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離子獻馬

李國文

“郁離子”，為明代開國功臣劉基的“托名”。元末大亂之際，隱居家鄉的劉基所著的一部寓言集，便以此為名。

劉基，字伯溫，浙江青田人。每當提及“劉伯溫”這三個字，就會馬上想到他的“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燒餅歌》。其實，他政治家的聲譽和文學家的光輝，被神秘詭異的民間傳說遮掩了。在真實的歷史中，朱元璋得天下，劉基立功不小。而在文學上，這部《郁離子》稱得上中國的《伊索寓言》。

《郁離子》中有這樣一則寓言，郁離子的一匹牝馬，生下了小馬駒，這給全家帶來莫大的愉悅。

一位懂得相馬的老者驚奇地發現：“郁離子之馬，孳得駃騠焉。”你家的這匹小馬駒，將來會是一匹千里馬呀！

大家看著這匹剛出生的小馬駒。它很快就能筆挺地站立起來，抬頭尋找母乳吮吸，然后輕捷地踢踏馬蹄，好奇地打量著周遭的一切。

有人向郁離子建議，這樣一匹千里馬，應該趕緊獻給朝廷，只有皇家的馬廄，才是這匹天生高貴的馬駒應該去的地方。在那里，它可以得到最好的照料，受到最好的調教，成為名副其實的千里馬。郁離子雖然舍不得這匹馬，但是為了它的成長，為了它的未來，不遠千里舟載車運，從浙東海濱，一直送到京城。

郁離子獻馬，成為京城一大盛事，畢竟千里馬不常見，大家都很感興趣。然而，元朝是從馬背上得天下的，自認為對馬的認知能力超強，你一個普通老百姓牽來一匹小馬駒，敢誑稱千里馬，誰曉得你是不是詐騙？于是，有人讓郁離子將馬送到太仆寺檢驗。太仆寺，是當時國家設置的馬匹管理機構。那班官員知道自己既無伯樂之才干，更無伯樂之慧眼，而且，國家的御馬廄里也無千里馬，因此他們辨別不出千里馬。面對郁離子牽到衙門里的這匹馬，這些官員，既不敢說它是，也不能說它不是，支吾了一陣子，囁嚅了兩句。郁離子終于明白了，他們的意思是這匹來自長江之南的馬駒，因非冀地所產，便注定不可能是地道的千里馬，也就沒有資格進入皇家馬廄，只能散放在外廄牧養。

有一位名叫南宮子朝的京城朋友，對郁離子說：“熹華之山是南方天帝的住處，那里有一種鳥，羽毛青里帶紅，因此名叫紺羽鵲。紺羽鵲孵出的雛鳥跟任何鳥都不一樣，想一想天下的鳥類，只有鳳凰的形狀與它相似。于是此鳥講鳳凰的才德，立鳳凰的志向，想發出像鳳凰一樣的叫聲來驚動天下。好心的爽鳩告誡紺羽鵲道，上古的圣人只以木主事神，后世改用土偶祭祀，不是先王考慮不周，而是古人務實，不求貌肖，內容和實質最為重要;后人唯名，崇尚形似，更在意皮毛和表面。所以，你千萬別發出鳳凰那樣的鳴叫，免得給自己帶來不幸。然而，紺羽鵲沒有聽從勸告，終于有一天，它振翮而起，鳴叫起來，而且，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以至于河川同響，巖谷回應，林木呼嘯，萬物發聲，整個熹華之山為之震撼。鷔鳥感受到它的強大，害怕危及自己的地位，就讓鷚鳥對西王母的使者進了讒言，說這樣的怪鳥，發出這樣的怪音，是不吉祥的。于是，使者就派鴆鳥天天追趕它，撲打它，將它驅逐出九天之外。掙扎逃命的紺羽鵲，那美麗的羽毛都飄落到海濱。不幸，又遭 鶝鶔的利箭射中頸部，差點死去。”

南宮子朝講到這里，為郁離子慶幸，這匹馬未被看中而收留，因此，也就不會落得那只紺羽鵲的下場，這是多么妥當的結局呀。他對郁離子說：“人世間多一匹千里馬，少一匹千里馬，他們是無所謂的，能保住自己的烏紗帽，才是最重要的。”

聽完這番話，郁離子立刻明白了。那匹小馬駒，好像也頓悟了，他們高高興興地踏上歸程。

（孤山夜雨摘自《河北日報》2021年6月25日，曾 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