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永紅,女,七○后。發表作品一百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產房》《鳳雨有路》、小說集《等你長了頭發》。獲寧夏第九屆文學藝術獎、梁斌小說獎等,曾就讀于寧夏文學院第一屆高研班、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
眼看要過年了,若不是急診,我們會勸病人過罷年再來做手術,可她就不。
五十一歲的她,頭發稀稀拉拉,染黑的發體被新生的白發擠出了兩寸遠,在發際上圍出顯眼的一道白圈。她在手術室過道的移動床上等待,渾身不停地哆嗦。我過去拍拍她的肩膀說:“大姐,哈哈氣,放松,別害怕。”她嘴唇抖動著說:“在我的身上動刀呢,我能不害怕嗎?”我說:“打了麻藥感覺不到疼的。”“刀子往開割肉呢,能不疼嗎?哄誰。”她不信。
水池邊,手術室的同事在教兩個實習生刷手。
我要去刷手,她拉住問:“是不是那些學生拿我學手呢?”我說:“是我和科主任親自給你做手術。”她瞪著眼睛說:“反正打了麻藥,我咋知道誰給我做呢。”“我們有電子屏幕,你們家人在外面能看見。”“不能讓家人看,我媽會暈過去。”她擺手。我說:“那就把電子屏關了。”“你關了,我咋知道誰給我做手術呢?”“是我和科主任給你做。”“萬一是那些學手的在我身上亂動刀子呢。”“就是我和科主任,放心。”“我不信。”她眼角耷拉著,哆嗦得更厲害了。
她住院時就疑心重重,前天本來不該我接診,一個年輕的同事把我悄悄地叫到值班室,說這個女人實在太難纏,同事說啥她都不信。同事抬舉說我在病人心中有聲望,威信高,叫我一定幫幫他,我只好答應同事把她收下,成了她的主管醫生。同事真是高抬我了,我的話,她也不信。
我又說:“大姐,我理解你的心情,要是暫且不想做手術了的話,還可以回去。”她坐起來沖我喊:“我為啥要回去?”我扶住她的胳膊說:“那就放寬心吧。”她臉繃著,沒搭腔。
我向水池邊走去,她追問:“到底是不是那些學手的給我做手術呀?”我肯定地回答:“不是。”她鼻腔中哼了一聲。
科主任進來了,我和主任一起刷手,那幾個實習生瞅著我偷笑。我向他們扮了個苦臉,心想,你們這些小家伙不要高興得太早,等以后工作了,說不定會碰到比這更多疑更難纏的病人。
給她做完手術,已近下班時分。今晚輪上值班,我在食堂匆匆吃了一碗面條,就快步回到了科室。
打仗一般,從晚上六點接班到凌晨,我和助手做了五臺急診手術。凌晨四點我們走出手術室,安頓了病人,打著哈欠去了值班室,脫掉白大褂,把僵硬的身子放在床上。助手轉眼就打起了鼾聲。我和他一般年輕時,也是起來就干,倒頭就睡。如今不比從前,腦子里由不得想了一遍全科室的病人,才合上酸澀的眼睛。
灰石崖上飄著一團黑影,黑影越來越大,不知是飛旋的鷹?是烏云?或是別的什么東西?我睜大眼睛,黑影離我越來越近,我使勁往深看,想看個究竟。
有人在我的肩上拍了一把,竟然是齊浚,他手中拿著用柳枝做的弓箭站在我背后。齊浚,你回來了!我驚叫起來。齊浚還是小時候的樣子,沖我笑。我正要問他跑到哪里去了,還沒等開口,他猛然間變模糊了,煙一樣飄向半空,飄向了那團黑影。我喊他的名字,使勁追,那黑影還是遠了,一點點升向高空,遠了,最后什么也看不見了。
我發現我也是兒時的小模樣。我對著灰石崖哭起來。淚珠滑進耳廓,轟隆一聲,驚醒了夢,我在醫院值班室的床上翻了個身,睡不著了。
年輕的助手睡得正香,我穿上白大褂,悄悄出了值班室去病房。今天上午還有兩臺手術,順利的話中午可以按時下班了。李江約我今天一起吃午飯。
查過幾個重病人,我準備去辦公室,看見萬新在敲值班室的門,他問我在不在?趁他向助手問話的空兒,我急忙拐進安全通道,向手術室走去。自從他的父親患病之后,萬新每次見到我都抹眼淚,惹得我心里難受,不是我不愿見他,而是真不想看他哭。昨天他打電話說今天要來取藥,我已開好處方交給了助手,沒想到他這么早就來了。
萬新是個膽小又愛哭的人,小時候看見路邊斷腿的麻雀他都要哭,更別說我們玩游擊戰時,碰上抓住敵人拿槍崩了這類“殘暴”的事,所以我們平常不叫他一起玩。我所說的槍當然不是真槍,是玩具木槍。崩也不是真崩,是用槍對準抓住的敵人,嘴里“叭叭叭”地喊,我們說定的,叭叭響時敵人要倒下。敵人嘛,也不是真的敵人,就是李江、郝灃、齊浚這一幫我的小伙伴。
我們幾家是挨得很近的鄰居。當年幾家大人和氣,給娃娃取名字就順了“水”字。那時候,我們順水而居,關系如水一樣順暢。
一回,看完槍戰電影后,父親給我們每人削了一把小木槍,槍身浸透墨汁,染得烏黑,不管是對著樹上的麻雀,還是所謂的敵人,我們就舉起槍,“叭叭叭”地喊,每當這個時候,麻雀就嚇飛了。敵人呢,通常并不倒下,而是直沖過來。
玩游擊戰時,我和李江一伙,齊浚和郝灃一伙。李江和郝灃都不在時,我和齊浚互為敵人。我和李江不在時,齊浚和郝灃又互為敵人,反正敵人是隨時變的。只有哪天缺人了,萬新才能補進來。玩累了,放下槍,我們又纏在一起,搶對方兜里的好吃的,搶路邊的黑刺豆豆吃。
有一次李江不在,我抓住了齊浚,喊在一邊看熱鬧的萬新:“快過來,把他給我崩了。”萬新拿著我的槍,嚇得哆嗦。為了逗他,我扭住齊浚的胳膊喊:“快崩,快崩了他。”嚇得萬新扔掉槍就跑,惹得我們兩個敵人忍不住大笑。這都是小時候的趣事。
半年前,萬新的父親患了一種難治的病,他央求我父親,非讓我給他父親做手術。父親給我打電話時特意安頓,叫我請最好的專家幫著做,千萬別逞能自作主張。我理解父親的擔憂,平常找我看病的鄉親,病看好了自然高興,不好時難免落下抱怨。我們給萬新的父親做了手術之后,效果并不好。父親隔幾天打電話,讓我再想想別的辦法,我說實在沒好辦法。父親嘆氣:“唉,他年輕時犯糊涂打女人,把女人打上灰石崖,沒了音信。他一個人好不容易把三個娃娃拉扯大,沒享幾天福就得了這病。”母親又接過電話安頓:“你齊嬸腿疼得厲害,有時連炕都下不來,你記著開些治腿的藥,叫萬新給她捎回來。”我答應了。
在手術室的更衣間,我咬了幾口面包,靠在角落的沙發上打盹。
新的一天開始了,同事們在窸窸窣窣更衣。隨之一個個病人陸續被接進手術室,幾十間手術臺的無影燈全亮了。
今天的第一臺手術還算順利,第二臺情況復雜,等完成已是下午。我換上衣服,掏出手機一看,李江發來了五條短信,第一條是中午剛下班發的,問我快到了沒?最后一條是下午上班時發的,他說不等我了,讓我回家休息一陣,晚上再約。我的失約,朋友們能理解。
去病房看了病人,然后脫下白大褂,我哈欠連天地給妻子打電話,問她家里有沒有飯。妻子說他們科室中午搶救病人,吃的盒飯,叫我在餐館吃點回家休息。
家里的床柔軟,舒坦,我伸展胳膊,放松筋骨,美美睡了一覺。晚上妻子還在醫院加班,我去赴約。
李江開了個汽車維修鋪,生意不錯。我們坐在飯店一角,李江點完菜說:“又要擴建,我的維修鋪要拆了,喊你來,是叫你給郝灃那個狗日的說說,叫他幫忙想辦法給我多補點。那狗日的聽你的話。”我說:“維修鋪可是你的搖錢樹呀。”李江苦著臉說:“說的是啊,說拆就要拆了。我找過郝灃,我說我的維修鋪在黃金地段,讓他想辦法給我多賠些,那狗日的說都是一個標準,沒辦法。你說,他一個堂堂的城建局局長,這點事他能沒辦法嗎?哼,你信嗎!”我說:“他可能真沒辦法,你要站在他的立場上想事,并不是所有的事他都能辦成。”“那狗日的權大著呢,這叫不幫咱,不是沒能力。”我擺擺手說:“依我看,首先,你要相信,他并不是存心不幫你。他當局長,但同咱們一樣,有難處。你一定要相信,無論他處在什么位置,只要是能辦到的事,他的心還是會偏向你的。”李江撇撇嘴:“啍,他要是你,一定會幫,這是常情也是常理。我就不同了,以前他老子冤枉了我,冤枉了我們家,到如今他們也不后悔。他呢,也該趁這個機會想法子補償我才對,而不是躲著不管。”“你別往壞處想,他還是很好的人。”李江說:“我知道你倆最投脾氣,才想托你的面子向他求情。”我說:“話我幫你說,不一定能成。”李江說:“你只管給他說,成不成都歸我。”
菜上來了,我倆邊吃邊閑談。我說我昨晚上夢見齊浚了,李江“噢”了一聲。我說:“這二十多年來,我不知道夢過多少次灰石崖,每次夢見灰石崖必然會夢到齊浚。夢里,灰石崖好像不是真的灰石崖,齊浚也不是真的。有時候,明明是他,轉眼間就變成了樹或流水。有時候能清晰地聽見他說話,就是找不見人。有時候夢見他還是小時候的樣子,有時候又夢見他長大了,長得我們不認識了,但他認得我,喊著我的名字。”李江說:“我前幾天也夢見他了,夢見咱們幾個在路上跑來跑去耍呢。我也不知道夢過多少回了,你說怪不怪,有時候夢見他變成了老鷹,有時候夢見他變成了石頭。齊浚這個狗日的,夢見他保準沒好事,這不,我的維修鋪要拆了。”我說:“這怪不得他。”李江皺著眉頭說:“咱們能不能不提他,每次見面總要說起他,好像他是我們的座上賓。”我知道,李江還為過去的事氣惱。
那時候我們還都是小娃娃。深秋的一天,家家場上堆滿了莊稼。黃昏,天冷風大,家家做晚飯的炊煙一出煙囪便被風吹得亂轉。突然,郝灃家場上的麥垛著火了。我聽見李江的吆喝聲跑出去時,那個很大的麥垛已變成了噴發的火山,亂濺的火星飛在緊挨的蕎麥垛上、谷子垛上、胡麻垛上……隨之整個場上的莊稼都燃燒起來。鄉親們紛紛跑來,拿連枷、掃帚、鐵鍬撲打,火勢太兇,根本打不住。
郝灃家一年的收成燒成了灰燼,郝灃的母親在場口哭癱了。
撲完火,天已黑了,鄉親們并沒離去,有的勸郝灃的母親,有的擔心自家的麥垛,有的猜測起火的原因。
郝灃的父親一把撕住郝灃的衣領罵:“叫你看場呢,你跑哪兒去了?”郝灃嚇得縮著脖子不吱聲,被父親狠狠打了一頓。打罷郝灃,郝灃的父親又抓住李江和齊浚的脖子,問是不是他倆點的火,李江嚇紅了臉說不是,齊浚也說他沒點。他又問李江:“起火的時候,你看見誰在場上?”李江說:“誰也沒看見,就看見著火了。”“你呢?你看見啥了?”“我聽見喊聲出來,看見李江手里拿著打火機大喊。”“啥?啥?打火機?打火機呢?”他放開齊浚,把李江從后腰上提起來,一個打火機從李江衣兜中掉出來落在地上。
“看看,肯定是這碎狗日的干的!”郝灃父親大喊一聲,鄉親們湊過來看見了地上的火機。
“不是我,不是我……”李江掙扎,哭喊。
李江父親走過來說:“火機人人拿呢,這不為奇嘛。”
“還護著你碎老子,一個娃娃拿打火機干啥?再說,他是第一個看見起火的,第一個喊人的,不是他是誰?”郝灃父親吼起來。
“家里沒火柴了,火機是我剛給他的。”李江父親說。
“你是故意慫恿你碎老子點我家的麥垛呀。”郝灃父親沖李江的父親罵。
“你咋能亂咬人!”
“賠,給老子賠!”
兩個平日關系融洽的鄰居一下子吵起來,打起來。鄉親們勸的勸,拉的拉,他們糾纏著向村長家去了,我嚇得一蹦子回了家。
聽說村長調解了半夜,沒平息。第二天他們又鬧到大隊,再鬧到鄉上。他們是咋說的咋鬧的,我一概不清理,只知道后來在村長的主持下,郝灃家分走了李江家場上一半的莊稼。李江的母親在家里大哭了一場。我母親去勸過她。
那年的收成并不好,李江上學時常背著幾顆洋芋,很少見他吃白面饃。李家和郝家的大人從此斷交。李江小學畢業后出去學汽車維修。過了幾年,他把父母也接到城里幫忙,很少回灰石崖去了。
自打火燒麥場后,我們一幫娃娃再不敢湊在一起玩了。為躲開大人,我們偷偷去了灰石崖,結果出了事,出了叫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怪事。
我以前試探著問過李江好幾次,是不是他追得急把齊浚追下石崖了,他說沒有,他壓根就沒看見他,我有些不信。
此刻看到李江的神情,我問:“還為齊浚說你拿打火機的事生氣嗎?”李江苦笑著說:“這也是一樁永遠解不開的懸案。說實話,我根本就沒點郝灃家的麥垛,就因為齊浚的那句話,我打也挨了,罵也挨了,我家的莊稼也讓人家拉走了。誰不氣呢?想起來就氣。你還懷疑我把齊浚追下石崖陰治了,好像壞事都是我干的。”我搖搖頭:“沒,我相信你。”李江說:“你誰都相信,又誰都不信。我也一樣,你以為我沒懷疑過你嗎?不然,我常懷疑到底是你,還是郝灃那個狗日的把齊浚那個狗日的追急了掉下石崖去了。”“呀,你可別亂猜,我也沒看見他。”李江說:“齊浚就和那場火災一樣,非虐待我們一輩子。”我說:“火災過去就過去了,齊浚呢,莫名其妙沒影子了。”李江揚了一下手說:“不,對你們來說,那不過是場火災,但對我們全家來說,那可是綰在心上的死疙瘩。這些年我們不停地想,火到底是誰點的?還是從誰家煙囪中吹出來的火星引起的?那天的風亂刮呢,如果是煙囪里飛出來的火星,那會是你家的?齊家的?郝家的?當然不是我家的,我媽沒火柴點火做飯,我剛從我爸手中要了打火機往回走呢。”我說:“再別糾結了,過去的事讓它過去吧。”李江笑了:“不是糾結,就是奇怪,偏偏我看見起火了,偏偏我手里拿著火機,有嘴說不清,人家非賴上不可。要是當時我沒在場,又怨誰呢?”我開玩笑說:“說不定就是你點的,你拿著火機,也不知道怎么就點著了,只是你當時出現了短暫的記憶缺失,想不起來了。”“胡扯,你又胡扯。”他火了。“別急,我給你打個比方,有一回我去你家,一抬頭卻到了郝家門上。我是咋到郝家的呢?想不起來。記得我當時腋下還夾了一根長長的柳條,也不見了,到底是丟在路上了?扔進水渠了?還是打了樹上的鳥兒?全忘了。再說,我是先去了你家又到郝家的?還是壓根沒去你家?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李江說:“我也有這種情況,小時候寫作業,心里明明想著寫3,手寫出來卻是4。”我說:“就是,人為啥偶爾出現行為不受意識支配的這種偏差,誰也不知道。”李江摸著額頭說:“難道,真有可能是我點的火?”我不由得笑起來,他也笑著說:“算了,算了,你別繞了,把我繞進去了。我本來記得清清楚楚,叫你這么一說,我的記憶也亂套了,變得模糊不清了。”“所以,你再別想火災的事了。”李江說:“要不是那場火惹下的事,咱們幾家鄰居肯定到現在都和和睦睦的,我們也不會去灰石崖。”我嘆了口氣說:“是啊。”
李江又說:“照你剛才說的,灰石崖上是不是有啥神秘的磁場干擾人的思維,我們幾個出現了短暫的記憶缺失,齊浚就從我們記憶的空白縫隙中溜走了?”“也許吧,齊浚那個搗蛋的家伙。”我說。“女兒快下自習了,我得回去。”李江說:“我的事,要抓緊。”我說:“明天我找郝灃。”
郝灃第一天下鄉,第二天開會。李江來電話催問,我說郝灃忙得顧不上,他說那個狗日的是不是有意躲呢。我說他的確很忙。第二天晚上又給郝灃打電話,他問啥事?我對他說了李江的事,郝灃說:“那片地方拆遷補償的標準都一樣,天王老子也不能改變。李江不知道咋想的,好像我有多大的能耐。”我說:“他叫你想想辦法呢。”郝灃說:“有啥辦法,辦法倒有呢,李江維修鋪的后面有個大院子,里面住著一個八十多歲的老漢,沒兒沒女。李江要是愿意,趕緊去認個干爹,給養老送了終,那大院能補幾套樓,都是李江的,別的辦法沒有。”
我把郝灃的話傳給李江,李江罵了幾句“狗日的”。
今年終于輪上我過年休假。她還沒出院,我把她安頓給值班的醫生,她瞪眼:“我的病沒好,你咋能丟下我不管?”我說:“大姐,我們過年輪班休息,今年終于輪上我了。”她氣呼呼地問:“我的病重要?還是你休假重要?”旁邊床上的一個老太太說:“醫生挺辛苦的,過年讓他好好休息一下。”她扭頭問:“他休息了,誰管咱們?”我笑著說:“我們的值班醫生會盡心管你們的。大姐,你的傷口恢復得很好,再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了。”她背過臉,不再說話。從病房出來,值班醫生嘀咕:“這個神,難敬。”我說:“好在,她快出院了。”
灰石崖在進出村子的必經之路上。
這是座模樣古怪的大山,靠路的一邊猛凹進去,形成了深窯,窯上是陡高的懸崖。懸崖向兩邊延伸了三丈多遠,便接上了奇形怪狀的山峰。在正對著我們村子的地方,聳立著巨大的山崖,崖頂上長滿密密的樹,崖壁的巖石灰一層,黑一層,發出森森的寒光。從崖上流下來的雨水,在巖石上劃出道道難看的污跡,遠遠望去酷似怪物的牙齒。山崖的背面又是重重山崖,石縫里長著各種樹和草。
灰石崖上有嗚哇黑,千萬不敢去。小時候大人們不讓我們去灰石崖。對于灰石崖,村里不知有多少傳說。遠的不提,有根有據的就有好幾個。一個是村上有家男人愛打女人,女人跑上灰石崖,叫嗚哇黑捉走了。那個男人就是萬新的父親,自從他打跑了妻子,村上的女人見他就遠遠繞開了。另一個是村上有個老漢幾年前去灰石崖采草藥,再沒回來。村里的牛或羊被灰石崖上的嗚哇黑捉去的事,隔幾年就會發生。
大人們說的這些,起初我們也害怕,后來我們還是偷著去了。
郝灃家分走了李江家的一半莊稼,他們兩家原來的大門面對面,后來他們都砌住了大門,在相反的方向重新開了大門,變成背對背了。大人的反目,在我們這幫娃娃心里隔了堵無形的墻。我們再不能如以前那樣東家串西家玩了。李江、郝灃、齊浚幾個人見面也是低著頭,一個不敢看一個。
有一天村里來了換橘子的販子,不知誰吆喝了一聲,我們幾個同時跑出家門,湊在路邊興奮地說誘人的橘子。正說得歡,李江的父親從路上走來,嚇得李江轉身就跑,我們也嘩啦躲閃了。他走過去了,我們又聚在一起。怕大人們看見,我提議去灰石崖,他們幾個說灰石崖上有嗚哇黑,不敢去。我說咱們不上崖,只在崖下面大人看不見的地方玩,他們同意了。
我們分開,有的順溝走,有的繞山走,很快就聚在灰石崖下面的深窯了。好久沒在一起玩了,我們摔跤,打鬧,直玩到渾身沒勁了,又分開,各自悄悄地回家。背著大人玩了幾趟,我們就忍不住上了灰石崖。出事的那天,我們在灰石崖上打游擊戰,我和李江一組,郝灃和齊浚一組。那天萬新也在,他沒參加戰斗,蹲在一棵樹下給我們看衣服。
灰石崖上處處險境,灌木叢生。郝灃和齊浚隱藏,我和李江尋找。在灰石崖上找到他們可不容易,就是發現了,等追過去,他們又沒了蹤影。齊浚那天穿了一件灰色的外衣,躲在石崖后面很難發現。
隱約記得那天我們玩了長長的一下午。太陽快落了,郝灃怕回家晚了挨打,索性自己暴露讓我們抓住了。然后,我們喊齊浚快出來。先是小聲喊,后是大聲喊,喊來喊去,太陽落了,齊浚就是不答應。萬新說:“齊浚是不是一個人先偷跑回去了,這崖上有嗚哇黑,咱們趕緊回呀。”他一說,我們就往下跑。
跑下山崖,我們又分開了。
我和萬新去家里找齊浚。齊嬸舉著和面的手,站在廚房門口說:“浚浚一下午都沒在家,我以為和你們耍去了,你們沒見他嗎?”
我瞅著萬新,心頓時亂跳起來。萬新瞅著我,雙手扭在一起使勁擰著指頭。
齊嬸瞅著我們,又笑著問:“你們真的沒見我家浚浚嗎?”
齊叔手中拿著一把禿禿的掃帚從房后過來了。我嚇得轉身向大門跑去。萬新站在原地,一下子哭起來。
“這娃又咋了?”萬新自小沒媽,愛哭是出了名的,齊叔以為誰惹了他。
齊嬸在圍裙上蹭蹭手,跑過來摟住萬新,撫摸著他的頭說:“乖,誰惹你了,你給嬸子說,嬸子收拾他。”
萬新哭著說:“浚浚和我們一起在灰石崖上耍呢,不見了。”
“灰石崖上有嗚哇黑,不敢去呀。”齊嬸大叫起來。
“天!你們跑到灰石崖上耍個啥嘛!”齊叔扔下掃帚,跑出門去。
齊嬸拍拍萬新的頭,著急地說:“乖娃,嬸剛烙了油饃,你們兩個吃去,我去尋浚浚。”
齊嬸跑出去了,天麻黑了。
盡管鄉親們都害怕灰石崖,但還是三五結隊拿著手電筒在灰石崖上找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找了一天。第三天又找了一天,都沒找到。齊浚是掉進崖縫里了,是掛在哪個樹杈上了,還是跑到路邊被人販子拉去了,誰也說不上他是死了還是活著。
我們非常害怕,為齊浚的離奇失蹤,又怕齊叔逮住了打,我們躲著藏著,不敢見齊叔。齊叔本就是個話不多的人,唯一的兒子出事后,他苦著臉,幾乎不會說話了。齊嬸瘋了一樣,成天在灰石崖的樹叢和石崖中跑上跑下,哭喊著齊浚的名字。有時風吹得樹枝響,野物踩得石頭動,齊嬸還以為是她的兒子浚浚在說話。
兩個月后,鄉親們不抱希望了,你一句他一句勸齊嬸,在半路上把她攔住了。齊嬸的精神恍恍惚惚,飯熟了,她會同往常一樣站在門口喊兒子回家吃飯,要么在我們幾家尋找。只要在路上碰到我們幾個,齊嬸總是看不夠。齊叔上街買回來好吃的,她就挨著給我們送來。萬新家她從不去,常讓我或郝灃把他喊來。逢年過節齊嬸做了好吃的,非叫我們幾個一起去吃。我們磨蹭著不想去,齊嬸只好向我們的父母求情。去了,齊叔怕我們別扭,借故出去了。齊嬸也不吃,坐在一邊看我們吃。齊嬸以前經常喊我們去她家吃飯,那時候我們一群和齊浚有說有笑,齊嬸做多少飯我們都能搶光。自從齊浚不在了,齊嬸做的飯也沒了從前的香味。我們默默地吃罷,齊嬸還是同從前一樣給沒媽的萬新裝一些,叫他拿回去給姐姐和妹妹吃。
地勢險峻的灰石崖上真有嗚哇黑嗎?嗚哇黑到底是啥?鄉親們一個比一個說得懸乎,有的說是某某大仙,有的說是某某妖精,迷宮一樣的灰石崖上似乎暗藏著誰也說不清的神秘。盡管我是醫生,想起齊浚在灰石崖上的詭異失蹤,頭皮也發麻。
齊嬸到底是太想兒子了,她還是經常去灰石崖。過了幾年,齊叔病故了,丟下齊嬸一個人。那時候,我和郝灃去外面上大學,李江在城里開汽車維修鋪,兒時的幾個玩伴中只有萬新在家務農,齊嬸有難事有干不動的重活,萬新總是跑前跑后給她幫忙。
十年前齊嬸得了關節炎,我勸她再別去灰石崖。她說,不去心慌,去了爬不上崖也心慌。她又說萬一齊浚是被人拐走的,那他一定記得家,記得她。齊嬸這樣說的時候,我就覺得齊浚還活在世上的某個地方,那么他變成了什么樣子呢?
我常站在路邊,觀察過往行人,看誰長得像齊浚。有像他的,我會立即跑過去搭訕。在醫院只要有與齊浚年齡相仿的病人,我也會多看幾眼,多問幾句。我和齊嬸一樣,尋找齊浚已成為改不了的習慣。如果齊浚終究沒音信,我們的等待也必將與生命一起終老。
一股強風從灰石崖下卷過來,車身發抖。我握緊方向盤,放慢車速,迎風從灰石崖底下的公路繞過來,村子就在不遠的山灣里了。又能見到親人了,一縷溫情涌在心間,我扭頭看后面,女兒的頭枕在妻子肩上,娘兒倆正在手機上看電影,并沒察覺車已過了灰石崖。
上了一道長坡,再順著地畔的彎路轉過去,到村口了。我看見齊嬸穿著舊棉襖,彎著腰,一手提籠子,一手扶膝蓋,在路邊艱難地挪步。我停下車,問候她。她指著腿說:“乖娃,萬新給我捎來了你開的藥,吃上好多了,能下炕了。”我說:“嬸子,回頭我再給你看看。”齊嬸說:“不急,你們快回去,你媽盼著呢。”
上次和萬新說起齊嬸,萬新說等送走父親,他就把可憐的齊嬸認個媽,接到自家孝敬。我問他為啥不在齊叔走后就把齊嬸接去?他說這事以前的確想過,只是他的父親脾氣古怪,齊嬸失去唯一的兒子很不幸了,再不能讓她受委屈。當時忙,我們沒來及多說。我想這次回家抽空和他細說。不成的話,我想和郝灃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想辦法給齊嬸要些救助。如果齊嬸愿意,也可以送她去養老院。
一進門,父親就叫我去看萬新的父親,說他的病很重,怕連年也過不去了。母親說:“等吃了飯再去。”父親催促:“快去看一下,回來再吃。”
萬新的父親只悠著一口氣。作為醫生,我和萬新一樣無奈。
從萬新家回來,我接過母親遞來的筷子剛坐下準備吃飯,科主任來電話了:“立馬返回醫院,她鬧騰得不行,非叫你來,值班醫生沒辦法,我咋說她也不聽,實在沒招了。”
我不得不放下筷子,給妻子叮囑:“明天你去看看齊嬸,把包里的藥給她送去。”一家人把剛拿起的筷子都放下,出門送我。女兒問:“爸,你啥時候回來?”我說:“得兩三天。”女兒說:“明天就過年了呀。”我顧不上多說,掉轉車頭,母親追來塞給我兩個新出鍋的年饃。
天麻黑,臨近灰石崖的下坡路上似乎有個黑影,我忙踩剎車,誰知剎車失靈,車一下子飄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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