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花

王慶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作品在《飛天》《芒種》《特區(qū)文學》《中國鐵路文藝》《解放軍文藝》《民族文學》《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刊發(fā)表或轉(zhuǎn)載，著有長篇小說《陰山》《沒有河流的岸》《敦煌不了情》等。曾獲《飛天》十年文學獎，甘肅黃河文學獎，梁斌小說獎，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等獎項。

1

小彩在電話中為用戶耐心地講解他咨詢的業(yè)務(wù)，講了幾遍對方仍說沒聽清楚。在小彩失去耐心后，對方說，美女，你的聲音真好聽，就愿意聽你說話。加個微信唄，哥請你吃飯！

小彩說，先生您到底還要不要辦理業(yè)務(wù)？

對方說，什么業(yè)務(wù)不業(yè)務(wù)的，其實我就想和你聊聊。

小彩說了句無聊，掛了電話。這樣的騷擾電話小彩每天都能接到幾個。

營業(yè)廳里的奇葩事多了，有個顧客來營業(yè)廳補卡，欠費了要先充值，微信只有20元，現(xiàn)金沒有，異地號碼只能充值最小面額充值卡50元。于是顧客開始打電話，發(fā)微信借錢，就30元錢，小彩想不至于借不到，就給他先充了，卡也補了，然而一個多小時后，這位顧客最終沒能借到錢。難道要為30元錢報警嗎？對方加了微信說過幾天就還給她，哪知這一等就是半年。小彩相信那位顧客刪了她的微信只是誤操作，肯定不是人品的問題。

還有更奇葩的事，有個客戶過來投訴說上個月流量費比平時多很多，說害怕輻射所以晚上睡前都把Wi-Fi關(guān)了，可流量還是用超了，肯定是店里搞的，投訴要店里賠錢。甚至有個客戶問小彩，為什么自己用不了鄰居家的Wi-Fi，說要投訴。一個女客戶要查她老公清單，小彩跟她說要有密碼，結(jié)果人家打投訴電話說營業(yè)員服務(wù)態(tài)度不好。一個客戶騎電動車來營業(yè)廳辦業(yè)務(wù)，出來車被偷了，投訴營業(yè)廳并要求賠償……更可笑的是一個用戶來電說自己失戀了，要求陪聊，不陪聊就投訴……五花八門，讓人不知該如何回復。

對面的成藝說，有人請吃飯還不好？你看，從來就沒人請我。

小彩說，我請你。

成藝說，真的？要說話算數(shù)！

小彩說，都快煩死了，你還跟著添亂。

成藝沒有聽小彩說話，他兩只手在鍵盤上忙得不亦樂乎。

小彩辦完了一單業(yè)務(wù)，正準備喊下一位顧客，忽然看到那個阿婆又來了，眉頭不由皺了下。她和身邊的同事打聲招呼，讓別人先叫號，說自己去趟洗手間。小彩是有意躲開了。

小彩跟阿婆并沒有什么隔閡，她是接受不了阿婆沒完沒了的絮叨。阿婆隔幾日就要來營業(yè)廳，有時是為了充話費，但多的時候并不辦理任何業(yè)務(wù)，就是過來閑聊。

阿婆有些瘦小，戴副眼鏡，相貌很和善，說話輕聲細語，見了誰都想攀談一陣。小彩性格柔弱，心地善良，對每一位顧客都是笑臉相迎，對長輩更是尊敬有加，這原本就是窗口服務(wù)的要求，阿婆每次來都喜歡找小彩。

大廳里有許多花卉，阿婆把所有花卉都逐個觀賞一遍，說，自己家里有一盆太陽花開得很好呢，比大廳里的這些花開得艷多了，哪天她移幾株苗過來，好活，不嬌嫩，有水就生長。

阿婆倚在柜臺邊，探著頭說，閨女，我一看你就是有素質(zhì)的人，其實咱們店里的員工都是有素質(zhì)的，都是很不錯的同志，他們對我很熱情，特別懂得尊老愛幼，待顧客如家人……阿婆一旦拉開話匣子就停不下來。

阿婆說，咱們店里的同志都是很好的同志，他們對工作都是很負責的，特別是年輕人，很有上進心，真的很不錯呢，值得贊揚……說著話還意味深長地笑了下。阿婆溫和的目光著望小彩，少頃又側(cè)身去看大廳里的顧客，忽然就放低了聲音，像是要告訴小彩什么秘密似的說，那天我剛一進營業(yè)廳，他們就把我攔住了，不讓進來，還朝外趕，說，別進來，趕緊出去……咱們店里的同志都是很負責的好同志，他們阻止我進門是應(yīng)該的，這說明他們對工作負責。

小彩知道那次的事。那段時間疫情較嚴重，阿婆進門時沒有戴口罩。店里是有規(guī)定的，所有進營業(yè)廳的人都必須戴口罩。小彩工作的這個店屬于一級營業(yè)廳，員工就有七八十人，來辦業(yè)務(wù)的顧客平均每天都有二三百人，非常時期怎么敢掉以輕心。

阿婆一直記著那天的事，無論怎么對她解釋都沒用，她不斷重復著那些帶有褒獎或諷刺意味的言辭：咱們店里的同志都是很好的同志，都是很不錯的，他們對工作都是很負責的……不用說，阿婆是個有文化素養(yǎng)的人，可大家還是能聽出她語調(diào)中的不滿情緒。沒有營業(yè)員搭理她的時候，她會主動找其他顧客搭訕，不厭其煩重復著那些話，這在顧客中造成了很不好的負面影響。

前段時間，阿婆可能感覺到小彩的態(tài)度好，樂于助人，就一直纏著小彩，說個沒完，小彩哪受得了，他們是有任務(wù)的，完不成定額會影響到工資收入，她不可能把時間浪費到與顧客閑聊上。于是，阿婆再來的時候，小彩就悄悄躲開了。

小彩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目光留意人頭攢動的營業(yè)廳，發(fā)現(xiàn)阿婆已經(jīng)找到了傾訴的對象，小彩這才放心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成藝正在辦理一單業(yè)務(wù)，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掛著一絲不經(jīng)意的笑，一邊將鍵盤敲得噼噼啪啪響。小彩想，成藝一定是洞悉到了自己的內(nèi)心，這讓小彩多少顯得有些不太自在。

成藝跟小彩差不多是同期進店的，但卻比小彩顯得成熟，男員工不像女員工那么話多，基本上不怎么同顧客套近乎，看上去是有些嚴肅的。顧客對某項業(yè)務(wù)不滿意的時候，也多半拿女員工撒氣。所以在店里，女員工比男員工受的委屈就多。一次，一個顧客一進營業(yè)廳就喊要投訴，說前兩天辦的套餐上當了，是故意誘導了他，所以他要投訴，用戶沖著小彩罵罵咧咧的，話很難聽。無論小彩怎么解釋，都是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小彩很無助，差不多要哭了。用戶的行為讓成藝憤怒了，他起身沖出了柜臺……要不是被其他人拉住，很難說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那件事成藝除了做檢討，還被扣了當月的工資。對此，小彩感到有些過意不去，成藝畢竟是為了她，這么想，就更是感覺內(nèi)心有點虧欠他。

小彩工作的這家營業(yè)廳是公司設(shè)在本市的總店，店鋪在鬧市區(qū)，有兩個樓層，一樓主要辦理費用查詢、充值交費、在線客服等正常的業(yè)務(wù)，二樓主要辦理手機購買、故障申告、投訴咨詢等服務(wù)。

那天阿婆上二樓的時候，突然滑倒了，從樓梯上出溜下來。摔得不輕，畢竟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這讓員工們一陣驚慌，趕緊將老人扶起來。店長也跑過來了，在詢問并查看了老人的身體無大礙后，那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為了保險起見，店長忙派人將老人送往醫(yī)院。

阿婆似乎也并不太在意，臨出門的時候還在說，咱們店里的同志都是很好的同志，都是有責任心的，真的很不錯……阿婆在醫(yī)院做了必要的檢查，還好，只是崴了腳，大夫象征性開了點藥，阿婆也就回去了。

2

小彩下班，成藝也下班，兩人并不同路，但成藝一直跟著小彩。

小彩說，成藝，你要去哪里呢？好像你住的地方和我是相反的一個方向??？

成藝說，答應(yīng)的事要兌現(xiàn)啊！

小彩想不起答應(yīng)過他什么了。

成藝說，你說的要請我吃飯？

小彩想想，還真說過這句話，也就是那么一說，有人就當真了。

成藝說，說話要算數(shù)啊！

小彩說，今天是愚人節(jié)哎！成藝拍了一下腦門，轉(zhuǎn)身愈走，小彩喊住了他。笑說，騙你的，今天立春，一年之計在于春，應(yīng)該慶祝一下。兩人找了一家火鍋店，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小彩能吃辣，她要了一個麻辣鍋底，成藝要的是三鮮鍋。

成藝去吧臺選了一瓶紅酒。無酒不成禮儀，歡死了！這句話他是用方言說的。小彩聽不懂。成藝說，就是特別高興的意思。

成藝的老家在甘肅隴南，對這個地方小彩還有些陌生。

小彩說，你們那里真是騎著駱駝上學嗎？

成藝也在網(wǎng)上看到過類似的話，這種狹隘的質(zhì)疑從上世紀就有人在說，很可笑，提這種問題的人顯然愚昧而無知。

成藝說，我們那里不光有駱駝，還有大熊貓。

小彩很吃驚，說，真的假的？大熊貓的棲息地不是在四川嗎？

成藝沒有回答，他將打開的紅酒倒入杯中，琥珀色的液體晶瑩剔透，像極了黃昏的色彩，很是誘人。

小彩說，大熊貓實在是太可愛了。

成藝說，你以為它一直是那樣的憨態(tài)可掬，它也有搗蛋的時候。

成藝記得那年，一只大熊貓跑下山來，將家里養(yǎng)的一窩土蜂給刨了，結(jié)果被蜂群追得到處亂跑，樣子別提有多滑稽了。

小彩忽然想起之前手機上看過的一個段子：大熊貓過生日，被問及有什么愿望？大熊貓說，這輩子就兩個愿望，其一，想找個大夫把我這黑眼圈去掉。其二，我所有的照片都是黑白的，能不能給我拍張彩照？

小彩忍不住笑起來。成藝說你笑什么？我們那里是真有大熊貓的，你要愿意，啥時候我?guī)慊乩霞铱纯?。小彩盡管有些質(zhì)疑，但看到成藝說的十分認真，她相信成藝不是騙她。

小火鍋熱氣騰騰，濃郁的香氣刺激著人的味覺。服務(wù)員為兩個人推薦了幾樣野生菜，其中有香椿和蕨菜……成藝不以為然，家鄉(xiāng)的山野之中，野生菜隨處可見。什么鹿角菜、雞娃菜、折耳根、烏龍頭、刺五加、薺菜、羊肚菌……數(shù)不勝數(shù)，蕨菜是家鄉(xiāng)最常見的野菜。但讓成藝想不到的是長在山野之中的野菜，一旦擺上餐桌，身價會如此之高。成藝點了肥牛和毛肚……小彩不敢太吃肉，怕吃胖。

小彩的手機響了，是用戶在問一項新推出的業(yè)務(wù)……小彩又耐心地同對方講了半天。

成藝調(diào)侃說，這個顧客有沒有說請你吃飯的話？

小彩抱怨說，下班了也不讓人消停。小彩提到了那個在樓梯上摔了一跤的阿婆，她說阿婆的內(nèi)心讓人捉摸不透，她給人的感覺是心地善良的，但又總感覺她內(nèi)心很復雜，藏著很多事似的。

成藝感覺這個事還沒完，矛盾還會有。

小彩說，阿婆已經(jīng)去醫(yī)院檢查過了，沒什么大礙的。

成藝笑笑沒有再說什么。

小彩問成藝下班后都在干什么，又說自己無聊的時候在玩一款積分的游戲，有些意思，問成藝玩過沒有？

成藝沒時間玩游戲，說自己正在寫小說，

小彩有些詫異的目光望著成藝說，難怪你整天心事重重的，是要當作家??！小彩上學時最崇拜作家了。

小彩的話讓成藝有些羞愧，說，也才開始寫。

小彩說，每天都要更新幾千字嗎？

成藝說，網(wǎng)絡(luò)上的那種東西自己不會去寫，自己在寫純文學。

小彩說，純粹的文學？

成藝說，是的，真正的文學。

小彩還無法說清網(wǎng)絡(luò)文學和純文學有多大的差距，但小彩看過一些網(wǎng)絡(luò)作品，她知道，網(wǎng)絡(luò)文學是通俗大眾的，缺少邏輯，是潛意識的單一載體，是低級趣味的一種臆想表現(xiàn)，只適合消遣。而純文學則是有門檻的，她代表著精髓和典雅，代表著思想的凝重和知識的傳播，及向善的引導……真正的文學顯然是曲高和寡。但小彩知道，現(xiàn)在看書的人不多了，可小彩還是很佩服成藝，著書立傳畢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

小彩自己原來也愛看文學作品，現(xiàn)在工作太忙了，已經(jīng)沒時間看了。當然，跟手機也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人人都抱著手機不放，一天到晚刷屏、玩游戲，已經(jīng)沒有耐心去看書了。尤其是年輕人，根本就離不開手機，整天活在虛擬的世界中。

小彩想不起自己的童年是怎么過來的，小彩的童年可沒有手機，那時候是自己找樂子。例如：追在別人后面踩別人的影子，把臉貼在玻璃上擠壓出各種難看的樣子，給課本插圖上的人臉畫胡子眼鏡……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自娛自樂。自己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干家務(wù)了，洗菜、刷碗、掃地、鋪床……童年是伴著干家務(wù)成長的。

成藝和小彩有不同的地方，成藝生長在農(nóng)村，農(nóng)村的孩子不像城里的孩子，父母百般呵護。成藝記得小時候除了單純還不懂事，有一次他問鄰居爺爺說，為什么我爺爺死了這么久了，你還不死啊……后來鄰居爺爺見到他就有一種恐慌，總是躲著他走。成藝說，誰知道那會兒會那么傻。

成藝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后就一直盯著小彩的酒杯看。小彩最初猶豫不決，但看到成藝期盼的眼神，便不再猶豫，也立馬將杯中的酒干了。

小彩問成藝在寫怎樣的一部書，是懷念爺爺?shù)膯幔?/p>

成藝說了小說的構(gòu)思，他想寫一部通信運營方面的小說，因為有關(guān)這方面的作品還很少有人寫。

小彩說，是寫咱們店的事嗎？還別說，咱們店里的奇葩事還真不少，每個人身上都有故事，用戶就更別說了，通過一件小事就可以折射出人性。

小彩問成藝會不會寫到她？

成藝說，人物都是虛構(gòu)的，有關(guān)勵志和創(chuàng)業(yè)的成分會更多些，當然，作品中會提到他所熟悉的一些人和事。成藝知道寫作的艱難，寫的過程中一定會遇到許多困難，但自己有信心完成。

小彩和成藝輕輕碰了下杯，說，祝賀你，期待能早日看到你寫的小說，更希望能在作品中看到自己。

成藝笑的有些靦腆，也有些激動，看得出，他是充滿自信的。

酒讓兩個人都有了點醉意。小彩不知想到了什么，呆呆地望著酒杯出神，那鮮艷而生動的液體在暈染的光感下，漫溢而出，不斷滲透人的意象思維，被這色澤所迷惑，小彩的眼底涌起了一層深色的水霧。

小彩說，小時候家里條件不好，也就是能解決溫飽，水果零食是奢望。那天，做清潔工的母親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看見水果攤上掉下來兩顆大櫻桃，她撿起來欲放回去，攤主說不要了……那天母親下班后將兩顆櫻桃呈現(xiàn)在了小彩的面前，那是小彩第一吃櫻桃。

成藝還記得早年的一件事，看到別人吃獼猴桃心里還在想，青蘿卜有啥好吃的……成藝說，上初中時，學校讓訂校服，家里沒給他錢，班上就他一個人沒有訂。那以后的兩年時間里，每到學校有集體活動，都會有一個人讓人感到標新立異。

餐廳里播放著一首悲情的歌曲——我們只是打了個照面，這顆心就稀巴爛，整個世界就整個崩潰，今生今世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隔壁的餐桌，一個男人在獨自飲酒，不知道觸及到了什么傷心事，淚流滿面。

小彩的手機又響了，她沒有接，但鈴聲很頑固，一直響個不停。小彩干脆將手機關(guān)成了靜音。

天黑的很快，窗外，燈火闌珊，車流如梭，城市的夜晚滯重而喧囂;放眼望去，夜色是那樣的深沉、遙遠，璀璨的光澤無節(jié)制地蔓延著，它們侵入一個區(qū)域，再蔓延到另一個區(qū)域，那渲染的色彩像旋轉(zhuǎn)的星河……

小彩去結(jié)賬，才知道成藝提前已經(jīng)把賬接了。

3

小彩多時會在店里吃早餐，店里有內(nèi)部食堂，每個月象征性交一些費用，便可就餐?；锸尺€算豐盛，有蛋、奶、豆?jié){、稀飯、油條、包子、小菜及各種糕點和水果，帶有福利性的自助性質(zhì)，這為小彩解決了一些不必要的開支。小彩有時就想，領(lǐng)導真的很關(guān)心員工呢！

小彩正吃飯，謝琳端著一份飯菜走了過來。小彩叫一聲謝姐，一邊忙擺端桌邊的凳子。謝琳笑著坐下來，不知為何，小彩感覺謝琳看自己的目光有點特別。謝琳長小彩幾歲，是店里的業(yè)務(wù)骨干，因工作能力強，加之待人和善，大家都很尊敬她，小彩就更不用說了。

有一次，小彩給一個顧客辦理業(yè)務(wù)，辦理的過程因有疏漏，在重新辦理時，顧客變的不耐煩了，就開始說一些帶有偏見和侮辱性的話語。小彩看到是一個孕婦，就不再說什么，但小彩的緘默被認為是無理和好欺負。

這個時候，謝琳走了過來，質(zhì)問那位孕婦，有沒有品德？有沒有為她肚子里的孩子著想，罵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這不好的情緒會傳遞給自己的孩子？謝琳的話讓孕婦滿面羞愧，匆忙離開了營業(yè)廳。

謝琳說，這種人，你用不著對她客氣。那以后小彩就和謝琳又親近了幾分。

小彩發(fā)現(xiàn)謝琳打的飯菜很少，只有一份稀飯和一碟小菜，外加一個蛋，她常常這樣，不知她是有意節(jié)食還是有些挑剔，小彩記得幾年前，剛來店里的時候，謝琳并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每次盤子里都盛得滿滿的，穿著打扮也很樸素，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一身名牌，挎名貴的包，用高檔的化妝品。有傳聞?wù)f謝琳和店長有一腿，不知真假。

謝琳慢慢喝著碗中的稀飯，問小彩，是不是最近在處對象？

小彩矢口否認。

謝琳說，沒有就好，原來，她是要給小彩介紹對象。

謝琳說，小伙子長得很帥，真的很不錯呢。

謝琳的話讓小彩有些想笑，因為她說到了很不錯，這讓她聯(lián)想到了阿婆。近來阿婆的那句很不錯，在店里風靡起來，大家津津樂道，已經(jīng)成了大家的口頭禪。一句話說的多了，也便有了調(diào)侃意味。說者一本正經(jīng)，聽者卻忍俊不禁?，F(xiàn)在無論做什么事，大家都要帶上一句真的很不錯呢！細細品味那句話，還真的有笑點。

謝琳說，說正事，小伙子是店長的親戚。

小彩感到有些意外，店長的親戚？

謝琳說，你中了彩頭了，店里這么多女孩子，店長單單就相中了你。

小彩想，店長為什么單單就選中了自己？

謝琳說，你快熬出頭了。

小彩是想拒絕的，可想到店長，還真有些犯難了。

兩人正說著話，成藝也端著飯碟走了過來。

謝琳沒有再繼續(xù)剛才的話題，說，自己吃好了，先走一步，就起身挎著包走了。她只喝了稀飯，小菜和雞蛋原樣未動。

成藝坐在了小彩的對面，望著小彩有些發(fā)呆的神情，他擺了擺手，說，哎，你想什么呢……小彩碗里的飯還沒吃完，但她已經(jīng)不想吃了。說自己還有點事，也慌忙起身走了。

小彩換上工裝，剛坐在電腦前，就聽見大廳里有吵鬧之聲，循聲望去，小彩看到了阿婆，阿婆摔了一跤后，已經(jīng)很久沒來店里了。今天好像是帶著情緒來的。阿婆腳傷非但沒好，似乎變得更嚴重了，走路一瘸一拐的，表情充滿痛苦，她執(zhí)意要見店長。值班經(jīng)理一邊耐心勸導，一邊在對她做著安撫，好話說盡了，可阿婆并不領(lǐng)情。阿婆說，起初她也覺得沒什么事，在家緩幾天就好了，可畢竟年齡大了，骨質(zhì)疏松，這一跤摔的，命能保住已經(jīng)是萬幸了。她也不想難為店里，阿婆說，咱們店里的同志都是很好的同志，她不能為了一點小事讓店里的榮譽受損?？伤哪_很疼，疼得晚上睡不著覺，腳可能要廢了，走路都困難。阿婆不想難為大家，她說，咱們店里的同志都是很好的同志，都是很負責的。阿婆相信大家不會同一個無助的老太婆過不去。

有人提示她，是她自己滑倒的。

阿婆說，是的，是我自己滑倒的，可樓梯這么滑，你們?yōu)槭裁床惶嵝杨櫩?，設(shè)置地滑的警示標志呢？你們能說自己的工作面面俱到了嗎？要承認我們的工作并不完善，還存在漏洞。

阿婆說，什么，我也有責任？是的，我肯定有責任，我不該進你們的店，更不該上二樓去辦理業(yè)務(wù)，滑倒是我活該，老胳膊老腿的怨不得別人……咱們店里的同志都是很好的同志，都是有覺悟的，都是明事理的，相信你們不會不講理，你們要是有意的搪塞或躲避，我就找個地方說理去。

值班經(jīng)理有些害怕阿婆了，她不能給阿婆一個滿意的答復。

店長不能不出面了，他給阿婆說著歉意的話，一邊檢討自己，是工作疏忽才發(fā)生了這種事，承認責任在店里，店里一定認真對待這件事。店長將阿婆請去辦公室談了很久，最后和阿婆達成協(xié)議，店里一次性付給阿婆一萬塊錢，用以她吃藥和治療的費用。阿婆也很爽快，答應(yīng)以后不會再來找麻煩，并以自己的人格擔保。阿婆說，咱們店里的同志都是有責任心的好同志，都是很負責的，我怎么會言而無信呢？店長信阿婆，這么大年紀了，做事一定有原則。

阿婆走的時候表情是愉悅的，她拿到了店里的賠償。奇怪的是她離開的時候，步子邁得很輕松，已不是剛來時那般步履沉重了。

營業(yè)大廳里來辦業(yè)務(wù)的老人不少，為了防止類似的事件再發(fā)生，店長安排在一樓大廳設(shè)置了專門為老人服務(wù)的窗口，這樣一來，老人就不用再上二樓辦理業(yè)務(wù)了。店里還別出心裁出臺了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給與店里有業(yè)務(wù)往來的老人做實名登記，特別是那些行動不便的老人，家離營業(yè)廳近的可以專程上門服務(wù)。這的確是一項利民的舉措，但卻苦了員工，近處的步行，遠處的驅(qū)車，有的剛在外辦理完一項業(yè)務(wù)，前腳剛進店，又被通知有用戶需要上門服務(wù)。員工馬不停蹄，疲于奔命，看似忙忙碌碌，一天下來也辦不了幾個用戶，為此怨聲載道。

最近來店里辦理業(yè)務(wù)的人明顯下降，以往一天接待顧客人數(shù)要二三百人，而最近來辦理業(yè)務(wù)的人卻銳減了一半還多。大家都說不清什么原因，這讓店長有些著急，店長說，我們是贏利單位，不是搞公益的，這樣下去怎么可以？要想辦法。店長提議員工主動預(yù)約用戶。有人提出異議，如果再發(fā)生像阿婆那樣的事咋辦？是我們預(yù)約的人家。

店長認真思考后，覺得這的確還是個問題，于是取消了預(yù)約活動。

這一招不行，店長又想出了別的辦法，送禮物：保溫杯，洗浴液，香皂，牙膏牙刷，紙巾等等物品，來店里的用戶，都有機會得到店里饋贈的小禮物。

來店里的人一下子變多了，但有些人不是來辦業(yè)務(wù)的，就是為了來領(lǐng)禮品，甚至有人天天來，大廳里平時擺放的糖果，是免費給用戶提供的，基本上一放就是幾公斤，但當天就沒了。有些人不光吃，臨走時還要順手裝些……盡管店里采取了一些獎勵措施，但業(yè)績并不明顯。店長不得已給員工下達了任務(wù)。每天的業(yè)績不能低于一百分，至少要完成兩到三個客戶運營業(yè)務(wù)，并為此設(shè)定考核標準，如果完不成，要給出解釋。為什么其他員工可以完成你卻完不成？要從自身找原因，歸根結(jié)底還是你的思想不集中，不夠努力，不上進;要充分調(diào)動積極因素，把一切不可能變成可能……店長黑著臉給員工做工作，實際是施壓。

作為一級營業(yè)廳，上級領(lǐng)導來店里檢查工作就顯得有些頻繁，以往來，總要有很多人陪同，提前也會下通知，店里會做一些相應(yīng)的準備。有時會有省公司的領(lǐng)導，和市上的領(lǐng)導來店里檢查指導工作。動靜很大，領(lǐng)導總是前呼后擁。進店后打著官腔，指手畫腳，還會刻意擺一些姿勢，讓隨同的記者和下屬人員拍照，為的是后期報紙或平臺宣傳用。但有時候是突擊檢查。是不通知店里的，就來兩三個人，防不勝防。店長囑咐員工，發(fā)現(xiàn)上面有領(lǐng)導來檢查要立馬匯報。員工們并非所有的領(lǐng)導都認識，有些領(lǐng)導或許是第一次來店里，員工怎么能分清誰是領(lǐng)導呢？何況大家都帶著口罩，就更不易辨識。那天，店里進來兩個人，其中一個在柜臺前問了小彩一些事，都是一些店規(guī)和員工應(yīng)該遵守的紀律，小彩感覺到了什么，她問成藝是否認識這兩個人？成藝沒有印象。小彩忙給值班經(jīng)理打了電話，值班經(jīng)理又給店長打電話，店長匆忙趕了過來。還真是上級部門的領(lǐng)導，店長稱其中一個為胡總。說不知道胡總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表示歉意。那位被稱為胡總的人居然一點涵養(yǎng)和素質(zhì)都沒有，在店里一味地挑毛病，說廣告牌擺放的不是位置，店里衛(wèi)生差，員工紀律松散，工作作風飄浮，眼里沒有用戶……胡總問店長是怎么管理的？店長陪著小心，唯唯諾諾，不住地檢討，哪知胡總竟爆粗口。店長羞得滿臉通紅，連員工都看不下去了。

成藝對小彩說，什么狗屁領(lǐng)導？多大的官？市長都沒有他威風，典型的官僚主義。小彩生怕領(lǐng)導聽見，忙給他做悄聲的手勢。

后來聽說胡總突擊檢查和爆粗口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店長出來迎接的晚了，領(lǐng)導都進了大廳了，店長還在辦公室里喝茶，這實在是太不像話了，根本就是目無領(lǐng)導。其二是店長得罪了胡總的一位親信，他來店里突擊檢查也是有聲討的意思。

4

少年的身影在大廳里晃來晃去，他是營業(yè)廳的?？停倌暌遣徽f話，你根本不知道他與正常人有什么不同。少年穿的整整齊齊，表情也顯得很文靜，僅憑外表你還以為他很乖巧，實則不然。少年每次來店里都會和客服吵，他讓客服給他解釋，他每個月給手機充二三百塊錢，沒打幾個電話錢就沒了，而且通話記錄的人都是陌生人，莫名其妙。少年認為是他辦的套餐有問題，要么就是店里給他做了手腳，要么就是被別有用心的人盯上了。少年很郁悶，他不知道這些陌生人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號碼的？

少年說，有一次，一個人打電話過來說，自己窮困潦倒身無分文，已經(jīng)幾天沒吃飯了，問少年能不能行行好給一個可憐人買一碗飯？少年找到了那個人，那個人面黃肌瘦，無精打采，看上去是真的幾天沒吃飯了。少年給他買了一份盒飯。幾天后那個人又打來電話說自己發(fā)了點小財，在他無助時，少年曾幫助過他，為了表示感謝，他想請少年吃頓飯。少年如約而至。在一家餐廳，那個人點了烤牛排、紅燒乳鴿、清蒸蝦……有一道菜少年沒吃過，服務(wù)員說是魚翅。什么魚翅？明明是粉絲嗎！席間兩個人談得很投機，吃到最后，那個人尿急去了趟衛(wèi)生間就再也沒回來。少年左等右等，等來的是服務(wù)員拿來的賬單。

還有一次，有個人打電話來說自己是大禹，正在龍門山治水，遇到了難題，希望能得到少年的幫助。治水是大事，大禹什么人？舉足輕重，少年說，必須得幫。

少年說，龍門山在梁山的北面，大禹將黃河水從甘肅的積石山引出，水被疏導到梁山時，不料被龍門山擋住過不去了，大禹察看了地形犯愁了，諾大一個龍門山如何搬得走？

少年說，無需將整座山移走，在山體間鑿一個足夠大的豁口，就將水引過去了。大禹照做了，水道是疏通了，卻苦了河中的魚兒，因為龍門太高了，洄游的魚到了這里，就游不過去了。許多魚拼命地往上跳，但只有極少數(shù)的魚能夠跳過去，鯉魚跳龍門是大禹造成的。當然，少年說，自己也脫離不了干系。

店里沒人搭理少年，他說的什么根本沒有人聽，大家都覺得他不是個正常人，否則他此時應(yīng)該坐在教室里，而不是在營業(yè)廳里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廢話。少年被所有的人忽略了，因為得不到別人的關(guān)注，少年表情顯得有些失落，他在大廳徘徊了一陣，有些氣急敗壞地說，大禹的名字叫文命，他的父親叫鯀，算起來，他應(yīng)該是黃帝的后代，他是古代最有名的治水英雄……沒人在意他說些什么，甚至沒有人正視他，因為一旦有誰表現(xiàn)出對他的話產(chǎn)生興趣，他就會變本加厲滔滔不絕繼續(xù)講個沒完。一天早晨，店長召集員工正在大廳里訓話，少年的突然闖入讓他不得不停止了即將要爆發(fā)的情緒，輕聲說了句散會。那天，大家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對少年有些好感。

可是今天，他說了這么半天，居然沒引起一點共鳴。

少年一個個窗口走過去，一邊說，你們什么也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他的樣子有些氣憤，他指著打印單上那些陌生的電話號碼說，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打電話來的人是誰？還說，自從辦了這個套餐，就時常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電話——賣房子、賣車，搞收藏和拍賣的，婚介、代孕，網(wǎng)貸和基金，推銷農(nóng)副產(chǎn)品，五花八門應(yīng)接不暇，甚至有人給他推銷尿不濕。少年說，他承認自己經(jīng)常尿床，但那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搞不明白究竟給他辦了一個怎樣的套餐？他把手中的單子給小彩看，忽然看到她胸前戴的工作牌，又把單子拿回去了。那天小彩沒有找到自己的工作牌，就隨手拿了一個實習生的牌子掛上了。少年看來辦事還是有選擇的，他或許覺得一個實習生無法清楚地向他解釋有關(guān)套餐的事。

少年試圖將單子遞給成藝，成藝頭都沒抬一下，他甚至將單子遞給一個顧客看，結(jié)果被對方狠狠瞪了一眼，少年識趣地走開了。沒走幾步突然回頭喊了一聲，我對你們這個店失望透了！

少年一個人坐在大廳里自言自語。少年說，所有陌生人打來的電話他都接，他這么做就是渴望得到母親的消息。母親多年前離家出走，到現(xiàn)在都沒有回來。少年堅信母親會回來的，她只是走得太遠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有人曾打電話來說，知道他母親的下落。少年問那個人在哪里？自己要去見他。對方?jīng)]說自己在哪里，但少年在電話中聽到了河水流淌的聲音，他甚至感受到了一縷濕潤的泥土氣息，繼續(xù)辨識，他嗅到了風中夾雜著稻花的馨香，他甚至看到了隕落的云影……少年猜測對方的位置應(yīng)該在城郊的一條河邊。少年憑借自己敏銳的嗅覺和意識，在幾十里外的一個橋洞中找到了那個人。那個人渾身濕漉漉的，身上的衣服透著魚鱗般的光澤，好像剛從河水中鉆出來。那個人告訴他始終朝著河流的上游走，不要偏離河道，少年會看到大漠和戈壁，會看到羚羊和駱駝，看到雪山草地……只要不走錯路，不要被龐雜的河道所迷惑，一直走下去，就能見到母親……少年還想再問些什么？那個人稱沒時間了，他要趕著去跳龍門，說著話忽然變成一條魚躍入河中游走了……少年似乎要哭了，但他忍住了。少年說，人是為愛而活著，渴望愛的引領(lǐng)，可現(xiàn)實是愛離我們極度遙遠……

小彩覺得少年的話不無道理——親情、友情、戀情、家庭及社會都是愛的組成部分，這個世界需要我們每一個人的付出，需要大家共同的呵護和關(guān)愛。可現(xiàn)實是，很多人更看中自己的利益，他們更愿意舒展自己的情緒，渴望得到愛意的回饋。物質(zhì)和精神都是引導文明取向的坦途和階梯，很多人并不能很好地理解社會的本質(zhì)，總是渴望得到優(yōu)先的利益。在他們眼里，所謂的愛，無足輕重可有可無。但對另一些人來說，愛可以超越一切，甚至超越生命本身。小彩覺得少年很睿智，他并不傻，他的思維或許比正常人更超前一些，于是會有所跨越，語言會更天真，虛擬的世界里其實有許多我們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明知虛假也極度向往，就像我們所推崇的網(wǎng)絡(luò)，我們所感知的不切實際的信息，同樣帶給人精神層面的享受……有時我們需要一些虛擬的標榜來作些安撫，以便遮掩并隱藏人性中那些令自身不安的帶有偏執(zhí)的意念。小彩不明白大家為何都在背后說少年是傻子。

少年準備去找那幾個給他打過電話的陌生人，他讓店里提供那幾個人的工作單位或家庭住址……營業(yè)廳的人都在干自己的事，沒人同他說話，連望向他的目光都充斥著輕視和鄙夷。

面對大家的漠視和不予理睬，少年顯得很無助。

少年說，他最近準備去西部，看一下大漠和戈壁，看一下羚羊和駱駝……只要不偏離方向，他相信自己會和母親相見的。

小彩提示成藝說，少年想去你的家鄉(xiāng)呢。

成藝說，他或許會將少年寫入小說中，但在一部勵志的小說中，少年會充當一個怎樣的角色呢？成藝的表情有點不屑，目光也顯得含混。

小彩忽然有點可憐起少年來，大家都把少年當傻子，小彩不這么認為，小彩懷疑他有夜游癥，或輕度的抑郁癥。少年仿佛在做夢，而且這個夢他做了很久，三年，五年？也許還會做的更久。小彩認為少年在不知情的狀態(tài)下?lián)芡艘恍┠吧说奶柎a，具體談了些什么他本人也不知道，并很快將這件事忘得干干凈凈……少年其實很不幸，小彩有點同情這個少年。

小彩對成藝說，也許你的小說中真的需要這樣一位少年呢！

成藝呆愣了片刻，似有所醒悟。那一刻，陽光從櫥窗的玻璃墻照射進來，大廳里一片通透，焦急的顧客和忙碌的員工顯得混亂而又井然有序，像事先編排好的程序，在各有自運行的軌跡中不斷重復著單一的步履，那些現(xiàn)實而又虛擬的假設(shè)，仿佛機械的操縱，讓人不能自我。

5

阿婆一大早又來店里了，這次來竟然拄著拐杖，顫巍巍挪著步子，平常邁一步的路，現(xiàn)在要用三步來走，像踩在棉花包上。大家都很吃驚，怎么可能呢，才幾天不見。小彩就更是不信，可阿婆的確是拄著拐杖。

阿婆說，咱們店里的同志都是很負責的，真的很不錯呢……這一次大家沒有暗自發(fā)笑，相反都感覺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店長親自出來迎接的，為了防止阿婆再次滑到，他喊來幾個員工上前攙扶。

小彩自認為和阿婆熟，主動上前幫忙，一邊囑咐阿婆說，您慢走，走好！

阿婆以往總是喜歡與小彩攀談，這次不知怎么了，非但不領(lǐng)情，還有些生氣地甩脫了小彩的手。阿婆可能是忌諱小彩說的話，小彩還不知道原因，一臉委屈。

阿婆被人攙扶著進了店長的辦公室。

小彩還在暗自傷神，成藝對小彩說，怎么樣？我說過這事沒完，你還不信。

阿婆不知同店長談了些什么，出來時，店長直接差人將阿婆背出了店，并安排專車將阿婆送回了家。店里給阿婆又支付了一萬元的醫(yī)藥費，并與阿婆簽了一份協(xié)議，之前的一切一筆勾銷。

大家都相信阿婆不會再來鬧事了，哪知，才過了一個星期，阿婆又來了。這一次，阿婆的態(tài)度很堅決，說，事情盡管已經(jīng)處理了，但她感覺自己的病情明顯加重了，身體大不如從前。她說自己住的是二樓，可就這么幾步臺階她都上不去了。她一個孤老婆子，無依無靠今后可怎么辦？

店長好話說了一大堆，阿婆不想聽，她就是要店里給個說法，否則就不離開。店長無計可施，只能選擇了報警。

警察來了，了解了大致情況后，警察也只能做調(diào)解，但阿婆并不想妥協(xié)。警察除了規(guī)勸店里和阿婆走正規(guī)的法律程序外，他們也無能為力。

阿婆被好言相勸送了回去，可沒隔幾天，阿婆又來了，拿著檢查身體的單子，那些單子大都與腿腳無關(guān)、是心臟病、腦梗，膽結(jié)石，以及牙齒、皮膚病等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檢查，有些單子是多年前檢查開具的，日期被涂改了。阿婆說，自己看病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就差賣房子了，店里給的那點錢，連檢查的費用都不夠。接著阿婆就悉數(shù)她做過的那些檢查，所花的一些費用，阿婆沒有多少積蓄，工資收入又低，根本無力支付……

警察已經(jīng)來了多次了，再打電話就借故推脫不肯來了。他們自己也清楚，來了也解決不了問題，只能建議雙方互相理解，通過協(xié)商達成默契。

每次阿婆來，店里都如臨大敵。最終，公司律師團的人同阿婆溝通了下，并告訴阿婆她的行為有可能涉嫌欺詐，會被提起訴訟的，搞不好她會為此承擔法律責任。那之后，阿婆安靜了一段時間。

那天，小彩拿著幾份單子去找店長簽字，看到店長正拿著電話在虛心接受批評。原來，阿婆因為不滿店里的處理結(jié)果，直接去了省公司。省公司領(lǐng)導電話中對店長一頓訓斥，叫立馬過去接人。

派去的人到省公司后，阿婆還不肯走。接她的人告訴她，有什么話回店里說。其實，阿婆并沒有見到省公司的領(lǐng)導，省公司的領(lǐng)導也不是她說想見就見的。阿婆對接她的人說，她回店里可以，公司的領(lǐng)導必須在店里等她，并為她解決實質(zhì)性的問題。接的人只能應(yīng)諾，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盡快將阿婆帶走。

阿婆從省公司回到店里，公司領(lǐng)導早已等候多時了，這都是店長提前安排好的。臨時充當公司領(lǐng)導的是食堂的廚子，廚子富態(tài)，端個架子還真像個大領(lǐng)導。

阿婆說，我家先生曾經(jīng)也在政府部門工作。她的話讓廚子有點吃驚。

阿婆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人早就不在了。

聽阿婆這么說，廚子淡定了許多。他有些不耐煩地讓阿婆說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阿婆說，咱們店里的同志都是很好的同志，他們都是很負責任的，真的很不錯呢……

廚子是個急性子，不會拐彎抹角，他讓阿婆直接說正事。

阿婆說自己并不想難為誰，可自己也是沒有辦法，現(xiàn)在渾身到處都難受，最厲害的就是心臟，她用手指了下胸口，表情有些哀憐，吃藥治療是一筆很大的開銷，她負擔不起，所以請求店里承擔部分責任。阿婆說，之前盡管和店里簽了協(xié)議，但店里給的那點錢，根本不夠。阿婆說自己是在店里摔壞的，店里不能不管。

廚子說，店里也有困難，為了阿婆，很多員工包括領(lǐng)導都受了處分，工資獎金都扣完了，阿婆再鬧下去，對員工們來說，無疑是致命的，員工們就只能被迫辭職了。廚子相信阿婆也不愿看到這樣的情景。大家都說阿婆是個很不錯的人呢，但阿婆的做法卻讓員工們寒心，員工們也是要吃飯的。

阿婆自然不希望這樣的事發(fā)生，但阿婆摔了一跤，導致腿部的肌肉萎縮，走路都困難了，而且還影響到了心臟。她也感覺到了，自己心慌得不行，什么都不能干，行動幾乎不能自理，可店里處理事情如此草率，給幾個小錢就打發(fā)了，這算解決問題嗎？阿婆不能接受。

廚子問阿婆，店里要怎樣做她才能滿意？

阿婆說，話不能這么說，這是一份責任，公司必須擔負起這個責任。阿婆的眼睛有些發(fā)紅，她的頭垂落下來，樣子讓人產(chǎn)生一些憐憫。

小彩想，阿婆可能是在打悲情牌。小彩和另一個員工被安排攙扶阿婆，目的是監(jiān)護阿婆，以防止她再出現(xiàn)什么閃失。

廚子不吃這一套，廚子架子端的很大。廚子說，公司會派人到醫(yī)院了解阿婆檢查治療的情況，一切都要實事求是。當然，公司也不會推卸責任，廚子讓阿婆回去等消息，具體情況公司要開會研究，如情況屬實公司不會推諉，但要發(fā)現(xiàn)有訛詐行為，公司會提起訴訟。

小彩覺得廚子和以往判若兩人，以往總是看他系著圍裙在后廚忙碌，話也沒有一句，今天這是怎么了，表情如此嚴肅，完全像個領(lǐng)導，甚至比領(lǐng)導還領(lǐng)導。

阿婆說，公司要是不管她還要去找政府，她相信政府會為她做主的。阿婆說這話時已經(jīng)沒了底氣，聲音變得很弱，顯然是有些心虛。

廚子站起身，背著手在地上焦躁不安地來回踱著步子，這給阿婆造成了一定的壓力。其實廚子是有些著急，快到中午吃飯的時間了，他繼續(xù)在這里瞎扯，其他人就得挨餓。廚子說，就這樣吧，什么事都有個過程，他讓阿婆回去等消息，公司會考慮阿婆的事，如果情況屬實，公司會負責的。

阿婆還想說什么，廚子已經(jīng)起身走了。臨出門，廚子突然回轉(zhuǎn)身問阿婆喜歡吃什么菜？

阿婆不知領(lǐng)導是什么意思？

廚子也感覺到自己的話有些唐突了，難為情地笑了笑，說，剛開春，氣候有些反常，老年人要盡量少出門。一邊朝阿婆點了下頭，走了。

阿婆忽然明白了，是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了，阿婆說是自己不好，影響大家了，她不該耽誤大家的寶貴時間……話說的很謙虛。

小彩想，阿婆應(yīng)該是個明事理的人啊，她多次來店里，還找了省公司，難道那次摔倒后真的落下了什么毛?。?/p>

送走阿婆后，店長做了一個決定，派員工去阿婆的小區(qū)蹲守，盯著阿婆，也就是監(jiān)視阿婆的行蹤，謹防她越級上訪，說白了就是要阻止她去省公司鬧事。

店長讓財務(wù)統(tǒng)計了下，派業(yè)績最差的去。

很快就有了結(jié)果，這個月業(yè)績排名最后的是成藝。店長把單子拿過來，認真看了半天，的確是成藝。

小彩知道，成藝的業(yè)務(wù)是很熟練的，他的業(yè)績之所以差是因為他的心思并沒有全部用在工作上，這和他寫作會不會有關(guān)系呢？

6

早晨的空氣有些寒冷，室外不比營業(yè)大廳，成藝特意多加了件衣服。阿婆住的小區(qū)叫錦華苑，離營業(yè)廳有三站路。成藝到了小區(qū)后，先發(fā)了定位，這是店長要求的，證明自己已經(jīng)到地方了。

成藝沒有盯過梢，他只是在電影中看到過這樣的情景，多是些反面人物，鬼鬼祟祟躲在角落里，或尾隨在目標身后，收集和掌握別人的行蹤及信息，這種人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成藝聽說過私家偵探，以調(diào)查、刺探別人的隱私為目的，其行為就像一個傀儡?，F(xiàn)在自己也墮落到了這個地步，成藝感到愧疚。當然，阿婆和那些人不同，她是個小人物，或許是為了自己的一點私利在做文章，盯著這樣的一個垂暮的老人有什么意思？站在小區(qū)的空地上，成藝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阿婆住在5號樓，1單元2樓。站在樓下，能看到阿婆的陽臺上養(yǎng)著一盆太陽花;三月不是開花的季節(jié)，可那盆花開得很艷，花枝緊密簇擁，深紅色的花朵面向朝陽，生動而熱烈，有如燃燒的火焰。

成藝的老家有一種菊芋長得也很像太陽花，高枝大葉，一排排，一叢叢矗立在田間地頭，氣勢很壯觀。只是，菊芋花朵的顏色比較單一，而太陽花的色彩要豐富很多，紅的、黃的、白的、紫的……看上去更加艷麗，更加嬌嫩。

這是個老舊小區(qū)，基礎(chǔ)設(shè)施不夠完善，為了落實上面的政策，正在維修改造，小區(qū)里堆滿了施工的材料，成藝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了一圈，結(jié)果連個能坐的地方都沒有。

小區(qū)里出出進進的人不少，成藝不用太刻意，他相信，阿婆只要一下樓，他就能看到。成藝一邊在小區(qū)里緩緩地踱著步子，一邊專心致志構(gòu)思自己的小說，盡管是勵志的作品，但其中還是要描寫男女主人公戀愛的情節(jié)，愛情是永恒的，沒有愛情的作品就沒有了朝氣和親和力，要寫青年人的事就不能離開愛情。成藝把男主人公想成了自己，一個有理想的農(nóng)村青年，來城里打拼。女主人公是誰呢？他想到了小彩。想到小彩，成藝偷偷笑了，成藝相信小彩一定想不到她會出現(xiàn)在自己的小說中，并且擔當了一個特殊的角色。成藝正在構(gòu)思小說的主線脈絡(luò)和人物個性，突然有人在他面前叫了一聲，嚇了他一跳?？吹剿@悸的表情，站在他面前的人突然笑了起來，是小彩。小彩居然跑到小區(qū)來了，這讓成藝感到有些意外。

小彩說，前兩天她在這邊的商場里買的一件衣服有質(zhì)量問題，拿過來看能不能退了？順路過來看看，以為成藝不會傻站在小區(qū)里，結(jié)果還是真傻站在小區(qū)里。

小彩說，咱們店里的同志都是很負責的，真的很不錯呢！小彩模仿阿婆的聲音還真的很像，但成藝這次沒笑。成藝說，你真不是來看我的？

小彩說，你有什么好看的，天天見，視覺都疲憊了，我是專程來看阿婆的。

成藝有些泄氣，說，阿婆有我盯著呢。

小彩說，店長只說中午要過去個人換盯梢的人去吃午飯，我就毛遂自薦來了。

成藝說，阿婆可是和你熟識的。

小彩說，你確定她能認得出我嗎？

成藝目光望向小彩，別說，她要不說話，自己都未必認得出來。小彩用圍巾將整個頭都裹了，還帶著口罩，只露兩個眼睛。成藝望著那雙眼睛，那雙眼睛也望著他，就那樣相互對視著。小彩看到的是炙熱，成藝看到的是柔情，是成藝先敗下陣來的。

小彩讓成藝去吃飯，自己在這里守著。成藝說害怕中午吃飯時會耽誤事，所以早餐吃的太多了，現(xiàn)在一點都不餓。

成藝讓小彩看二樓陽臺上那色彩嬌艷的太陽花，小彩說，花開得這么艷，阿婆是個有福之人呢，她怎么就跟店里較上勁了呢？

成藝說，這還不明白，就是想讓店里多賠些錢嗎！

小彩不相信阿婆的目的就是為了錢。

小彩說，成藝，你的小說有進展嗎？你這算不算是體驗生活？

成藝仰望著阿婆陽臺上的那盆太陽花，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那鮮活而韻動的色彩像劃過夜空的流星，瞬間擦亮了他的目光，以至于他面對什么都充滿情趣——天空、云層、高聳的樓盤、喧鬧的街景，熙攘的人群……成藝很愉快，整個人都變得活泛起來了。

小彩問他的小說寫到什么程度了？會不會火？得起個好筆名，有些人的筆名叫什么——阿丑、笨笨爐、茍且活著、一心享樂、冷眼看天下什么的，真是匪夷所思。

成藝說，那些都是網(wǎng)名，是寫手們?yōu)榱顺醋髯约憾室鉃橹?，真正的作家才不會起這樣的筆名。成藝說，文學是小眾的，小眾代表著文化的精英部分，那是前衛(wèi)和精髓。

小彩說，網(wǎng)上的一些東西真的讓人不敢恭維，作者根本沒有什么素質(zhì)，只是嘩眾取寵，作品沒有一點邏輯性，就是瞎掰胡扯，一會兒到了秦朝，一會兒回到宋朝;一會兒拯救人類，一會兒沖出宇宙……感覺是大腦缺氧造成的幻覺。小彩說，成藝你的小說可不要寫成這樣，遲早會被人唾棄，真正有品位的讀者不會看這種膚淺的東西，寧肯不寫也不要糟踐自己。

兩人正聊得投機，天忽然陰沉了下來，有冷硬的雨絲掠過，小彩伸出手感受了下，不全是雨水，期間還夾雜著冰屑和雪花。

小彩走時將圍巾解下來系在了成藝的脖子上。小彩說，店長也不知道是咋想的，有必要嗎？小彩說，堅持不住就回去，多大的事。

成藝抬頭望著二樓陽臺上那一叢烈焰般喧鬧的花朵，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

第二天，成藝正想著要不要去小區(qū)門前的店鋪里喝杯熱茶。前一天氣溫下降，他好像受了風寒，有點感冒，說話帶著濃重的鼻音。

成藝正獨自面對著天空發(fā)呆，就看見阿婆出來了。阿婆出門時并沒有拄拐杖，也不像在店里走路那么夸張。成藝抓拍了幾張照片，給小彩發(fā)過去。小彩很吃驚，說，阿婆的腿好了嗎？

成藝相信阿婆的腿之前就一直很好，她只是在做戲，一把年紀了，這么不自重。這么想，心里對阿婆就更有看法了。

原本要給店里匯報的，但成藝又忍住了，在沒有確定阿婆具體要去哪里之前，他應(yīng)該保持冷靜。成藝尾隨在阿婆身后，過了馬路，穿過一條深邃狹促的巷子，進入了一處菜市場。這時，成藝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阿婆在菜市場買了一把青菜，還買了豆腐。她似乎想買條魚，但猶豫了半天又放棄了。店主不高興了，說，魚都給你撈上來了，稱也稱了，你又說不要。

阿婆說，對不起，自己可能帶的錢不夠。阿婆前面買菜從口袋里掏錢的時候，成藝看見了，其中有一張紅顏色的大票，她不是錢沒帶夠，可能是魚有點貴，她舍不得又改變了主意。

因為被店主嗆了幾句，在回來的路上，阿婆有些悶悶不樂。

已經(jīng)進了小區(qū)大門了，阿婆似乎有所警覺，一連幾次回頭看跟在她身后的成藝。成藝沒有盯過梢，也不是私家偵探，阿婆走他也走，阿婆停他也停，這不能不引起阿婆的注意。

阿婆停了步子，說，小伙子，你干嘛老跟著我？成藝愣了，他的樣子很無辜，他沒想到阿婆已經(jīng)有了戒備。其實成藝盯梢的過程中并沒有全身心地投入，他還在想自己的小說。

阿婆說，我就一個窮老婆子，也會有人惦記？

成藝說，阿婆，你想啥呢，是糊涂了吧，我跟著你干嘛？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井水不犯河水，我干嘛非要跟著你？你是青春美少女，還是大明星？我又不是個白癡，認不得回家的路了，要跟著你……阿婆沒有聽成藝繼續(xù)說下去，轉(zhuǎn)身走了。成藝緊張的滿頭是汗，心想，多虧了小彩這條圍巾，否則，沒準阿婆也會認出自己。

這天，成藝一直堅持到下午6點才離開，這是店長要求的，要遵守勞動紀律。

7

第二天早晨，成藝沒有進小區(qū)，他去了小區(qū)對面的一家咖啡屋，找了一個能看清小區(qū)大門的位置坐了下來，開始靜心守候。

車流如織的馬路有如一條奔涌宣泄的河流，成藝想到家鄉(xiāng)也有一條河，但那條河寧靜舒緩，不像城市道路上的車流那么張揚、急促，那么喧鬧……兩條河有著同樣的軌跡，一條承載著歷史的進程，而另一條闡釋著當下的文明，兩者在時間的跨度上有契機和融合，分別以各自的方式奔向未來……對比城市與鄉(xiāng)村，那些聳拔的樓盤的確很彰顯;但家鄉(xiāng)的梯田似乎更富有層理也更生動，那些深邃的溝谷，巍峨的山峰，以及散落在草地上的牛羊，是那樣的悠然和安逸……成藝的家鄉(xiāng)沒有駱駝，盡管他也很喜歡駱駝，甚至渴望能騎著它去上學。成藝想到了家鄉(xiāng)田野里種植的菊芋，因為它是始終向著陽光的，所以家鄉(xiāng)的人也叫它太陽花。它沒有阿婆家的花開的那么艷麗，但卻開得很活潑很爛漫，星星點點的，像夜晚密布天宇的繁星。既然像星星，家鄉(xiāng)的人為什么又叫它太陽花呢？是因為它們渴望陽光嗎……咖啡有點苦澀，成藝并不喜歡，他更鐘情于家鄉(xiāng)的一種罐罐茶。一個粗陶的小罐，依著爐火煨烤，其中的內(nèi)容也很豐富：茶、枸杞、大棗、桂圓、冰糖……翻滾的茶水瞬間便蒸騰起熱氣，很快，屋子里茶香四溢。茶盞像一個大號的酒盅，每次注入的水分有限，但滋味甘甜醇厚，那是淳樸的家鄉(xiāng)味道，無論身在何處，成藝都很留戀。

咖啡屋里很溫暖，纏綿的音樂似乎是專門用來勾起人回憶的。

成藝想到一件事，也是守候。那年他考上大學家里湊不齊學費，父親該求的人都已經(jīng)求過了，還是差著很大的空缺。后來，一個本家叔叔答應(yīng)借錢給父親，叔叔在外地打工，說了具體回來的日期。那天，成藝早早就在村口等候了，他盼著叔叔快點回來，因為，開學報到的時間過去幾天了，他不能再拖了。那天，成藝從早晨等到中午，又從中午等到傍晚，一整天靜立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樹下，可謂望眼欲穿。但叔叔的身影一直沒有出現(xiàn)。天漸漸黑了下來，那痛苦的煎熬幾乎摧垮了他的身心，就在他完全絕望的時候，聽到山路上傳來匆忙的腳步聲，那聲音是如此的清晰，又是如此的滯重，如此的具有感染力，他終于看到了那個疲憊的身影。成藝幾乎要哭出聲來了，他朝那個身影奔了過去，那個人正是叔叔。因到縣城遲了，早沒了通村里的汽車，原本要留宿縣城的，但為了一份承諾，他沒有停留，而是走了幾十里山路趕了回來……那一天，成藝抱住叔叔，感動得淚水漣漣……

店長突然打電話過來問他在哪里？成藝說，在小區(qū)門口。店長說，怎么連個人都盯不住，你回店里吧！成藝說，自己一直在小區(qū)門口守著，并沒有離開一步……店長已把電話掛了。

成藝不知道店長的話啥意思？他可是一大早就來小區(qū)守著了，也算是敬業(yè)了。他清楚自己的行為是違法的，何況在這樣的季節(jié)，他守在戶外，沒有任何怨言，又是為了什么？

時間不大，小彩電話打過來了，說阿婆又來店里了，店長很無奈，事先沒有一點準備，很被動。小彩問成藝，阿婆出來他沒有及時通知店里嗎？

成藝想，阿婆怎么會從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過去呢？成藝記得自己中途只去了一趟洗手間，會這么巧，這個節(jié)骨眼上阿婆就溜走了？成藝為自己的疏忽有些自責。

成藝的行為不只是引起了阿婆的注意，他還讓小區(qū)的保安產(chǎn)生了警覺……因為小區(qū)改造，比較亂。幾天前，小偷剛剛?cè)胧倚懈`了一戶人家，所以對小區(qū)出現(xiàn)的陌生人就表現(xiàn)出了一些關(guān)切。

小區(qū)的保安來到成藝身邊說，我已經(jīng)看到你在這里轉(zhuǎn)悠很久了？有什么事嗎？

成藝說，我等人。

保安說，等什么人？是小區(qū)里的住戶嗎？你為什么不直接去他家里，或者給他打電話呢？

成藝說我在這里等人妨礙你了嗎？

保安說，你不會是來踩點的吧？保安的樣子很不友好，小區(qū)失竊，值班的保安肯定也是有責任的。

成藝問保安，喜不喜歡養(yǎng)花？說，小區(qū)里有一叢太陽花很惹人，原本不是開花的季節(jié)，但那花朵卻開得很艷。

保安給問糊涂了，他不知道何為太陽花，是成藝的女朋友？這個人不會是失戀了吧？他本想招呼另一個同事一起來對付成藝，卻有個少年突然闖入了他的視線，少年目光深沉而跳躍，那神情應(yīng)該不屬于他這個年齡。

少年看到成藝，立馬就跑了過來。顯然他認出了成藝。少年說，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你給我打過電話，肯定打過，但我的手機上卻沒能顯示，看來我辦的這個套餐還真是有些問題，但我心里知道，你是給我打過電話的。你打電話給我是問我走到了哪里？你怕我偏離方向，走不到西部，到不了大河的源頭？少年說，還真是你想象的那樣，我走了沒多久就迷失了方向，原因是我一直逆流而上，我過了峽口，過了龍門，但令人失望的是，那條大河居然在我的視覺里變得越來越瘦弱，到后來只有胳膊那么粗，成了一條小溪，再后來只剩下手指那么細了;走著走著那條大河居然干涸了，消失在了地層下，只剩下了一攤水漬。少年要去西部的西部，但沒有了河流的指引，少年失去了方向，怎么走都找不到北了。少年說，他手機上原本有個指南針，但不知什么原因就出現(xiàn)了問題，指針所指的方向不偏不倚一直是沖著太陽，他不敢繼續(xù)走下去了，一旦和太陽的距離太近，他害怕會被太陽的溫度灼傷，甚至會被融化……少年說著說著要哭了，他不知道這一生還有沒有機會與母親相見？西部真的就那么遙遠嗎？少年讓成藝給出個主意，他還要不要繼續(xù)走下去？沒了方向又該怎么走？怎樣才能擺脫困頓和迷茫？少年仰頭望著夾在樓層縫隙中的那朵云影，目光顯得深遠而空茫。

望著少年，成藝一頭霧水，不知該說些什么。

保安反倒釋然了，他不再懷疑成藝和少年有什么不好的行為和傾向，他相信問題出在兩個人的智商上，屬于精神層面的問題。

這天，成藝剛回到店里，就發(fā)現(xiàn)有些異常，吵吵鬧鬧的氣氛很緊張。原來是一個顧客因個人原因把新買的手機弄壞，卻跑到店里來鬧事，引發(fā)現(xiàn)場騷亂，工作人員正在勸說鬧事者。鬧事者情緒很不穩(wěn)定，他大聲叫囂要換手機，不給換就把店砸了！隨著圍觀者越來越多，鬧事者的情緒越來越激動，并不停用手捶打柜臺。面對工作人員的好言相勸，他不但不聽反而拿起桌上的金屬桌牌要打人。

成藝剛好看到這一幕，他沒有猶豫，猛然沖了上去，抱住鬧事者，一個側(cè)摔，將其重重摔倒在地。鬧事者被這突然的一摔搞蒙了……店長突然沖上前來，一把扯開成藝說，你搞什么？這只是一場防暴應(yīng)急演練。店里和配合的警察還沒有采取進一步措施，成藝一個人已經(jīng)將整出戲搞定了。

店長向人群解釋，營業(yè)廳位于鬧市區(qū)，平時來辦理業(yè)務(wù)的人流量比較大，經(jīng)常會有各種突發(fā)事件發(fā)生。本次演練，現(xiàn)場模擬營業(yè)大廳可能發(fā)生的一些突發(fā)狀況及應(yīng)對辦法，主要是為了檢驗和提升工作人員和安保人員應(yīng)對突發(fā)事件的協(xié)調(diào)配合和應(yīng)急處置能力?？磥砦覀兊膯T工警惕性很高，不畏強暴，這位員工奮不顧身同惡勢力斗爭的行為值得大家學習……店長說這話時狠狠瞪了成藝一眼。

成藝沒有再去小區(qū)監(jiān)視阿婆，店長派了個有私家車的員工接此重任，他到了小區(qū)可以在車里觀察，完全可以不下車。但車子進小區(qū)是要掏停車費的，當然，油與停車費均由店里負擔。

8

“3.15”國際消費者權(quán)益日這天，為了回饋或籠絡(luò)消費者，店里搞了許多活動，除了營運促銷，為辦業(yè)務(wù)的用戶打折優(yōu)惠外，還搞了一些公益活動，店里準備了茶水、糖果、以及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和有紀念意義的小禮物。這天，大家臨陣以待，想著阿婆一定會來，不出所料，阿婆真的來了。當然，之前店里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店長早已安排人在門口恭候著了。

阿婆竟然沒有拄拐杖，非但沒有拄拐杖，懷里還抱著一盆花，盡管步履維艱，但仍堅持著走進店來。幾個年輕的員工嚇得不輕，趕緊接過了阿婆懷里的花，小心地攙住阿婆。阿婆說，咱們店里的同志啊，都是很不錯的同志呢……阿婆的臉上帶著歉意。這次，阿婆沒提要賠償?shù)氖拢菍３虂硭突ǖ摹０⑵拍脕淼哪桥杌?，開得很熱烈，蓬蓬勃勃的，那渲染的色彩像初升的朝陽。

阿婆告訴大家，他拿來的這盆花叫太陽花，那豐富艷麗的色彩是陽光賦予的，這很像我們的這個欣欣向榮時代。阿婆覺得營業(yè)廳里應(yīng)該有一盆太陽花，因為太陽花始終向往光明。阿婆說，人也一樣，陽光一些，無論遇到什么事，內(nèi)心都要堅強不能晦暗……阿婆說的太好了，仿佛變了一個人。這一次阿婆沒有向店里提任何要求。朝店外走時，她有意邁大了步子，大家都很擔心，于是更加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阿婆說，不打緊不打緊，一個老婆子，命沒有那么金貴。阿婆的話感動了所有的人，甚至連店長都感動了。

阿婆走后，店長做出一個決定，撤回對阿婆監(jiān)視的人。

小彩一直不相信阿婆是個內(nèi)心齷齪的人，聽說，阿婆退休前在原單位還是個部門的領(lǐng)導。小彩想，阿婆的內(nèi)心是明媚的，像太陽花呢！

這天，小彩和謝琳專程上門去給幾個老用戶辦理了幾項業(yè)務(wù)。自從店里有了上門服務(wù)的規(guī)定后，住在營業(yè)廳周邊的一些年齡大的用戶時不時就會撥打客服電話，要求上門服務(wù)，盡管員工的工作量比以往繁重了，但卻得到了用戶的肯定和贊譽。

這天辦完業(yè)務(wù)回店里的時候，謝琳問小彩，她前陣子對她說的那件事考慮的怎么樣了？

小彩有些困惑，她不知謝琳給她安頓了什么事？

謝琳說，對象的事啊！

小彩想起來了，謝琳是說過這個話，她想謝琳也就是隨意說說，小彩并沒有當一回事。

謝琳說，可不是玩笑，是店長托付的，這事你得答應(yīng)。

小彩怎么可能答應(yīng)呢？盡管小彩還沒有對象，但心里已經(jīng)有了人選了，這個人就是成藝，成藝似乎也對自己有那么一點意思。兩個人盡管都沒有挑明，但已經(jīng)有了那種朦朧羞澀的感覺，彼此的內(nèi)心應(yīng)該是清楚的。突然想到放棄成藝，重新選擇別人，小彩不免心里隱隱的有點痛。

小彩說，自己家里有負擔，不想那么早處對象。

謝琳說，小彩你可別傻，這樣的姻緣，錯過了可就再遇不上了。

小彩說，工作這么忙？早晨到店里，到晚上八九點鐘才能下班，一個月連哪天休息都不能由自己決定，節(jié)假日還要加班，哪有時間處對象?。?/p>

謝琳笑了說，店長會給你時間的。這個星期吧，找時間和男方見個面。

小彩說，這個星期不行，自己沒有時間。

謝琳說，那就下個星期。

小彩問男方在哪工作，人品咋樣？

謝琳說，也是咱們公司的，見了面就知道了，真的很不錯呢！

小彩只想著怎樣推脫，卻一直找不到理由，一著急就把家里的情況說出來了。小彩說，說實話吧謝姐，我的條件真的很不好，我媽有病，臥床多年，我們家就我一個孩子，以后老人肯定要由我來照顧，我是擔心男方不能接受。小彩說的其實也都是實情。

謝琳的眉頭皺了下，說，是這樣，完了我給店長說下吧！

兩個人說著話就回到了營業(yè)廳，剛進店，就有人告訴謝琳，店長等她很久了，讓她一回來就去自己的辦公室。

不知是什么事，讓店長這么著急，謝琳沒敢耽擱，匆忙上樓去了店長辦公室。

原來是公司下來人了。因為有用戶辦完業(yè)務(wù)后，發(fā)現(xiàn)卡上的錢不見了，于是舉報了。上面突然派人來核查，發(fā)現(xiàn)結(jié)算存在漏洞，核查人員對營業(yè)廳幾年來的財務(wù)做了全面細致的核對后發(fā)現(xiàn)，居然有很大的一筆數(shù)額對不上，也就是說財務(wù)上存在虧空。

核查組叫了很多員工去談話，談話的地點在營業(yè)廳的接待室。

成藝也被叫去談話了，成藝原本是坐在一把椅子上，核查組的人讓成藝站起來說話。核查組的人或許是想用氣勢震懾員工，已達到讓其就范的目的。

成藝沒有站起來，成藝說，我又不是個犯人，我干嘛要站著說話？你們有證據(jù)就拿出來，不能誣陷好人……成藝站起了身，但他不是要配合核查組的人，而是打開門徑直走了出去。

小彩也被叫去談話了，核查組的人讓她看了幾頁賬單，問可是她辦的？小彩看了，是店里的一些正常業(yè)務(wù)，簽的是自己的名字，但小彩清楚，那不是自己的簽字，筆跡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核查組的人問小彩，是否能看出是誰簽的？并讓她說出最令她懷疑的人。

小彩感覺筆跡很像是謝琳的，但她也不敢肯定，所以就沒有說出來。

看小彩提供不了任何信息，核查組的人將筆遞給她，讓小彩在一張白紙上寫下她的名字，小彩看了下，白紙上，店里很多員工的名字都排列在了上面，甚至還有店長的名字。

小彩從會議室里出來，正碰上也被約去談話的謝琳，謝琳問小彩核查組的人都問了些什么？小彩說了大概的情況。謝琳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太自然，她問小彩，核查組的人問到她沒有？還問小彩，店里出了這么大的事，知道是誰干的嗎？小彩哪里知道。

很快，調(diào)查結(jié)果出來了，這巨大的虧空竟然和謝琳有關(guān)。謝琳的工作主要是幫助前來辦理業(yè)務(wù)的客戶充值支付賬戶，工作期間，她利用職務(wù)之便，侵吞公司和個人錢款幾十萬元……謝琳雖然只是一名窗口工作的營業(yè)員， 但權(quán)限卻很特殊，她可以通過自己的工號或者借用同事的工號登錄公司內(nèi)網(wǎng)系統(tǒng)為支付賬戶充值錢款。謝琳通過日常工作發(fā)現(xiàn)，公司并不會對每一個營業(yè)員的營業(yè)額做嚴格的核對，通常只會核對每個營業(yè)員上交的當日營業(yè)賬中的錢款是否會有對應(yīng)的繳款票據(jù)就可以。于是，謝琳打起了小算盤，她將其經(jīng)手的刷pos機繳費的憑條，每次都打印兩份，多出來的那份就假裝自己交了錢，直接通過內(nèi)網(wǎng)系統(tǒng)為自己的支付賬戶充值，重復打印的憑條就直接附到當日營業(yè)流水賬中以假充真。

謝琳的行為最終敗露了，公司搜集了充足的證據(jù)后報了案。

9

阿婆許久都沒有來店里了，她手機辦理的一單業(yè)務(wù)到期了，不知還要不要繼續(xù)使用，打阿婆的電話沒人接，小彩決定上門處理。小彩來到阿婆居住的小區(qū)，敲了半天門，沒有動靜。對門鄰居出來了，告訴小彩，阿婆不久前因腦梗住院了。

阿婆怎么就得了腦梗？會不會跟阿婆在營業(yè)廳摔得那一跤有關(guān)系呢？這么想，小彩心里就更加的感到不安和焦慮，她決定去醫(yī)院看看阿婆。

在醫(yī)院，小彩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阿婆，阿婆瘦了許多，顯得更加的蒼老和憔悴了?？粗⑵?，小彩想到了自己多病的母親。

阿婆認出了小彩，她嘴角牽動了下，似乎想笑笑，那笑顯然不盡如意。阿婆連翻身都已經(jīng)很困難了，她說，咱們店里的同志都是很好的……同志呢，都是……很不錯的……小彩的眼睛忽然有些濕潤。

小彩從大夫那里了解到，阿婆的病與之前摔跤有很大關(guān)系，腦子因積血已經(jīng)形成了血栓，這是觸發(fā)她病癥的主要原因，要是提早裝上支架或心臟起搏器或許會對疾病有所緩解……現(xiàn)在一切為時已晚。孤獨的老人，真可憐。當然，阿婆并不是什么親人都沒有，大夫說，阿婆有一個兒子。那年，一個孩子落水，阿婆的兒子跳下去救人，孩子是救上來了，自己卻沒能上來……大夫的話讓小彩感到了震驚。

其實，阿婆早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病癥了，大夫去年就建議她裝心臟起搏器，否則會很危險，阿婆拿不出這筆錢。之前阿婆也是有些積蓄的，但多年來都陸陸續(xù)續(xù)捐給了貧困山區(qū)。那天，她在店里摔了一跤，這更加重了她的病情，于是就有了不好的想法，想要店里為自己負責。阿婆承認自己做的不對，阿婆羞愧地說，自己還是個黨員呢……其實咱們店里的同志都是很好的同志……真的很不錯呢……阿婆睡著了。

小彩用阿婆的手機給她辦理到期的業(yè)務(wù)，她無意間看到了阿婆手機上的幾條短信，其中有山區(qū)的幾個孩子聯(lián)名發(fā)來的，感謝阿婆捐給他們的衣物和學習用品，他們會好好學習，用實際行動來回報阿婆。

還有一條是一個正在醫(yī)院治療的孩子的家長發(fā)過來的，說，收到了阿婆先后寄給他們的兩萬元錢，醫(yī)院已經(jīng)安排孩子手術(shù)的時間了。家長稱阿婆是活菩薩，是孩子的救命恩人，并一再作揖叩首……小彩似乎明白了什么，難怪阿婆一再管店里要錢，原來并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救人。阿婆將店里賠給自己的錢用在了別人身上，其實她自己更需要救治。

那天小彩從醫(yī)院出來，心情很沉重，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傷讓她只想流淚。天正下著雨，斜織的雨絲很稠密，濕重的霧氣像深色的云層，在空中疊壓，高聳的樓盤掩映其中，令人無法辨認虛實。被這濕重的霧氣裹挾著，小彩的步履有些凌亂，她的耳邊一直回蕩著阿婆說過的話：咱們店里的同志都是很好的同志，真的很不錯呢……小彩哭了，好在天空下著雨，沒誰知道她臉上流淌下來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清明節(jié)這天，少年又來店里了，這次他看上去成熟很多，目光中有沉穩(wěn)和自信，他在大廳里轉(zhuǎn)了一圈，在那些花卉盆景中停下了腳步。他凝視著太陽花很久，并最終采摘了一朵?？吹匠伤?，少年的表情顯得很愉快，他走過去對成藝說，幾天前，自己又行動了一次。一個陌生人打電話來，給他說了另一條去西部的線路，得到陌生人的指點后，他立馬就上路了。這一次他沒有順著河流走，而是晚上出發(fā)的，參照的坐標就是天上的北斗星，他按著北斗星所指引的方向行走，不會迷路，為此他走的很輕松。那一晚沒有月亮，不知道它躲到哪里去了，你知道，沒有月亮的夜晚星星才有了存在的價值。

這一次，成藝沒有趕少年走，而是認真聽少年講述，并為他倒了一杯茶。少年表現(xiàn)的像一個紳士，他沒有動那杯茶。

少年說，當然，他不會因為是黑夜而看不清腳下的路，有一只銜著火焰的鳥在他頭頂飛，始終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那火焰投下的光束，剛好讓他看到腳下的路。很多在白天看不到的障礙夜晚都凸顯出來了：巨石、深坑、水潭、沼澤、淤泥，人為的陷阱、殘垣斷壁……他都小心的躲過了。當然，鳥在夜空飛，距離也不是很好掌握，有一次因為鳥飛得過低，它銜著的火焰點燃了一棵大樹的樹冠，火焰一下子升騰起來，險些傷到它自己。

少年說自己走了很久，但一直沒能脫離印象中的那個標記，那是一個巨大的殿堂，他一直聳立在視覺中，印象中少年畫過無數(shù)這樣的宮殿，每一次的感受都是登峰造極，那是少年思維中的虛擬景致，可這一次它真實地出現(xiàn)在了少年的視覺中，在夜色的烘托下，偉岸的殿堂漸漸隆起，像聳拔的雪峰，進入云霄，讓人無法判斷他的真實與否……少年不知走了多久，卻感覺始終在一個圈子里轉(zhuǎn)，后來他太累了，走著走著就睡著了，睡夢中他感覺是到了西部，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親……等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微微的發(fā)亮，少年發(fā)現(xiàn)自己正置身于老城區(qū)的一條街道上，少年很是詫異，夜里那只銜著火焰一直為他引路的鳥又去了哪里呢？少年一抬頭，看到了那盞還發(fā)著微光的路燈……

成藝說，后來呢？

少年說，沒有后來，少年的樣子似乎很痛苦。他走開了，一邊大聲地說，城市就是一堵封閉的墻，我們被困在其中，就像那些被圈養(yǎng)的牲畜，卻自感快樂……人類生活在自己營造的虛擬空間里，卻全然不知，這就是我們所要維護的寄予美好希望的未來。

少年的話超越現(xiàn)實，好在大家習以為常，沒有誰會招惹他。

少年臨走時，將放在門邊桌子上的紅外線體溫測量儀偷偷裝進了口袋，他或許把那個東西當成了一把玩具手槍。他的行為不巧被一個員工看見了，這讓少年有些驚慌，撒腿就跑，由于太過慌亂，他撞倒了花架，那盆太陽花從花架上掉下來，花盆摔碎了，花朵和泥土濺落一地。少年沒有停下來，奪門而出，剛奔出店門，沒跑幾步就撞上了一輛飛馳而來的汽車……少年手中還握著那朵太陽花，陽光下，少年流淌的血液和他手中的太陽花一樣的鮮艷奪目……

店里的人都跑了出來，小彩和成藝也跑了出來，小彩不敢看眼前的那一幕，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那天，大家都躲開了，只有成藝和小彩，望著手擎鮮花的少年流下了眼淚。

一連幾天大家的心情都很郁悶，大家絕口不提少年的事，誰也不去看大廳里那盆被重新栽種的太陽花。

這天，大家都在忙著手里的活兒，店里來了幾個人，他們帶走了店長。店長隨來人從樓上下來，慢慢地朝門邊走，一時間大廳里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店長身上。店長什么話也沒給大家交代，甚至連頭都沒回一下，就跟著那些人走了。

成藝站起身來，他似乎有想將店長和警察攔住的想法，但他最終沒有那么做。

知道內(nèi)情的人說，是謝琳的事連累到了店長。原來，最先發(fā)現(xiàn)謝琳私吞公款的是店長。看到事情敗露，謝琳很害怕，她一邊哀求店長，一邊施展手段誘惑店長……并最終將店長拉下水……謝琳被帶走后，為了開脫自己，將責任全部推給了店長，說自己的一切行為都是受店長指使，店長是幕后的推手。

10

成藝辭職了，臨走前，他約小彩來凈月湖邊見個面，算是道別吧！成藝沒什么奢望，只是道別。他知道，想要離開這個城市，他在心里下了多么大的決心。

凈月湖距離營業(yè)廳不遠，小彩一下班就趕過來了。

聽到成藝當晚就要離開這座城市，小彩感到吃驚，望著成藝，好半天，什么也沒說。

成藝提議在湖邊走走，兩人頭都垂得很低，似乎都帶著情緒。

小彩問成藝辭職的理由？

成藝說，辭職沒有其他原因，什么也不為，就是不想干了。成藝說，阿婆說的話沒錯，咱們店里的同志都是很好的同志，真的很不錯呢……成藝想用調(diào)侃的話活躍一下氣氛，哪知小彩卻側(cè)過身抹起了眼淚。成藝不知什么原因會使她如此，竟顯得有些慌張。

小彩說，其實我們都錯怪阿婆了，她根本就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樣……小彩將自己去醫(yī)院看望阿婆，及了解到的情況對成藝敘述了一遍。成藝也感到了震驚，想不到阿婆會是如此的大度無私，會如此的充滿愛心。

小彩問成藝之所以辭職不會是逃避自己吧？

成藝沒有面對小彩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而是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遠處的樓盤，華燈初上，城市的夜晚已經(jīng)拉開序幕。

成藝說，其實沒人知道，自己和店長是親戚。

小彩愣住了，店長和成藝是親戚，居然沒人知道，藏的夠深，這么說，之前謝琳給小彩介紹的那個人就是成藝，但卻被不知情的她拒絕了，命運竟會如此捉弄人。

店長被警察帶走后一直沒什么消息，成藝呆在店里心情肯定不會好受，選擇辭職應(yīng)該是最明智的。

小彩問成藝辭職了準備干什么呢？要隱居起來寫作嗎？

成藝說，寫作只能算是一種興趣愛好，它不能帶給你財富，甚至生活都成問題，依靠寫作不太現(xiàn)實。當然，他不會放棄，會一直堅持寫下去，成藝想回鄉(xiāng)去創(chuàng)業(yè)。成藝老家的村子已經(jīng)沒有幾戶人在堅守了，大部分的土地都撂荒了，成藝準備承包那些荒蕪的土地種菊芋，搞養(yǎng)殖。成藝說，菊芋八九月開花，屆時整個田野都被鮮艷的色彩覆蓋了，那才是真正的太陽花，到時候小彩要是愿意可以來他的家鄉(xiāng)賞花。成藝信心十足，目光中滿是憧憬。

得知成藝要回家鄉(xiāng)，小彩的目光中流露出不舍，但聽到成藝對遠景、對未來的規(guī)劃和暢想，又不免有些向往。小彩沒有刻意挽留成藝，小彩覺得，年輕人就應(yīng)該闖闖，城市也好鄉(xiāng)村也罷，哪里有讓自己施展的舞臺，就到哪里去。

……

到了告別的時間了，這里離車站只有幾里路，成藝要打車，小彩算了下時間，還早，便執(zhí)意要走著送成藝去車站。途中，經(jīng)過一處休閑廣場，看到跳廣場舞的人群是那樣的踴躍，又是那樣的熱情奔放……排列有序的人群盡管參差不齊，但節(jié)律融合，整齊劃一的步履像涌動的浪潮，此起彼伏……城市的喧鬧無處不在——車流、人群，璀璨斑駁的色彩，游弋的燈火，時尚而喧嘩的街景;城市的夜晚看不到單純和簡陋，場面永遠的繁瑣而富麗堂皇，就像一個濃妝艷抹的貴婦，在濃郁的色彩面前，所有單一的傾向和質(zhì)疑都微不足道，這里有眾多的打工者，有文化學者和各領(lǐng)域的精英……城市包容而又排斥，她注重自身的文化傾向，既有土著色彩又有地域的文化融合，由此，成藝很自然就想到了家鄉(xiāng)的儺戲，跳“神舞”。一種延續(xù)千年的信仰……那是人們敬畏上蒼、祈福納祥的一種期盼形式。每逢麥收時節(jié)，為了慶豐收，村人要擇吉日跳“神舞”，對“山神”進行朝拜，企盼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祭拜的那一天，人們身著繡花長袍，著面具法帽，手持刀劍皮鼓，及角號、鈸、鑼等開始激越、奔放、灑脫的表演……活動要從天明持續(xù)到深夜。幽冥的燈火中，那些暴怒或喜悅或猙獰的掩映在面具下的冷漠面容如同鬼魅，那些抖動在時光陰影中的身影，及光怪陸離的色彩給人以震撼的抨擊，讓人的思緒墮入另一種無法感知的空間……成藝那個時候還小，他站在場地邊，用略顯神秘的目光窺探領(lǐng)悟這個鮮亮而又充盈光明的世界，感受那令其惶惑而又興奮的場景。當然，恐懼一直占據(jù)著他的內(nèi)心。他想躲避，卻又好奇，他無法懂得這段“神舞”的意義。但他像所有人一樣保持著高貴的虔誠態(tài)度。人群手持火把，跟著“神舞”的隊伍朝著麥田的方向而去……作為光明的使者，他們要去拓展未來。

成藝跟不上隊伍，因焦急和恐懼放聲大哭。一個猙獰的舞者朝他奔了過來，那場面讓人極度詫異和擔憂。

在巨大的賦予某種神性的現(xiàn)實面前，成藝完全蒙了，兇悍而神秘的舞者來到了他的近前，將他溫柔抱起的那一刻，摘下了面具，成藝看到了他所熟悉的面容，將他托舉起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父親……不知為何，成藝突然就想到了那個要去西部的少年，他想或許少年已經(jīng)到了西部，并見到了自己的母親……

路過一處花店，小彩特意買了一個小盆的太陽花，她準備拿去醫(yī)院送給阿婆，她不知阿婆怎么樣了，她在心里默默地為阿婆祈福。

小彩囑咐成藝，等太陽花盛開的時候她要去觀賞，她還沒有去過西部，但她迫切地想要到那里體驗一下，她不想騎駱駝，只想看大熊貓，但更想看的是漫山遍野盛開著的太陽花。

聽小彩這么說，成藝很興奮，他突然就將小彩抱了起來……小彩說，太陽花，太陽花……原來，那盆太陽花還被小彩擎著，盡管零星的花朵很小，但那燃燒的色彩像一束火焰，點燃了城市喧鬧的夜晚。在眾多的如火焰般的色彩渲染下，城市致密的夜空徐徐打開，一個被絢麗編織了的無暇空間呈現(xiàn)了出來。那里，色彩如暗流涌動……在凝滯而敞亮的背景下，成藝仿佛看到了家鄉(xiāng)的片片梯田正以蓬勃張揚的氣勢匍匐蔓延，而那極盡鋪展的色彩就是盛開的菊芋，家鄉(xiāng)人稱之為太陽花……這是成藝內(nèi)心勾畫的美好藍圖……他已經(jīng)看到了，他相信小彩也會看到。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