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思敏
摘 要:蘇軾是書法史上極具代表性的書家之一,對宋代書法美學的形成與構建起到關鍵性作用。蘇軾沒有留下專門的書法理論著作,其書法美學思想與書史觀散見于題跋、文論和詩句中。蘇軾主張“尚意”的審美觀,并帶動宋代其他書家將這一觀念推廣于世,進而影響了后世的書史觀。從蘇軾零散的跋語和文論中梳理其脈絡,研究其“無意”與“新意”的書學思想,對研究宋代書法史和書法美學以及探求當今書法創作領域所提倡的“書卷氣”都有極大的幫助與啟迪作用。
關鍵詞:北宋書法;蘇軾;尚意;書出無意;自出新意
注:本文系2020年上饒師范學院校級自選課題“北宋書法美學思想理論研究”(202016)研究成果。
一、書出無意
蘇軾認為:“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若匆匆不及,乃是平時亦有意于學,此弊之極,遂至于周越仲翼,無足怪者”。從蘇軾對待書寫的態度中可以看出蘇軾曠達的審美意趣,這在無形之中與老莊所提倡的無為思想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蘇軾所表現出的“無意于佳”和莊子曾經表達過的“瓦注賢于黃金”不謀而合。“書初無意于佳乃佳”,蘇軾認為在進行書法創作之時,不應太過有功利之心,而是要將重心放在創作活動之中,要自由揮毫,不必刻意求工,墨守成規,唯有如此,才能夠真正創作出出奇制勝、自然蕭散的作品。
蘇軾所強調的“無意于佳”和“本不求工”的思想,本質上是推崇創作時的初心,認為在創作伊始要擺脫那些功利性的追求,不能單純地追求那些繁瑣的技法,而是要在創作時精神放松,心理處于彌散狀態,力求進入無牽無掛的精神世界里,讓心靈得到完全的釋放,讓本我施展開來,從而進入能夠信手自然的境界之中。在蘇軾看來,很多真正優秀的作品都是在這樣的狀態下形成的,其中他很是推崇的顏真卿《爭座位帖》便是如此:“比公他書尤為奇特,信乎自然,動有姿態,乃知瓦注賢于黃金,雖公猶未免也。”[1]《爭座位帖》是顏真卿在激憤的情緒驅動下寫出的,沒有刻意安排點畫章法,肆意涂改,滿紙狼藉,成為了歷史上的“行書之極”。他還稱贊了王安石,認為王安石的書法“得無法之法”“學之則無法”[2]。
蘇軾所強調的“無法”并不是對有法的直接否定,而是認為不要拘泥于法度之中,如果事先經營設計,則必有斧鑿之痕,那就會因為工藝性太強而缺乏藝術性。從這個角度來看,他真正提倡的是“無法之法”。而蘇軾所推崇的“意造無法”強調在書法創過程中不應過于強調技巧,而是要不拘成法。這里他所強調的“無法”并不是直接意義上對法度的拋棄,而是要在對書法藝術深刻理解的基礎上用傳統技法去進行書法藝術創造。在書法藝術創造中去豐富和發展傳統技法,不是簡單機械地模古,從而在法度允許的范圍之內,對其形成自己的解讀。這也契合了道家“不妄為”的觀點。無法之法,實為大法。
此外,蘇軾對莊子的思想很是認同,并且將這種思想在書法創作過程中進行了充分的運用,《石蒼舒醉墨堂》詩云:“自言其中有至樂,適意無異逍遙游。”[3]《至樂》和《逍遙游》都是《莊子》的名篇,蘇軾認為在進行書法創作的過程中要強調“適意”,不應太有功利性,而是要重點強調精神層面上的滿足感,而在創作草書時,更加強調了草書是絕對不能刻意模仿的,而是要在書寫的過程中釋放自己的天性,真正達到理想狀態下的“自娛”。正所謂“草書非學聊自娛”,在自由的揮灑中,抒發精神的自由,從而使得書寫的意趣能夠最大限度地展現出來。
蘇軾的生活里離不開酒,在他的詩句中經常有“酒”的表達,但他又是不求酒量、只求酒趣的人。蘇軾酒后作書所追求的是一種天性完足的精神狀態,他認為書法的意義在于全然解放天性,正所謂“醉筆得天全”。蘇軾酒后作書追求自得其樂的自由創作境界。在這樣的狀態下,他的天性得到了自然發揮,從而真正達到了“忘我”的程度,他忘記了法度、世俗等塵世的紛紛擾擾,這樣一來,他的藝術高度反而比清醒時分更高了,也就是他自己所說的“吾醉后能作大草,醒后自以為不及”[4]。
蘇軾在學習草書時,也曾得到過“妙悟”:“余學草書凡十年,終未得古人用筆相傳之法,后因見道上斗蛇,遂得其妙。”[5]蘇軾是通過觀察“道上斗蛇”這一情景,從而潛心體悟,最終找到了草書書寫的要義,真正實現了書法創作的頓悟與較大的突破。蘇軾認為張旭草書“頹然天放,略有點畫處,而意態自足,號稱神逸”。“意足”則是肯定了其草書所表達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部分是富足,認為在精神層面上達到了一定的境界,能夠真正實現“神采”飛揚的精神面貌。
美學家李澤厚把蘇軾“無意于佳”思想上升到哲學范疇,在《美的歷程》里講到:“蘇軾在美學上追求的是一種樸質無華、平淡自然的情趣韻味。”[6]蘇軾反對矯揉造作和裝飾雕琢的藝術,他所強調的藝術正是超逸天然的藝術。
二、自出新意
在蘇軾看來,書法作品正是為了表達自己的內心感受而存在的,如果不是為了直抒胸臆,那未免會顯得做作。在創作之初,不必對自己的創作有太高的期待,否則,在沒有開始之前就有了很大的心理負擔,自然是沒有辦法寫好的。因此,蘇軾自謙又自負地說:“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7]“自出新意”是一種抒寫自我的意趣,“不踐古人”是一種別出心裁的創造。事實上,蘇軾書法確實展現出其追求內在精神自然的表現,展現出天真爛漫的風格,可以從其書作中看出他的內心情感表達。如蘇軾的《黃州寒食詩帖》是在被貶黃州第三年的寒食節所抒發的人生感嘆,這篇書作正是在這樣惆悵的境遇下有感而發,通篇書法字形時促時放,猶如天風海濤,起伏聚散扣人心弦,曠達、超脫、落寞、孤寂、苦悶之感都表達在作品中了。
蘇軾曾說:“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茍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8]絕不意味著書法藝術可以不學,在他看來,書法的關鍵在于“通其意”,這里的“其意”即書意,只有掌握了真草隸篆的要義和法則,才能做到諸體皆佳。正因為書法的關鍵在于“通其意”,所以不能為了創作而創作,書家要力求做到“書中有我”,唯有形成自己獨立的書法風格,創作出的作品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藝術品。基于此,書家在具體創作的過程中,在具備相應書寫技巧的基礎上,不要拘泥于成法,而是要注重創作本身,強調精神層面的表達。蘇軾說過:“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9]這是一種不拘成法、以自出新意為尚的宣言。他還曾說:“不敢久留語,紙軸納去,余空紙兩幅,留與五百年后人跋尾也。”[10]他認為自己的書作一定會被后人看到,可見他對自己的書法是很有自信的。蘇軾的書法也是因為不拘泥于古人成法,廣學博取,熔鑄變化,才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書法風格。
蘇軾說:“此數十紙,皆文忠公沖口而出,縱手而成,初不加意者也。其文采字畫,皆有自然絕人之姿,信天下之奇跡也。”[11]在他看來,文書是通過“沖口而出,縱手而成”的方式來形成,自然有著天然的灑脫性,可以看出在蘇軾對“意”的推崇。他希望通過對精神層面的高度追求,使書法不被傳統技法所局限而自出新意,在書法表達的過程中形成自己的獨特風格,“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12]。“出新意”“豪放”必須出自“法度”“妙理”之中,才是藝術創新的準則。蘇軾認為柳公權的書法“本出于顏,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虛語也”,對其贊賞有加。這基本上體現了蘇軾對書法的審美追求。
蘇軾極力宣揚書法藝術的創新,但并不忽視繼承。這就是他所提出的“學即不是,不學亦不可”的問題。“學即不是”,是說因襲前人,一成不變是不行的;“不學亦不可”,是說不向前人學習也不行。把兩句話的意思合在一起,其義就是在書法藝術繼承與創新的過程中,既要汲取前人豐富的書寫經驗,掌握書法藝術的基本準則,又要發揮主觀能動性,努力形成符合書法美的規律的、獨特的書法風格。由此可見蘇軾這一理論折射出了一些辯證法光芒。
蘇軾是宋代“尚意”論的開創者,形成了獨特的書法美學思想。由于蘇軾的倡導,宋代的書法實踐不僅在碑刻方面形成了異于唐代的新風貌,而且在帖學方面也開創了宋代行草書的獨特風格。不僅如此,蘇軾所提倡的“尚意”觀念切實地在宋代其他書家那里得到了精神上的共鳴,從而從整體上引發了宋代書法審美新風尚。
參考文獻:
[1]水采田,潘運告.宋代書論[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1999:20.
[2][4][5][10][11][12]蘇軾.東坡題跋[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8:248,267,267,109,279,304.
[3][9]蘇軾.蘇軾詩集:第八冊[M].王文誥,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235,235.
[6]李澤厚.美的歷程[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265.
[7]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314.
[8]曹寶麟.中國書法史:宋遼金卷[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111.
作者單位:
上饒師范學院美術與設計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