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璽
山 ? ?上
爸爸是大山里的人民教師,在三年級以前,我都住在教師宿舍里,教師宿舍是一棟兩層的小樓,住了10個老師,也可以說是十戶人家。那時候我還是獨生女,放學后所有人都離了校,從下午4點多到晚上9點多這一整段時間,我沒有玩伴,可算是孤獨極了。學校里倒也有幾個老師家有孩子,可惜年齡與我都不相當,有個大我幾級的女孩,叫甜甜,不愛和我玩,同在一方窄地,一學期也打不了幾個照面,我們之間好像總隔著些什么,比如說她騎上自行車了,我還在騎滑板車,就騎的車來說,就有差距。有一個傍晚,正好我們騎著各自的車,在教師宿舍門前的空地上相遇了,她騎著自行車,長發隨風飄起來,像起舞的小精靈;再看看我,不穿裙子,不留長發,玩刀玩槍,就是不玩芭比娃娃,簡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女漢子。出于各種落差,我非常想和她來一場爺們的速度與激情的較量,憑我多年騎滑板車的經驗,我認為只要我雙腿夠快夠用力,那我一定能贏過她。較量開始,我非常努力,一心往前沖,就想超過她,在我雙腳不斷高頻率劃行的時候,老爸卻站在一旁說:“慢點慢點,滑板車怎么可能有自行車快嘛!追不上就別追啦!”噢!那時候我已經追了兩圈,仍然相隔甚遠,聽了那話,我突然像泄了氣的皮球,順著老爸給的臺階也就下了,拖著滑板車就回了家,可我內心仍然堅持認為,我一定可以比她快。很久后我才知道,原來滑板車真的追不上自行車!這次失敗的較量,就是甜甜在我生命中留下的唯一記憶了,后來我們再沒有見過。
另外也有兩小姑娘,我上學了,她們還沒有上學,我上三年級了,她們還是沒有上學。這樣看來,她們實在不像我的伙伴,更像我的妹妹,和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必須小心翼翼,細心呵護,少了一些隨意。但我總是沒有辦法的,我的大多數閑暇時光都和她們待在一起,一來也消遣了我的孤獨與無聊,二來幫學校里的老師帶孩子,給了他們分身的機會。于是大家其樂融融,這兩個小姑娘也成功地變成了我的小跟班。以至于媽媽叫吃飯她們不吃,我讓她們去吃她們就去了;媽媽讓喝藥她們不喝,我讓她們去喝她們就去了;她們在媽媽懷里哭鬧哄不乖,我一去她們就乖了……漸漸的,我懂得了如何做一個有威信的孩子王。
不得不提我為找玩伴而做的蠢事。班里有個姑娘叫小桃梅,捉襟見肘的衣裳,黑紅黑紅的臉蛋,油亮油亮的頭發,耳朵周圍有一層層污垢,關于她的一切都像是沒洗干凈。她永遠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可惜并不是小透明,因為她與我們的格格不入,大家也總是對她格外“關注”,常常嘲笑她,大概也就是笑她不愛干凈,窮之類的,孩子的嘲笑很單純,就只是嘲笑而已,沒有別的意思,嘲笑完就忘了。
小桃梅沒有錢也沒有朋友,她總是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回家。正是由于她的這兩個特質和我放學后的孤獨,促使我想出一個“兩全”的辦法。
“我給你錢,你放學以后慢點回家,陪我玩玩好不好?”
她很吃驚地看著我。
“不會玩很久的,你想什么時候回家你就回,我給你一塊錢!”
“好。”
一塊錢已經很多了,那時候誰都沒有零花錢。一塊錢可以買十根仔仔棒,十根辣條;最好吃的方便面叫福家歡,也才七角一包,你還可以再買三根辣條!這筆“交易”再次緩解了我的孤獨,小桃梅也買了一些發卡戴上,添置了一些小女生的新玩意兒。有時候我沒錢,從家里搜出5角,就給她5角,搜出8角,就給她8角,小桃梅也聰明得很,我給得起多少錢,她就陪我玩多久!一點也不含糊。我們玩的內容也沒什么新鮮的,無非就是找兩塊磚當桌子,找兩片瓦當碗,找幾片樹葉當菜肴,再折幾根樹枝當筷子,你當爸爸我當媽媽……對啊,這就是玩了千遍萬遍的過家家,可我卻清晰地記得,夕陽下,那個把全部家當用來買玩伴的孩子,真的很開心。因為她試過,一個人的過家家,只會帶來失望與遺憾,你試想——滿心歡喜做了一桌子“山珍海味”,卻無人品嘗無人分享,是不是很令人難受?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有天傍晚,玩得正開心,她突然和我說她要走了,我不肯,時間還沒到,說什么都不讓她走。我幾近懇求,“你再玩兩分鐘吧,你再玩兩分鐘吧。”
“不可以。”
“我再給你幾塊錢行嗎?你再玩兩分鐘吧。”
我跑過去,把錢塞在她手里,是一塊五,我最后的錢。她捏著錢,緊緊地攥著,又走回來,和我一起“做飯”,我們不言不語,不說不笑,可飯做到一半,她又要走。
我再次懇求,“你再玩幾分鐘嘛,就幾分鐘行不行?”
“我爸昨天罵我了,罵我太晚回家,在路上鬼混。”
“……”
后來我依舊懇求,她依舊拒絕,結果她哭了,我也哭了。
“那你走吧。”
她哭是因為我不讓她走,我哭是因為什么,我也說不清,道不明。
此后,我再也沒有做過這樣的交易,一是被傷透了心,二是我確確實實沒錢了,存錢罐掏光了,家里抽屜也翻光了。現在想來,買開心賣孤獨,大概花了我15塊錢。除此之外,還有平時送給小桃梅的一些小東西,這些小零件,不提也罷。只是不知小桃梅多年后想起,會不會覺得自己賺了,又或許從未想起。
無聊倒也能找點無聊的事做做,比如墻角有一窩螞蟻,我經常蹲在那里,喂它們點蛋糕渣、餅干屑,又看它們怎么搬回家。偶爾也去花園里追追蝴蝶,鉆鉆樹叢。還干些毀壞植被的事兒——花園里有幾株蘆薈,我常常將它們折斷,擠些汁液在手上,又學著隔壁美女老師擦臉的樣子,它們拍在臉上,如果拍多了,臉就會變成綠色;花園里還有五棵大雪松,我總愛把它們的針一根根拔掉,然后在地板上擺成各種各樣的形狀又或是今天剛學的漢字。花園里的玩法還有一個——走花臺。花臺各式各樣,并且顏色各異,爬上四邊形走一圈,又爬上圓形跑一圈,直到把所有顏色所有形狀都繞完才肯罷休。一開始,走花臺很考驗平衡性,要么臺面砌得太窄,要么彎轉得太急,要么里面的花兒樹兒紅杏出墻來,總之,阻礙重重,可經過我長時間高效率的訓練,竟也變得如履平地了。花園是我最愛的地方,可碰上下雨,是不能去花園玩的,又得找點別的無聊事做做。二樓的最左邊住著一位浦老師,他家總有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也被我搬了好幾樣回家來。譬如說有一個葫蘆,長得好生俊俏,下邊還插著三根管,最長的那根管,還綁著一條中國結,實在太招人喜歡了。后來他告訴我,這叫葫蘆絲,是一種樂器,我要是喜歡,他就送我了。從他那里得來的,還有一本很厚的畫冊,里面是一些簡筆畫,內容豐富多樣,我想畫個什么就能在里面找到什么,從此之后,我愛上畫畫,一發不可收拾。可惜從他家帶不走的好玩意還有很多,比如說鋼琴、喇叭、話筒、音箱、CD等。二樓的右邊,還住著一位李老師,我喜歡叫他李叔叔,他家也是我的常駐地,原因有二——第一,他愿意陪我玩,第二,他做飯真的很好吃。其實一開始我是不愛去他家的,因為他的家讓我這個小孩子看起來覺得單調恐怖,一點兒也不溫馨!他的愛好是書法和畫畫,畫畫也是用毛筆畫的。綠白綠白的墻上貼了很多他的作品,其中一幅給我的印象實在是太深了——黑白色調,畫的是一個人頭(說人頭聽起來怪怪的,怎么說呢,就好比我們今天拍的證件照吧),這個人半張著嘴,嘴唇很厚,往上又是一個很大很寬的鼻子,戴著一副眼鏡,眼睛小小的看不出感情,頭發我也忘了是什么發型,但光是那個鼻子就讓我記到現在,我害怕這幅畫,我覺得畫里的人很丑,又很陰森,總是盯著我看,現在想來,可能是哪派的抽象畫,怪我不懂欣賞罷了!單憑這一幅畫,我就不愛去他家了。可惜我實在無聊,誰有一點點愿意和我玩我就有一百個愿意和他玩,其實是李老師溫暖了我吧,他特別有耐心,給我做好吃的,帶我玩游戲,帶我看書,我漸漸的能在那間“陰森恐怖”的屋子里待一天,甚至樂不思蜀了。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和前面一樣,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他調走了。再次見面已是幾年后,我上五六年級,他成了我的班主任。我們由“叔侄”關系變成了師生關系,盡管只有短短兩年時間,可他對我的一生影響巨大,謝謝李叔叔。不常聯系卻掛懷在心。
小學畢業了,山上的故事也就說完了。
山 ? ?下
在山下待的時間少之又少,可也有些許故事值得回憶。且讓我娓娓道來。
由于海拔,地形,氣候等等的不同,山上山下從小就給我帶來兩個極大的反差。比如說山下養水牛,山上養黃牛;山下種水稻麥子,山上種玉米洋芋;山下用河水井水,山上用山泉水地下水;再比如說水果,山上盛產李子,蘋果,桃子,山下盛產石榴,柿子和梨,心靈手巧的外婆每年都做柿餅和泡梨,前者甜而不膩,后者酸中帶甜,兩者皆為我的最愛,總是不夠吃也是吃不夠的。我在山下長了很多見識——第一次看到蛇;第一次在橋上走;第一次捉蝌蚪;第一次抓泥鰍……可以上這些,都不是我愛去山下的原因。
我愛去外公家就是因為山下有河。小時候有首歌很火:“青青河邊草,悠悠天不老……”,我天真的以為它就是在歌唱河邊……后來知道了是歌頌愛情,想想覺得自己有點傻,現又想想,可不就是在歌頌我心里的那一方凈土嗎!那時候天很藍,水很清,草長鶯飛,風景如畫,坐在草地上把腳丫子伸進水里,全身立刻酥酥軟軟的;腳底下是圓潤如玉,奇形怪狀的鵝卵石,偶爾魚受驚了,一溜煙地亂竄去;笨水牛安靜地臥在柳樹下吃草,兩只又彎又長的角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人間美好大抵如此!
山下不僅有寧靜祥和,還有驚險刺激。有個地方叫“大河鉆洞”,顧名思義,就是河從山的這頭鉆進去,再從另一頭流出來,山口開得很大,斷巖對峙,怪石叢生,像張著嘴要吃小孩的怪獸,露出兇狠的獠牙。小孩們也全然不怕這怪獸,洗白白地排著隊等它“吃”。怎么吃?山口邊有突出來的巖石,孩子們把它當成跳板,從山上一躍而下,像下餃子似的,撲通撲通,身體與水互相拍打,發出響亮的聲音,然后像魚一般,在水里游個痛快。“跳板”和水面至少相距兩米,玩這種“極限運動”的一般都是男孩子們。
這樣的場景我永遠都只是觀望者,因為去外公家就要經過大河鉆洞,我總是在車里遠遠地眺望,并羨慕著。我實在太想去玩水了,大人永遠無法理解一個孩子究竟對水有著什么樣的執念。終于有個暑假,我在外公家住了好些天,小舅舅也從學校回來了,他要帶我和弟弟去捉魚!
我們背著背籮,提著桶,沿河而上,小舅舅自幼在山下長大,捉魚手法在當時的我看來十分了得。他告訴我們,魚都在岸的周邊筑巢,不會在河中央,于是他一面勘察地形,一面給我們傳道授業解惑。小舅舅把捉魚的位置選在水稍深,水面較窄,水流緩慢的地方,舅舅把背籮支在水里,籮口朝上游,籮身緊靠岸邊,然后他在下面把守,讓我和弟弟走上前一截,用腳不斷去和(huo)水,并且還要踢河岸幾腳,然后不斷往下和水,不斷往下踢,水流到了他那里,他就猛地把背籮一提,水瀝干后,魚兒就在籮里活蹦亂跳了。小女生到底是小女生,短短一下午的時間我竟哭了兩次鼻子。第一次,我看到一條綠油油的蛇,彎彎扭扭地掛在岸邊伸出來的樹枝上,盡情地蠕動它的身體,我被嚇哭了,哇哇哭,小舅舅忙丟了個石頭過去,蛇就掉進水里不見了。舅舅說那是水蛇,我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水蛇。我心有余悸,不敢下水,走了一段土路,不一會兒,又覺得腿針扎似的疼,低頭一看,一條小拇指那么寬的水蛭就吸在我的小腿上,黑黑的軟綿綿的,我上躥下跳,企圖把它抖下來,可它還是一動不動,我又哭了,小舅舅忙過來,用手摳掉了它,于是,被水蛭咬過的地方流出了一股鮮血,我心里害怕極了,問小舅舅會不會中毒,小舅舅哭笑不得,說不會。孩子不愛記傷心事,一會兒就忘了。后來又捉了好多魚,魚兒們活蹦亂跳,我和弟弟也活蹦亂跳。那天是個大豐收,見識短淺的我第一次見到那么多魚。
捉魚的終點就是大河鉆洞,我終于近距離感受到了那種驚險刺激,暗自感嘆這些男孩子的厲害,小舅舅不讓我靠近,那邊水很深,不是我這種“旱鴨子”能駕馭的。于是舅舅揪著我的衣服,讓我在淺水河里漂,那種感覺奇妙極了,長大后我渴望在游泳池里找尋這種快樂,卻遍尋無果。后來的天氣不太好,烏云漸漸壓了上來,眼看就要下雨,舅舅怕漲水不安全,就帶我們回了家。我沖在第一個,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去告訴外公外婆我們抓了多少魚,發生了多少趣事!一向嚴厲的外公也很給面子,連連夸我們厲害,并且把門口的大石缸讓出來給我們養魚,我很開心,守著大石缸不走,直到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才肯回去。
那夜睡得極香,香到外面風吹雨打,我竟毫無知覺。第二天清晨,空氣濕漉漉的,地上濕漉漉的,噢!原是昨夜下了一場大雨。緊接著我從小舅舅嘴里知道,昨夜的大雨讓石缸里的水溢了出來,魚都跳出來死掉了,只有幾條泥鰍安然無恙。……這個捉魚的故事就在一場莫名其妙的大雨中莫名其妙的結束了。
后來再游故地,無孩童嬉戲,無水牛吃草,無婦人浣衣。唯有回憶“悠悠天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