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岸
之所以要將這兩位作家放置一起比較,是緣于我當下的閱讀。幾年前我買了《史鐵生作品全編》,卻一直無暇細讀,直到今年下半年時我意識到年底將是史鐵生去世十周年,我想應該把史鐵生全部作品細讀一遍,我要以這樣的閱讀來紀念他。就在這時我接到要去陜北延安采風的通知,活動安排中有對路遙故居的參觀。恰好在我的文學地圖上,陜北這塊土地上標的就是路遙和史鐵生。他們兩位都是我非常喜歡和崇敬的作家,在我青少年時代開始對文學著迷的早期,就接觸到他們的作品并深深地被感動,可以說他們的名字和他們所創造的文學世界是我的文學初戀。到現在三十多年過去,我依然清晰地記得他們給我的每一次文學感動。2020年10月一個暖暖的深秋午后,我們采風團一行人參觀了位于延安市延川縣的路遙紀念館。我知道延川縣還有個叫清平灣的村子,有意私下問了當地兩個看著像有點文化的人,問他們知不知道有個叫史鐵生的作家,都回答說沒有。當然普通百姓不知道史鐵生,這很正常,當年史鐵生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下鄉知青,在這里生活過三年。而我首次陜北行,最想親身感受或拜祭的,就是當年在延川縣生活過的路遙和史鐵生這兩個作家,去感受他們曾經的生命印記。我不奢望這里會像建路遙紀念館一樣也能建一個史鐵生紀念館,但如果能有一間房子一孔窯洞或者一個小山村,提示說這是史鐵生當年插隊過的村子,我希望看到一個沒有被拆遷和保持原樣和原名的清平灣村子,但是沒有。我的愿望實現了一半,既欣慰,又留有些遺憾。此次采風活動期間,我們與延安本地作家進行了一場文學座談會。我在發言中談了一下路遙和史鐵生,對二人進行了簡要的比較,我斷言史鐵生的文學成就要比路遙更為重要和長遠。事后我也反思,這本來就是個很復雜的問題,有著太多的影響因素,見仁見智很難定論。現在我將對他們兩位作家進行一個比較,也算是在我的文學世界里對他們進行一次梳理。
首先比較一下路遙與史鐵生的早期經歷。路遙與史鐵生,這兩位作家年齡相差一年,可以大致認為他們是同齡人,也與我們新生的共和國同齡,于是也就命中注定他們要與共和國同成長共命運。他們在初中畢業時遇上文化大革命爆發,其中路遙似乎表現的更為積極,他個人也想以此擺脫農民身份而成為城里人。在對待這兩三年經歷的態度上,史鐵生在許多作品中都有著反思與自我批判,他用一個個人物形象對荒謬時代發出強烈責問。而路遙在此后則很少提及這段紅衛兵經歷,當然他也有反思,從后來看,正是當年的經歷成就了路遙早期的社會經驗與思想資源。
他們異地而同命運,但在后來二人走到同一塊土地上。路遙去世后,史鐵生曾寫過一篇《悼路遙》,開頭寫道:
我當年插隊的地方,延川,是路遙的故鄉。我下鄉,他回鄉,都是知識青年。那時我在村里喂牛,難得到處去走,無緣見到他。我的一些同學見過他,驚訝且嘆服地說那可真正是個才子,說他的詩、文都寫得好,說他而且年輕,有思想有抱負,說他未來不可限量。后來我在《山花》上見了他的作品,暗自贊嘆。
1969年初史鐵生響應“知識青年到農村去”號召來到陜北延川縣插隊,而當時的路遙,卻被迫回到老家農村。也就是說,路遙與史鐵生同為知青下鄉,同時到了延川農村這片土地上。史鐵生在陜北三年中,沒有見過路遙,“我的一些同學見過他”,主要是指北京知青陶正。據厚夫《路遙傳》中所描寫的,路遙與史鐵生的同學陶正有過較深的交往,陶正是當時北京來的知青中最有才華的一位,路遙和他合作創作過大型歌劇。可以說陶正是路遙和史鐵生二人共同的朋友,只是二人這個時間段并沒有真正相見相識。這時的路遙又是寫詩,又是寫歌劇,才華初露,他已經開始了他的文學事業。而這個時候的史鐵生從喧鬧的首都北京來到陜北偏遠的農村,看到農民的貧窮和生活的艱辛,這對他來說,也是反思的開始。他養牛,他的朋友孫立哲當赤腳醫生,他們都投入到實實在在的勞動和生活中。此后,二人幾乎同時“上大學”。路遙上的是延安大學,而史鐵生上的是疾病這所苦難的“人生大學”。1972年史鐵生患病回京治病,而路遙于次年上了大學,二人先后離開延川縣農村,走上各自的生活道路。上了大學的路遙就相當于有了城市戶口,生活可謂一帆風順。而史鐵生,不為城市戶口發愁,但他卻面臨更大的生活危機:他要接受雙腿癱瘓的殘酷現實,他要在苦難這所大學里學習,需要終生學習。
后來他們因為文學寫作才有了第一次相見,史鐵生在《悼路遙》中寫道:“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北京。其時我已經坐上了輪椅,路遙到北京來,和幾個朋友一起來看我。”這一次相見,已是他們同在延川當知青時的十年之后了。這次二人相見應該是在1981年5月下旬路遙到北京來領獎,他的中篇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獲得1980年度第一屆全國中篇小說獎。這時候路遙已經成名了,而史鐵生才處于文學創作的啟動期。雖然已經病了快十年,為什么說“其時我已經坐上了輪椅”,可以想象到,病了之后的史鐵生四處求醫,總想治好病,不愿接受癱瘓這個事實,不愿終生與輪椅為伴,這些都可以理解,但他最終還是無奈接受命運的安排。這時候史鐵生雖然發表了一些短篇小說,只能算初露鋒芒,兩年后他的短篇小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面世。于是當年兩個人,經過十多年的艱難歷程,在中國改革開放之初,成為了全國著名作家。
再比較一下二人對待疾病的態度。他們二人的病,最初都屬于家族遺傳。在史鐵生《悼路遙》中寫他第二次見到路遙時——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西安,在省作協的院子里。那是一九八四年,我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回陜北看看,路過西安,在省作協招待所住了幾天。見到路遙,見到他的背有些駝,鬃發也有些白,并且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聽說他正在寫長篇,寢食不顧,沒日沒夜地干。我提醒他注意身體,他默默地微笑,我再說,他還是默默地微笑。我知道我的話沒用,他肯定以默默的微笑抵擋了很多人的勸告了。那默默的微笑,料必是說:命何足惜?不苦其短,苦其不能輝煌。我至今不能判斷其對錯。
這時的路遙與史鐵生都成為全國知名作家,路遙兩獲全國中篇小說獎,史鐵生也兩獲全國短篇小說獎,在成績的分量上,路遙似乎要稍重一點。但在對自身反省上,史鐵生要更有深度。這時候他已經病了十年,懂得了健康的珍貴,所以他看到路遙為了寫作而不顧身體就一而再地勸告他。這兩位作家一生中只見過兩面,史鐵生所寫他第三次見到路遙,其實算不上相見了,所謂的“見”只是在電視上。那是他在電視上看到路遙出現在一檔電視節目里做嘉賓。這應該是在1991年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后,他更加出名,但也病入膏肓,使得史鐵生都難以相信那是路遙了。
他們兩位病人不同的是,史鐵生的病在他二十一歲時就早早地因故發作了,最終導致他雙下肢癱瘓。他在最風華正茂之時遭遇癱瘓打擊,雖說打擊沉重,但他有足夠的精力來承受,加之青春的活力和生命的韌性,他早早地接受了疾病,與病同行。他說他的專業是生病,業余是寫作。這個詼諧的說法不全是開玩笑,也是實情,說明他對疾病的重視。他用自己的身體在對疾病與痛苦、苦難等人生終極困境做著研究與探索。可以說是疾病把史鐵生教育、磨練成一個作家、一個哲人、一個內心健全的人。如他后來所說的,他感謝疾病,如果不是疾病導致的殘疾,他可能作為一個平庸的人而碌碌無為地過完一生。而路遙的家族遺傳肝病是在1980年代中期因高強度寫作過程中發作了,在1986年被檢查出疾病后,他卻不聽醫生的勸告,要求極少數知情者不要讓外人知道他的病情,他怕媒體公布后弄得沸沸揚揚,影響他的寫作,影響他的家庭生活,這可以理解。但他沒有聽從大夫的建議暫時放下寫作來治病,而是要堅持把原定的《平凡的世界》寫完。在他看來,疾病是他的敵人,勢不兩立,他的精神世界是單極的,他沒有能夠像史鐵生一樣將疾病當作從寫作上內省生命意義的一個契機。他把寫作與個人生活對立起來,他是舍棄個人生活而一心一意投入文學寫作這個偉大事業中。路遙與史鐵生都是球迷,1998年法國世界杯激戰正酣之時,史鐵生病上加病患上尿毒癥,在接受透析治療期間,還牽掛他最愛的體育,他在《病隙碎筆》開篇就提到正在舉行的法國世界杯。而當年路遙出國訪問德國,特別到現場看了一場德國足球聯賽。這個二人不約而同的小愛好,是他們真性情的流露。只是這樣的小細節在路遙生活里較少,他更多的是把寫作與生活清晰地區別開來,他認為個人的疾病就不能進入他的文學世界。而史鐵生則不同,他把生活中的一切都可納入他的文學視野,足球、田徑都是他經常寫進文章里的內容,疾病和痛苦更是他文章中出現頻率最多的主題。從寫作姿態上來說,路遙的寫作,特別是《平凡的世界》,太過用力,太過執念,太注重形式,奔著史詩而去。試想一下,路遙當年如果早一點治病,可能要多活好多年也未可知。
兩人都屬于英年早逝,讓人為之悲痛和惋惜。現在陜北有兩個路遙紀念館,分屬于榆林和延安兩個市。我聽說,當年為路遙紀念館應該建在哪里,兩個地方爭持不下,都想讓路遙紀念館落戶自己的地盤。這當然可以理解,誰讓路遙有兩個老家呢?榆林市清澗縣石嘴驛鎮王家堡村,這是路遙的出生地,這里有他的親人和他自己七歲前的童年記憶。而延安市延川縣文安驛川郭家溝村,是路遙七歲之后的家,這里有他更多童年記憶與成長生活,這里有保存完好的路遙故居,在此基礎上建路遙紀念館,當然也無可辯駁。于是就有了現在的分屬于兩個地方的兩座路遙紀念館,良性競爭。在陜北偏避貧瘠的土地上,多一點如兩個路遙紀念館,似乎一點都不多余。而對史鐵生紀念館,據我所知目前還沒有。在北京那樣寸土寸金的政治文化中心地方,建一個像陜北路遙紀念館那樣的專門紀念館或紀念場所,似乎阻力難度太大,但是在陜北這個地廣人稀的地方,在史鐵生當年插隊的村子,可量力而行建一個合適的紀念館,應該難度不大。當然,史鐵生的作品就是其人無形的紀念館,甚至可能更為堅實。
接著我想比較一下二人的作品。路遙的中篇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和史鐵生的短篇小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是二人各自的成名作,這兩篇小說都以陜北那一段早年生活經歷為題材創作而成,都獲得了全國小說獎。而這兩篇小說明顯的不同之處在于,《驚心動魄的一幕》有著鮮明的政治視角和集體無意識,文學意蘊單一。而《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有著更多的文學性,如同一曲清新而深沉的田園抒情牧歌,有對苦難的詩性理解。二人的成名作透露出的這個特點,為他們以后奠定了貫穿全部作品的基調。路遙從一開始就喜歡宏大的史詩的主題,在文學體裁上傾向于大部頭長篇小說,《人生》其實應該算是一部篇幅稍短一點的長篇小說。已經明確得知病情的路遙,要不惜以生命代價來完成畢生心血之作《平凡的世界》,因為他“不想給世人留下一部未完成的作品,不能像《紅樓夢》和《創業史》那樣因未完成來給世人留下遺憾”。在這里路遙的文學認識是有欠缺的,《紅樓夢》與《創業史》在形式上沒有完成,卻有著人力所難以企及的完成度。《平凡的世界》的成功之處在于,它寫作和呈現的世界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和八十年代,這是中國社會從封閉落后走向開放文明的社會大環境,作品從整體上給人一種“解凍”后初春的欣欣向榮氣象,真實反映了中國社會的整體風貌,小說中的人物成長與社會的進步成長,構成一種同構關系。二十世紀中國社會的重大變革,都是由陜西作家將其創作成史詩作品的,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變革是陳忠實的《白鹿原》;五十年代農村合作化是柳青的《創業史》;七八十年代是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八九十年代是賈平凹的《浮躁》。路遙的《平凡的世界》能在這個史詩鏈中成為重要一環,是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少有的史詩性長篇小說。但是,作為一部有史詩性社會全景圖式作品,《平凡的世界》有諸多不足之處。路遙把他從早年就積累的政治抱負和社會激情都融注在這部作品中,這應該說是路遙的長處,有人指責路遙這部小說政治成分太多,沿襲柳青《創業史》和浩然《艷陽天》那種政治情懷,這是有失公允的。政治作為社會生活的集中體現,對于社會史詩性作品是不可或缺的,路遙寫政治沒錯,但是,問題在于怎樣寫。事實上路遙筆下的政治許多都浮于表面化,欠真實可信,這是因為他缺乏真實生活體驗,只好借助于想象和虛構,例如小說中寫到幾個相對高地位的官員,總給人一種概念化、臉譜化感覺和圖解政策的簡單意圖,遠沒有他筆下那些最底層人物來得真實可信和有生活底蘊。再比如小說臨近結尾處寫孫少平和市委書記的女兒談戀愛,這仍然不可信,一種想象的烏托邦,缺乏一種直面慘淡人生的勇氣。小說整體上也有一種社會成功學的心靈雞湯之感,在具體描寫的生動細膩上也顯得粗糙了。這也可能因為寫作太過用力和太過功利心,而缺乏平常心。
而史鐵生從《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開始,不追求外在的所謂的宏大主題,其作品中總有一個“我”,他的寫作總是從“我”的最真實感受作為出發原點。評論家季紅真說:“如果說他以小說表達智慧,散文中則更多抒發了感情。前者多的是質疑的敏銳與解構的激情,后者則是靈魂皈依的感受。……而《病隙碎筆》則是兩者最自然的融合,思辨的鋒芒與抒情的文筆自然地融為一體,思想者的精神風貌與詩人的情懷,統一在獨創的文體形式中。對于中國當代散文文體的發展,也做出了創造性的貢獻。”可以說,史鐵生的許多作品分不清是散文還是小說,或者他干脆不用分,兩種文體雜糅在一起,有一種非虛構的精神氣質。他早早地就進入了很成熟深刻的思想境界,他勇敢面對真實。比如一萬三千字的長篇散文《我與地壇》,是一個人真摯純凈的心靈直白,有詩的語言,有小說的情節與人物刻畫,它突破了文學的外在形式而直達文學的本真。史鐵生此后二十年保持并深化了這個高水準,這是一種高度求真的寫作,可以說他的寫作與他的生命完全同構在一起。他的代表作是那篇一萬多字的散文《我與地壇》,也可以是數百則小隨感結集成冊的《病隙碎筆》,也可以是30萬字的實驗性質很濃的現代派小說《務虛筆記》。在他筆下,思想是極自由的,他在《病隙碎筆》一開篇即寫道:“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戲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換。”一開篇就是“命運”這個強烈的休止符,命題雖然嚴肅,但他卻以智慧而幽默的語言道出。從精神氣質上說,路遙像十九世紀歐洲的經典作家,而史鐵生是當代作家,是現代派作家,他的寫作既執著又開闊,既深刻又平易近人,他以疾病日常生活為著眼點,深挖人的內心世界。我以為《我與地壇》《病隙碎筆》這些娓娓道來的隨筆,如同愛默生、尼采獨語的片斷式哲思睿語文字,其文學價值和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是不亞于百萬字社會史詩《平凡的世界》的,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學者、評論家孫郁先生把史鐵生對生命的思索,與坐在輪椅上思索宇宙的物理學家霍金相提并論。他是平凡世俗生活中的圣者,作品透露出一種更健全的生活態度,一種更樸素而普世的文學精神。在他筆下,思想是極自由的,這是許多作家終其一生苦苦追求而不得的境界。
最后比較一下二人的文學成就。有人要說,路遙的筆下創造了如高加林、劉巧珍、孫少安、孫少平這些人物,如同《紅樓夢》里的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這些永恒的人物形象,而史鐵生的筆下就缺乏這樣的讓后世讀者記得住的文學形象。而我覺得,這是個技術層面的問題,就和多年前作家王朔說魯迅沒有長篇小說不能算世界文豪一樣,是一個思路。評論家李敬澤說,對當代大學生影響最大的兩個作家是路遙和余華,而評論家李建軍說,路遙和史鐵生是當代文學的兩個標高。李建軍基于對路遙多年的研究,認為路遙是當代中國最優秀的作家。我對此有保留,我并不認為路遙的文學成就是當代文學最高的,我更認可的作家是莫言、陳忠實、賈平凹、安黎、閻連科、史鐵生等。當然,我承認從社會影響力來說,如果作一個社會調查問卷,全國人民中知道路遙這個作家的人,要遠遠多于知道史鐵生。但文學就是文學,它有其自身充分的獨立性。路遙盡管優秀,但還是算不上當代中國最好的作家,還差那么一點,而史鐵生可以算。
我以為,路遙是以入世的姿態做著出世的夢想,而史鐵生是以出世之心做著入世的事業。路遙的文學寫作是向外的,有著鮮明的社會性,這和傳統儒家積極入世是相統一的。史鐵生身上除了有傳統的儒家思想之外還著更多的佛道兩家的出世思想,加之西方基督教思想對他影響很大,他曾寫了一篇很重要的文章《晝信基督夜信佛》,所以他的生命有著更多的韌性,那么在路遙身上,則更多地停留于儒家的積極入世思想,追求一種“合唱”,追求一種宏大敘事。而史鐵生的寫作是一種自覺的“獨唱”,是一種精神的獨行與孤往,他在追隨古往今來的圣賢,審視內心解剖自我,探索人類命運。路遙成了悲劇英雄,如卡萊爾所說的文人英雄,他用他的生命成就了他。而史鐵生是深挖人的內宇宙,向人的本性、人的內心進行探索。路遙和史鐵生二人的寫作最終都指向了“世界”,一個向外界探索,充分發展了文學的社會性;一個向內心發展,探索人的內宇宙,都盡了各自所能,都做到了極致。文學的復雜性,任何確定性的結論,都會天然地留有再探討的余地。這兩位作家,他們有太多的相似處,又有著更多鮮明的不同。他們是互補的,往往對方所長正是自己所短。上天對世人的公平原則,也體現在這二人身上,求仁得仁,又何怨焉。如果說路遙還停留于作家這個身份,那么史鐵生則已超越了作家而有了思想家哲學家的精神氣質和貢獻,他給中國當代文學增添了更多形式上的“異質”因素。作為作家,路遙很有中國特色,而史鐵生則更加普世。
再簡而言之,路遙是入世的,史鐵生是出世的;路遙是事功寫作,史鐵生是信仰寫作;路遙是社會明星作家,史鐵生是隱士作家;路遙是文人中的英雄,史鐵生是作家中的圣賢。路遙是詩人,是以天下為己任的政治抒情詩人。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而史鐵生是哲人,哲人者,舍其事而成其心。此兩“心”,殊途同歸。從某種意義上說,路遙與史鐵生,從這兩位作家身上,可以折射出我們當代文壇全景圖,可以挖掘出我們幾乎全部的文學真相與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