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森·佩里

沿著泰晤士河劃船上行,你會來到河流彎道,看見一棟棟巨大的圖騰高聳入云。大塊石料被鑿成陽具形狀。這些奇妙的文化產物來自一個了不起的群體。我們身邊都有人來自這一有權有勢的群體,但我們極少(甚至從來沒有)意識到,他們坐擁權力恰恰因為他們是這特殊群體的一員。
在我看來,我們需要進一步審視這個群體。他們只占總人口的一小部分。在英國,他們大約占總人口的百分之十;從世界范圍看,或許連百分之一都不到。借用人們對“紫衫行動”的經典評價:他們散布在人群之間,藏匿在我們眼前。我對他們感興趣,是因為他們手握英國乃至西方世界絕大部分權力,卻堂而皇之,無人質疑。
他們占據社會金字塔項端,有心或無意地將自身價值觀和偏好強加給其他人。他們脖子上掛著五彩斑斕的陽具形編織物,在政府(百分之七十七的成員)和會議室(富時指數公司百分之七十九的主管、百分之九十二的常務董事)里充當主力軍。毫無疑問,他們就是白人中產階級異性戀男性,通常是中年人。自古以來,該群體能取得過高的影響力,和其中每一個身份都有關系。我努力想找一個詞,既能代表這個群體,又朗朗上口,不會讓書頁間充斥“白中產中年異男”那樣亂碼似的縮寫。“白色元點”值得考慮,但我最終決定稱這類人為“標準男性”。我喜歡“標準(default)”這個詞,因為它不僅代表“不做更改下的默認狀態”,還與我即將談到的某群體在某些方面比較契合,比如“拖欠”和“逃避”。
你可能會覺得,如今英國進入21世紀,講求政治正確,情況已大有改觀。但不知怎的,偉大的白人男性雄風不減,繼續霸占社會上位高權重、收入豐厚的角色。他們擁有出色的教育背景,舉止得體,自信迷人,性吸引力強(我喜歡管這叫“有錢”),輕易將權力納入囊中。當然了,他們能擁有那些特質,主要靠的是先天身份,而不是后天成就。
無可否認,我在很多方面都符合標準男性的條件,但我覺得,自己出身工人家庭,從事藝術工作,又身為異裝癖,所以能在文化認同上與權力之塔保持足夠的距離,能從另一個角度觀察它。
一談到身份認同,我們很容易立刻聯想到與標準格格不入的人,或者說不同尋常的人、特殊的人。標準男性的特殊之處就在于:很大程度上,他們就是標準本身。
不知為什么,他們的世界觀、社會觀都與主流敘事話語高度重合,非常容易混淆。我們無法將他們的思維和感受從“恰當、正確”的社會觀念中割裂開來。這就像過去,用上流社會口音、標準發音或BBC腔說話的人堅持說他們沒有口音,只有北方人和窮人才有口音。我們的一呼一吸都在標準男性的世界里:難怪他們能取得成功,社會很大程度上就在按他們的規則運作。標準男性的世界觀被植入政府、媒體以及商業運作,令社會內部出現偏袒(有時明顯,有時相當微妙),從而有利于標準男性的性別、種族和階級。標準男性推崇利潤、效率、自主和志向等務實的目標,將它們置于社會凝聚力、生活質量、文化生活及幸福指數等情感層面的成就之上。父權制幾個世紀的改造,令社會已適應了偏好中產階級男性的視角。要想促進社會平等,就必須將標準男性的思想意識從社會內部分割開來,加入其他相互競爭的視角,從而建立一個公平的世界。
談到身份認同,我們通常想到坐輪椅的黑人穆斯林女同性戀這類群體。這是因為,人們似乎只在身份認同受到挑戰或威脅時,才將它作為議題提上日程。若我們的身份認同不會帶來任何麻煩,我們就不會去關注它;若我們不得已因性別、種族或階級而遭受不快,往往意味著體制內存在偏見。我們的老牌標準男性極少受到存在層面的威脅。他們無憂無慮,從來不需要主動為自己爭取權利、捍衛領地。幾千年來,男性力量影響著我們生長的社會,塑造了一個有利于標準男性的體制,并使所有人相信,這個體制是自然而普遍的事實。可事實恰恰相反。問題就在于,很多男人自以為完全理性,卻沒有意識到自已那套行事準則正好是高度利己的。
標準男性將自己作為參照點,用以評判其他人的價值觀和文化。或許他們自己都沒發現,他們把自身當成了身份認同坐標的零度經線。
標準男性按照自己的形象鍛造社會,時至今日,甚至影響了其余群體的觀念和感受。這些群體接受了他們的價值觀,因為那些觀點就來自我們的長輩、教育體系、政府和媒體。在塑造我們內心的想法方面,標準男性的辦法不計其數。我們努力想達成的、理想化的自我形象,都被他們一手塑造,以符合他們的需求。我們腦中都有一個男子氣概部,里面有個辦公室,塞滿標準男性,他們不斷往我們的潛意識里輸送信息。標準男性贊揚的東西就一定好,批判的東西就一定壞。于是最后,一些人開始厭惡自己,只因腦中的標準男性斥責他們是女人、同性戀、黑人、蠢蛋或野人。
幾個世紀以來,標準男性深深影響了我們的文化,要想將這些影響剔除絕不簡單。有一次,一位朋友搭乘從埃及起飛的航班,飛機即將降落在倫敦希思羅機場時,他低下頭,看見了倫敦西部富人區一排排仿都鐸風格的房子。他指給身邊的埃及人看,并說:“哦,好吧,又回到無趣的老英格蘭了。”埃及人回答:“啊,但我覺得它們非常有異域風情。”他說的沒錯。對世界大部分地區來說,標準英國人不過是一個滑稽的外國符號,頭戴圓頂禮帽,身著薩維爾街西服,一口休·格蘭特式口音, 像雷吉·佩林那樣住在舒適的郊區半獨立式住宅里。然而,這些民族服飾和傳統卻超越其他文化,成為全球權力精英的形象代表。領袖們穿這樣的衣服、說這樣的語言、接受這種模式才是社會“應有的樣子”。
多個世紀以來,經驗主義和思辨能力都被打上標準男性的烙印。這不一定是他們有意而為之,但他們才是被賦予合適時機受教育機會、閑暇時間和權力,將自身想法散布給全世界的人。在人們腦海中,教授長什么樣子?法官長什么樣子?領導長什么樣子?
要等很長一段時間,卡通片里法官的經典形象才會變成索尼婭·索托馬約爾,領導的經典形象才會變成安格拉·默克爾。標準男性還壟斷了正式場合的審美。這世上,若有人想在政治、商業或媒體領域受人重視,基本都會打扮得像標準男性,身穿兩件套灰色西服。“權威打扮”不是無緣無故變成這樣的。我們都見過各國領導人的曝光照:著裝顏色和款式都過時得驚人。結果就是,許多女人也接受了這副樸素的不起眼的衣甲。世界上最有權勢的女人安格拉·默克爾的著裝合情合理,樸實無華,整個一個女版的男士裝扮。希拉里·克林頓競選總統時,也采用了相似風格。在某些商界女性口中,這種消減自身女性特征的行為叫做“變為第三性”。
標準男性的身份認同無孔不人的原因,也在于它巧妙地將自己偽裝成了“正常”, 而“正常”和“自然”一樣,都是危險的詞匯,常常是仇恨和偏見的根源。少數群體受到壓迫,就經常被“你這樣子不正常”的句子公然指責。此類攻擊背后的思維方式,也在塑造我們最傳統的日常生活模式。我們要持續關注看似微小的不公,原因在于,消滅這些習以為常的干擾,就像關掉一臺嗡嗡作響的排氣扇,我們可能會發現,生活就此愉悅多了。正如謝爾·布爾格·卡特在《優質女人》一書中所寫的那樣:
如今的職業女性,尤其是就職于傳統男性支配領域的女性,不再面臨第一代性別歧視(有意識地排擠女性),而面臨一支更難識破的敵人:第二代性別歧視。這種歧視阻礙她們進步,徒增她們生活的壓力。根據機構中的性別研究中心的定義,第二代性別歧視是“某種職場文化和行事方法,表面看上去中性自然”,實質反映了男性價值觀及生活方式,因為在傳統工作安排的發展歷程中,男人始終占主導地位。
長期以來,標準男性統治了大半個世界。他們做出的貢獻不少,但是時候讓出統治地位了。我相信,政權構成多元化只會令社會更美好。女人和少數族裔能帶來相當不同的生活經驗,對決策產生影響。
情況在變化。女性主義者的言論在進一步滲入主流話語權。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平等。甚至男人也開始思考,若讓女人擁有同等機會,世界興許能更加美好。
一場革命正在發生。我不愿使用“革”開頭的這個詞,因為它讓人聯想到留胡子的年輕人(男人確實更喜歡付諸此類行動),容易令人感覺突如其來、暴力激進。可這不過是又一有害無利的印象。根據我的體會,真正造成深遠變革的革命,往往誕生于和平年代,且在深思熟慮下發起。
標準男性長期統治的局面開始動搖,但進展緩慢。全球范圍內,政治正確已從“瘋話”演變為常識。人們談論平等時,不能再有危機感,而要認識到它的必要性,輕松自如地去面對。我們要重新構建男子氣概,才能讓男人適應平等社會。有人會爭論說,男子氣概骨子里就包含統治的沖動,必然與現代思想及其構建的公平社會相違。或許男子氣概本質上就是有不民主的一面。男人需要審視,他們的性別力量遭遇最嚴重的衰退到底是因為什么,再詢問自己,這衰退與構建和諧的現代社會有什么關聯。在這里,我想討論的核心話題之一,以及書名為《男性的衰落》的原因正是:隨著女人獲得應有的權力,部分男人的地位會下滑。那些發現自己能力不足,從而遭遺棄或走下坡路的男人必然會憤怒。他們要承受矯正的陣痛期,但矯正勢在必行。他們也許會埋怨女人,但絕大多數情況下,無益的男子氣概,還有統治精英隊伍里的其他男人,那些政壇、會議室、媒體、文化界和學校的領袖:他們是什么樣的人,就將影響人們如何思考。如今權力階層加入了新面孔,開始比過去更能反映真實的社會面貌,但要其真正達到與現實相近,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男性的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