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發平
遠遠的,那些鋸齒形的山峰,在橘色晨曦里顯露出它們霧蒙蒙的身影。梅奶奶老早就起來了。梅爺臨出門時撂話,說有貴客臨門。她到廚房割了塊掛在墻壁上的臘肉,又到后院砍一棵竹筍,摘了柵欄上的幾個佛手瓜。這死老頭,竟弄懸乎。
她坐在柴火灶門口的木凳上,用手理著一些樹枝往灶膛里塞。鍋里煮著竹筍和佛手瓜,熱氣扭扭捏捏地鉆出鍋里。日頭往上冒出個紅臉。她不由得想起了那個了不起的春天。那是1958年3月的北京,意氣風發的梅爺成了境外土匪平叛民兵英雄,參加了全國先進民兵代表大會。毛主席笑容可掬地把一支國產“五六”式步槍放在他手上,囑咐他保衛好邊疆。他牢記了一輩子,也讓她夢想北京一輩子。幾十年來,他緊握那桿槍,一次次地投入到保衛邊疆的支前戰斗,還立過二等功呢。
灶膛的火苗燒得歡,突然發出“砰”的聲響。該死,老了不中用啦。她誤拾了根竹竿,密封的竹竿里有氣體,燃燒引起了爆炸,濺起煙灰驚嚇了她。梅爺每天總是在同一個時候起床、出門,到邊地,用午餐。然后,擦槍,試射,跟兒子講他的北京,看著父子嘰嘰地,她想去北京的欲望越濃烈。
她不想活在男人的北京里,她心里想的是去一趟北京,是自己的北京,爬長城,逛故宮,穿著漂亮衣服到天安門照張相??伤览项^拗脾氣,說去北京總不能背著槍去吧,槍,誰保管?你去,我不放心。
一等,再等,又是若干年,等到了兒子的北京。又是個北京的春天,步入而立之年的兒子,作為少數民族代表參加了全國人代會。這樣,她又生活在父子的北京里。日頭又往上冒了二扁指,日光灑到院子里。佛手瓜的花沁人心脾,招引各種野蜂前來吮吸花蜜。這死老頭也該回家了。
她系著圍巾忙碌著,切菜的“啪啪”聲,炒菜鏟子碰擊鐵鍋的“叮當”響,像一首悠揚的樂曲,纏綿而動聽。彌漫出來的菜香,誘惑著家里的大黃狗吐著舌頭,蹭她的褲腿。她想起孫子來。孫子小時候,菜起鍋的時候,她習慣地用筷子夾幾塊肉湊到他跟前,把肉喂到他嘴里。他鼓著腮幫立刻貪婪地咀嚼起來。如果被兒子瞧見,他總會嗔怪她說:“娘,看您,整天這么慣孩子?”她裝沒聽見。孫子沒有成長成他爺爺、他父親希望的那樣,而是走上了職業拳擊之路,在那年運動會上,孫子捧回個大獎杯。
獎杯是金色的,但已不是它原有的顏色了,因為上面積了厚厚一層灰。她隔三差五地就擦它一次,擦得賊亮,賊亮的。剛做好飯,梅爺就帶著博物館的人撞了進來。他肩上扛著一根竹竿,一頭挑著紅薯藤,一頭掛著南瓜尖。他知道她喜歡養豬,他每次外出巡邊,手里從不空著,田邊地頭總要撈點回家。她心里高興,把過年豬侍弄得壯實,兒孫們春節回家過年就有了念想。
梅爺進屋,沖她叫了一聲“老婆子”,炒碗南瓜尖,城里人稀罕著呢,然后,就到臥室取來槍。他們爭先恐后一睹為快,槍體上刻有“270XXX”槍號、一個醒目的“贈”字,是文物,珍貴的……
梅奶奶抱怨梅爺,說年過古稀了,他也沒帶她去北京。
她從抽屜里翻出老頭子、兒子、孫子北京的照片。博物館的同志隨即七嘴八舌地贊譽起梅奶奶,說她像灶膛里的柴火,燃燒了自己照亮了家人。日頭已升到樹梢上來,像個紅燈籠一樣好看。梅奶奶撲哧一笑,甭盡說好聽的,這死老頭一輩子欠我一個北京。然后,她把飯菜上了桌。
梅爺喝一口,咂一咂嘴,好像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午餐似的。
夜 ? ? 燈
我見過的夜燈多了,但對老寨村的夜燈卻有不一樣的感覺。那是前年春天,我到老寨村的深切感受。我奔走南疆邊地,看到了村子里的老人,認識了梅爺。
老寨村經過戰爭洗禮,留給村民的傷害不僅是身體上,更有心里抹不平的傷痕。據說,村民支援前線送彈藥、糧食、衣物,被地雷炸斷、炸傷一條腿的就有數十人。當年的殘腿村民現如今已大多成了村里的老人,孤獨、不安、苦悶、創痛對他們而言并不陌生。
回首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他們滔滔不絕后,卻又有許多感慨。
那天,我到達老寨村時,太陽已西斜。一溜兒老殘腿,像蘑菇似的側蹲在村口墻根下。梅爺跟我說,村里全是老骨頭,身強體壯的年輕人都跑出去闖世界了。他們留村的老人,腿有殘疾,出不了遠門。這些老骨頭逐漸一個一個地走了,都來不及難過。說完,他凝望著山脊邊地,眼神流露出某種擔憂。
我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暗暗抽搐。我問梅爺,邊民房屋的建蓋咋樣了?他接過話,說都建完好了。你看,那些房子七八家一處、三四戶一窩都建在山腰上,離邊界二三里,近著呢。
熟悉環境后,天色已暗。邊地山坡稀稀疏疏升起炊煙。隔壁一位大爺佝僂著腰,拄著拐杖趔趄地巡邊進屋。他沖著我笑,露出一張沒牙的嘴,算是打了招呼。
山里的夜來得急,潑墨一般。老寨村七八位老人,他們手里都揣有一串鑰匙。他們行動遲緩,分別去不同的房子。電燈就次第地亮了,串成一片燈光,照著沉寂的邊地。天放亮了,他們又去把燈一一關掉,老寨村又開始新一天的生活。
晨跑,他們見到我,臉上都露出木然的笑。
我納悶,問梅爺,晚上夜燈的事兒。他遲疑半天,說從哨所撤走就開始了,好多年習慣了。房子不怕人住就怕空,燈光是家的靈魂,也是他們守護邊地的“哨燈”。
我聽完,難以言語,突然對夜燈有了恭敬之意。
過幾日,梅爺翻出三張照片,叫我幫他放到網上,說把外面的魚兒網回來。我不能讓老人失望,把網撒進了微信里。其實,內容也很簡單,就是村口拍攝的三張照片:第一張,戰時村莊整個殘垣斷壁,少年男女攙扶著殘腿男人的留影。第二張,戰恢村莊建蓋的土屋,少先隊員攙扶著殘腿爺爺的留影。第三張,扶貧村莊改造建蓋的磚瓦房,老奶奶與殘腿老頭互相攙扶著的留影。
說實在的,我對梅爺的用意也不太明晰,指尖上的活兒也順手聊表寸心,回單位后把它淡忘了。
過后不久,梅爺打電話告訴我,說自己的魚兒沒能網回,卻招來了一些慕名者,慰問、參觀、贈物者絡繹不絕,甚至假肢廠的人也主動服務上門。報社也派出記者到老寨村采訪,并以《老寨村靠一條腿,撐起邊地一片藍天》為題進行了報道。
不日,有一位參戰老兵,現為某大學領導的遙望,無意中看到了“老寨村”這名,腦袋里重現了當年傷亡慘重的場面。他翻看著照片,左一看,右一瞧,突然發現缺點什么,愣怔了半天,心情沉重起來。他率領一行人來到老寨村,看望當年奮勇支前的村民。同時,他還巡視了幽靜曲延的邊界,撫摸了神圣的界牌。回校后,學校領導班子研究了與老寨村合作發展的事宜。會上,他作了《一戶農戶一哨所,一個農民一哨兵》的主題發言,讓與會同志為之動容。
去年秋天,我再次來到老寨村。山上已添了蔬菜大棚、豬舍、雞場……公路上每天奔跑著進城的車輛。我見到梅爺,他樂壞了。
暮晚,不見手里揣著鑰匙的老人。我問梅爺,那些老人咋過啦?
他笑而不答,卻邀我到他家堂屋喝茶,一壺茶,飲著、品著,村里房屋的燈光也次第亮了起來,不同的是窗口閃現了人的身影。此時,我凝視著老寨村一盞盞燈,煞是好看。梅爺說,明天將是他最后一次巡察邊界。
我倆對飲興致未盡,梅爺兒子起夜時才恍悟,已至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