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學寫文章的時候,每發一篇,都會喜滋滋地四處給朋友打電話、發短信,昭告天下一般,類似于現在漫天發群,發朋友圈,一點沒有孔夫子所曰的“人不知而不慍”之君子氣度。
那年頭,還有很多朋友喜歡文學,還有一些自己的粉絲和學生,一聽說文章發表,竟然也傻乎乎地找報紙、買刊物,認認真真地閱讀,然后真真假假地恭維一番。
更多時候,他們買到了刊物,翻了大半天,沒找到我的名字,便紛紛打電話過來問:你到底在多少頁,怎么找來找去都找不到。
你在多少頁?這一問確實戳到了我的痛處。文章發表的自豪感一下子被這一問擊個粉碎。
雜志里文章的位置就像是座位一樣,重要的文章一般會排在雜志最前面最顯眼的位置,讀者一翻開雜志就被吸引住了。
于是,很多雜志開頭便推出“特約頭條”“重磅出擊”“本期看點”“名家新作”。這些頭銜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鐵,狠狠地把讀者吸附了。讀者沉迷其中,一口氣看完,才抬起頭來,望望四周,緩過神來,就扔下不看了。即使不扔,也漫不經心地往下翻,挑選一兩篇自己喜歡看的。
那時候,自己寫的就是些個人的小情感小想法,滿足于一日三餐、三尺講臺,自然寫不出什么有分量的文章,能發表出來就不錯了,還講究在哪個位置!因此,每每朋友熟人問起多少頁,都遮遮掩掩敷衍過去。
好在很多文學刊物多是按文章的門類來排序的:先是小說,接著詩歌,最后散文,譬如《廣西文學》就是這樣,于是,我的散文基本出現在第100頁前后。
現在網絡發達,信息傳播很快,朋友圈﹑QQ群﹑微信群,群群相連。一旦有散文發表,先有目錄出現,便有朋友微信告知,并問我在第幾頁。我毫不遲疑地說在第100頁。
喜歡文學,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大概是中師時代。中師,在那個年代,是一個已經固定了你人生去向的專業。那種年紀,精力充沛。有人打球,有人唱歌,有人偷偷戀愛。自己五音不全,五短身材,自然不敢涉足音樂體育,戀愛吧,無人可戀,只好一有時間便往圖書館鉆,品味文學名著里那些經典名句,還時不時抄寫幾句。
讀得多了,抄得多了,想得多了,手中的筆便躍躍欲試。特別喜歡散文,因為散文情感真誠,文筆優美。自己就隨意寫寫,也陸陸續續發表了一些,但還是沒有進入文學創作的專業領域。投稿也隨性,當時就覺得只要能發表,哪里都一樣。
2005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我呆坐在辦公室里。收發室的阿姨興沖沖地拿來一張稿費單,大呼小叫地要我請客。她那夸張的表情讓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拿過來一看,上面的四位數確實讓我心跳加快。那是我投到《讀者》(原創版)的一篇兩千多字的小文,竟然得那么多的稿費。要知道那時候一個月的工資也就一千多元。這一張稿費單讓我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請文朋好友吃了好幾餐。從此寫作的勁頭更足了。
2009年6月,高考剛結束,北京一個電話讓我興奮不已。電話說《民族文學》要舉辦五十五個少數民族作家學習班。毛南族選來選去,就我比較合適,特邀我去參加。彼時正是高考結束無學生可教的放松時候,我向學校請了假,來到北京專心致志地學習。名家大腕輪番上課,我終于算是真正靠近了文學的殿堂。
2010年6月,高考結束,自治區招生考試院聘我為高考語文閱卷員。在南寧完成繁重的閱卷任務之后,文友述強兄盛情邀請,并說有神秘嘉賓出現。述強兄的散文是廣西的一面旗幟,他為人直爽、熱情,對散文常常有自己獨特的理解。跟他暢聊,十分受用。
落座之后,一溫婉女子款款而來,述強兄介紹說這是《廣西文學》的散文編輯韋露。
還記得那天,韋露老師和述強兄聊了對近年來廣西散文的看法,他們隨意的對談,對我的啟發卻很大。結合創作實踐,對散文創作我頓時有了自己的看法:散文創作不能人云亦云,得有自己獨特的生活場景風物習俗,更要有自己獨特的思考。月亮很圓,你要寫出自己的方,風是無形的,你要寫出它的形狀。韋露老師提醒我,自己的民族就是一個富礦,多挖掘,就會挖出金子。教育行業也是風景獨好之處,要好好去思考、去書寫。那一刻,我突然發現,聽聽長期從事散文編輯的老師言談,既有具體文本分析,又有理論指導,感觸特別深。
后來,我創作的方向基本上是沿著這個思路走。
回來后,我對回老家的所見所聞深入觀察思考,發現留守兒童越來越多。他們內心的情感也跟普通的兒童有所不同,多些孤僻,多些內向。我跟他們作了進一步的接觸,得到了創作靈感,寫出了一系列關于教育和留守兒童的散文,其中《風中的狗尾草》發表在當年的《廣西文學》第12期上——就在雜志的第100頁。
這是我第一次在省級文學刊物發表超過五千字的散文。自己感覺它比之前創作的散文更為厚重,思路也比較開闊,也更貼近現實,表達出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在此之后,我的散文創作風格漸漸穩定下來,不再沉迷于吟風弄月寫花描草的個人小情調,格調也隨之跟了上來。
有了《廣西文學》的鼓勵,我的信心更足了,我也從《廣西文學》刊登的散文中得到很多啟發:例如《塵埃里的花朵》講述了因疾病的席卷而墜入黑色陰影地帶的鄉村少女——林花的故事。在故鄉牌樓這個小地方,林花欲以自我的拼搏改變塵埃中低微的身份,但疾病突襲,她迅速枯萎,這樣的敘述讓人體驗到散文內在的無限性,生動體現了人性的幽微復雜。
得到系統的學習,有了編輯老師的指導,得到優秀散文的啟迪,我對散文有了自己的理解,更加專注于身邊的人和事,極力發現別人可能看不到的現象,盡量避免人云亦云。
民辦教師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文化程度不高,但卻頂起農村一方教育的天。他們不應該被人們遺忘,自己小時候讀書,就是民辦教師教的,所以印象特別深刻,隨后寫了反映民辦教師生活的《村里的老師》,寫出民辦教師這一特殊歷史時期的師者的特殊作用,被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文藝報》采用,隨即被《散文選刊》轉載,引起一定的反響。于是,繼續寫留守兒童的散文《窗前的牽牛花》,更為細膩地抒寫了留守兒童矛盾而又堅強的心理,發表在《民族文學》上,呼吁教師們對這一特殊群體予以更多的關注。
家鄉石多地少,但鄉親們頑強生存,硬是從石頭縫里挖出泥土,壘成田地,種稻谷,種玉米,養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而且還隨意將石頭打造成自己所需要的,比如石臼、石柱、石凳、石碑……我被鄉親們努力創造美好生活的精神感動了,寫下了《趕石頭》《石頭深處是故鄉》《進城的石頭》等系列散文,分別發表在《廣西文學》《北方文學》《民族文學》等刊物上。其中《趕石頭》參加國土資源部舉辦的“珍惜土地”征文比賽拿下一等獎,《進城的石頭》入選2015年年度最佳散文。
文散人也散。高中教書的生活很緊張,任務很繁重,有時候連續幾年承擔畢業班的教學任務,壓力非常大,常常將筆擱置一旁,幾個月不動一個字。但文學作品還是天天看的,尤其是《廣西文學》。看到熟人的文章,就像是看到他們的人,心里馬上受到觸動,無形中有一種壓力,壓迫自己不能再懶惰下去了。 更有“丁零零、丁零零”的鈴聲,是《廣西文學》編輯部的來電,那頭傳來韋老師熟悉的聲音:“莫老師,近段寫了哪些散文,傳一兩篇過來看看。”編輯部的約稿不能不完成,我趕緊拿起筆,坐到書桌前,將積蓄于胸中的想法傾瀉而出,將自己的教育教學經歷及感受寫成近萬字的長散文《從教記》,急急忙忙傳過去,應付了事。
一兩天過去,一長串的短信讓我愧疚不已,韋老師說,題材很好,只是錯別字病句太多,作為一位語文老師,應該對語言保有足夠的敏感和敬畏!這讓我汗顏又感動。這篇散文后來在《廣西文學》刊登后,被當年的《散文選刊》等多家刊物轉載,得到了大家的肯定。而“敬畏文字,落筆謹慎”也成了多年來我對自己不變的告誡。
《廣西文學》對培養一個人口較少民族作家可謂用心良苦,一路追蹤,鍥而不舍,甚至不惜版面,下大力氣,是基于對人口較少數民族作家的關心和扶攜。毛南族人口在環江毛南族自治縣就幾萬人,從事寫作的人更是寥寥無幾。一個民族的文化如何記錄和傳承,這是擺在民族文化工作者面前的問題。《廣西文學》以其博大的胸懷和文化擔當在關注著一個少數民族寫作者。一個民族作家堅持寫下去,對一個民族而言又意味著什么?而我,作為一名中學教師,還擔負著文學教育的任務。這是我作為一個毛南族作家和教師的雙重身份和雙重任務。
隨著參加文學活動次數的增多,見到了可親可敬的覃瑞強主編﹑馮艷冰副主編、李約熱副主編。他們的熱心指導很是令人感動。還有忙忙碌碌的李路平和李彬彬兩位小李老師,他們將活動安排得井井有條,無微不至。《廣西文學》就是這樣一個溫暖的大家庭,將喜歡文學的人聚集在一起,賦予他們力量,指引他們方向。
2020年,我終于從第100頁走到了第1頁。那就是發表在《廣西文學》第9期的特約報告文學《沸騰的毛南山》。毛南族這個人口較少民族以脫貧攻堅的驕傲面貌出現在世人面前。
5月份,在黨和政府大力關懷下,經過毛南族同胞和其他少數民族同胞艱苦奮斗,環江毛南族自治縣退出貧困縣序列,全縣人民歡欣鼓舞。幾位毛南族同胞情不自禁給總書記寫信匯報。日理萬機的總書記作了重要指示,鼓勵毛南族同胞“再接再厲,繼續奮斗,讓日子越過越紅火”。這一重要指示像春風一樣吹遍了八桂大地。自治區文聯領導敏銳關注這一重大事件,要求毛南族作家立即行動起來,抒寫黨的恩情及人民的幸福生活。
我會同另一位毛南族作家譚志斌在周末假期走村串寨,走訪數位幫扶干部及貧困戶,了解他們的心聲。在危房的瓦礫間,我們看見了他們辛勤的汗水;在田間地頭,我們看見了他們匆忙的足跡。一條條平整的鄉間水泥路,一座座漂亮的小樓,農村已不再是泥濘低矮的農村,到處是鳥語花香生機蓬勃的景象。
我們被脫貧攻堅的成果深深地震撼了,文思泉涌,白天采訪,晚上寫作,不辭勞苦。短短的一個月,我們便寫下了近三萬字的報告文學。《廣西文學》敞開其寬大的胸懷,拿出最重要的位置,發表了這篇報告文學,表達了對一個人口較少數民族脫貧成果的敬意。
金秋九月,我站在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高高的領獎臺上,作為獲獎作家代表發言,心情是何等激動!我沒想到這幸福這榮耀來得那么突然,那么盛大。
我榮獲了全國四大文學獎項之一的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授獎詞是這樣寫的——“莫景春的《被風吹過的村莊》描繪毛南族人民新時代的新生活,行文如豐收的稻谷,飽滿、溫暖、明亮,充盈著美好的祝福和希望。”
我對黨懷著崇高的敬意,對民族充滿著感恩,對中國作協及評委心懷感謝,因為這一切,我們這個藏在深山老林里的人口較少數民族才有機會驕傲地展示在其他民族面前!我感謝《廣西文學》,是她的一路扶攜,讓一個少數民族作家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今天。
同時獲獎的還有《廣西文學》副主編李約熱老師。看到他,我就像看到了《廣西文學》的兄弟姐妹們,心里一直蕩漾著暖意。在京幾天,我們形影不離。
北京領獎歸來,《廣西文學》又讓我重返故鄉,感恩故鄉的山水草木!感恩鄉親們!這是《廣西文學》對毛南山鄉的致敬,又是她博大胸懷的表現:在文學的道路上,每個民族都不能遺漏。我走在家鄉古老的石板路上,走在千年來潺潺而流的溪水邊,欣賞著茂密的橘子林。童年那條泥濘的小路不見了,那野草叢生的荒坡不見了。一條高鐵飛架而過,穿過崇山峻嶺。我看到了古老和現代的交匯。
故鄉是一條根,連著曾經生活在這里的人的魂。我的散文《靜夜思》刊登在《廣西文學》“重返故鄉”欄目,我的故鄉走出去了,跟各位知名作家的故鄉站在一起了,揭開它神秘的面紗,對著這個世界微微一笑。
文學的道路漫長而且艱辛。一個人在默默地走著,有時候感到孤獨寂寞,感覺前面是一片迷茫,只有腳下“撲撲”的腳步聲。突然一雙溫暖的手握過來,輕輕地扶了一把;或者看見前面有一點點微光在若隱若現地閃爍,體內便像注入豐富的營養,涌起一股力量,腳步更加堅定有力。
這雙溫暖的手,或者說那點微光,就是《廣西文學》。
我在《廣西文學》的第100頁。長路漫漫,我依然不停地努力前行。
【莫景春,毛南族,廣西環江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西散文學會副會長,曾在《民族文學》《廣西文學》等刊發表散文數十萬字,有多篇被《散文選刊》等刊物轉載,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著有散文集《歌落滿坡》《被風吹過的村莊》。現供職于廣西河池高級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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