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柏華
內容提要 從權利理論的角度看,增強后代基因引發了兩類爭議:一類是它的權利基礎問題,另一類是它的權利界限問題。通過考察增強后代基因與生育、養育自由以及人的尊嚴的關系可知,增強后代基因具有值得保護的內在價值,有其權利基礎。通過考察增強后代基因與后代的“開放未來”利益的關系可知,增強后代基因的權利界限在于:第一,增強方法不損害后代生活規劃的基礎條件;第二,增強的是后代的通用型天賦或者在通常范圍之內增強后代的非通用型天賦。
2018年11月的“廣東基因編輯嬰兒事件”使人們直觀地感受到,改造人的基因不再是科學幻想,它已經在技術的發展下變為現實,成為一個需要認真對待的問題。對此事件,社會輿論基本上一邊倒,普遍持批判、否定態度。人們認為,目前基因編輯技術尚不成熟、不夠安全,有可能對嬰兒的健康造成嚴重損害,應用此技術因此不具有正當性。①不過,鑒于基因編輯技術的發展速度,以及基因編輯在治療疾病、提高人的各項能力上的廣闊前景,有必要繼續思考的是:當相關技術發展成熟之時,“基因編輯”還應否被禁止? 該問題包含不同的子問題、有著不同的切入角度,②本文基于權利的視角討論其中的“增強后代基因”情形,即父母是否有權利增強后代基因。
權利是一個關系性的概念,它表達的是權利主體的某種利益與他人的(作為或不作為)義務之間的證立關系,對某事擁有權利就意味著,權利人在這件事上享有的利益構成了他人負擔相關義務的理由。至少要滿足兩個條件,權利人的利益才能夠證立他人的義務。一方面,該利益具有值得保護的重要性;另一方面,該利益在重要性上勝過那些反對他人為滿足此利益而負擔義務的理由。③由此觀之,父母是否享有增強后代基因的權利這個問題,包含了兩層含義:其一,增強后代基因是否具有值得保護的內在價值;其二,如果它具有值得保護的內在價值,它在何種情況下能夠證立他人的義務。前者可被稱為增強后代基因的權利基礎問題,后者可被稱為增強后代基因的權利界限問題。從目前的討論來看,對于增強后代基因的權利基礎問題,一種常見的反對論點認為,增強后代基因侵犯了人的尊嚴,因此不具有值得保護的內在價值。對此,本文將通過解釋增強后代基因與生育、養育自由的關系(第一部分),并反駁“增強后代基因侵犯人的尊嚴”的兩種代表性觀點(第二部分),從正反兩個方面來論證增強后代基因的權利基礎。增強后代基因的權利界限涉及到增強后代基因與各種反對理由之間的權衡,在這些理由中最重要的就是所謂的后代的“開放未來”利益。本文將分析增強后代基因的類型及其在不同情形中的重要性,并在相關的沖突情境中比較它與后代的“開放未來”利益的相對重要性,以此來明確增強后代基因的權利界限(第三部分)。
對于增強后代基因中的“增強”,人們有不同理解,目前存在兩種增強觀。一種是“非避免疾病”式增強觀;另一種是“超乎尋?!笔皆鰪娪^。“非避免疾病”式增強觀認為,除了避免疾病以外,所有對人的身心狀況的改進都屬于 “增強”;“超乎尋?!笔皆鰪娪^認為,將人的身心狀況改進到超乎尋常的狀態才是“增強”。在判斷特定類型的基因編輯是否以增強為目的時,這兩種增強觀在某些情況下有相同的答案,在某些情況下則有分歧。下表以幾種典型的基因編輯為例,對比了這兩種增強觀的異同。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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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種增強觀并無對錯之分,分別適合于不同的研究目的。在目前的討論中,人們對以治療(避免)疾病為目的的基因編輯爭議不大,對于治療嚴重疾病的基因編輯更是少有反對意見。爭議主要集中在非以治療為目的的基因編輯上。有論者堅定主張,“基于醫學和倫理基礎,我們應當劃一條排除任何基因編輯的線。我們不應逾越區分治療與增強的這條線。”⑤有論者則不贊同如此劃線,“我們用教育的方式鼓勵孩子探尋問題,通過教育讓孩子變得更為慷慨、更有想象力,如果這樣做是正確的話,為什么使用基因技術來達到同樣的效果就是錯誤的呢? ”⑥本文的研究目的在于從父母權利的角度為此爭議給出答案,因此,文中的增強后代基因特指“父母對后代進行的非以避免疾病為目的的基因編輯”。
增強后代基因直接體現了兩種價值: 生育自由與養育自由。傳統意義上的生育自由主要包含兩種類型的行為選擇: 是否生孩子以及生多少孩子。在人類歷史的大多數時間里,人們并不能對后代的身心特質予以有效控制,只能在間接意義上施加影響。直到20 世紀70年代以后,隨著孕期超聲波檢查、基因篩查、胚胎植入前基因診斷以及基因編輯等技術的出現,人們才能夠直接控制后代的身心特質。在這些技術的幫助下,“生什么樣的孩子”成為一種有意義的選擇,由此拓展了生育自由的范圍。增強后代基因作為一種控制后代的身心特質的方法,在該意義上體現了生育自由。
增強后代基因還與養育自由相關。傳統意義上的養育自由是指,父母依照自己對“好的生活”的理解,選擇對子女的照顧和教育方式。人們普遍承認,個人能否成就“好的生活”受到兩種因素的影響,一是個人的天賦,二是后天的經歷。直到最近幾十年以前,都還不存在改變孩子的天賦的現實可能性,人們對孩子的“好的生活”的形塑,只能從營養、教育等后天因素入手?;蚓庉嫾夹g的出現則使得人們有能力改變孩子的天賦,并在此意義上為孩子塑造“好的生活”,這拓展了養育自由的適用領域,編輯孩子的基因成為養育自由的選項之一。
在一般的意義上,生育后代、將其撫養長大,它們都是重要的人生理想。與此相應,生育自由與養育自由均為重要的價值,因此已有法律對它們多有保障。例如,我國《婦女權益保護法》第47 條規定,“婦女有按照國家有關規定生育子女的權利,也有不生育的自由?!薄度丝谂c計劃生育法》第17 條規定,“公民有生育的權利?!薄痘橐龇ā返?3條規定,“父母有保護和教育未成年子女的權利和義務?!薄睹穹ǖ洹返?7 條規定,“父母是未成年子女的監護人?!薄稇椃ā返?9 條規定,“婚姻、家庭、母親和兒童受國家的保護?!庇捎凇吧B育自由”是“婚姻、家庭”的構成要素,憲法對“婚姻、家庭”的保護,也蘊含了對“生育、養育自由”的保護。
僅從個人的“好的生活”的角度看,增強后代基因關聯著生育自由和養育自由,具有值得保護的重要性。但有一種觀點認為,增強后代基因這種生育和養育方式損害了人的尊嚴,因此內在地無價值,不值得保護。
在當代世界,人的尊嚴是一個無比重要但又含糊的概念,⑦當人們援引人的尊嚴來支持或反對某種觀點時,經常賦予其不同的含義。有鑒于此,在辨析增強后代基因是否損害人的尊嚴之前,先要對人的尊嚴的概念進行界定,以此來澄清,在何種意義上損害人的尊嚴會使特定行為失去其重要性。
尊嚴是一個表征主體的身份地位的概念,與所有表征身份地位的概念(“父親”“教師”“警察”等)一樣,它包含著一套界定主體在社會中的規范性地位的權利、義務、責任、權力、豁免。⑧在古代社會,只有占人口少數的特權等級才有“尊嚴”,尊嚴意味著一種高貴的社會地位。在現代社會,尊嚴被所有人同等享有,因此經常被稱為“人的尊嚴”。
尊嚴這種身份地位除了包含一套界定其具體內容的權利、義務、責任、權力、豁免,還包含一個“基礎理念”,⑨尊嚴所包含的所有權利、義務、責任、權力、豁免基于該理念而得到統合,或者說,該理念解釋了為什么所有人都同等地享有此種高貴的社會地位。對于人的尊嚴內含的此種“基礎理念”,存有不同理解(“上帝映像”“自由意志”“人的物種特性”等),聚訟紛紜、未有定論,有論者因此將其稱為人的尊嚴中的“X 因子”。⑩
參照以上對人的尊嚴的概念分析,所謂“損害人的尊嚴”至少有兩種含義。其一,損害人的尊嚴是指損害構成人的尊嚴的那些權利、義務、責任、權力、豁免;其二,損害人的尊嚴是指損害人的尊嚴內含的“X 因子”,并因此否定了“所有人同等地享有高貴的社會地位”。很明顯,所謂特定行為因損害人的尊嚴而內在地無價值,不可能是第一種意義上的。以人的尊嚴中包含的權利為例,如果這些權利使得所有侵害行為都失去其重要性、因而都不值得保護,便無法解釋這樣一個普遍存在的社會事實,即人們享有的諸多權利經常地被他人基于各種理由予以限制。例如,言論自由權經常被國家基于公共秩序、國防安全等公共利益予以限制,還受到他人的名譽權、隱私權的限制。只有第二種意義上的“損害人的尊嚴”才具有絕對地剝奪特定行為的重要性的效果: 在現代社會中,“所有人同等地享有高貴的社會地位”被理解為人的所有活動獲得意義的規范性前提,任何否認這一前提的行為都是對其價值的自我否定。
在基于人的尊嚴反對增強后代基因的論者中,美國社會理論家福山(Francis Fukuyama)與德國社會理論家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的觀點最有代表性,下面分別予以討論。
福山認為,人類獨有的情感是“X 因子”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是所有人同等地享有尊嚴的必要條件?!氨M管許多人將人類理性、人類的道德選擇列為人類所獨有的特質,它們使人產生尊嚴;但我認為,人所擁有的全部情感,如果不是更甚,至少也與其同等重要?!?人類獨有的情感與人作為一個生物種群在自然演化中所形成的一系列基因稟賦有著密切關系,如果允許編輯人的基因(包括增強后代基因在內)、改變人類的生物學稟賦,使得人更聰明、更長壽、有更強的疾病免疫力……盡管這些后果有其重要的價值,甚至也正是長久以來人類一直追求的目標,代價卻是使得被修正者失去諸多極為重要的情感。當這些原本共有的獨特情感在一些人(被編輯者)身上消失之后,“所有人同等地享有高貴的社會地位”也就失去了根基?!白罡呒墑e、最令人喜歡的品質總是與我們如何應對、對抗、克服,以及常常臣服于病痛、苦楚或死亡緊密相關。如果沒有這些邪惡的存在,人也沒有同情、熱情、勇氣、英雄情結、團結一致及堅韌等性格品質?!?
福山將人的尊嚴立基于情感,拋開此種觀點自身的爭議性不談,即便它是正確的,基因編輯技術的應用也不會產生他所擔憂的消解人的尊嚴的效果。
首先,盡管“人類獨有的情感”對于人的尊嚴是重要的,但這并不意味著,為了維系這些情感需要刻意保留“人類面臨的痛苦與死亡”以及作為其條件的“人類的生物稟賦”。那些由人類無法避免的痛苦和死亡所引發的情感才是正常的、值得珍視的,為了體會某種重要的情感而刻意地“面臨痛苦和死亡”,例如,在能夠運用基因技術治療疾病的情況下故意不做治療,就好比“發明了抗生素但不愿意將其投入生產”?,是一種非理性的“自虐”。
其次,人的情感與人的基因稟賦確實有關聯,但它并不是人類情感得以產生的唯一條件,甚至也不是必要條件。例如,人類對死亡的恐懼一方面與人類生命的有限性相關,但另一方面也與社會環境相關。通過基因編輯延長人的壽命,甚至使人永生,這會改變人們對死亡的感受,但并不會消除人對死亡的恐懼,人仍可能因為外在的社會環境(車禍、戰爭、謀殺等)而面臨死亡的威脅。基因編輯至多改變了人們已有情感的具體表現形式,很難想象有哪種基因編輯方式會徹底地消除被編輯者的某種重要情感。福山認為編輯人類基因會使得相應情感消失不見,這帶有很強的基因決定論意味。
最后,通過基因編輯改變人的生物稟賦會影響相應情感在被修正者身上的具體表現,并創造出一批在情感上有別于傳統人類的“后人類”,但這并不構成對人的尊嚴的威脅。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是,人類獨有的那些情感在不同人身上總是有著不同的表現,以“同情”為例,男人和女人、成人和小孩、經歷不幸的人和生活順遂的人……他們的“同情心”各不相同。這意味著,如果以人類獨有的情感作為“所有人同等地享有高貴的社會地位”的基礎,必須忽略相同的情感在不同的人身上的差異化表現。事實上,從古代社會到現代社會,“尊嚴圈”的擴充過程正是一個不斷忽略情感的人際差異的過程。?既然如此,“‘后人類’與傳統人類在情感上有差異”就構不成“所有人同等地享有高貴的社會地位”的障礙。
哈貝馬斯將人的尊嚴立基于人的“平等自由交往”,他認為允許父母編輯子女的基因將破壞人的“平等自由交往”關系?!拔覀儾荒芘懦?,一個人知道自己的遺傳特征是規劃的結果,這將會限制個體的生活選擇,破壞自由和平等的人類之間的實質上的對稱關系?!?在哈貝馬斯看來,在一般意義上,個人的生活史需要有一個偶然、自然的開端(未經人為修正的基因稟賦),這是人的自由意識得以產生的前提,“我們通過參照某種依其本質不是由我們處置的東西才體驗到我們自己的自由”。?父母對子女進行的基因編輯,不論其效果是好的還是壞的、重大的還是瑣碎的,都破壞了“出生”原本具有的自然、偶然的意義。對子女而言,他不再是其生活史的唯一作者,他的生活史在展開以前便已經被他人插手其中。當然,這不意味著父母對子女生活的所有參與方式都是錯誤的,傳統的、后天的養育盡管也體現了父母對子女生活的參與和設計,但它對子女生活所造成的影響可以被子女在未來依其意志所修正。相比之下,父母對子女的基因編輯則不可能被修正,“他以一種不對稱且無法挽救的方式,改變了他人的‘同一性’得以形成的初始條件?!?由此便在父母和子女之間建立起一種永久存在的、不對稱的人際依賴關系。
基于以下兩個理由,哈貝馬斯對增強后代基因的批評并不成功。
一方面,哈貝馬斯以“人的平等自由交往”作為人的尊嚴的核心要旨,“平等自由交往”則要求人的生活史有一個偶然、自然的開端。不過,在人類已經掌握了基因編輯的能力的前提下,個人生活史的“自然開端”是否還可能存在,這是很有疑問的?;蚓庉嬕馕吨淖內说纳钍返淖匀婚_端,但這不意味著不進行基因編輯就是在維系此種自然開端。當人類有能力改變某種現狀的時候,不論是“改變現狀”還是“能改變而不改變”,被改變或被維持的現狀都是人類選擇的結果。例如,“氣候”長久以來一直是偶然、自然的現象,自從人類掌握了改變天氣的能力(人工降雨、減少碳排放等)之后,不論是采取行動干預氣候,還是能干預而不干預,氣候都已經開始摻雜了人類的選擇,不再是純粹自然的、偶然的產物。與此類似,一旦人類掌握了改變后代基因的能力,不論是運用此種能力還是棄之不用,后代的天賦都已經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天”賦,都已經摻雜了人為因素,成為人的選擇的結果,?人類的生活從此以后不再有傳統意義上的“自然開端”。
人們可能會質疑這種將基因編輯上的“不作為”也視為對子女生活史的參與的看法,或者認為,基因編輯上的“不作為”盡管可以被視為一種對子女的生活史的參與形式,但它對子女生活的參與程度遠不及基因編輯上的“作為”,因此它對子女生活史的影響可以被忽略不計。在人們之間不存在特定關系的情況中,一般來講,“不作為”確實不具有特別的道德意義,也不應該將“不作為”的結果歸屬給不作為者。這主要是出于協調社會行動、避免混亂的考慮,?由于有能力改變現狀的主體呈現為不特定的復數,讓所有人都對其“能做而不做”負責任,這無疑會導致社會秩序的嚴重混亂。但在增強后代基因這種養育實踐中,行動主體是特定的人(父母),將“不作為”的結果歸屬于他并不會導致混亂。因此,沒有理由忽略基因編輯上的“不作為”對子女生活史的影響。
另一方面,哈貝馬斯認為,增強后代基因意味著父母以后代無法拒絕、無法修正的方式成為其生活史的共同作者,確立了后代對父母的依賴關系,破壞了“人的平等自由交往”。增強后代基因總是在強化后代的某種能力,也總是反映了父母對后代“具有什么樣的人生”的期待。但在“具有什么樣的能力”與“具有什么樣的人生”之間,并沒有必然關聯。個人形成其生活史的關鍵要素在于,自己運用相關能力構建個人生活的意愿?!霸鰪姾蟠哪芰Α辈⒉坏扔凇疤婧蟠龀鲞x擇”,后代的某種天賦能力被父母增強并不意味著后代必然會運用此種能力。一個被父母增強了運動天賦的后代,完全可能選擇與體育競技無關的人生。在這種意義上,不論后代的某種能力得到父母的何種修正,父母并沒有因此成為其生活史的共同作者。此外,哈貝馬斯并不反對父母對子女進行的“后天”養育(訓練、營養供給等),他認為,盡管養育在效果上與“增強基因”類似,但由于它可以被后代(成年后)修正,因此并沒有在父母和子女之間確立起永久的依賴關系,不會破壞“人的平等自由交往”。哈貝馬斯的這個觀點過分夸大了“增強基因”與“后天養育”之間的差別,在一定意義上,后代的能力不論在何種意義上得到提升,都是“不可修正”的。例如,后代的智力水平(記憶、聯想等能力)不論是通過改變基因而增強,還是通過后天訓練和營養而增強,都是無法被修正的。后代無法憑其意志讓自己回到被提升之前的智力狀態,他能夠決定的只是是否運用相關能力。如果后天的養育是可接受的,那么先天的基因增強也是可接受的?!白屇愕暮⒆訆^發鍛煉以減少或增加體重,與為了相同的目的而改變他的基因,這兩者之間又有什么區別? ”?
在現代社會中,“自由選擇生活規劃”被視為“好的生活”的必備要素,它在這種意義上成為一種重要的利益。例如,美國獨立宣言所宣告的“追求幸福的權利”,德國基本法規定的“人人有自由發展其人格的權利……”均以保障該利益為目的。對于那些尚不具備選擇能力的兒童,“自由選擇生活規劃”也同樣是其重要的利益,只不過它的價值不是體現在當下,而是在可預見的未來。對兒童而言,“自由選擇生活規劃”的利益就具體地表現為一種“開放未來”利益。例如,如果一個母親認為,對其年幼的女兒來講,未來沒有子女對她更好,因此讓醫生為其做絕育手術。被絕育不僅意味著該兒童失去了為人父母的機會,同時也意味著她成年之后才可以行使的生育方面的自主選擇被預先侵害了。在這種意義上,在她被施以絕育手術的那個時候,她母親便侵害了她所享有的“開放未來”利益。
針對兒童的“開放未來”利益,美國哲學家范伯格(Joel Feinberg)提出了兒童的“開放未來”權利這個概念。范伯格認為,“開放未來”權利是一個縮略表述,被用來總括兒童享有的托付給他人的權利?!啊煌懈兜臋嗬干孢@樣一些權利,這些權利留待兒童成年后再行使,但它們可能‘在此之前’就被侵害,或者說,在兒童能夠行使它們之前而被侵害?,F在就可以斷定,由于此種侵害行為,當兒童成為一個自主的成年人時,某些關鍵的選項已經不再向他開放。當他還是一個孩子時,他的權利要求這些未來選項保持開放,直到他長大、成為一個能夠自我決定的成年人、有能力就這些選項做出決定為止。”
正如“絕育”這個例子所顯示的,父母在兒童養育過程中所做的選擇有可能侵犯后代的“開放未來”權利。傳統意義上的“養育”發生在兒童出生之后成年之前,僅指父母依照其對“好的生活”的理解對兒童的營養、教育、環境等后天因素施加的影響。基因編輯技術出現之后,養育一方面在時間上提前了,在兒童出生之前便已發生,另一方面在范圍上拓展了,還包括父母對兒童先天的基因特征施加的影響。因此,增強后代基因之類的基因技術應用,也可能損害后代的“開放未來”權利。
增強后代基因與后代的“開放未來”利益并不必然沖突,一般來講,增強后代的通用型天賦(如增強后代的認知能力、延長其壽命等)不僅不會妨礙后代成年后對生活規劃的自主選擇,反而會拓寬其選擇范圍。從后代的“開放未來”利益的角度看,這種對其無害的基因增強方式自然應被允許。不過,那些妨礙后代未來的生活規劃選擇的養育行為,也并非都意味著對后代的“開放未來”權利的侵害。例如,如果父母基于其關于“好的生活”的特殊觀念,向孩子灌輸“賺錢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或者在教育中偏重對后代的藝術天賦的培養,對于后代成年后的生活規劃的選擇而言,這些做法盡管沒有決定作用,但會產生一定程度上的影響,可能會增加后代選擇某些生活規劃的難度。不過,人們通常并不認為這種養育行為侵犯后代的“開放未來”權利。由此可見,后代的“開放未來”權利并非絕對地保護后代的“開放未來”利益。所謂公民“沒有權利以他們認為的最合意方式來為他們的孩子規劃”,這是一個過于簡化的論斷。需要思考的是,何種增強后代基因行為即便損害了后代的“開放未來”利益,但仍不構成對后代的“開放未來”權利的侵害,因此應被容許并免于他人干涉。
增強后代基因是否損害了后代的“開放未來”權利,這取決于相關類型的增強后代基因的重要性是否抵得上后代的“開放未來”利益的重要性。為了明確這一點,首先需要分析增強后代基因的具體重要性,或者說“生育、養育自由”在增強后代基因情境中的重要性。
判斷某類自由在具體情境中的重要性,或者說具體情境對某類自由的干涉(促進或阻礙)程度的方法,與相關自由的類型有關。自由有兩種基本類型,一種以“行為選擇”為內容,生育和養育自由即屬于此種類型;一種以“狀態保持”為內容,例如,獨處、生活安寧等。以行為選擇為內容的自由包含諸多行動選項,這些選項之間有著一定的層級關系。以言論自由為例,“是否發表言論”是它包含的最高層次的行動選項,“發表何種內容的言論”是次級的行動選項,“以何種方式發表言論”更為次之……判斷這類自由在具體情境中的重要性,首先要看相關具體情境涉及了它的哪個層次的行動選項,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關涉的選項的層級越高,它就越重要。
本課程共有12名教師,全部為雙師素質教師,專兼職各占50%,形成了學歷、學緣、年齡結構合理的教學梯隊。課程負責人是本校護理專業負責人,教學實踐經驗豐富,教研科研成果豐碩。
增強后代基因同時體現了生育自由和養育自由,但它與這兩種價值的關聯程度明顯不同。增強后代基因與生育自由之間只有較弱的關聯,首先,在生育自由包含的諸多選項中,處于較高層級的是“是否生孩子”以及“生多少孩子”,相比之下,“生什么樣的孩子”只是生育自由的次級選項。盡管能否在“生什么樣的孩子”上進行自由選擇,會影響人們在“是否生孩子”以及“生多少孩子”上的選擇,但它只是諸多影響“是否生孩子、生多少孩子”的因素之一,并非唯一的決定性因素,因此,此種影響并不改變“生什么樣的孩子”在生育自由的選項系統中的次級地位。其次,對生殖細胞進行基因編輯只是“生什么樣的孩子”的實施方式之一,除此以外,還有孕期超聲波檢查、基因篩查、胚胎植入前基因診斷等控制孩子的身心特質的手段可供選擇。最后,增強后代基因只是生殖細胞基因編輯的一種形式,還有另一種以治療為目的的基因編輯可供選擇。綜合這幾方面,增強后代基因對生育自由的促進作用較低,如果禁止增強后代基因,只是在較低程度上損害了人們的生育自由。
相比之下,增強后代基因與養育自由的關聯度更高。養育自由體現為父母在塑造孩子“好的生活”上的選擇,傳統意義上的養育自由僅包括在孩子的營養、健康、教育、生活環境等后天因素上的選擇,基因編輯技術則為養育自由新增了在孩子的免疫力、智力、審美能力等先天因素上的選擇。在這兩類選擇之間并不存在明顯的層級關系,人們普遍認為,對于個人“好的生活”而言,先天的基因與后天的經歷所發揮的作用是相近的,二者中的任何一個都不具有決定性作用。由此觀之,與傳統意義上的養育一樣,基因編輯意義上的養育與養育自由有著高度相關性,是養育自由中最高層次的選項。如果一概禁止對后代的基因編輯,將嚴重侵害人們的養育自由。
不同類型的基因編輯對養育自由有著不同的促進作用,大體上可以將它們分為三類:(1)治療疾病。疾病對孩子的“好的生活”有著直接的負面影響,會在不同程度上削減其生活規劃的范圍與品質,某些嚴重的遺傳性疾病甚至使得其人生短暫且極度痛苦,因而“不值得活”。通過基因編輯治療疾病對孩子的“好的生活”有著重要的促進作用,在這種意義上它是父母的養育自由中最為重要的選項;(2)增強通用型天賦。所謂通用型天賦,是指那些所有生活規劃都需要的天賦,例如,智力、壽命。通過基因編輯提升后代的智力、壽命等稟賦,對其可能開展的所有生活規劃都有改善作用。增強通用型天賦與治療疾病盡管在對人生規劃的影響范圍上類似,但影響力不同。治療疾病為孩子開展相關生活規劃消除了阻礙、提供了可能性,增強天賦則只是提高了成功開展相關生活規劃的幾率。如果說治療疾病是“雪中送炭”,增強通用型天賦則是“錦上添花”,其重要性不如前者,它只是父母的養育自由的具有中等重要性的選項;(3)增強非通用型天賦。所謂非通用型天賦是指那些僅與特定生活規劃關系密切的天賦,例如,身高、性別、膚色、性取向。以身高為例,它僅與特定類型的生活規劃有密切關系 (如成為籃球運動員),與其他生活規劃(如成為一名科學家)的關聯性則較弱,甚至可能會妨礙其他生活規劃的實現(如身體過高無法當戰斗機飛行員)。通過基因編輯增強后代的非通用型天賦,因此只是對后代開展特定類型的生活規劃有改善作用,在重要性上不如增強通用型天賦,它屬于父母的養育自由中重要性較低的選項。
增強后代基因可能在兩種意義上損害后代的“開放未來”利益。其一,增強后代基因的實施方式損害了后代未來的相關生活規劃得以實現的基礎條件。不同類型的生活規劃的實現都依賴一些基礎條件,例如,活著、身體完整、健康等。如果這些基礎條件受到損害,相當多的生活規劃都會受到影響,甚至完全不可能被實現。例如,父母在兒童幼年時將其絕育,這意味著未來所有與生育相關的生活規劃都不再具有實現的可能。父母在增強后代基因時,如果把“絕育”“耳聾”等損害后代健康的做法也視為“增強”,或者對某項稟賦的“增強”以減損后代的生命、健康、身體完整為代價,他們就在該種意義上損害了后代的生活規劃的基礎條件;其二,增強與特定生活規劃相關的非通用型天賦,阻礙了后代其他生活規劃的實現。不同的生活規劃除了共同仰賴一些基礎條件,其實現還需要特定的非通用型天賦。不同生活規劃需要的非通用型天賦之間可能出現矛盾,某種非通用型天賦有利于實現某些生活規劃,但可能不利于另一些生活規劃的實現。例如,身高2.4 米有利于成為職業籃球運動員,但不利于成為跳水、體操等職業運動員。父母為了增加后代的某些生活規劃的實現幾率而增強其相關的非通用型天賦,同時也妨礙了后代的其他生活規劃的實現幾率,在這種意義上他們損害了后代的“開放未來”利益。
損害生活規劃的基礎條件對兒童的“開放未來”利益的損害最為嚴重。從損害范圍上看,損害生活規劃的基礎條件,妨礙的不是個別的生活規劃,而是妨礙大多數甚至是所有生活規劃的實現。從損害程度上看,它會以“釜底抽薪”的方式阻礙相關生活規劃的正常開展。相比之下,增強后代基因對于父母的養育自由至多只有中等程度的促進作用,因此增強后代的基因的行為如果損害了后代未來生活規劃所仰賴的基礎性條件,都是錯誤的,無法證立他人的義務。
從損害范圍上看,增強后代的非通用型天賦在強化某些生活規劃的實現幾率的同時有可能阻礙了另一些生活規劃的實現幾率,它并不會廣泛地妨礙所有或大多數生活規劃的實現。從損害程度上看,它一般不會使得相關生活規劃不可能實現,而只是降低其實現幾率。因此,增強后代的非通用型天賦對后代“開放未來”利益的損害程度普遍小于對后代的健康等生活規劃的基礎條件的侵害,對后代的“開放未來”利益至多構成中等程度的侵害。
非通用型天賦的不同增強方式對后代的“開放未來”利益的損害程度并不相同,只有那些將非通用型天賦提升到超乎尋常程度的做法(例如,將孩子的身高提升到2.4 米),才會對后代的“開放未來”利益造成中等損害??紤]到增強后代的非通用型天賦對于父母的養育自由只有較低的促進作用,此種增強是錯誤的。那些將非通用型天賦在通常范圍內予以提升(例如,將后代的身高提升到1.8 米、適度地增強后代的音樂天賦等),至多輕微地妨礙了后代對生活規劃的自主選擇。作為權衡的結果,此種做法具有相對重要性,能夠證立他人的義務。
目前人類社會正處于一個前所未有的迅速變化時期,互聯網革命方興未艾,以人工智能、生命科技為代表的第四次科技革命又滾滾而來。從人類的歷史發展來看,每一次科技革命在改造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社會環境的同時,也深刻改變著人們的倫理道德觀念。與以往的科技革命不同的是,以基因編輯為代表的生命科技改造的是人自身的“自然”狀態,它對倫理道德觀念的影響也更為深入和廣泛。一方面,已有倫理道德觀念在一定程度上都預設了人類在自然演化過程中形成的生物學特征,例如,人類對“犧牲”的理解在相當程度上受到人的“有限生命”這一生物學特征的影響。通過基因編輯改變人類的生物學稟賦,因此會嚴重沖擊已有的倫理道德觀念?!叭绻梅ɡ韺W的術語來說,它破壞了最低限度自然法所得以成立的基礎,因此可能將人類文明帶入一個高度不確定的時代?!崩纾ㄟ^基因編輯延長人的生命,甚至使人永生,無疑會大大影響人們對“犧牲”的理解。另一方面,從道德的觀點來看,每一個人僅需要對其選擇負責,而無需為其機遇(運氣)負責,“在機遇與選擇之間的這種關鍵區分,是我們的倫理學和道德觀的基石,這一分界線的任何巨大變化都會引起嚴重的混亂?!被蚓庉嬊∏∈窃趽軇觽鹘y上形成的機遇與選擇的分界線,將基因稟賦這類長久以來無法被選擇的事情置于人類的掌控之下。
人們一般認為,以治療為目的的基因編輯比以增強為目的的基因編輯更為重要,這意味著,如果人們接受基因增強,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勢必也要接受以治療為目的的基因編輯。相比于僅允許治療的情形,“治療+增強”的打包接受無疑會更全面地改變人的生物學稟賦、會造成機遇與選擇的分界線的大幅度遷移,進而更嚴重地沖擊已有的倫理道德觀念,必然會激起更多的爭議、引發更大的憂慮。人們對基因增強產生的憂慮和不安是一個需要認真對待的社會事實,它們構成了相關社會制度的外部環境。有鑒于此,盡管本文主張增強后代基因構成一項權利,但這個主張是道德意義上的,并不意味著只要相關技術發展成熟,便理所當然地通過法律等社會制度來貫徹落實此項權利,而是需要顧及社會公眾對它的接受程度等環境因素。
注釋:
①“122 位科學家聯合聲明:強烈譴責‘基因編輯嬰兒’”,http://news.sina.com.cn/c/2018-11-26/doc-ihmutuec3825023.shtml,2019年2月22日最后訪問。
②朱振:《反對完美? ——關于人類基因編輯的道德與法律哲學思考》,《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8年第1 期;姚大志:《基因干預: 從道德哲學的觀點看》,《法制與社會發展》2019年第4 期; 朱振:《基因編輯必然違背人性尊嚴嗎? 》,《法制與社會發展》2019年第4 期;鄭玉雙:《生命科技與人類命運:基因編輯的法理反思》,《法制與社會發展》2019年第4 期;陳景輝:《有理由支持基因改進嗎?》,《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9年第5 期;王凌皞:《基因改造、人性與人類價值》,《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9年第5 期; 劉葉深:《基因提升傷害平等和倫理了嗎? 》,《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9年第5 期; 馬馳:《人類基因編輯的權利基礎》,《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9年第5 期; 孫海波:《基因編輯的法哲學辨思》,《比較法研究》2019年第6 期。
③于柏華:《權利概念的利益論》,《浙江社會科學》2018年第10 期; 于柏華:《權利認定的利益判準》,《法學家》2017年第6 期。
④本表參考了威爾金森(Stephen Wilkinson)對“增強”的分類。Stephen Wilkinson, Choosing Tomorrow’s Children:The Ethics of Selective Reproduc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p.189.
⑤French Anderson, “Genetics and Human Malleability”, Hastings Center Report, Vol.20, No.1, 1990, p.24.
⑥Jonathan Glover, “Questions on Uses of Genetic Engineering”, in Helga Kuhse, Udo Schüklenk, and Peter Singer(ed.),Bioethics:An Anthology,Wiley Blackwell,2016,p.187.
⑦人的尊嚴有一些相近表述,例如,“人格尊嚴”“人性尊嚴”“個人尊嚴”,這些詞匯如果不做特意區分的話,具有相同的意義。當然,也不排除特定法域規定性地賦予這些稱呼以不同內涵。參見林來梵:《人的尊嚴與人格尊嚴——兼論中國憲法第38 條的解釋方案》,《浙江社會科學》2008年第3 期。
⑧Jeremy Waldron, Dignity, Rank, and Right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18.
⑨[美]杰里米·沃爾德倫:《尊嚴是人權的基礎嗎? 》,張卓明譯,《法治現代化研究》2019年第2 期。
⑩??[美]弗朗西斯·福山:《我們的后人類未來:生物技術革命的后果》,黃立志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50、169、173 頁。
?John Harris, The Value of Life, Routledge, 1985,p.150.
?Nick Bostrom, “In Defense of Posthuman Dignity”, in Helga Kuhse,Udo Schüklenk,and Peter Singer(ed.),Bioethics:An Anthology, Wiley Blackwell, 2016, p.212.
?Jürgen Habermas, The Future of Human Natu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23.
?Ibid., p.58.
?Ibid., p.81.
?Nick Bostrom,“In Defense of Posthuman Dignity”,p.213.
?Joel Feinberg, Harm to Other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4, p.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