村莊,避開人多的地方,雖然走彎路,但能躲開敵人搜捕。晚上就進村討飯,打聽部隊的消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直到再也走不動,一天晚上,奄奄一息倒在峽里村的村口。
李紹伯老人看到了我,叫來幾個鄉親,把我抬進他家。他殺了一只老母雞,熬了碗濃濃的雞湯,把雞湯上面那層雞油全部撇掉,一口一口喂我吃。
一碗熱騰騰的雞湯下肚,我的命好像又回到了我的身體中,我從陰間回到了人間。是李紹伯老人救了我的命,是李紹伯老人這碗雞湯使我死而復生。
剛到李紹伯老人家,就遇上桂軍、民團進村搜捕紅軍。李紹伯老人把我送到河對面高山上的李紹貴家躲了十來天,沒有危險了才接我回他家。
村里人都知道李紹伯老人家里住著個紅軍,沒有一個人去報告桂軍和民團,只是有鄉親勸我改姓,這樣安全些。
我堅決不同意改姓,李紹伯老人夸我有骨氣。
李紹伯老人請來了草醫為我治傷。我的傷口很奇怪,治好了一段時間又紅腫化膿,反反復復發作,治了兩年半,什么活也不能做,全靠李紹伯老人養著。
后來,草醫用刀切開了我的傷口,發現彈片還在肉里,卡在骨頭縫上,就用鑷子夾出來,傷才好了。
傷好后,我農活、泥水活、木工活都能干,還上山砍柴賣,與李紹伯老人一家相依為命好多年。
我四十出頭了還沒成家,李紹伯老人很著急,找人幫我介紹對象。介紹了很多次都沒成功,后來介紹了雷二妹,大名雷愛美,她是一位寡婦,很喜歡我,我就跟她結了婚,入贅到了荔浦縣。
走的那天,李紹伯老人一家和全村的鄉親們把我送出村,送了好遠都舍不得分手,我跪在李紹伯老人面前磕了三個響頭,哭著說,你是我的重生父親,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我記在了心里,我還要告訴我的子孫,要他們也要記在心里……
1954年,我們全家又回到灌陽,落戶定居在雷家灣村。這時,李紹伯老人已過世,沒能為李紹伯老人送終,是我心頭一直放不下的憾恨。
我一直在灌陽雷家灣村當農民,還當過幾年生產隊長。
我至今都清楚地記得入黨誓詞,常常在心里背誦。我一直以共產黨員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不管是做人還是做事。
二十多年前,失散在灌陽的老紅軍第一次聚會,四十多個老戰友歡聚一堂。
我們紅三十四師活著的戰友都來了,他們是:解放村的陸天喜(原名江樹籣,一〇〇團衛生員)、平田大背頭村的劉德標(原名張里時,一〇一團一營二連連部通信員)、光明村的蔣義清(原名曹如慶,一〇二 團衛生員)、大龍村的陸獻兌(原名鐘光邦,一〇二團事務長)、鐮刀灣村的蘭金甫(原名蘭祖龍、蘭金龍,師部保衛員)、水車村的俸萬桂(原名童德輝、童望陽,一〇〇團一營營部通信員)、文市村的周林友(一〇二團戰士)、灌陽高中的胡佑民(原名李禎標,一〇二團三營三連三排三班戰士)、仁合村的古金生(原名古眼,師部醫院衛生員)……
十多年前的那次聚會,能來的戰友還有 十來個。
現在(2006年采訪),聽說灌陽縣的失散老紅軍活著的就還剩我一個,我今年滿94歲了……
謝謝你這么多次來看我,來聽我講我和戰友的故事。
采訪手記:
2019年我第三次來到灌江畔——紅三十四師被敵機轟炸犧牲200余人的渡口,來到水車鎮修睦村矮山腳中學旁的紅三十四師烈士墓園。
黑色大理石碑面,漢白玉框圍的《重修紅34師烈士墓碑記》聳立在紅三十四師烈士墓側。
肅立烈士墓前,肅立灌江之濱,逆水極目遠眺1934年那個初冬——
從中央蘇區突圍而出,已突破國民黨軍三道封鎖線的中央紅軍長征大軍,蘭金甫、廖仁和與紅三十四師的戰友,迎著越城嶺、都龐嶺大山深處撲出的冷峭山風,充滿遠大理想和獻身精神,信念執著堅定,踏著血跡,沖鋒陷陣,慷慨赴死,義無反顧一步步走向湘桂走廊,走向湘江戰役,走向中國共產黨生死存亡關頭,走向中國革命從失敗到勝利決定性轉折,走向壯闊深遠雄偉壯麗的共產主義歷史詩篇……
直到1980年代初,在灌陽縣失散老紅軍第一次聚會上,蘭金甫、廖仁和和戰友們才知道,紅三十四師全軍慘烈覆沒,師長陳樹湘被俘后悲壯自盡,頓時,老淚縱橫,痛哭失聲……
桂林市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出版長篇紀實及傳記文學《血城》《血江》《血圍》《血海》《鄧小平在1929》《三走麥城》《生死之秋》《民主斗士李任仁》《張世聰傳》(合作)等。大型歷史文獻紀錄片《解放廣西》《紅軍長征過桂北》《廣西抗戰紀事》總撰稿及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