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榮才

陳一關這天突然火氣很大,他覺得到了基層,突然就很容易發火了。陳一關原來一向以儒雅著稱,也是以儒雅自傲,但現在居然發生莫大變化,好像一點就著。卓可曾經和陳一關聊過,說:“基層干部面對普通百姓,各種問題千差萬別,各種任務千針一線,有時候火氣就壓不住,砰地就出來了,好像火箭發射,噴涌而出。”陳一關開始的時候,不以為然,認為卓可是尋找理由,但一段時間之后,陳一關就深切感受到這點。
卓可剛接電話,陳一關就絲毫不客氣,卓可開始莫名其妙,腦袋快速轉了一下:“陳常委,是哪枚針扎了您,讓您噴涌而出?”“我發一個東西給您看看,你就明白了。”卓可明白陳一關發火的原因應該和自己轄區有關。
卓可收到陳一關發過來的截圖,原來有個叫老拐的人在朋友圈發了一條感慨“父親癱瘓在床,獨自在家。自己在外打工賺錢,不打工連日子都沒法過。每兩天回趟家給老父親換尿不濕,卻享受不了低保戶醫療保險兜底,說是沒指標了。生活如此艱難,壓力山大。”圖片是一個憔悴的中年人靠著一部摩托車,可以看得出他的疲勞和風塵仆仆,發文地址是田邊鎮田背村。卓可的火也是蹭地上來,如果這個人確實是本鎮人士,那真的是無地自容。
“卓可書記,有沒有如坐針氈的感覺?我剛才和縣長通電話,他也看到了,他說不知道卓可書記的屁股是否足夠硬,針扎不進。”電話那頭,卓可的臉已經漲紅。“不要說這是村里沒把事情做好,事情不能全推給村里。先了解什么原因,我馬上過去。”
陳一關到的時候,卓可已經把問題了解清楚:老拐原來帶著父母在省外打工,父母靠撿廢品,勉強可以過日,已經多年沒有回來。前幾年多病的母親在外地去世之后,父親又癱瘓在床,在城市生存壓力非常大,所以就回到老家。老家沒有什么經濟來源,要打工也不容易找到,老拐就到一百公里外的市區打工,否則連吃飯的錢都沒有。老拐沒有成家,癱瘓的父親沒人照顧,只好一次把兩天的飯做好,放在床頭,給他穿上紙尿褲,老拐兩天回一趟家,給老父親換紙尿褲、洗澡。
老拐曾經找田背村村主任田河水,回復說當時上報低保戶,因為老拐全家外出聯系不上,沒有上報,現在低保戶早已經認定,無法增補。老拐無奈,那天因為騎摩托車在路上摔了一跤,回到家感慨良多,就在朋友圈發了一條信息。
“低保戶本身就是動態調整,要做到應保盡保,哪有‘指標用完一說”,卓可對著田河水發火。田河水囁嚅著說不出話。卓可安排民政辦馬上跟進辦理此事。陳一關聽了,跟老拐說:“你這樣把父親放在家里,長期肯定不是辦法。”老拐長嘆一聲“我也知道這不是辦法,可是如果我不去打工,連吃飯都成問題,我父親需要長年吃藥的。”“納入低保以后,納入建檔立卡貧困戶,有最低生活保障,有醫療保險兜底,這些問題可以得到初步解決,但長久之計,你肯定要打工。卓可書記,鎮里現在還有什么公益崗位?”“有一個保潔員崗位,收集轉運垃圾,原來的那個貧困戶,前不久剛說他在縣城的親戚辦了一個廠,讓他去幫忙看廠。”田河水這時候趕快開口。“你愿不愿意?”卓可問道。“愿意,愿意。我之前就希望有這樣的事情,但大家都是鄉親,人家做得好好的,我根本不敢想。”老拐很激動,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好事。“那你可要把村莊整得干干凈凈的,這可是一個村莊的臉,臉是要經常洗,要保持干凈的。”陳一關看問題解決,心情放松了,和老拐調侃到。“肯定的,謝謝領導,謝謝領導。”老拐鞠了一躬。
“這個躬是一種警醒,老百姓的事情,做好了,大家會叫好,會鞠躬,做不好,就是罵聲,就是戳脊梁骨。要有戰戰兢兢的心態,保持敬畏之心,才能竭盡全力把事情做好。”陳一關覺得有必要給大家潑個冷水。
到了坑頭村的時候,在村里廢棄的茶場,田秀花和幾個婦女正在往竹編的籃子里裝雞蛋。看到陳一關過來,田秀花撐著拐站起來。
“我們現在成立了一個‘家之味農場,注冊了商標,把全村的土雞、土鴨、土雞蛋、土鴨蛋收購起來,統一價格、統一銷售,現在是您牽線的味農企業包銷,以后量多了,我們要自己賣。我們不能因為人家有愛心就賴上人家了,什么事情都要靠人家。我們不干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他們在我們起步的時候幫我們,我們已經是很感激了。”田秀花的話讓陳一關豎起了大拇指,他好像看到原來貼伏地面的一根根草刷地立起來,有了在風中搖曳的風景,也許過一段時間,可能長成一棵棵樹。
陳一關那天聽到田秀花的話,他找到味農企業的老板。陳一關和他聊起田秀花,但制止了他馬上登門送東西的想法。“要做就做個長線的,不是一次性的幫扶。還是那句話,造血比輸血重要,而且,要讓這群農村婦女感覺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只有支撐,她們才能立起來,才能活得舒坦。人殘疾已經無奈,心不能殘疾。”老板立刻派人上門,捐助一筆啟動資金,讓田秀花牽頭組織村里婦女成立專業合作社性質的農場,租用了廢棄的茶場,利用茶場后面的山地散養雞鴨,這些雞鴨被稱為“跑步雞”“跑步鴨”。他們還指導村民利用山上竹資源豐富,自己設計竹編籃子。這些竹編的籃子很精美,雞蛋鴨蛋吃完還可以裝其他東西,關鍵是賣竹增加收入,編竹籃的人增加收入,形成了一個小鏈條,解決的不僅僅是幾個婦女的就業問題。
味農企業包銷這些產品,讓田秀花她們消除了顧慮,那熱情就像打雞血一樣,田秀花的丈夫說田秀花好像遇到人生的第二春。田秀花很得意,“那是當然,我以為自己這輩子就這樣毀了,整天撐著拐,走不出家門,就天天在想自己已經是個沒用人,是這個家這個社會的拖累。沒想到自己還可以靠勞動賺到錢,我還等著農場分紅呢。”
“領導,您是好人,今天,您無論如何要吃一碗蛋酒。用您的話說,這是一碗加油的蛋酒。”陳一關知道田秀花說的蛋酒是把蛋煎得金黃,沖進去當地家釀的米酒。當地風俗,蛋酒有否極泰來轉運的意思,也是尊貴的待客之道。看著田秀花她們熱切的目光,陳一關知道這碗蛋酒得喝,這是她們的一片心意。
離開農場,陳一關讓卓可他們兩個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他要到處走一走,然后去看看田春燕她們。陳一關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到處轉轉了,他覺得這和自己坐在辦公室是截然不同的體驗。他發現自己到基層掛職之后,生活給他打開了另外一幅畫卷,這是他之前沒有看過的。雖然有些事情是聽過,或者從材料上看到,但畢竟朦朦朧朧有種隔離的感覺,現在置身其中,所有的東西都打通了,有了凹凸起伏的層次感。
陳一關到了坑頭村,快到田春燕家門口的時候,看到有幾個人挑著青棗往田春燕家趕。陳一關知道這是大家送貨上門,把自家的青棗送到田春燕家收購。規模這兩個字挑動了陳一關的心思之后,陳一關就利用周末,跑到本縣另外一個鄉鎮,陳一關從朋友圈看到該鎮有一個電商能人劉姸婷,是個返鄉創業的大學生。劉姸婷大學畢業后,在城市里闖蕩數年,回到老家從事電商生意,立志把家鄉的土特產賣到全國各地。她賣起家鄉的青棗、百香果、地瓜、南瓜等等。
陳一關到達劉姸婷“老味道”公司的時候,一幫人正在忙碌,有的裝盒,有的打單,有的貼單,有的收購、有的選貨。劉姸婷讓陳一關稍等片刻,把手頭的活忙完才請陳一關坐下。劉姸婷原來只是自己和父母一起做電商,生意做大了,才開始招人,除了一幫和她一樣的返鄉大學生外,還有一部分人是貧困戶。“我當年讀大學的時候,鄉親們給了我許多幫助,今天我有點能力,我就應該幫助他們,感恩是人基本的素質。”
交談之后,陳一關知道劉姸婷原來銷售自家生產的百香果等,同時收一點村鄰的產品,隨著生意的做大,現在整個鄉鎮、包括周邊鄉鎮都有人把百香果、青棗等送到“老味道”公司收購。“我現在有個小團隊,我自己也上場,在直播平臺直播百香果、青棗、南瓜等生長和收獲過程,讓大家感受參與全過程。我還制作了一些模具,讓南瓜生長成客戶需要的樣子,有圓的、方形的、橢圓形的,還可以在南瓜上壓模長出不同的字,滿足客戶需要。”劉姸婷拿出不同造型的南瓜,這些南瓜一上線,就吸引了不少客戶,尤其是小朋友的喜愛。
陳一關把田春燕的情況說了,劉姸婷很爽快,馬尾巴的辮子一甩:“好說,讓她把青棗送過來,我收購,其他人也可以,春燕自己可以設一個收購點,我給她代理費。她可以請人幫忙收購,請人送貨,這樣就可以解決幾個人的就業,我清楚,一個人就業,往往就是一個家庭脫貧。能做的事情我責無旁貸。”田春燕請陳一關吃青棗,說:“這么好的青棗,開始的時候,大家都賣堆貨,所有的青棗都賣統一價,其實這很虧,一分級,附加值就出來了,客戶也滿意,他們有得挑。我把所有的情況都發網上,讓客戶明白什么叫一分錢一分貨。”陳一關看到劉姸婷的快遞單厚厚一疊,劉姸婷告訴他,她現在每天線下賣兩萬斤,線上可以賣到十幾萬斤,“老味道”三個字已經得到消費者一定程度的認可。
“我不敢說自己多么了不起,也不敢說自己多偉大,但無論鄉村振興,還是脫貧攻堅,其實,知識很關鍵,文化很重要。鄉村不能老是停留在懷念的層面,不能老是停留在‘回不去的故鄉的感慨,需要一些有知識有文化的人參與鄉村建設。我希望自己能起到一點點的作用,我一直認為:螢火蟲的光再微小,也畢竟是光。”陳一關發現劉姸婷產品包裝盒上印著一行醒目的字“老味道,味蕾上的鄉愁,回得去的故鄉”。
陳一關從劉姸婷那里出來,就趕到坑邊村,把劉姸婷的話轉告田春燕。田春燕非常高興,立刻把自家成熟的青棗送到“老味道”公司,同時把村鄰的青棗也一并送去。陳一關親自帶著陳順意去了一趟劉姸婷的公司,讓陳順意跟劉姸婷好好學學,怎么做電商生意,怎么在線上推介產品。“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有這么好的師傅,你可要好好學習,要琢磨思考一些東西,轉化為自己的東西。”陳順意認真地點頭,他在實際操作中發現,課本知識和實際操作還是有距離的,這些距離不是整齊劃一地畫一條線,有時候是一層紙,有時候如隔山,不是簡單的三兩句話就可以明白其中道道。
陳一關讓卓可帶著陳可齊和自己匯合,陳一關親自帶著陳可齊到了原來打工的工廠,到了工廠門口,見陳可齊有點畏縮后退,卓可恨不得踹陳可齊一腳:“把縮著的脖子伸出來,挺胸,不要當縮頭烏龜。”陳一關拍拍陳可齊肩膀:“老話,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來,你要重新開始,就從這里起步。你原來都低到塵埃了,現在每一點進步都是向上。你還擔心什么。”陳可齊呼了一口氣,跟著他們兩個走進廠區。陳一關把陳可齊交給了工廠的主管,來之前,陳一關找了這個工廠的老板,和他做了深度交流。
陳一關直接去了工廠老板的辦公室,從主管口中,知道陳可齊現在非常勤勞。工廠是計件工資,四個人一個班組,以班組為單位計件,所得工資均分。陳一關針對陳可齊的想法,采取新方式,讓他一個人單獨為一個班組,單獨核算,簡單一點他干多干少一目了然,和別人無關。陳可齊一對比,才知道原來以為別人占了自己便宜大錯特錯了,是自己沾了別人的光。看到真相他憋著一股氣,想干出一點模樣。“摘掉‘沒用丁的帽子”這是陳可齊心里最強烈的想法,也是他和陳可偉長談定下的目標。計件工資是每天都知道干了多少活,每天都知道自己當天賺了多少錢,關鍵是原來瞧不起他的那些工友都會主動和他聊天了,沒有人叫他“沒用丁”。陳可齊開始興奮了,他天天看著小黑板上公布的數字,自己抄到一個小本子上。明年清明,我要去給父母掃墓。這是陳可齊有天晚上和工友聊天冒出的一句話。原來陳可齊已經好多年沒有去給父母掃墓了,說自己沒有出息,無顏見父母。這也是村鄰說陳可齊是“沒用丁”的一個原因。
“要不要叫陳可齊過來見見?”工廠主管問陳一關。陳一關搖搖頭,“我去看看他。”陳一關到了工區,看到陳可齊正彎腰忙著。意識到身后有人,他起身看到陳一關,愣了一下,走到陳一關面前,深深鞠了一躬。陳可齊沒有說話,陳一關也沒有說話,陳一關拍了拍陳可齊的肩膀,揮手讓陳可齊繼續干活。卓可看到,陳可齊轉身的時候,他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陳一關的車正行進在前往村里的路上,他刷朋友圈,看到陳順意正在做帶貨直播。“老味道,味蕾上的鄉愁,回得去的故鄉。嘗一口,故鄉就近了。”“品一口,感受不一樣的鄉愁。”“吃吃看,老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看著直播間刷刷的留言,點擊看看,在看直播的人不少,人氣慢慢起來了。劉姸婷的直播間本來人氣不錯,陳順意跟著她這個團隊,資源共享,互相引流,做得越來越入道了。
“陳常委,看起來你越來越‘樂不思城了。望聞問切如何了?”縣委書記調侃的聲音順著手機過來。“哪里啊。我現在越做是發現越有得做。我現在就想蹲在田邊鎮,認真解剖‘麻雀,我想看看這只‘麻雀長什么樣。望聞問是一個動態過程,不可能終止,這‘切不容易,我現在就像一個醫生,越當開方越謹慎。也像司機,越開車速度越慢。”“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相信陳常委已經有了感受。其實我現在做的也是麻雀,不過是大一點點的麻雀。我們找個時間,好好聊聊,看看我們解剖麻雀的心得有哪些碰撞。我想聽聽您這從省城來的領導對望聞問切有什么‘高見。”書記的聲音有點興奮。“不敢,不敢,我現在是‘低音。”陳一關回到,這也是陳一關對書記私下調侃自己“高見”的回應,陳一關說自己身處基層,發出的是低層的聲音,所以簡稱“低音。”他們經常在電話里聊天,“高見”和“低音”碰撞,共同探討望聞問切,不知道的以為他們是兩個醫生在探討學術問題,他們調侃自己某種意義上也是醫生,只不過共同的對象就是貧困戶,思考的是脫貧攻堅如何取得實效。
掛斷電話,陳一關看到車在爬上公路向上爬升,前方天空上一片藍,有幾片白云在天空飄蕩。眼看到盡頭了,一拐彎,路又在車輪底下延伸,還有一段距離。“望聞問切。”陳一關點點頭,思維又沉進一片思索。
(原文刊載于《泉州文學》2021年第二期,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