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
到阿那亞戲劇節的第二晚,我們看了一場在卡車上表演的偽變裝秀。
一位著裙裝、蹬高跟、戴卷發、涂口紅的男士招攬我們進來。“要酒嗎?”他邊問邊打開冰柜、舉起開瓶器,指著二維碼說,可以打賞任意金額。我們在沙地坐下,五位變裝演員漸次登場。一位假扮法國貴婦,扇扇子,講中文混合著蹩腳法語的脫口秀;一位戴著夸張的假胸,跳脫衣舞,跳著跳著把假胸甩了出來;還有一位扮成白雪公主的后母,臉抹全黑,硬拉幾個路人上去陪ta演戲,態度蠻橫。

候鳥劇場上演的實驗性劇目《賽博2077》
那個地方叫“妖精洞”,是白天我們逛沙城時偶遇的——沙城像小孩在沙坑里堆起的城池,只不過放大數倍,位于秦皇島阿那亞小鎮最西北方向的海邊,這個6月成為年輕藝術家們作品的棲息地。沙城西邊一堵沙墻禮貌地攔住我們的腳步,墻很矮,能看到另一頭是一片片白色帳篷,藝術家夜里就住在這。
這是阿那亞戲劇節藝術策劃劉暢導演發起的“候鳥300”項目:邀請300位青年藝術家在海邊一起展演、生活300小時。他說,候鳥300是未知的、實驗性的、創作中的過程,“很來勁的一個事。”
候鳥300的主區域之一沙城如同小型迷宮,沙墻隔出一個個半封閉的露天空間。我們路過一間,色彩駁雜的飄帶掩映著幾張躺椅,日照當頭,椅背很燙,墻上涂鴉筆留下一個箭頭,“大保健”。標牌上有人寫“皮囊體驗滾燙,靈魂得到釋放”。
偽變裝秀《Annata :Not A Real Drag Show》在阿那亞演了三個晚上。演員妝容浮夸辣眼,表演尷尬,我們一開始也不大自然,機械地鼓掌;看了很久,才確認臺上表演的就是女性,這是一場女性戲仿男性變裝的演出。每當謝幕,卡車上拉下一個大幕,同步她們在化妝間的動態,脫衣、穿衣、發呆、說話,都被我們觀看。后來我看場刊里這樣介紹:“(她們)在現實裂縫里壓抑多年的羞恥、天真、歇斯底里、孤立、暴力和不明所以的傷感。”
我們在此地看到許多片段式、難以歸納的實驗創作。某塊辟出來晚上做燒烤攤子順便賣酒的區域附近,兩道弧狀的沙墻之間,一位戴白色頭巾面紗的女士站得仿若立牌,雙手遞出午夜12點獨角戲《美狄亞的午夜碎片》的宣傳單。我們身邊的游人路過她又折回,“是真人嗎?”她不理。資料告訴我們,這個戲改編自《美狄亞》,但發生在當下:美狄亞每個夜晚都想殺掉丈夫,到了白天又猶豫不決。
阿那亞最重要的主角之一是海。緊挨著沙城的“孤獨外劇場”面朝大海,傍晚,孟京輝改編自卡森·麥卡勒斯的新戲《傷心咖啡館之歌》就在這里開始。結尾,一只巨大的石手落下,嚴厲地指向觀眾席,演員走向大海,樂隊在海岸上透明的房子里演奏張瑋瑋。凌晨3點,演員舉著火把走到海邊,陳明昊的實驗戲劇《海邊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上演,朱麗葉死去后,“上帝”的聲音“那就是東方,朱麗葉就是太陽”這句臺詞精準地卡著日出時刻被喊出來。

藝術家聶競竹作品《貓是你的鏡子》

中國美術學院團隊的《彼岸》,門的寓意是潘多拉
有三扇門孤零零地立在海邊,是中國美術學院團隊的作品《彼岸》,門附近的小牌子上寫,門的寓意是潘多拉。《彼岸》的附近矗立著幾根鐵柱子,到黃昏,這里變成候鳥劇場,是《賽博2077》的演出場地。藝術家秦然給自己的上半身抹上熒光顏料,用布條蒙上眼睛,追光跳舞。他又穿上防護服(這是一出從人類的初生演至人工智能的賽博2077年的形體劇,自然也要經歷新冠疫情),走太空步。二十幾分鐘后,夜幕降臨,他手持DV對準我們,過了一會兒,再把DV交給第一排的一位女士,自己脫下防護服、蜷縮、在海浪邊倒下。“歡迎來到阿那亞候鳥300的2077世界。”他帶的錄音機循環發出這句話。
候鳥300的另一些戲在阿那亞小鎮最東端的濕地公園上演。我們在宣傳單上看到一些標注為“小平臺”“大樹下”或“聞所喂蚊所”的演出場地。它們都在一個很大的濕地公園里。進入公園,手機的導航系統失效,只能根據不時出現的臨時路標尋找藝術家的命名場所。公園里有人放風箏,有人遛狗,還有一位小男孩在開闊的坡地對著小樹林拉小提琴,父母站在他身后靜靜陪著。
阿那亞社區的主體之一是住宅區,住戶大部分是北京居民——這個社區如同窗明幾凈的公社,清潔、精致、風格統一、綠化很好。哪怕是戲劇節期間,非業主進阿那亞也需要證明受到邀請;這里屏蔽了日常的外賣系統,有專屬的APP查詢吃住行信息;除了一些黑白灰冷色調的ins風店鋪,五個食堂分布在阿那亞的不同位置,分別以“第X食堂”命名,就餐高峰期所有人端著白色托盤排隊,隊伍緩緩挪動,取下一個個小碟子,先是熱菜,最后是主食,然后排隊付賬。就餐區分為業主區和非業主區。
戲劇節的侵入與社區濃厚的中產氣息形成奇妙共振。食堂里扶老攜幼的家庭和戴禮帽、穿麻制長衫的文青擠擠挨挨。表演者穿著夸張鮮艷的戲服坐在網紅店或酒莊門口。戲劇家、藝術家的等身人形立牌立在街邊草地,巨大的海報上有戲迷用馬克筆寫下的“同感”“近乎正常”“戲劇是什么”等抒情詞句。年輕的戲劇人在分發傳單,一個叫《螞蟻招待所》的劇組把宣傳單印成塞往賓館房間門縫的情色小卡的樣子,白底、黑體的黑字紅字,“真心尋找有緣人”。修剪整齊的草坪上有攜小孩玩耍的老人信步。兩只以牛仔拼接布為皮膚的大貓臥在沙灘,是藝術家聶競竹根據古埃及傳說“貓神芭斯特的魔法鏡”創造的,買了海景房的業主從陽臺正好可以望到它們。
在聞所喂蚊所表演的《自殺導賞》在濕地公園深處,我們遲到了近二十分鐘。在一塊林間空地,幾位年輕男女演員輪番說出念白,上演一個男子提前被告知自己死后將找舊識們解答心靈困惑的故事。四排折疊椅圍繞“舞臺”放置,觀眾與演員距離很近。結尾,是演員們即興輪番在麥克風前回答觀眾的問題。“你相信輪回嗎?”在配樂聲中,一位演員說自己不相信,另一位說相信,因為今天臺下坐著自己的家人。蚊子很多。
從喂蚊所走了三分鐘,我們就到了“大樹下”。一棵大樹下,兩位演員穿著類似《夜宴》中周迅同款白色戲服在緩緩扭動肢體。這個劇目叫《長庚歌》。導覽手冊介紹這部劇目展現的是“用心、神、身描繪”的超現實,“如同量子糾纏,它分不清,想不明。”我沒太看懂。
那是晚上7點,不少業主從濕地公園外的第四食堂吃完飯,被那兩位演員的身姿吸引,停下來站在場外。這時一位演員匍匐向前,另一位跪下來,朝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