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狀元

龔天羽

千山初醒，朝云出岫，在青青蒼蒼中，乳白色的云紗在山腰飄游，像是仙娥在翩翩起舞。每天這個時候，陸隆便扛著他那柄比人還高的巨斧上山砍柴。這把斧子可有些年頭了，他爹小時候就開始用它砍柴了。但是到現在，斧身依舊烏黑，不帶半點銹跡，刃口上依然閃爍著寒芒。

陸隆繞著樹林走了一圈，在一棵粗壯的樹前停住了腳步：“這棵樹劈成柴，挑到城里準能賣上不少錢。”說著他便卷起了袖子，把斧頭高高舉過頭頂，朝著大樹斜砍過去。一時間，金石之聲響徹空谷，群鳥飛起，遮住了云日。

陸隆正砍得興起，不知從哪里沖出來一個蒼髯老漢，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斧頭，將他像捉小雞似的提了起來，嘴里罵道：“大清早就攪了我老人家的清夢，看老夫怎么收拾你！”最后一個“你”字，真如平地一聲驚雷。

陸隆是膀大腰圓的小伙子，此時竟被人高高舉起，嚇得臉色都變了，牙齒打顫道：

“老公公，實在……實在對不起！”可那老漢像沒聽到一般，眼神完全被巨斧吸引住了。他猛然間回過神來，怒目圓睜地看著陸隆：“混小子，這八卦宣花斧你是從哪里得來的？”

“這……這是我爹留給我的！”陸隆老老實實回答道。

那老漢輕輕把他放了下來，神色陡然親切起來：“莫非你是當年建安公陸萬安的后人？”

陸隆家中確實供奉著“陸萬安”的靈位，但“建安公”什么的卻從沒聽過。正躊躇間，那老漢又沖著他大喝一聲：“是不是？”

“我家祖上確實有人叫陸萬安，但不知‘建安公是誰。”陸隆稍稍定了下神。

“你這斧柄上寫著‘建安公三個字，此乃先帝御賜的寶物啊！”

聽了老漢的話，陸隆差點兒驚掉了下巴。他哪能想到自己每天砍樹劈柴的斧頭竟然是皇帝御賜的。

老漢看他一臉驚愕，繼續說道：“當年建安公與我爺爺一同沖鋒陷陣，為太祖皇帝打下這鐵桶江山，隨后便功成身退辭官隱居，將賞賜的無數金銀盡數轉贈窮人，一時傳為佳話。沒想到陸老先生如此灑脫，竟然對后代子嗣也不曾提起此事。”

陸隆對著巨斧來回端詳了好幾遍，始終沒看出什么特別之處。

“剛才看你砍樹，雖然天生神力，卻不像練過武藝，自然不能領悟它的妙處，看來，建安公是不想讓后代再操干戈了啊。”那老漢捋了捋胡子笑道，“孩子，你想不想學你先祖的本事，以后做個將軍？”陸隆老實憨直，卻也知道將軍是威風八面的人物，立刻把頭點得如小雞啄米一般。

“待我將天罡三十六斧演給你看。”老漢話音剛落，就接過斧子舞了起來。只見老漢躍起數丈，對著陸隆砍了半天的大樹劈了下去，那樹頃刻間被自上而下劈成兩半。隨后，他又用巨斧左右揮砍，舞得風雨不透，猛然間向右傾力一掃，滿地落葉都被斧風帶起。老漢口中念道：“這是‘秋風掃葉。”接著，他又演練了“老馬奔槽”“橫江飛渡”“攔腰鞭捶”等招數。陸隆在旁邊跟著徒手演練，這些招式竟都似曾相識一般，一下子便記了下來。等老漢演完斧法，那棵參天大樹已化為了整整齊齊的兩摞新柴。

陸隆趕忙跪下朝著那老漢拜了三拜：“老公公，您把這樣精妙的斧法傳授給我，我該怎樣報答您呢？”

那老漢“砰”的一聲把斧柄插入土中：

“從今往后，你每天早晨都來這里練功，等把這套斧法練熟再談報答吧！”

此后，陸隆每天天不亮就上山練習武藝，三十六路斧法很快便熟稔了。加上他臂力過人，操練起來更是虎虎生風，氣勢逼人。山中光陰易逝，春去秋來，又不知過了多久，一天，他正練功時，余光突然看到寒光一閃，忙順手將斧子揮出，登時將那銀針劈成兩半。一個老漢施施然從樹后走了出來，撫掌大笑道：“能劈開粗壯的樹木，只是匹夫之勇，算不得大本事;能削開細小的銀針，說明你眼觀六路，已經具備征戰沙場的大將不可缺少的能力。”

陸隆看師傅來了，急忙把斧子放在一邊，雙手抱拳道：“謝師傅指教。”

“你不是總說要報答我嗎？最近代國和虢國對我們虎視眈眈，邊疆戰亂不斷;又有二龍山、白虎山嘯聚的數萬山賊作亂，百姓朝不保夕，社稷岌岌可危，國家正是用人之際，馬上春闈，你去考個狀元，為國出力，便是對我最好的報答了。”老漢說話時一臉凝重，完全沒有了平日嘻嘻哈哈的樣子。

“師傅，您和我一起去吧。您做大元帥，我當副將。”陸隆看師傅憂心忡忡的樣子，忙出主意。

“我老了，加上散淡慣了，以后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快去吧！”說著，老漢從懷里摸出幾兩碎銀，“這是你上京的盤纏。大比之期不遠了，快快去吧！”

陸隆回家收拾行囊，安頓好母親，便匆匆上路了。曉行夜宿，渴飲饑餐，足足走了一個多月，到達京城時正是傍晚時分。陸隆看見一大群人圍在一起不知在做些什么，他也湊了上去，只聽一人朗聲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眼下國家正是用人之際，朕決定于三個月后開武殿試。此次大比從簡，凡有德有能之士，皆可入場比試。名列一甲之（古時候把狀元、榜眼、探花稱為一甲）三人御賜金甲，必將重用。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這皇榜貼出已經很久了，只見兩個官差打扮的人擠了進來，輕蔑地看了眾人一眼：“明天就是大比之期，有本事的都可以去試試。”說完他們就把皇榜摘了下來。

第二天，陸隆起了個大早，換上整齊的衣服，可膝蓋上還是有兩處補丁，那是出發前娘給他縫的。他輕輕撫摸著那密密的針腳，耳邊響起母親的叮嚀：“孩兒只管為國出力，我能照顧好自己。”陸隆扛起斧頭走出了客房，一把拉住小二：“小二哥，請問武殿試在哪里比？”

小二哪里見過這么大的斧頭，吃了一驚，連忙給他指路。

陸隆朝著光武門校場走了過去，沒走多遠便聽到了鼎沸的人聲，看來參加比試的人還真是不少。等陸隆走到校場門口的時候，就看到有人對他指指點點。一位拿劍的少年冷哼一聲：“皇上求賢若渴，比試從簡，倒便宜了這砍柴的。”言下之意是，若是像以往那樣童試、鄉試、會試依次考來，拿斧這人肯定連進京趕考的資格也沒有。

陸隆聽了并不生氣，他奉師命而來，不想節外生枝，只管隨著人潮往里走。一聲鑼響，主考官在高臺上大聲宣布：“武殿試第一關，騎射，請依次上馬開弓。”

陸隆既沒學過騎馬，也沒學過射箭，急得汗都流了下來。而且這次比試用的都是烈馬，好多人剛騎上去便被甩了下來，失去了比試資格。即便馬術好的能勉強穩住身子，也無論如何都拉不開那一米多長的硬弓，只得接受淘汰的命運。最終真正把箭射在靶子上的，只有五個人而已。陸隆正看得入神，一個引路兵丁走過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帶到了一匹黑馬的旁邊。陸隆知道，這匹馬摔落了近百人，還有好幾人被它踩傷了。他運足氣力拉緊韁繩，用力踩下馬鐙躍上馬背。那黑馬一聲長嘶，想要立起，只可惜陸隆力大無窮，用手死死壓住，馬的前腿都被他按進了土里。陸隆用腿緊緊夾住馬的肚子，馬不敢反抗，只得低著腦袋。

引路的兵丁雖然躲在了旁邊，卻還是清晰地看到了這一幕，趕忙跑去向考官稟報。考官聽聞也吃了一驚，湊到兵丁旁說了幾句，那兵丁便從考官身后另取了一把弓箭送到陸隆面前，雙手遞上：“公子請用這把神臂弓。”

陸隆看眼前這弓比其他人所用的更長，弓弦更粗，立刻明白是主考官想看看他有多大臂力，便沒說什么。他運足氣力，猛地將弓拉滿，斜眼瞥到主考官正盯著他看，干脆用上了十成力氣，口里大喝一聲：“開！”神臂弓應聲而斷，全場嘩然。尤其是那些沒拉開弓而被淘汰的鬧得最歡：“此人竟然把比試的弓拉斷了，理當取消資格。”“不給他安個大不敬的罪名就算便宜他了。”

主考官站起身來清了清嗓子，全場頓時安靜下來。

“你們知道他剛才拉斷的神臂弓有多重嗎？”

大家面面相覷，都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那弓足足五百石，你們還有誰能拉得開？”

校場上頓時鴉雀無聲。古往今來，能把五百石的弓箭拉開的能有幾人？更別說拉斷了。剛才那些對陸隆不屑和鄙夷的人一下子無話可說了。

第一關結束，校場上只留下了六人。第二關比的是馬上廝殺。陸隆還騎著剛才那匹黑馬，一斧便將對手的槍桿斬斷了。但他宅心仁厚，不忍傷人性命，把斧子掉轉過來，用斧柄輕輕一點，便把那人推下馬去，不費吹灰之力贏下了一場。看來他名列一甲是毫無懸念了。能夠為國家出力也算是報答了師傅的教誨之恩。

正當他尋思的時候，另外兩邊也都決出了勝負，其中一名勝者正是在門口嘲笑陸隆的持劍少年。根據規則，陸隆要和其他兩人進行混戰，按照倒下的先后順序進行排名。陸隆剛縱馬向前，一柄長劍便直刺他的胸口，一寸短一寸險，此刻想用巨斧招架已來不及，他只得側身躲閃。這時，另一人手舉大刀斜斜削了過來，陸隆趕忙用斧柄接住，一時間頗有些手忙腳亂，趕緊躍馬沖出重圍。

第二個回合，那持劍少年仍然朝著陸隆的心窩刺去，那拿大刀的則攔腰就砍，兩人儼然暗結同盟，要先解決陸隆再分高低。陸隆心中頓時無名火起，大喝一聲“破”，用斧面作盾牌擋完長劍又順勢把大刀砍斷，用的正是“秋風掃葉”。緊接著，他又用斧柄將另一側的持劍少年點下馬去，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看得眾人連連叫好。陸隆心里也不免有些得意，以為點到為止，自己已經勝出，便不再提防。誰料，那被砍斷的大刀刀柄暗藏機關，一連射出了數根銀針。陸隆反應過來，雖然反手挑掉了四五根，卻還是慢了一些，被其中一根射到了大椎穴，整個身體頓時酥酥麻麻，滾下馬來。

陸隆心中覺得不公，在地上大罵：“這么卑鄙的手段也可以用嗎？”

“校場之上，自然是論功夫來分高低，暗器也是一門功夫。”那用大刀的少年辯駁道。主考官點了點頭，覺得有理，便當場判出了勝負：用大刀的少年拔得頭籌，成為了狀元;陸隆為榜眼;持劍少年為探花。三人均得到了皇帝的御筆文書。

就在塵埃落定之時，突然全場山呼“萬歲”。只見一人身穿龍袍匆匆走來：“諸位平身。山賊已經到達京城，兵臨城下，三位乃國之棟梁，請即刻出城應戰。”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那持劍少年把文書摔在地上：“國家都要亡了，我這探花要來何用？等新皇帝登基再考不遲。”說著他跳下馬，擠出人群走了。陸隆此時已強行逼出了背上的銀針，他緩緩站起來說：“我愿意去！請問山賊在何處？”

皇帝指了指南方，陸隆不再答話，飛身上馬朝南城門飛奔而去，大刀少年緊跟其后。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兩人就到了門口。只見城外旌旗蔽空，百里連營竟望不到邊。陸隆忙問守城將官：“城中有多少兵馬？”當聽到“不到一千”的回答時，陸隆差點暈了過去。可山賊殘暴，一旦城門破開，遭殃的便是這一城的百姓。師傅總是教育自己以百姓蒼生為重，此刻又怎能退縮？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出去廝殺一陣，如果運氣好連斬敵將，說不定賊軍作鳥獸散，京城之圍立解。

“打開城門！”陸隆大喝一聲，又瞥了旁邊拿大刀的少年一眼，“你跟我一起去嗎？”

“你也不看看對方有多少人！送死的事情我可不干。”那人掉轉馬頭徑自走了。

陸隆也不披掛，單槍匹馬沖出城去，還命令將士收起吊橋——即使自己戰敗，也不至于葬送城池。但這樣一來，他自己也就沒有了退路，要么凱旋，要么戰死。

賊軍派出的是一個手持長槍的長須老將，陸隆一斧直劈他面門，剛被擋住又攔腰橫砍。他自知背水一戰，因此一斧快似一斧，一招狠過一招，敵將很快便落了下風。此時，賊軍陣中又沖出一人，陸隆迎戰兩人全無懼色，但體力略顯不足，斧法漸漸有些散亂了。他靈機一動縱馬快奔，對方兩人自然緊追不放。陸隆瞅準機會跳下馬去，用斧柄當絆馬索將二人攔下馬來。正當他高舉巨斧準備劈下時，只聽城樓上有人高喊：“斧下留人！”

回頭看時，樓上吊橋已經放下，剛才慌慌張張的皇帝此刻正笑盈盈地看著自己，搞得陸隆一頭霧水。

“這便是此次武殿試的第三關考驗。當朕有難的時候，只有你臨危不懼，挺身而出，可見你對我忠心耿耿。任賢用能，忠誠是第一位的，這一次朕就要點你為狀元。”

“陛下此言差矣。小人的村子里只要一人有難，全村都會幫忙。此刻，賊寇圍困京城，城門一旦被打破，老百姓必然遭殃，我又怎會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慘遭橫禍而不出手呢？所以，我并非是因忠于陛下才出戰的。”

“大膽！”旁邊的太監趕忙喝斷陸隆的話，皇帝卻伸手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自古以來，不知換了多少朝代，凡是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的人，不管他姓啥，是什么朝代的，老百姓都把他記在心里，但那些讓老百姓叫苦連天的人，最后都遺臭萬年了。我當上了狀元，也一定會把百姓放在第一位！”

陸隆的一番慷慨陳詞，讓在場的官員替他捏了一把汗。皇帝沉吟片刻道：“你說的有理。現在戰亂四起，老百姓正在受苦。我就封你為征討大將軍，平定戰亂。”

從此，陸隆南征北戰，以武止戈，驅逐敵軍，保衛了邊境太平，重塑了朗朗乾坤。眼看著老百姓們都過上了太平安樂的生活，皇帝賜給他許多金銀珠寶，又封他為“中興公”，但陸隆辭而不受，掛冠而去，又回到了自己的小村子里，全心全意地侍奉母親和師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