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海

張靖陽：靖，平定，安定禍亂;陽，人間。寓意為平定人間，安定禍亂，一個生活在俗世之間，渴望觸碰太陽的人。

“請給我一張今天的月球船票！”

我從售票員那里拿到票就低頭快步擠出人群，我無法控制自己瘋狂的心跳，直到發現手里薄薄的紙片沾上汗水，才回過神慌忙把船票放進錢夾。我看著滿是汗的手心露出笑容，腳步輕快，哼著編造的歌為一無所有而滿心歡喜——我已經花光了所有積蓄，失去了房子和一輛二手車，我即將擺脫地心引力，也終于逃離了回憶的負擔。

人類一直有一個美麗的夢，這個夢來自月球。嫦娥奔月，吳剛伐桂，天狗食月，阿蒂米斯與奧列翁……綺麗的夢境在歷史長河中一次次搖曳，牽動悲歡離合，而人類終于在我出生的那一年打破了夢與現實的邊界。那一年科技呈現井噴式的發展，地球生態也迎來崩潰的倒計時，當時很多人還沒有想明白現狀，“月球城”計劃就已如火如荼地開始了。很快這個計劃就讓人類忘卻了地球的痛苦，看到了輝煌的未來，全球都陷入持久的狂熱之中，共同的希望使人類暫時團結了起來。

在那歷史里程碑的一年，我出生了。我父親是宣傳部的一名小員工，他和所有人一樣認為每一個人都是這項工程的參與者和受益者，為此常常加班并樂此不疲。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孩子，人類將踏上新的征程。”但他在世時一直對年少的我很失望，覺得我毫無責任感，只顧著眼前生活的茍且，從不在意人類的未來。我覺得這很可笑，那個年代所有人都像被打了興奮劑一樣，大街小巷都在討論移民月球——藝術作品的主題、課本的教材、激昂的演講都離不開“月亮”，都在天花亂墜地描述月球上真正平等自由、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在我看來，他們的所作所為宛如荒誕小說，人們互相欺騙，自我欺騙，只是為了不去注視自己在地球上糟糕透頂的生活，每個人都心知肚明：月球上的生活并不會有多好，但至少不會比地球的生活更差。到頭來這就是一場虛幻而盛大的“月球夢”，而我們就是被欺騙的“移民一代”。

“本月最后一天，‘月球城工程將全面竣工，十五個國家總計七十座月球城正式運行。此計劃投入了大量的資源，消耗了天價的人力物力，第一批月球移民飛船預售最遲于明年十一月前開始……”

我關掉了天花板上的浮屏，可床頭的浮屏又跳出來，我剛想伸手關掉，病床上的父親卻悲傷地搖了搖頭。我預感到那一刻的來臨，咬緊牙關坐到父親身邊，他望著空蕩蕩的天花板，囈語一般開口：“孩子，人類將踏上新的征程……”我無力地點點頭，他側過身握住我的手，我沒有退路，沒有選擇，我只能握住他的手，接過時代的接力棒。父親露出笑容，沉沉閉上眼，輕聲念著：“海，海，海啊……”直到再也沒有聲音。

他沒有痛苦，他是在夢中離去的。

我依然握著他冰冷的手，我選擇清空自己的心，裝進父親的夢想。

“下面插播一條午間新聞。”

我看向自己的懸屏，女主持人的縮小版全息投影在空中走來走去，她黑眼圈濃重，手里拿著香煙：“今日，最后一批月球移民飛船船票已全部售出，之后除緊急情況外月球將不再對地球開放，以保護月球生態運轉。”可她突然面部抽搐，扔掉煙頭，爆發一陣大笑，嘶吼著喊道：“我們是被遺棄的人類！永遠被遺棄——”

我慌忙關閉懸屏，快步離開嘈雜的大道，手緊緊攥著錢夾，不敢抬頭四顧周圍縱火跳舞的暴徒，四處搶劫的小孩，高聲尖叫的女人。我躲開了一個小女孩朝我扔的酒瓶，努力無視坐在路邊看不出人形的落魄乞丐令人發顫的眼神。我踩過老鼠的尸骨，順著一架骯臟的梯子進入地下街道。自從“移月”開始以來，短短十二年人類社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船票開始售賣后，人們絕望地發現一張船票天價難求，免票的只有政府每年在各名牌大學挑選的優秀畢業生，還有參與建造的科學家等人員及其家屬——我認為這根本就是一場為了保住少數精英而展開的陰謀。大規模抗議遭到武力鎮壓后，一時間“偷渡”風氣盛行，很多人在地球偷偷非法建造私人飛船，更有甚者混入運送物資船，這導致月球上的階級差異極其巨大，非法“移月”的人在那里幾乎無法生存下去。而月球社會與地球社會的矛盾更是尖銳到無法調節，月球移民帶走了幾乎所有尖端科技、前沿武器、高端人才，留給地球社會的只有極度惡劣的環境、倒退的生活水平、瀕臨崩潰的制度和破碎一地的“月球夢”。

我不敢走主干道去發射基地，那很可能會碰到上街報復的民眾。我從星羅棋布的地下街道穿越城市——散發著腐臭味的城市。終于，我看到了山谷間的一群白色建筑，在陽光下閃著銀光。進入發射基地需要十幾次票據檢查、人臉識別、紅外線探測——這一切都是為了防止地球民眾攻擊發射基地，為此整片建筑群都部署了“漁網”。“漁網”外層涂了不可見顏料，內部是一種極其柔韌的光膜包裹改良后的納米材料網，不明物體接近后便會自動收束，它無法毀壞物體，但沒有任何東西能逃出它。

等待室很安靜，大家就像網中的魚一樣。冰冷的機械音突兀地響起：“飛船即將抵達。本次航行是第三十九批月球移民，廣播結束后，二十七號發射基地將進行全面封鎖，不允許任何人離開。請問有沒有人后悔？”

無人應答。

廣播又重復一遍：“請問有沒有人后悔？”

人群開始躁動不安，我身邊一個富商打扮的中年男人不停顫抖，不遠處的女人低聲啜泣，戴眼鏡的青年跪倒在地，大部分人都臉色蒼白，低頭不語。

“最后一遍，有沒有人后悔？”

這次有兩三個人顫抖著舉起了手。“好的。請各位登記后隨懸屏指示離開發射基地。接下來發射基地將進行? ?封鎖。”

廣播聲沒有再響起，但我心里卻浮現出一個蒼老的聲音質問著我：你后悔了嗎？我本不該走上這條道路，卻為父親的遺愿付出了自己的青春年華，自己的初心，自己的自由。從根本上來說，我痛恨自己出生在這個瘋狂的時代，我的選擇變得不重要，因為我再抗拒也無法左右時代的選擇。我們這一代人必須滿懷痛苦地去高唱所謂“月球夢”，我們是這個世紀的產物，在整個時代的狂熱呼喊中，個人的聲音再撕心裂肺也會被淹沒。

移民月球會是人類的新開端嗎？但至少已經是我的終點了。地球上充斥著矛盾、不公、絕望、暴力和冷漠，而月球許諾給我的幸福不過是一片蔚藍而寧靜的月亮海。這片海沒有潮汐海浪，只有海上的小船和父親的背影等待著我，這片海一湊近就碎裂，連帶著父親與小船一起化為烏有。

“飛船已到達，請各位乘客有序登船。”

我想告訴所有人，我想跪在地上捶胸頓足，振臂高呼，我想用充滿血腥味的嗓子發出聲音告訴每一個人，我想用我的血肉之軀逆流而上，我想撕破一切虛偽的欺騙——

月球上不可能有海！

“飛船已啟動。”

（指導老師：張? 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