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書彬
2021年4月,廈門人特別感念一位先賢——陳嘉庚先生。4月初,他曾傾盡一生的廈門大學,迎來了100周年校慶。
【嘉庚之夢】
1919年8月7日,籌辦中的廈門大學出現在《申報》上。這一天,《申報》一口氣發布了《南方將有私立大學》《廈門將設大學》兩條新聞,以充滿贊譽、期望的語氣報道了陳嘉庚籌辦廈大一事:“使南方有中國自辦之最高學府。孜孜興學,以為國家百年樹人之計,誠教育界之明星。”
這一年,陳嘉庚一直為此事多方奔走。1919年5月,他請胞弟陳敬賢到新加坡主持商務,自己則準備“長住桑梓,致力辦學,不復南來操心商業”。在告別會上,他闡明心愿:“余蓄此念既久,此后本人生理(閩南語“生意”——筆者注)及產業逐年所得之利,除花紅之外,我留一部分添入資本,其余所剩之額,雖至數百萬元,亦決盡數寄歸祖國,以充教育費用,是乃余之所大愿也。”
1874年,陳嘉庚出生在集美一個華僑家庭。9歲,入讀集美社南軒私塾;14歲,讀《四書集注》;16歲,應父召前往南洋,從此走上營商、興學之路。
1910年,陳嘉庚當選新加坡中華總商會第六屆委員會協理,成為閩籍僑領之一。當時,孫中山等革命黨人以新加坡為基地,華僑受其影響,民族意識高漲,在積極支持革命的同時,也積極興辦華文教育。
同年,陳嘉庚加入同盟會新加坡分會,也是從那時起,他萌生了興辦大學的想法。后來,在接受社會學家陳達采訪時,他回憶了這樣一件事:清末時,他們一群同鄉在新加坡共創一所小學,待到校址、經費及學生都有著落了,卻因沒有教員而無法開學……這是我注意學校教育最早的動機。教育有極深切的意義,我是極端相信‘教育救國的人。”
當陳嘉庚踏上興學之路后,他更是在興起于清末的“商戰”說之外,提出了“學戰”說(今日所說的創新能力),并且認為后者才是根本所在。他說:“何謂根本?科學是也。今日之世界,科學全盛之世界也。科學之發展,乃在專門大學。有專門大學之設置,則實業、教育、政治三者人才,乃能輩出。”
陳嘉庚回廈之日,正值五四運動浪潮高漲之時。救亡的呼聲,以及青年們對德先生、賽先生的渴望,讓他的興學之心更加迫切。
他印發了《籌辦福建廈門大學附設高等師范學校通告》,闡明辦學目的:“專制之積弊未除,共和之建設未備,國民之教育未遍,地方之實業未興。此四者欲望其各臻完善,非有高等教育專門知識,不足以躐(讀liè,意為超越——編者注)等而達……”
7月13日,在浮嶼陳氏宗祠的特別大會上,陳嘉庚正式宣布創辦廈大。他對各界人士痛陳時弊,呼喚“南方之強”:“今日國勢危如累卵,所賴以維持者,唯此方興之教育與未死之人心耳。若并此而無之,是置國家于度外,而自取滅亡之道!夫公益義務,固不待富而后行……以四萬萬之民族,決無甘居人下之理。”
在中國現代教育史上,就像蔡元培的《就任北京大學校長之演說》一樣,這注定將是一篇永遠閃光的演講。蔡元培使舊北大煥然一新,而陳嘉庚則通過創辦廈大,把新生于這個古老國度的現代公民精神發揚光大。
【“南方之強”】
1919年6月26日,滬上名流、教育家黃炎培來到廈門,未及安頓,就接到了陳嘉庚的邀約——到演武場參觀廈大校址。
兩年前,二人在新加坡相識,基于對教育共有之熱忱,一見如故。1919年初,黃炎培再至新加坡,陳嘉庚以興辦廈大之計劃相告,又相約二人都歸國后,共同籌辦廈大。
對于在廈門的這次會面,黃炎培寫道:“君亟亟導觀演武亭地,語余曰:‘吾之歸自南洋,晨七時至,八時即來觀。今君晨七時到,亦亟亟以八時導君觀,知君必急吾之急,亦樂吾之樂也。”
隨后,在籌辦廈大的特別大會上,陳嘉庚當場認捐廈大開辦費100萬元,當年交清。經常費300萬元,分12年交付。兩者合計為400萬元,相當于陳嘉庚當時的全部資產。
在此之前,黃炎培從未見過有人竟以如此之大的熱情來辦學。他寫道,陳嘉庚此舉,簡直可謂“毀家興學”。他還寫道,視廈大辦學之目的,可知陳嘉庚同時也是出色的教育家——“君之散財,非為名高,非為情感,蓋卓然有主旨如此”。
那么,“嘉庚精神”的來源又在何處呢?對此,黃炎培寫道,陳嘉庚自奉甚薄——“吾游集美鄉,觀陳君之所居,入門而圭竇其形,循墻而傴僂其容,蓋猶是先人之敝廬,未嘗加一椽、覆一瓦,其不私也如此”。
他還注意到了陳嘉庚的性格:“心力強毅而銳敏,不茍言笑,利害燭于幾先,計劃定于俄頃;臨事不驚,功成不居;嚴于處物而寬于處人……”
他認為,見教育為歐美富強之發動力,其實是“嘉庚精神”之形成的外部刺激,其真正根基,實為那個看似古老、其實生機勃勃的閩鄉的內部傳統。如果說,南洋塑造了“嘉庚精神”的現代格局,那么,桑梓之地才是“嘉庚精神”的真正起點。
對此,黃炎培感慨道:“民族之特性在是歟!”這種“特性”,也使“嘉庚精神”顯示出一種鮮明的風格——它有著嶄新的社會理想,卻深植鄉土;它熱烈地擁抱德先生和賽先生,也心系故國。在極具時代性的外在色彩之下,“嘉庚精神”實際上是把傳統的修齊治平理想,以興實業、辦教育的形式,無縫地嫁接到了現代商業和公益行為之上。
比如,陳嘉庚曾寫道:“凡有誠意為公益者,必須先近后遠。”“對祖宗廬墓所寄之桑梓,理宜更加注意。”
1921年3月1日,廈大在福州、廈門、新加坡等地進行首次招生考試。一個月后,在廈門進行復試,錄取新生98人,分為師范部和商學部。4月6日,因廈大校舍尚未興建,廈大暫借集美學校即溫樓,舉行開校典禮,正在訪華的美國學者杜威等各界名流以及地方人士等3000余人參加了這一盛典。
廈大學生合唱趙元任作曲的校歌:“自強,自強,學海何洋洋!誰歟,操鑰發其藏?鷺江深且長,致吾知于無央。吁嗟乎!南方之強!”
在昂揚的校歌中,廈門大學誕生了。從籌辦到開校,陳嘉庚僅用了不到兩年時間。他為何如此念茲在茲?校歌過后,陳嘉庚發表演講,特意解釋為何要“速辦”廈大。他說:“當此風雨飄搖之際,國勢岌岌可危,豈能久待?不如先將一部分之青年培養,亦可救國。”他勉勵學生們:“當求實厚,不可以得一畢業文憑,遂自詡為莫大光榮,此求學者當切戒也。”
【止于至善】
對一所大學來說,校長人選至為重要,尤其是對初創的大學而言,如蔡元培之于北大、張伯苓之于南開。但是,廈大偏偏在初創時遇到了校長更替風波。
陳嘉庚先是聘汪精衛為校長。當時,汪精衛在國民黨內名望極高,然而他沒有赴任,以政務繁忙為由請辭。而后,陳嘉庚又聘鄧萃英為校長,當時鄧萃英在北洋政府教育部任職,赴任廈大校長未久,即辭職北返。情急之中,陳嘉庚連發電報到新加坡,邀林文慶出任廈大校長。
林文慶為南洋僑生(在南洋出生的華人)。1869年,他出生在新加坡。18歲時,他成為新加坡第一位“女王獎學金”華人得主,而后留學愛丁堡大學學醫,當時愛丁堡大學為世界級醫學中心。
回到新加坡后,他長期擔任海峽殖民地立法局華人議員,擁有巨大聲望。此外,他還是新加坡的實業家、改革者、教育家和儒學復興運動領袖,并由于在當地最早倡導和經營橡膠園,而有“橡膠種植之父”之稱。
按照當時新加坡民間的說法,在整個新加坡,只有兩個人擁有“一架馬車”的資格,一為總督,一為林文慶。也就是說,在當時,林文慶的社會地位遠在陳嘉庚之上。
那么,陳嘉庚為什么要請林文慶當廈大校長呢?因為他深知,這也是林文慶的心愿。民國初年,有一次,陳嘉庚和林文慶同船從國內返回新加坡。在茫茫海上,二人“議論時政,相顧唏噓,因慨民智未開,則共和基礎,終無由鞏固”。不久之后,當陳嘉庚決心在家鄉興學時,即咨詢林文慶的意見。林文慶認為,如果“創辦一間大學,對國家的貢獻必大”。
當接到陳嘉庚的邀請時,林文慶也接到了孫中山邀請其回國參政的電報。他不愿直接拒絕孫中山,回電請其代為決定。孫中山復電贊成他執掌廈大,林文慶隨即辭掉了在新加坡的一切職務,趕赴廈大。
7月4日,林文慶抵達廈門,一頭扎入廈大創辦初期千頭萬緒的事務之中。首先是制定辦學計劃及校旨,主要分為三項:擬設理、醫、工、農、文、商、教育、美術、宗教、哲學諸科;對學生之自治精神及體育之發達,學校予以特別關注;關于道德問題,采取世界最有價值之人生觀念,并闡明中國固有之倫理學說,使之適應于現代之人類生活。
簡而言之,廈大之辦學目的,在于融匯中國固有文化與現代文明,創造一種立于世界學術之林的新文化。以此為出發點,林文慶以《大學》中的“止于至善”四字為廈大校訓。
另一要務為增聘名師,在這一方面,林文慶以其優勢,在國內學者之外,先后聘請了美國學者萊德以及法國學者戴密微等外籍名師。
這時,在陳嘉庚的主持下,廈大校舍也陸續落成。1921年5月9日,陳嘉庚與廈大師生百余人乘船來到演武場,舉辦了廈大校舍奠基典禮。按照他的設計,廈大初期的五座校舍呈“一”字形排開,背倚五老峰,與南太武隔海相望。校舍外墻采用花崗石清水墻,屋身之上冠以閩南風格的琉璃瓦頂。一種融合了西洋、南洋和閩南風格的創造性風格由此誕生。后來,古建筑園林藝術學者陳從周將之命名為“嘉庚風格建筑”,并評說:“陳老先生不是建筑師,但他做出了比建筑師更杰出的作品……在近代建筑史上有其不可磨滅的地位。”
1922年2月,廈大首座校舍映雪樓落成,全體師生遷入新校舍。隨后,集美樓、群賢樓、同安樓和囊螢樓也相繼落成。至此,經過一年多的努力,廈大辦學進入正軌。一如今日一樣,“游客路過廈門,專來本校參觀者絡繹不絕”。各地的青年學生則不斷向廈大“請愿求學”。
【大學之大】
廈門大學開辦之日,也是中國第一批現代大學成長之時。
在林文慶的主持下,廈大的校務和辦學成績蒸蒸日上。1926年6月28日,上海《申報》報道廈大:“內部漸臻安固……經校務會通過,分設文、理、教育、商、法、醫、工等七科,并增設國學研究院。”
這一年,因北京時局動蕩,大批學者紛紛南下。自3月至12月,林語堂、沈兼士、魯迅、張星烺、顧頡剛、張頤等著名學者先后加入廈大,一時之間,廈大名師如云。
在這樣的師資陣容下,當時廈大平均每位教師所教的學生不超過5個,一些專業課甚至采取了個別授課的方式。比如,當時聽魯迅授課的學生一共23人,其中包括女生2人。這些學生既包括了當時國文系的全部學生,也包含了英文和教育系的部分學生。當時廈大的動物學系全系只有1名學生,“天天和教員對坐”,授課者為留美歸來的著名學者、中國現代生物學的主要奠基人秉志。這樣的課堂情景,今人難以想象。時人評論說:“其能超然獨立,專心以從事于研究者,在華北惟有南開,在華南惟有廈大而已。”
1927年,英國倫敦會海外秘書霍金斯在訪問了中國多所大學后,特意致信林文慶,稱贊廈大:“成績之優良……從未見有勝于貴校者。”
1929年,廈大教育系主任孫貴定自信地說道:“在目前的中國,私立大學,只要經費充裕,辦理得人,實在比國立大學安定得多。廈門大學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但也是在這個時候,廈大遭遇了辦學以來最嚴重的危機。當時,一場全球性的經濟危機正在席卷南洋各地。1928年底,陳嘉庚公司的三年總結算表明,受橡膠價格下降等因素影響,公司已損失過半資產,隨后之經營愈加艱難。
之前,陳嘉庚一直認為,即便由他一人支持校費也沒有問題。他曾這樣說道,在倡辦廈大之時,他“存有資產四百萬元,至五十二歲增至一千二百萬元,而兩校設備及經常費,年開八九十萬元,自度決無過限”。雖然陷入困境,陳嘉庚在辦學上依舊極為執著。其時,有人勸他停止校費,他回答說,他不愿意放棄義務:“何可遽行停止。一經停課關門,則恢復難望。”
1931年,陳嘉庚的公司改組為股份有限公司,仍以利潤提成維持學校費用,但已不足以維持廈大正常運轉。對此,陳嘉庚還特意解釋說,希望公眾切莫以為他的困境乃源于校費之累:“蓋自不景氣來臨,平素較我殷裕者尚多,既無如我之負擔,乃現下之困難,固不減于我……愿國人勿引我之困厄為口實,致阻公益事業之發展,陷我于罪人。”
1935年,為度過校費危機,林文慶到新加坡為廈大募捐。募捐開始后,每天早上5點多,林文慶就起床做準備,9點多出發,沿街叩戶,向僑胞募捐,一直到下午6點,回家后,忙碌到凌晨一兩點才休息。有人勸他:“你年紀這樣高了,天天這樣辛苦,明天早上應當休息半天,下午再工作吧。”他指著募捐團里的其他成員說:“我老的可以不要,看看他們少年的要不要休息。”
募捐歸來,林文慶向全校師生報告:一共募得30余萬元:“此次南渡的結果,不僅在經濟方面獲得大量而有力的幫助,而且把‘廈大的校譽傳遍于南洋的社會中。”
這時的廈大,在林文慶的主持下繼續發展。他一邊繼續延請名師,一邊在校舍、教授住宅樓和圖書館之外,興建動植物博物館、自來水廠、電燈廠、醫院、浴室等教學、生活設施。對此,《海關十年(1922—1931)報告》寫道:“在那里(廈大),能干的教員為學生將來的偉大工作打基礎……許多學生來自外省。現在,每十個大學生中有一名女生。校園寬敞,風景如畫……”
1937年,在廈大迎來16周年校慶之際,教員何勵生寫道:“我們廈大歷史雖是不長,但老早就能夠和國內各著名大學并駕齊驅……自民國十四年到現在,共有十二屆,五百八十四名畢業生,他們個個都能出其所學,為國家社會熱心服務。”在這為數并不多的畢業生中,日后成為中科院院士者即有5人,成為知名專家者則數十倍于此。簡言之,凡入校者,幾乎皆可成才。
后來,在改為國立大學后,廈大依然延續這一辦學風格。究其原因,林文慶曾這樣說道:“我們深信,學校成績之良窳,并不與學生數之多寡成正比例。”這個理念,與“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可說是異曲同工。
1935年,有人以上海某大學較廈大遲辦,在校學生數量卻已遠遠超過廈大為由,認為廈大“落后”了。對此,陳嘉庚駁斥說,辦大學是為養成人才,不是為頒發文憑,廈大在招生和教學上一向“不為情面而破格”,絕不只追求辦學規模而仿效“其他等處招生之隨便,或規定程度之淺低”。
1937年,在苦撐數年之后,陳嘉庚不得不申請改廈大為國立大學。當年6月4日,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電復陳嘉庚,批準廈大改國立。7月26日,新任校長薩本棟到校。年近七旬的林文慶至此卸下了16年的校長重任,攜家人返回新加坡。
又過一年,國民政府教育部按照《捐資興學表彰條例》,發布《關于表彰廈門大學創始人陳嘉庚、陳敬賢、林文慶的訓令》:
“國立廈門大學前由陳嘉庚、陳敬賢、林文慶捐資創建,林文慶并親任校長十余年,同心協力,慘淡經營,固能成就多才,規模大備。乃至抗戰軍興,暴敵恣意摧殘我們教育文化機關,該校竟為炸毀。政府于迅籌恢復之余,軫念陳嘉庚等艱辛創業,愿力宏毅,嘉惠士林,足資矜式,特予明令褒揚,以彰殊績,而勵來茲。”嘉庚先生,就此“作別”(非完全告別,后來他歸國定居,又全力擴建校園)廈大。
從此,他已是永遠的“校主”。
(作者系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