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瑩



2021年6月7日,復旦大學發生持刀傷人事件,該校數學系老師姜某將該學院黨委書記王某殺害。據相關人士透露,姜某是該校人才引進人員,為期六年的科研任務考核不合格,即將面臨解聘,而當天正是王某代表學院宣布這一決定。盡管此事件尚沒有明確定論,但網友還是把這起事件的矛頭對準了高校的“非升即走”制度。
6月15日,因為“非升即走”被辭退的留德海歸博士吳強,正式在北京市海淀區法院起訴清華大學。這也將是高校教師向“非升即走”聘用制叫板的第一案。
所謂“非升即走”,更準確的說法是“預聘一長聘制”,來自美國終身教職制度(Tenure-Track)。這一制度規定如果受聘者沒有在最多兩個預聘期內晉升,則自動解除聘用關系。在中國,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是率先實行“非升即走”聘用制的。
2003年北京大學最先引入“非升即走”制度。2014年,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將預聘制全面推廣至全校,所有新聘教授系列人員都要進入預聘制體系。隨后大部分“985”“211”高校都開展了各具特色的教師崗位聘任制度改革。據不完全統計,截至今年1月,中國已有49所高校實施了“非升即走”制度,大多數高校實行兩個預聘期6年的制度,也就是“3+3”。
就“非升即走”這一制度本身來看,它的引進更多是順應時代發展的一場對于高校人事制度的改革。引進之前我國高校的學術氛圍在傳統人事制度下呈現出“死氣沉沉”之像——穩定的工作磨滅了在校教師的學術激情,也阻礙了新鮮血液的進入,在這種背景下,高校希望通過“非升即走”制度建立起能進能出的用人機制。
但“非升即走”制度從引進以來一直飽受爭議,這與該制度在中國的高淘汰率不無關系。據悉,美國的大學授予終身教職通過率較高,大概在90%以上,并且沒有名額限制,只要達到一定水平即可。然而,在國內,“非升即走”制度的實行往往采取“名額制”,副教授、教授的指標有限,這也就意味著能留下來的人數是有限的。
而這一矛盾的焦點在于,近年來我國的博士畢業生數量持續增長,一大部分國外留學畢業生也選擇回國就業,這就造成了高校學術就業市場的擁擠,也形成了“狼多肉少”的競爭局面。而從高校的角度來看,青年教師的科研熱情較高,他們的精力、創造力都處于一個最容易出結果、最具爆發力的階段,高校可以通過他們的科研結果和論文在排名中取得好的成績。此外,青年教師拿到課題項目還可以幫助學校完成經費目標,這也就導致很多高校“多多益善”,完全不考慮六年后是否有足夠的名額為他們提供晉升渠道,從而導致很多青年教師在晉升時面臨不是因為能力不行,而是因為沒有名額的情況。
所以說,“非升即走”本身不一定是個錯誤,只是在執行過程中有些“走樣”了。可以說,引進這一制度的初衷是好的,但國內很多高校并沒有與之相匹配的資源與經費。這就導致高校不僅沒有成為青年高校教師大展才華的平臺,反而為他們套上了KPI枷鎖,也是青年教師對“非升即走”制度不滿的主要原因。
目前大部分“雙一流”高校都實行“非升即走”制度,這也就意味著,想要留在“頭部高校”當老師,就必須面臨“非升即走”制度下的殘酷競爭——“非升即走”制度的背后,是壓在青年教師身上科研、論文、教學的三座大山。
“非升即走”的考核標準在不同學校之間存在不同,但基本包括科研成果、論文發表數量和同行評議結果等,很多學校還包括教學課時、課程評價等。而學術排名越靠前的高校,考核標準往往越嚴苛,競爭也越激烈。
擺在青年教師面前最大的難題在于,最需要課題和科研項目的他們往往很難拿到優質的項目。在科研項目的申請中,教授、副教授等有學術頭銜的人往往能申請到級別高、經費充足的項目,青年教師往往處于低端位置,選擇余地較小。
一位教授曾說到,“高校科研往往是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同樣是青年教師,有豐富資源和學術成果的青年教師更容易獲得科研項目和發展機會,進而獲得更多提升空間和展示平臺,優勢資源向優勢青年教師集中,使其變得“越來越好”,而那些缺乏依附關系和相關資源的青年教師,則很難獲得機會和空間。這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高校內科研資源配置強者越強、弱者愈弱的“馬太效應”。
就算拿到了合適的科研項目,缺乏科研空間、科研經費不足等都影響著項目的進展,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很多高校老師進校兩三年科研項目才起步。
科研啟動慢必然會導致發文章慢。有一位青年高校教師坦言:“我進校后,搭建裝置就花了兩年多時間,怎么能指望我‘立竿見影地出文章?”
盡管目前許多高校都提出學術評價不能“唯論文是從”,但論文在目前仍然是學術界的“通行證”,也是證明研究者“的確做了”“取得了進展”的直接證據,更是青年教師面對考核的“底氣”。但現狀是,青年教師進校后大多會經歷一個“沉默期”,用大量的時間搭建裝置、訓練學生,暫時看不到科研成果和論文。
而科研、論文只是青年教師邁出去的第一步,是否能通過“非升即走”的考核主要在于“評職稱”。熬過“沉默期”的青年教師在出了研究成果和論文外才發現評職稱并不容易。高校評職稱是有名額限制的,由人事處把名額“分配”給各院系。有的重點大學甚至每年內部晉升教授的名額不能保證每個系都能分到。競爭之激烈可見一斑,而且越好的學校競爭越激烈。
在一所“雙一流”高校任副教授的社科領域博士劉睿表示,他所在的學校參與副教授評審的成果必須是最近三年的,而教授則要求必須是五年內。這相當于是說,要求在最近的一個評審周期里,學術上得是活躍的——如果想在40歲的時候評教授,35歲以后寫的東西才有效。劉睿說,在他所在的人文社科領域,“國內期刊投稿越來越難。”
更難的是,在實踐中,評選標準也是動態的。“每年評選的標準都可能會變,而且可能越來越嚴苛。”一位青年教師透露,他去年參評的時候,提供了四篇SCI加一些國家級別的基金,“這些都是必須要有的。但問題在于,并不是達到這些標準就能拿到‘通行證了。職稱評選是一個差額競爭,在很多人都能達到的情況下,只能擇優。”
對于青年教師來說,并非只有“非升即走”這一道坎,35歲對于青年教師來說也是一道坎。很多高校有一個不成文的定律,35歲之前沒拿下一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的青年課題,40歲之前沒拿下一個“優青”(國家優秀青年科學基金),45歲之前沒拿下一個“杰青”(國家杰出青年科學基金),那后面就沒有機會再評院士了。優青、杰青、院士……科研界的“學術錦標賽制”下,學校排名依賴于各學科排名,學科排名依賴于學科所有教師的成果產出,高校教師尤其是青年教師作為成果貢獻的終端,承載了很大壓力。對于青年學者而言,他們需在極短的年限內不斷地去晉級、去沖擊、去突破,必然會造成過大的心理壓力和身體消耗。
學術之外還有更加繁瑣的工作。很多高校青年教師在進入學校后會面臨著繁重的行政工作和教學任務。有人表示:“有的人一堂課有兩三百個學生,同時要上三個班。到期末時,有近千份試卷。開課也不是能自主選擇的——暗養方案上有的課需要人上,這些就落到年輕教師頭上。有時候,這些課程甚至不是他們的研究方向,因此備課也顯得困難。”
巨大的壓力之下,是以犧牲生活為代價。“當了高校老師之后,我都沒時間談戀愛了。”雖說是開玩笑,但也道出了青年高校老師的辛酸。在很多人認為大學老師是一份朝九晚五、周末雙休的輕松工作時,他們正在爭分奪秒地搞科研、發論文。“做科研的人都明白,做科研并不是‘朝九晚五的工作。”一位高校青年教師說到。如果別的研究者在“動”,而你“不動”,那就落后了。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們不僅是“996”,還是“007”。
對于很多青年教師來說,兼顧家庭和事業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而科研之外的“一地雞毛”在女教師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她們的“996”和“007”中,還有處理不完的家務和離不開的孩子。
“在非升即走的不安全感和壓力下,很多女教師只能推遲生育。對于一些女教師來說,工作的壓力和生育的壓力是撞在一起的。”2020年,一項針對453名女性研究人員的調查發現,69.1%的預聘女教師已經推遲了她們的生育計劃。
近年來,科研人員“過勞死”的情況并不鮮見。據不完全統計,今年3月到4月間,4名中青年頂尖學者因病早逝。資料顯示,已公布死因的教授們幾乎都是“過勞死”:心肌梗塞、腦干出血、心臟驟停……伴隨著科研壓力而來的,還有他們的身心健康問題。
然而,巨大的壓力之下,是與之并不匹配的收入。據了解,很多青年教師大多是講師或者初級職稱,工資水平并不高。“以我觀察到的情況來看,10萬元左右是大學青年教師收入的一個‘天花板,很難跨越過去。”一位青年教師說。在他看來,青年教師從收入、福利、社會地位來說,不能算作是“底層”的,但是他們的認同確實有“向下”的趨勢。
“一般來說,剛入職的青年教師工資待遇、科研經費等都不高,又要承擔起結婚、養家、贍養父母等重擔,壓力很大。”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前黨委書記柯文進曾提到。對于青年教師來說,低收入下還有過高的消費需求。在大城市工作的青年教師們大多都必須面臨的一個高消費——住房,無論是租房還是買房,房租、房貸都是一筆可觀的支出,“每個月幾乎是一個人的工資丟進去了”。
在現實與生活面前,越來越多的人選擇逃離。
“在大學當了五年老師,我決定離開了。”一位青年教師在離職時表示。他從上大學時的夢想就是當大學老師,博士畢業后在導師的推薦下進入一所高校教中文,然而,“當上‘青椒(網友對青年教師的別稱)的第一年,我就后悔了。”他笑稱自己是“虎皮青椒”。在大學的五年時間里,科研、發論文、教學、評職稱……從未停下來的生活讓他覺得自己是在“逃命”。
另一邊,已經在一所985高校任職了七年、被評為副教授的李峰在意識到自己對科研喪失熱情后,也決定離開。他稱,“一輩子永遠有推不完的石頭,永遠不會有滿足的點。”他不想再“卷”了。
對于高校青年教師來說,轉到非教學崗位是他們在高校的退路,除此以外,還有省級非重點高校或者高職院校,這些學校為了留下人往往會給出“編制、高薪、住房補貼”等待遇,教學壓力、科研壓力甚至晉升壓力相對來說都比較小,但同時必須接受學術資源、科研環境上的落差。對于他們來說,想象之外的現實,是一道尷尬的夾縫,比起35歲前一往無畏的激情,35歲后的平淡是他們對生活作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