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奇 孫美玲



【摘要】文章從公共傳播理論的視角出發,訪談和實地調研了三聯韜奮書店三里屯店、中國書店燕翅樓店、Page One北京坊店、十月時光書店和閱青山書店,獲得第一手資料進行分析。研究發現,24小時書店經營效率較低,難以作為實體書店普遍適用的模式。但作為實體書店少有的創新,其文化展演的特質,加之自身的時間、空間符號的文化內涵,吸引了政府、國有資本等多元主體的參與。從實踐層面看,24小時書店應進一步深化與讀者的情感連接,在注重社會效益、服務讀者的同時,實現有效率的公益。可嘗試以深夜書店替代24小時書店,使書店成為夜間經濟的有機組成部分。
【關鍵詞】公共傳播 24小時書店 多元經營 合理性
【中圖分類號】G2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1)7-031-08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1.7.005
24小時書店是實體書店的一個子門類,即24小時不打烊的實體書店。臺灣誠品書店敦化南路店1999年率先采用此模式,①而且是誠品書店四十余家分店中唯一一家24小時營業的書店。2014年4月,三聯韜奮書店美術館總店開始24小時營業,成為北京第一家24小時書店,這家書店在當月收到李克強總理給全體員工的回信。信中指出,24小時不打烊書店“很有創意,是對‘全民閱讀的生動踐行”,而且“讀書不僅事關個人修為、國民的整體閱讀水準,也會持久影響整個社會的道德水平”,希望“把24小時不打烊書店打造成為城市的精神地標,讓不眠燈光陪護守夜讀者潛心前行,引領手不釋卷蔚然成風,讓更多的人從知識中汲取力量”。[1]之后,北京開設了十余家24小時書店,上海、天津、南京、廣州、長沙、西安、沈陽、合肥、青島、杭州等多個城市也先后鋪開。截至2018年年底,全國共有95家24小時書店,其中48家國營書店、47家民營書店,數量排在前三的省份是上海、北京和江蘇。此外,四川、內蒙古等地建有24小時自助無人書店87家。[2]雖然部分書店出現了停止運營的情況,如1200bookshop廣州天河北店停業、中信后街店在2019年9月停止夜間運營,至此廣州只剩下一家24小時書店。[3]但整體而言,24小時書店成為實體書店行業的一個亮點。
24小時書店的核心是24小時不打烊。從常識看,這種經營方式并不符合大眾的常規生理作息習慣,因此夜間經營是否創造出新需求、這種需求是否可以實現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雙豐收,都尚存疑問。那么,為什么北京在短時間內密集出現24小時書店?目前這些書店的發展狀況如何?24小時書店是否可以成為實體書店行之有效的業態創新模式并推而廣之?這是本文關注并希望回答的問題。
一、文獻回顧
目前有關24小時書店的研究主要從社會公益和經營創新兩個角度進行探討。從公益性角度看,24小時書店是城市精神文化的地標,[4]作為公共文化空間、城市記憶空間和市民交往空間,對文化意涵交融、城市形象構建和個人交往具有重要意義。[5]從經營模式看,24小時書店對數字時代書店的轉型探索提供了可借鑒的創新模式。[6]在對青島明閱島書店的讀者進行調研時發現,高學歷(碩士及以上)人群到訪多,安靜舒適的環境對他們來說是最大的吸引力。[7]書店采用主業+副業的盈利模式,通過政府補貼和咖啡廳、文創產品的綜合經營實現成本抵償。[8]同時,通過與房地產商合作降低成本、引入互聯網流量思維,推動互聯網原住民從閱讀到悅讀的回歸。[9]盡管如此,在該書店經營中依然存在成本升高、綜合經營效果差等問題。[10]
綜合發現上述文獻均沒有回答一個核心問題:為什么要24小時經營?既有研究指出,在電商和電子閱讀出現后,實體書店在價格體系、查詢服務、交易成本等方面處于劣勢,提出了采用餐飲文創綜合經營模式、組織活動、增加幼兒類和教育類圖書比例、運用體驗式經營、實現線上線下融合、爭取公共政策支持等建議,[11]但并未回答24小時書店與普通實體書店的實質性區別。尤其是24小時經營必然會增加經營成本,相較之下經營意義何在,值得進一步探究。
2011年前后,實體書店受租金、稅金高漲以及網絡書店的沖擊開始轉型探索,在經營圖書主業的同時進行多元經營,嘗試文創、咖啡、文化藝術活動等經營形式,日益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成為城市的公共閱讀空間。[12]斯科特·麥奎爾提出的“媒體—建筑復合體”概念對于理解這種現象有一定的啟發,其指出電子媒體如霓虹燈、攝像頭等,已經重構了城市空間,使之成為流動的媒體城市。[13]城市空間是個體感知、集體記憶的場所,[14]孕育了公共性,其中空間與傳播相互構成。[15]城市時空是多重的,因而傳播也是多重的。如以購物中心、廣告牌為代表的市場空間,對應的是商業傳播如市場營銷、廣告、公共關系;以住宅、社區為代表的生活空間,對應的是人際傳播;以互聯網為代表的虛擬空間,對應的是網絡傳播等;而書店代表的則是一種公共閱讀空間,是公共傳播的重要載體。
國內早期關于公共傳播的研究指出:“公共傳播的首要目的是說服受眾,使之采取有益于自身健康和生活,有益于社會和人類的行為;引導他們積極參與公共生活和努力提高社會道德水準;指導更多的人承擔并完成推動社會發展的使命。”[16]胡百精認為公共關系的拓展、面向公眾的傳播、圍繞公共議題的傳播、公益傳播、處于公共性維度的傳播,是公共傳播的五種研究視角,并在此基礎上提出第六種視角,即多元主體基于公共性的對話。他認為公共傳播應包含多元主體、公共性價值與整體性方法論、認識論三個維度。[17]師曾志則強調公共傳播是一種思維行為模式,以組織所面向的公眾為考慮問題的出發點,在博弈過程中達到組織利益的最大化,[18]公共傳播最終指向人的情感連接,情感認知是驅動公共傳播得以實現的內在動力。
當前圍繞24小時書店形成的一系列討論主要體現在城市的精神地標、服務廣大讀者、推動全民閱讀等方面,均是從公共視角分析這一傳播現象。從這個視角看,借用公共傳播理論的分析框架是一種有價值的嘗試。具體而言,24小時書店的發展首先體現在多元主體的參與,包括政府、書店、讀者、文創企業、地產企業等;其次是面向廣大讀者,引領全民閱讀,構建城市形象的公共性價值認知;再次是以24小時(時間)和書店(空間)為符號進行的多維度公共性傳播。因此,本文從公共傳播的視角提出以下理論模型(見圖1),在描述北京24小時書店發展現狀的基礎上具體分析其運營狀況以及存在的合理性,主要關注兩點,即夜間經營的經濟效益(營業利潤)與社會效益(讀者數量),并以此分析24小時書店是否超越傳統實體書店。這涉及公共傳播的評價指標問題,實體書店與體育場、博物館、廣場、雕像等公共建筑不同,在外觀上一般與普通建筑區別不大,無法以外觀的視覺效果呈現符號傳播,而且書店雖然具有公益性質,但前提是能夠長久地運營下去。因此,不能停留在有24小時書店存在的表層評價,要深入分析書店具體的經營狀況。
二、研究方法
為回答上述問題,本文主要采取案例研究法,輔以深度訪談和實地觀察。案例研究是對特定個案進行深入研究,從而提供描述或解釋的方法。[19]作為國家政治、文化中心,北京市政府主動營造良好的文化環境和閱讀環境,推動包括實體書店在內的公共文化基礎設施建設。無論在數量還是規模上,北京實體書店在全國都名列前茅。因此,本文選擇北京的24小時書店作為研究對象,并選取三聯韜奮書店三里屯店、閱青山書店、中國書店燕翅樓店、Page One北京坊店、十月時光書店作為案例進行探討。
三聯韜奮書店三里屯店屬于國營資本,定位是“城市、社區的文化生活空間”,位于朝陽區三里屯街道。該店面積700平方米,咖啡休息區設有40余個座位,容納圖書25 000余種,共計80 000余冊。中國書店燕翅樓店,定位是“北京中軸線上一盞不滅的燈”,位于西城區地安門內大街,該店面積600平方米,有36 000余冊新書和37 000余冊古舊書。閱青山書店通州東郎店定位為“讀書人的城市書房”,是全市首家位于文創產業園區的24小時書店。十月時光書店定位是“年輕人的生活體驗空間”,位于海淀區中關村創業大街,店面面積211平方米,有3 000余種圖書。Page One北京坊店屬于民營資本,位于西城區前門北京坊,面積2 500平方米,容納圖書80 000冊至100 000冊。本文選取的案例較好地代表了書店的各個類型。
此外,筆者分別于2019年5月至8月、2020年7月至8月對五家書店進行了實地觀察,對書店經營人員、媒體記者和其他相關人員等進行了深度訪談,獲取了大量一手資料。依據上述資料對北京24小時實體書店的具體經營狀況進行分析,探討其存在的合理性,并給出未來發展的一些可行性建議。
三、北京24小時書店的經營狀況分析
截至2020年8月6日,除去無人值守、通過自動售賣方式經營的書店,北京正在營業的24小時書店有11家(見表1)。
從表1可以發現,這11家書店在地區分布上并不均衡,主要集中于城區,其中9家在城六區、1家在北京副中心通州區、1家在昌平。在開業時間上,2017年以后密集增加,在這個過程中也有部分書店退出24小時營業,如三聯韜奮書店海淀分店、博書店。在資本來源上,國營占到70%,言幾又、西西弗等發展較為迅速,規模較大的民營書店并未進入這一領域。
在對三聯韜奮書店三里屯店、閱青山書店、中國書店燕翅樓店、Page One北京坊店、十月時光書店進行調研后發現,這五家24小時實體書店均采用了多元經營模式,在銷售圖書的同時,都設有閱讀空間或咖啡廳,并售賣文創產品、開展線下活動等。其中閱青山、三聯韜奮、中國書店和Page One側重于圖書銷售和展示,休閑閱讀區相對較小,十月時光則把較大空間設計為閱讀消費區。
在圖書經營特色上,這五家書店各有側重。Page One主打英文原版圖書和人文書籍特別是設計類書籍,中國書店主打古籍,三聯韜奮主打人文社科,十月時光主打文學藝術,而閱青山書店的圖書品類較為綜合,涵蓋文史哲、財經、藝術以及兒童讀物等。同時,他們都很少選擇教輔類等快消品。在圖書擺放上,中國書店的擺放密度較高,其他書店的擺放密度相對低一些。通常,密度低會進一步減少圖書單位面積的展示,但能夠創造出更寬松的空間感和舒適的閱讀氛圍,給讀者營造更佳的閱讀體驗。在文創產品的開發和選擇上,各家書店都非常注重這些產品與自身圖書定位的搭配,遵循風格相近的原則。
各家書店整體盈利情況呈現出一定的差異性。三聯韜奮書店三里屯店開業以來日均客流量超過3 000人次,周六日接待量超過5 000人次。2018年4月至12月日均圖書銷售額2.5萬,總銷售數量12.3萬冊,白夜班占比3:1。中國書店一年總營業額260萬,日均圖書銷售100單左右,圖書銷售額4 000元左右,同時享有政府補貼。①閱青山書店的圖書銷售已不再是主要盈利方式,其利潤率占比最低至3%,青山講堂和青山書院是閱青山書店的線下活動品牌,可以組織各種與圖書相關的現場活動,成為“城市的會客廳”。目前,閱青山書店已實現了小幅盈利。②十月時光的圖書銷售占比較低,占全年營業額的5%至10%,而飲品占70%左右,文創約占5%,會議場所租賃、蛋糕、茶歇約占15%至20%。目前,十月時光書店也已實現盈利。③
作為24小時實體書店,夜間經營是其最大的特點之一。各家書店的夜間經營情況差別較大。三聯韜奮書店三里屯店位于夜生活聚集片區,地理位置優越,“最適合開24小時書店”。根據經營方提供的資料,2018年4月到12月,21:00到次日09:00的夜間銷售占全年銷售的25.68%,累計156萬余元。夜間銷售高峰期為21:00到次日02:00,占夜間總銷售的93.15%,02:00到09:00是夜間銷售的低峰,營業情況并不樂觀,每小時銷售兩到五本書(見圖2)。夜間讀者在5人至30人之間,讀者分為兩類:三聯書店的老讀者、有夜讀需求的學生和文字工作者,如學者、記者、編劇、作家等。④
中國書店的夜間營業時間為20:00至次日08:00,夜間營業年銷售額20萬,其中深夜(00:00以后)年銷售額僅為2萬到3萬,大概“每年銷售幾百筆”。相較之下,閱青山書店經營者測算,24小時營業每年要增加約20萬元的成本,線下活動的舉辦并未明顯促進夜間經營,夜間銷售收入遠遠無法覆蓋成本。⑤相比之下,十月時光的銷售情況較好,雖然每年圖書銷售不過數百筆,但飲品銷量大,夜間收入占總收入的55%至60%。“晚上比白天人多,基本都是滿的,以北京大學學生為主,考試期間八點就訂不上位置了。”③
可見,24小時書店普遍存在夜間經營導致成本增加、實際收益卻無法覆蓋新增成本的問題。夜間營業相較于日間,一方面書店需要支出的運營成本有水電消耗費用、員工薪資、夜間額外補貼等,支出較多;另一方面,夜間讀者數量明顯減少,根據筆者的實地觀察和公開媒體報道,除十月時光外,各書店在00:00到06:00這一時間段的日客流量在十人乃至五人以下,圖書和綜合銷售額少,夜間收支不平衡明顯。除夜間經營成本增加外,場地租金也是書店經營成本的主要構成之一。尤其是北京,像三里屯、前門、中關村這樣的黃金位置租金更高。然而與夜間經營實際狀況形成反差的是,訪談中接觸到的書店經營者均對長期保持24小時經營非常有信心,甚至有訪談對象表示:“以后若條件許可,還是盡量開24小時的(書店)。”⑥24小時書店存在的合理性值得進一步討論。
四、公共傳播視角下24小時書店存在的合理性
筆者借鑒公共傳播的理論框架,從多元主體、媒介符號和情感認知三個層面進行深入探討。公共傳播往往會吸引多元利益主體從各自訴求出發參與其中,作為一種傳播形態,其傳播系統“包括了各種信息發布和對話的渠道、平臺和制度,如大眾媒體、政務信息平臺、虛擬社區、社交媒體、現實對話場所、政治協商制度等,這些共同構成一個對話的公共領域”。[20]24小時實體書店,作為一種現實的公共領域,經營模式本意在于發揮書店自身傳播的價值,與讀者共享公共信息,甚至形成情感的連接,達成某種共識。
1. 多元主體參與運作
24小時書店的集中出現,其背后存在多元主體的積極參與,包括政府、國有資本、民營資本、文創園區等。
(1)公共政策為24小時書店的存續提供了支持。2014年在北京召開了全國24小時書店創新發展研討會,會上強調把社會效益和讀者利益放在首位,呼吁政府提供政策支持24小時書店的發展。2016年6月國務院下發《關于支持實體書店發展的指導意見》,2018年北京市發布《關于支持實體書店發展的指導意見》,均明確指出支持24小時書店發展。2019年北京市為實體書店提供
5 000萬元的公共補貼,2020年則增長至1億元。24小時營業可在申報財政補貼時作為加分項,有助于書店獲得政府資助。
除普惠性支持外,特定店面還可以獲得政府的單獨補貼,如三聯韜奮書店美術館店獲得文化部年100萬元的補貼,中國書店燕翅樓店2019年也獲得了一定補貼。更重要的是,政府介入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租金壓力。中國書店的場地由西城區政府免費提供,三聯韜奮書店三里屯店由朝陽區政府提供租金和裝修補貼。民營書店也通過合作關系進一步降低租金。十月時光的場地來自合作方北京出版集團,閱青山書店經營方與產業園經營方存在合作關系,場地由老舊廠房改造而成,兩家書店的租金均較市場價低。有訪談對象表示:“沒有免費場地的話,一年虧損得兩三百萬,十年就是兩三千萬,很難承擔。”①可以說,公共機構的積極行動是24小時書店能夠存活的先決條件。
(2)國有資本是24小時書店的主要運營者。2014年李克強總理回信三聯韜奮書店全體員工,可以視為國有資本介入24小時書店的標志性事件。此后,三聯韜奮書店組織行業研討會,先后嘗試開設了三家24小時書店,此舉帶動新華書店、中華書店等國有書店進入。時任三聯書店總經理樊希安認為,國有資本重視全民閱讀等公益價值,以自持物業開店,承擔了隱形成本。有訪談對象認為:“(我們)是國企,要承擔責任,追求的是社會效益。”①
對于民營資本來說,合作是重要的市場策略。作為盈利狀況較好的書店,十月時光是國有資本與民間創業團隊合作的成果,其合作方北京出版集團在降低租金的同時,承擔了前期的主要裝修投入。這一“混改”既發揮了合作方的市場嗅覺與創造力,也發揮了國有資本的價值。東郎通州電影創意產業園為閱青山書店提供了相應的支持,原因在于“一個文創園區,總得有點文化,才對得起這頂帽子,不能全是餐飲娛樂。所以得有書店,可以減一點(租金)”。①由此可以看出,文化符號不僅對政府有效,而且對文創產業的經營者也有價值。
通過上述分析可知,在24小時書店發展過程中,政府、國有資本和文創園區等提供了各類補貼,使其成本耐受度提高。相較之下,大部分非24小時書店,尤其是普通的傳統書店則需要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自負盈虧。在北京這樣的一線城市,房租、物業的成本占較大比重,在運營成本遠遠超出電商的情況下,只有獲得多元主體的支持,24小時書店才能在市場中尋得穩定的地位,而這也是其公共傳播屬性的體現。
2. 作為文化展演的媒介符號
24小時書店之所以能夠吸引多元主體參與,獲得比普通書店更多的公共補貼,可從其作為文化展演的符號來理解。米爾頓·辛格在對印度進行田野調查時提出,文化展演的概念作為觀察文化的基本單元,具體指某一文化中具有中心性的事物和特定反復出現的類型事物,包括戲劇、音樂會、講座,也包括儀式閱讀、朗誦、祈禱者、慶典等。這些文化展演變成文化的基本構成部分和最終觀察單元,它們之間相互關聯建構成為一種文化。而文化展演還需要綜合文化舞臺、文化專員、社會機構和文化媒體,才能得以呈現。[21]在公共傳播的框架下,24小時書店成為一種文化展演的媒介符號。
中國的傳統文化向來崇尚讀書,而且讀書一直是充滿儀式感的一件事情。黨的十八大以來,倡導全民閱讀寫入政府工作報告,《全民閱讀促進條例》也已進入國家立法程序。在全民閱讀的背景下,國家各機關黨委、全國各省市都開展了形式多樣的讀書活動,如“北京閱讀季”“書香上海”等。而在這種話語中誕生的24小時書店作為實體書店轉型探索的新方向,其表達的無疑是更具有儀式感和象征性的閱讀體驗,是一種典型的文化展演。實體書店的物理空間構成了文化展演的舞臺,書店經營人員成為文化專員,書店、政府、文創園區等成為文化展演的組織機構。24小時書店自身具有的空間符號和時間符號則成為文化展演得以呈現的媒介符號,其深植于文化中的象征意義遠大于實際發揮的作用。
從空間符號看,公益文化空間在區位發展中不能缺席,這一點已成為北京市出臺公共政策的共識。三聯韜奮書店和其他國有書店的選址,基本上集中在旅游景區,成為一種空間符號。閱青山書店因“副中心第一家”而被媒體廣為報道。中國書店更是由中軸線上的建筑文物改造而來,自帶文物屬性和文化價值。在倡導全民閱讀的環境下,24小時書店作為一種重要的文化展演,其與生俱來的文化內涵,加之公益性質的定位,契合了當下政府在公共財政體系下通過政策支持為書店經營提供財政補貼。此外,書店本身就是城市空間的重要構成,是城市的精神地標和文化風景線,而這種空間符號的意義需要在媒介中呈現。
從時間符號看,24小時書店的核心聚焦在24小時上,近年來,支持夜間經濟成為北京市新的政策風口,這一政策有利于24小時書店的開設和發展。報道通州閱青山書店開業的記者認為:“北京發展夜經濟,不能讓大家出門只吃飯,酒吧也不好提,要突出文化特色,最好就是發展這種書店。這樣政策顯得有文化味道。”①公益性、文化性成為夜間經濟的背書,在這一過程中,北京市試圖推動博物館等公共文化設施的夜間經營,而書店無疑是其中重要的一環。
總體看,24小時書店是城市空間和時間的雙重媒介化。通過空間的打造和時間的拓展,暗合了媒體、公共政策與公眾關注,為其短時間的集中出現與發展提供了合理的解答。24小時書店經過多年發展,已成為實體書店中少有的實踐創新和話語創新,有經營者在訪談中表示,書店經營模式很難有新意,24小時營業是獲得輿論關注的一個亮點。
3. 建立與讀者的情感連接
情感連接是公共傳播的重要特質。對于24小時書店來說,提供給讀者一種理想的豐富的立體的情感體驗是經營之本。讀者可以在任何時候閱讀和購買自己喜歡的書籍,挑選心儀的文創產品,或者只是來喝一杯咖啡、聽一場講座。除了這些日間經營也能提供的體驗,24小時書店還倡導把夜間閱讀變成一種生活方式,進而轉化成購買行為。這些都是與讀者建立情感連接、形成情感認知甚至維系情感關系的邏輯鏈條。目前各家書店形成了三種不同的情感連接模式。
(1)書店與讀者之間建立起固定的情感連接。如三聯韜奮書店作為知名出版品牌,擁有一批固定的顧客群體,老讀者是夜間客流的一大來源。同時,通過舉辦線下活動不斷增加讀者黏性。自開業以來,三聯韜奮書店已舉辦新書首發式、各種講座等線下活動40余場。十月時光書店位于中關村,作為教育高地,附近的讀者群體也較為穩定。這種穩定的模式,使書店和讀者之間形成類似相互熟知的老友的情感關系,從書本內容到線下活動,不斷產生情感連接,形成多樣化的體驗。
(2)書店與讀者之間建立起流動的情感連接。例如中國書店燕翅樓店,優越的地理位置、獨特的裝修風格和建筑物自帶的深厚歷史感,讓它的服務不僅限于本地讀者,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讀者是全國各地的游客。這同樣適用于前門北京坊的Page One書店。它被稱為“百年來皇城腳下的第一家規模如此大的書店”,由建筑師董功設計,站在書店3樓的落地窗前可以完整地看到前門箭樓的全景,將現代風格與歷史建筑較好地融合在一起。這兩家書店特殊的地理位置、獨特的風格設計,加之24小時全天無休的服務,使其成為很多外地游客的打卡地。而這種模式也為書店帶來了大量旅行中的流動顧客,他們來的次數可能不多,但卻因其向往的閱讀體驗,形成了特定場景下的情感連接,一定程度上擴大了書店的讀者范圍。
(3)書店與讀者之間形成的某種若有似無的情感連接。如閱青山書店因屬新生品牌,讀者認知度低,“經常有讀者大聲說著話從書店大堂走過,完全不顧及書店的氛圍”。②這種情況下,書店原本營造的美好的閱讀體驗被打破了,閱讀區的消費要求往往也會被理解為強制消費,對于這部分讀者而言,很難形成良好的情感連接,也難以將夜間閱讀與圖書購買納入常規的生活方式中。
書店與讀者間的情感連接往往是書店的歷史積淀、地理位置、品牌文化、閱讀服務與讀者需求相互作用的產物。需說明的是,書店作為公共傳播系統中的一種形式,其公共性體現在公共領域(講座、研討會)或公共的知識生產與傳播(圖書出版與發行)等方面,這也是形成公共傳播情感的有效渠道。但目前書店與讀者之間的情感連接多停留在表層,很多時候讀者所追求的往往是一種可獲得的便利性,或者僅僅為了打卡,真正的公共性依然較為缺乏,難以生發內在的可以驅動公共傳播的情感連接。尤其是夜間,常見的場景是,讀者在冷清空曠的大堂中孤獨地閱讀,毋寧說書店是集中的私人空間,這與夜讀生活方式還有很大差距。
結語
從學習臺灣誠品書店,到在一個城市中密集開設11家24小時書店,北京提供了一個可從公共傳播視角理解24小時書店經營與存在合理性的樣本。24小時書店體現出的創新努力確實值得肯定,但通過調研也發現其中存在一些問題,如公共資金的投入說明出版發行行業市場機制的不足;夜間經營的乏力,使得創新的話語色彩多于實際價值;無法從根本上改變出版行業內容供給的匱乏,使得作為產業鏈下游的書店面臨發展桎梏。
24小時實體書店在尋求公益性的同時,要成為有效率的公益,而不是將兩者對立起來。這就要求未來經營策略應與地理位置進行優化匹配。深夜人流量是24小時書店的核心評價指標,在位置選擇時首先要重視人流量的大小。建議集中于人流量較大、夜生活豐富的地區,在香山這樣的旅游區里,24小時書店獲得穩定客流量的難度較大,應停止經營客流量少的夜間書店。
作為一種公共傳播,書店經營發展前景與公眾的生活方式直接相關。需要將24小時書店放在城市化進程中夜間生活興起這一大背景下。北京是大都市的一個代表,在北京推進夜間經濟、開設深夜食堂的同時,可嘗試書店進入商場、超市,滿足公眾夜間精神生活需要,不再局限于孤立的建筑和地標,探索小規模、高質量的經營模式。三聯書店將書店開設到酒吧林立的三里屯,是閱讀與夜間生活結合的良好嘗試。
基于調查與研究,筆者建議可嘗試以深夜書店替代24小時書店。24小時書店經營模式的探索精神可嘉,然而深夜低客流也是現實。建議書店調整營業時間,如延伸至24:00或02:00,而不是通宵營業。為解決人力成本,可以引入夜間無人值守的人工智能設備,探索低能耗、省人工的經營模式,同時保留24小時書店旗艦店,樹立品牌形象,讓深夜書店成為夜間生活和夜間經濟的有機組成部分。
繼續推動多元主體參與,發揮公共傳播符號的最大價值,吸引各類社會力量。書店的符號和文化對于文創園區和大型商場提升形象和客群導流有很大價值。書店應成為經濟圈層化的一部分,尋找政府以外的合作方,規避公共資金波動造成的行業風險。同時,應加大民營資本經營的力度。民營資本對經營效率更加敏感,研究發現他們的自主經營狀況相對較好。更多民營資本的進入,有利于24小時書店這一業態在更符合市場規律的情況下創造公共價值。未來探索國營資本與民營資本的合作、“混改”等經營模式的創新,將進一步推動圖書行業的整體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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