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姣玲 周瀅芳
[提 要]有清一代,女詩人已經廣泛出現。而湖南多仕宦之家,閨秀們有接受良好教育的條件,她們大量創作詩歌,充分顯示和證實了自己的才華,她們亦有將作品刊刻成集的經濟實力,于是出現了眾多的女性詩集。而作為女性詩人,她們的國家意識比較淡薄,其詩歌題材大多以交游唱和、節日感懷、送別以及悼亡為主,故詩歌的創作范圍比較狹窄。縱觀《湘潭郭氏閨秀集》一書,其題材選擇流露了濃濃的家族意識,其藝術風格具有明顯的女性文學特點。
[關鍵詞]閨秀文學;家族意識;郭潤玉;《湘潭郭氏閨秀集》
[作者簡介]李姣玲,邵陽學院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周瀅芳,邵陽學院文學院學生,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湖南邵陽 422000)
[基金項目]湖南省教育廳項目“湖湘文化視域下‘鄒輿‘魏史及其地緣意義研究”(18C0824)
郭潤玉(1797~1838),字昭華,號笙愉,別號壺山居士,湖南湘潭人。嘉慶十九年(1814)進士、陜西鄠縣知縣郭云麓女,嫁湘陰李星沅。李星沅(1797~1851),字子湘,號石梧,道光十二年(1832)進士,后官至云貴、兩江總督,為清朝重臣。道光十七年(1837)郭潤玉刊刻《湘潭郭氏閨秀集》。次年郭潤玉病逝,李星沅于道光十九年(1839)刊刻《簪花閣遺稿》《紅薇吟館遺草》,成《湘潭郭氏閨秀集》全璧。《湘潭郭氏閨秀集》收郭氏四代閨秀詩人,分別為郭步韞《獨吟樓詩》(74首)、郭友蘭《咽雪山房詩》(51首)、郭佩蘭《貯月軒詩》(58首)、王繼藻《敏求齋詩》(88首)、郭漱玉《繡珠軒詩》(119首)、郭潤玉《簪花閣詩》(162首)、《簪花閣遺稿》(43首,附錄之李星沅詩不計)、郭秉慧《紅薇吟館遺草》(99首),共計7家詩,694首。
目前,學者對《湘潭郭氏閨秀集》的系統研究還較少。系統研究《湘潭郭氏閨秀集》,可以了解被譽為湘楚“女宗”的郭氏一門閨秀四代人詩歌的承傳流變。同時,能夠窺見清代湖湘女性文學的盛況。
本文以貝京校點的《湖南女士詩鈔》所收《湘潭郭氏閨秀集》為基礎研究資料,擬對其詩歌進行系統考察,歸納湘潭郭氏四代閨秀詩人的詩歌所體現出來的家族意識,并探討其詩歌創作的繼承和發展。
一、題材的視野共性與家族書寫
在封建社會,光宗耀祖,躋身仕途,是男性的職責,而女性的天職則是勤儉持家。“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1]女性“為人女”“為人妻”和“為人母”的三重身份,都是作為男性的附屬品而存在的。由于經濟的不獨立,女性生活重心基本上以家庭為主,生活閱歷也較匱乏,其生存空間相比男性而言,是非常狹窄的,故女性詩人的詩歌題材選擇范圍也較為有限。《湘潭郭氏閨秀集》雖然在女性詩人的創作中較有影響,但也未能突破其題材狹窄的局限,大多以交游唱和、節日感懷、贈別及悼亡為主。
郭潤玉出身名門,而夫婿又仕途得意。道光十三年(1833),郭潤玉奉李母命攜兒女北行。“一自于歸后,依依十六春。辛勤調菽水,朝夕伴慈親。薄宦敢云貴,故園依舊貧。扁舟明日發,拜別淚沾巾。”[2]這首詩是郭潤玉奉命北行的記錄,同時也表達了詩人對婆婆的依依不舍之情。像《磊石阻風》《望岳陽樓》《過洞庭》《晚眺》《舟夜》《舟泊嘉魚》《聞雁》《曉行襄河》《舟中遣興》《襄陽道中》《岳家口阻風》《至襄陽作》《車行曉起》等數首詩,都為郭潤玉北行途中所作。這些詩寫的都是路途中的所見所感,題材內容較之郭氏其他閨秀詩人更加豐富和廣泛。此次北行之旅,對于郭潤玉而言,意義十分重大,它標志著郭潤玉正逐漸地融入京城閨秀圈,擴大了郭潤玉的交游范圍。在此期間,她寫了很多與琇卿夫人、瓜爾佳夫人及沈湘佩等京城閨秀的交游唱和之作,如《琇卿夫人贈紅梅小幅,詩以志謝》《贈瓜爾佳夫人》《題沈湘佩女史畫杏花扇面》等。道光十五年(1835),李星沅督廣東學政,郭潤玉偕行。此次入粵之行,雖也增加了郭潤玉的見識,但不及北行的意義重大。郭潤玉多年的隨宦生涯極大地擴大了個人視野,在封建社會,女性很少會有這樣的機緣。正因為郭氏閨秀的交友圈比較小,故而,郭潤玉的北行與入粵經歷使其部分紀行詩作具有一定價值。
郭氏閨秀詩歌中頻繁出現的雨湖和梅花詩社等元素,書寫了由于家族男性文人凋零而隕落的家族史。雨湖,在湘潭北,湖水純清泓深,湖景清新秀美。它代表著郭氏閨秀濃重的家園記憶,是其詩作中集體出現的意象。郭漱玉《雨湖詞》云:“水曲彎環月一繩,清宵好景繡吳綾。雨湖樓上高燒燭,雨湖樓底倒掛燈。”[2]郭潤玉《雨湖晚眺》云:“高樓遙望暮煙生,幾處漁舟泊岸橫。湖水接天天接水,星光燈影不分明。”[2]這兩首詩都是寫雨湖夜晚秀麗的風景,畫面淡雅,意境悠遠。對于郭氏閨秀而言,最令她們魂牽夢繞的不只是雨湖美麗的自然風景,更多的是雨湖所承載的那一份濃郁的鄉愁。郭氏閨秀出嫁后,在她們的作品里,時有懷念故園的詩作。正所謂,故園景,故園人,最是動人心弦。
文人結社是清代一種普遍的文學現象,就湘潭郭氏一族而言,除郭云麓與湘潭耆老道光年間組的雨湖吟社外,郭氏閨秀還自發組織了一個家族內部詩社——梅花詩社,這是清代湖湘地區一個特殊的女性詩社。在郭氏閨秀的詩作之中,經常能夠看到關于梅花詩社的一些回憶記錄。郭佩蘭《元夕寄懷笙愉女侄》一詩:“梅花初結社,旗鼓各爭先。”[2]這是有關梅花詩社的最早記載。王繼藻有一篇七言古風《郭六芳姊招諸姊妹賞花,獨余抱病不能赴,悵然有作卻寄》,詳細地記錄了往昔詩社活動的情景。“梅花共結消寒社,柳絮還吟送別詞”[2]一句,見于郭秉慧《留別楊畹香[紉]仙、張仙蕖諸同社》。楊畹香和張仙蕖都是李星沅的外甥女,這首詩記敘的是一次跨家族的結社活動,而不僅僅局限在郭氏家族內部。
每逢佳節倍思親,這是人之常情。“節日”對于人們來說,是一個具有特殊名稱、特定活動與特別情感體驗的日子。人們在節日中感受自然的力量,體驗人情百態,或悲或喜,眼前之景與胸中之情交織,落筆成文便成了一篇篇飽含著深情的辭章。在郭氏閨秀所創作的節日感懷詩中,思親詩和愛情詩是比較特殊的存在。其中,思親詩以郭步韞的詩作為最甚,而愛情詩以郭潤玉的詩作為最甚。
“每逢佳節意蕭然,聊寫新詩轉自憐”[2],是郭步韞寫作節日感懷詩的基本基調。正值佳節之際,詩人卻寫詩自憐。女兒文英、文秀早逝,兒子蓮兒也常年離家在外謀生,郭步韞獨自寄居在母家,越是喜慶、熱鬧的氛圍,詩人內心越是凄苦。郭步韞《元旦》:“思兒歲歲客天涯,不共春光遠到家。”[2]詩人直抒胸臆,表達對蓮兒的思念之情。寒食節寫詩,一般是為了紀念已經死去的親人。郭步韞《寒食》云:“椿庭寂寂長苔衣,簾卷東風燕子飛。記得去年寒食夜,瑣窗侍飲話慈帷。”[2]寒食日詩人獨自坐在椿庭中,回想起自己的亡母尚在時,生活是那么的富有閑情逸致。中秋節,又稱“團圓節”,每到這一天晚上,即使漂泊異鄉的親人,也會抬起頭來仰望天空,和家人“千里共嬋娟”。郭步韞《中秋》云:“游子關河歲月深,每逢佳節自沉吟。遙憐今夜天邊眼,正是孤帷夢里心。”[2]此詩以游子思鄉的角度抒情,反客為主,明明是母親思念兒子,卻寫兒子遙望母親。
七夕,最早來源于人們對星宿的崇拜,后來衍生出牛郎織女七夕鵲橋相會的故事。值得一提的是,在《湘潭郭氏閨秀集》所收詩歌中,郭潤玉所寫的有關“七夕”的詩歌,雖是訴夫妻別離之苦,卻寫出了郭潤玉和李星沅夫妻間的伉儷情深。《(光緒)湘潭縣志》詳細記述了郭云麓沒有世俗的門第觀念,“憑文才擇婿”的故事。后來李星沅高中進士,郭李的這門婚事被時人傳為美談。郭潤玉和李星沅婚后夫唱婦隨、琴瑟和鳴,李星沅名其居曰“梧笙館”,輯二人唱和之作為《梧笙館聯吟集》,從中足見其恩愛。郭潤玉《七夕》云:“計程應已到長安,樹影縱橫客影單。料得他鄉定回憶,去年今夕并肩看。”[2]此詩今昔對比,去年七夕有丈夫陪伴,今年丈夫身在長安,只留下自己孤身一人。“樹影縱橫客影單”,寫樹影尚且縱橫交錯,而自己卻形單影只,抒發自己的孤獨、寂寞之情。郭潤玉另寫有《七夕寄石梧》一詩,可以說,郭潤玉所作的有關“七夕”題材的詩,其實就是郭李之間的愛情詩。
《湘潭郭氏閨秀集》中還存有大量的送別詩。中國古代向來重視安土重遷。出行,特別是遠行,往往都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道光六年(1826),郭云麓赴陜西鄠縣任知縣,為表達離別之情,郭氏閨秀們紛紛以詩相送。郭漱玉《恭送家大人北上》言:“行途珍重記加餐,雪滿關河二月寒。一紙平安勤遠寄,女兒早解憶長安。”[2]路途遙遠,詩人囑咐父親要按時吃飯、及時添衣,到任所時記得寫信回家報平安,語言樸實自然,情感真實飽滿。郭云麓鄠縣任職期間,其弟郭竹溪遠赴鄠縣,應是去那謀生,想要有所作為。郭佩蘭《送竹溪弟赴云麓兄鄠縣官署》云:“三千里外古長安,壯志能輕行路難。深羨天涯姜被暖,轉憐湘浦雁行單。雞鳴月曉函關遠,木落秋高華岳寒。料得征車方到日,桃花滿縣簇征鞍。”[2]“三千里”“行路難”“函關遠”“華岳寒”等詞,說明其弟郭竹溪此去路途遙遠。“深羨天涯姜暖被,轉憐湘浦雁行單”,體現了郭佩蘭對弟弟遠行的擔憂,彰顯姐弟情深。而詩歌結尾“料得征車方到日,桃花滿縣簇征鞍”一句,則是一位姐姐對弟弟前途的美好祝愿。
除外出為官之外,郭氏族人為考取功名,還需外出應試。郭潤玉就寫有一首《送南屏兄省試》,并直言“不負青云志,相期泮水頭”[2],希望哥哥郭如翰能夠早日施展自己的宏圖抱負。還說“好音須寄我,悵望大江樓”[2],期待哥哥高中的好消息早日傳來。可見,走“學而優則仕”這條道路,是郭氏家族共同的心愿。
悼亡詩被確立為一種詩歌題材,見于潘岳的《悼亡詩》,此詩寫喪妻后的悲痛之情。自潘岳之后,后世文人追摩其后,創作了大量的悼亡詩,多是用來哀悼已逝親人。郭步韞是一個傷心人,作詩多寫傷心事。她早失恃,早寡,并承受了白發人送黑發人之痛。在《獨吟樓詩》中,她寫有《哭女文秀》《清明哭女文英》等詩,以此悼念死去的女兒。在七絕《哭女文秀》中,提到了文秀死時年僅二十六歲,“廿六無辜也命乖”[2]。一個年輕生命的猝然離世,對于一位歷經風霜的母親而言,無疑是一個沉痛的打擊。“母女恩深一霎傾,彼蒼何事太無情。哭聲未放魂先斷,欲叩重閽問死生。”[2]詩人絕望地責問蒼天為何如此地絕情,流露出對女兒離世的剜心之痛。而在七律《哭女文秀》中,“總為死生關骨肉,極知人世有悲歡”[2],語極悲苦,可見女兒的離世對詩人所造成的打擊之大。
道光十一年(1831),郭云麓去世,年六十五。這對于郭氏家族而言,是一件舉族悲痛的事情。郭友蘭有《哭云麓兄作》一詩:“兄妹相親棣萼連,荊花慘絕一枝捐。長安遠宦四千里,湘水同居六十年。詠絮昔曾爭險韻,拈毫今忽哭重泉。傷心最是池塘草,夢醒依然綠可憐。”[2]“兄妹相親棣萼連”一句將兄妹之間的深厚情誼比作棣萼般的手足之情,“詠絮昔曾爭險韻”則是回憶往昔詠絮唱和的詩歌競賽活動。過去的生活有多么的溫馨和美好,詩人此刻內心的心情就有多么的悲痛。“拈毫今忽哭重泉”,詩人一提筆,過往的種種就一幕幕浮現在眼前,讓詩人不禁淚流滿面。郭潤玉的《家大人忌日》主要描寫的是詩人在失去父親之后,心情過于悲痛而一病不起。“庸醫太誤人,傷心竟如此”[2],表面上是指斥庸醫誤人性命,實則是責怪自己不能挽救父親的生命而感到悔恨。“天地慘不開,淚灑湘江水”[2],極言郭潤玉喪父之后心情之悲痛。
李星沅《石梧原韻》和郭潤玉《冷翠詞和石梧韻》是郭、李的最后一組大型唱和詩,它們是為李星沅亡妾所作的悼亡詩。郭詩多描繪亡妾體弱多病的形象。李詩主要回憶亡妾生前的歲月,以及在日常生活飲食起居上對自己的照顧。丈夫為亡妾寫悼亡詩尚可理解,正妻為亡妾寫悼亡詩卻為少見,而這組悼亡詩又為夫妻聯吟,則更是絕無僅有。從這,我們可以看到郭李夫妻情深,以及郭潤玉的包容。但是,在郭潤玉身上,我們又可看到一個時代的局限性。
二、風格的代際傳承及閨秀特征
《湘潭郭氏閨秀集序》是一篇大序,為李星沅所作。“予惟風雅之彥萃于閨闥,遞傳三世,揚芳襲采,近時湘楚必推郭氏為女宗。”[2]“女宗”二字可見李星沅對郭氏閨秀詩歌創作成就的極度認可,“遞傳三世”則交代了郭氏閨秀詩人的詩學傳承關系,短短數語,可見《湘潭郭氏閨秀集》在湖湘文學中的重要地位。也正因為郭氏閨秀詩人從小接受的是家庭教育,而不是學校教育,故詩歌創作中的家族觀念比較濃重。“外舅云麓先生數為予言,擬匯刻成集,以志一門韻事。忽忽鮮暇,嗣又命父兄南屏錄之,而皆不果。笙愉居常慨然,銳以此事自任。”[2]這說明郭氏一族刊刻家集的想法由來已久,但由于兄郭如翰、父郭云麓的相繼去世,這個任務最后落到了郭潤玉身上。在這句話中,李星沅既表達了對郭云麓父子的追思,也突出了郭潤玉作為女性而自覺承擔起家學傳承責任的特殊性別身份。《湘潭郭氏閨秀集》作為一部家集,它是以血緣關系為依托,整部著作體現了濃厚的孝悌觀念,承載了郭氏家族的理想。
《獨吟樓詩序》是郭潤玉為姑祖母郭步韞所作的一篇序文。郭步韞是郭氏家族的第一代閨秀詩人,具有開創寫詩風氣的作用。其名“步韞”,即有追隨東晉才女謝道韞的意思,蘊含著父輩們對她成才的殷切期望。“吾家詩事,以姑祖母為先導,一傳而至兩姑母,再傳而至諸姊妹,皆嗜詩若性成焉者。”[2]此句敘寫的是母輩的詩教對于郭氏閨秀成才的重要性,以及郭氏閨秀詩人的一個發展脈絡。郭步韞的詩風是“如秋天別鶴,長空哀鳴;如雪山老梅,寒香激烈”[2],這與郭步韞的生活經歷有關。郭步韞早失恃,撫弱弟奉父以孝聞。年十八嫁同邑邵氏,家貧甚,夫卒,攜子寄居母家。所以,郭步韞的詩歌多悲苦之音。
《咽雪山房詩序》《貯月軒詩序》是郭潤玉分別為姑母郭友蘭、郭佩蘭所作的序文。《咽雪山房詩序》言:“二姑母年二十七始適鳳氏,未幾而寡,依先大父以居。”[2]寥寥數言,就道出了姑母郭友蘭的不幸遭遇。郭友蘭年二十七方嫁人,但婚后不久,丈夫去世,這對郭友蘭來說,是一個沉痛的打擊。所以,“居家無歡容,作詩亦多苦語”[2]。三姑母郭佩蘭“居甥室最久”[2],其“詩雅飭有唐法,標格如其為人”[2]。郭友蘭和郭佩蘭作為郭氏第二代閨秀詩人,自覺地承擔起對后輩詩教的任務。
經過第一、二代閨秀詩人的努力,至郭漱玉、郭潤玉姊妹時,郭氏詩歌創作進入鼎盛時期。郭漱玉“尤工為詩,偶得句,必吟哦再四,諸弟妹聽之,都能成誦,猶推敲不肯脫稿,其矜慎如此。”[2]由此可見,郭漱玉作詩的態度非常的嚴謹認真。在《簪花閣詩自序》一文中,“余詠冰壺擢第一,又梅花十絕句連擢第一”[2],表現了郭潤玉非凡的創作才能。“雖不敢抗列才媛,然詩城偏裨,亦竊自負”[2],此句雖為郭潤玉的自謙之辭,但實則是對自身創作才華的充分自信。在第三代閨秀詩人里,王繼藻是一個特例,她是《湘潭郭氏閨秀集》中唯一一個異姓存在。王繼藻,字浣香,郭佩蘭之女。郭潤玉在《敏求齋詩序》中言:“茲刻吾家閨集,以妹為郭氏所自出,附錄入選。”[2]從這可以看出,《湘潭郭氏閨秀集》的編纂雖主要注重同一姓氏,但更看重的是家族詩學的內部聯系和傳承關系。王繼藻婚后詩風有所變化,前期詩風清婉拔俗,后期詩風多愁苦侘傺之音。之后,就是以郭秉慧為代表的第四代閨秀詩人,她品性端靜,詩風則婉麗自然。
總之,郭氏四代閨秀詩人的成長環境基本相同,其詩歌筆觸大都涉及湘潭郭氏這一個大家族,她們的詩歌作品都呈現出濃濃的家族化的特點。但由于湘潭郭氏一族有一個發跡及由盛而衰的逐步發展變化的過程,更因為各閨秀婚姻狀況各異,她們的人生經歷又不盡相同,所以她們的詩風又各有性情面目。正因如此,郭氏四代閨秀詩人憑借她們各具特色的詩歌創作風格而成為湖湘女性詩人的楷模。
《獨吟樓詩序》《咽雪山房詩序》《貯月軒詩序》《敏求齋詩序》《繡珠軒詩序》《簪花閣詩自序》《簪花閣遺稿敘》及《紅薇吟館遺草敘》是郭氏閨秀詩歌創作藝術特色的分論。就《湘潭郭氏閨秀集》的整體藝術特色而言,郭氏閨秀的詩歌章法傳自郭步韞,除王繼藻特別擅作長篇古風外,其余郭氏閨秀詩人的詩歌以近體律絕為主。郭氏閨秀大多數人都有過一段貧窮困頓的生活經歷,故她們筆下有不少詩歌的基調是比較低沉的,類似苦語,這些苦吟詩都是郭氏閨秀真實情感的自然流露,并不會給人一種無病呻吟之感。和此前歷代女詩人一樣,郭氏閨秀詩人的藝術風格大體上呈清麗柔婉之風,語言清新自然,選材比較平凡瑣細,但郭氏閨秀詩歌創作的地位卻是不凡的,它代表著清代湖湘地區女性文學的一個高峰。古人有“三不朽”之說,即立功、立德和立言。郭氏諸閨秀,因家集的刊刻而流傳,并被謂為湘楚“女宗”。郭氏閨秀的“女宗”地位,一方面是以郭步韞和郭云麓為代表的文學家族的詩學浸潤的結果,另一方面是以郭潤玉和李星沅為代表的科舉家族間的文化聯姻的影響。
清代文學家族有一個鮮明的特點,那就是涌現了大量的同題共作詩。瀟湘夜雨、洞庭秋月、漁村夕照、煙寺晚鐘、遠浦歸帆、平沙落雁、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此謂“瀟湘八景”。由于生活閱歷的限制,王繼藻和郭漱玉所寫的“瀟湘八景”的詩作,很有可能是據畫作詩,就像范仲淹根據滕子京提供的《洞庭晚秋圖》作《岳陽樓記》一樣。她們的組詩雖不著一字對八景的贊美,卻彰顯了八景之迷人,足見王繼藻和郭漱玉的才情與詩學追求。姐妹間的同題共作,可以看出郭氏閨秀間的競爭意識,這是一種樂觀洋溢乃至自信張揚的詩歌創作精神,它不同于含蓄內斂的湖南女性文學的整體藝術風格,是郭氏家族一道獨特且靚麗的風景線。
梁乙真在《中國婦女文學史綱》中說:“婦學而至清代,可謂盛極,才媛淑女,駢萼聯珠,自古婦女作家之眾,無有逾于此者矣。”[3]郭氏一門閨秀自是才情過人,在“詠古十絕句”這組詩中,我們可以看到郭氏閨秀對歷史女性的特殊關注,而這正是女性詩學的不同之處。郭漱玉《詠古十絕偕笙愉二妹作》和郭潤玉《詠古十絕句》同寫明妃、楊妃、息媯、飛燕、虞姬、西施、紅拂、綠珠、壽陽公主和花蕊夫人,只是寫作順序略有不同。郭秉慧《詠古十絕句》則將息媯、花蕊夫人替換成湘妃、卓文君,并嚴格按照人物出現的歷史時間排列。郭氏閨秀歌頌這些不凡的女性,有以此自比的意味,這也是她們對女性才名的獨特思考。
郭氏閨秀總是選取不落俗套的意象,以此來表現自己的人性尊嚴。郭步韞《老松》:“貞心不識風霜厲,一任朝朝是歲寒。”[2]詩人借老松來表達自己的貞潔之心是不容改變的。郭步韞《萍》:“憑他無限風濤惡,只可高低不可沉。”[2]詩中的那一葉浮萍就是詩人不甘沉淪精神的象征。郭漱玉《梅》:“亭亭素質凈無埃,積雪初消曉霽開。”[2]寫梅花潔白無瑕,詩人通過詠梅來表現自己的清高,抒發自己的道德追求。王繼藻《白菊》:“天意存高潔,秋容寫淡妝。月明三徑寂,霜冷一籬香。”[2]詩人贊美菊花的高潔淡雅、堅貞美麗,表明詩人想要追尋這種陶淵明式豁達的生活態度和精神節操。郭氏閨秀所選取的松、萍、梅、菊等表明心志的意象,大多帶有女性生活的氣息,這些意象對我們認識郭氏閨秀高潔堅貞的心性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正因為郭氏閨秀的這種貞節意識,她們在守寡后都選擇不再改嫁,而是重回母家。
《湘潭郭氏閨秀集》作為一部由女性編纂和創作的詩集,它與中國文學中男性假借女性口吻而創作的閨怨詩不同,是從女性的視角來展現女性的生活情感及思想,更能體現出女性心理和閨閣文化特點。在清代女性文學大發展的背景下,湘潭郭氏閨秀家族作為湖湘女性文學家族中的翹楚,取得了較高的成就,但也表現了一定的地域封閉性和濃重的道德教化意識。
綜上,《湘潭郭氏閨秀集》對于建構處于邊緣地位的湖湘女性文學史,無疑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對《湘潭郭氏閨秀集》中的7位女性所進行的綜合研究,實際上是對湖湘女性文學“一門風雅”的家族文學的考察。地域、時代、性別和家族意識的完美結合是《湘潭郭氏閨秀集》一書的最大特色,這部書是在清代文化的大背景下突出湖湘大地這一獨具韻味的地域文化,并將二者融入到女性視角下進行具體闡釋,而在編纂過程中表現出對家族內部及家族之間的聯系與交流,這正是清代地域文化的表現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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