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有山海

簡蔓

作者有話說：不記得是從哪本書里看到的，大意是說追溯一個人的成長軌跡，就能找到他大部分的性格成因。換句話說，身邊的每個人之所以是我們看到的這個樣子，其實是受了很多方面的影響。不完美才是人生的真實，重要的是，別沉溺在與生俱來的缺陷里，奮力去改變未來吧。

1

如果不是遇見董盛，周檬都不知道自己竟然也會討厭別人。

十六年來，她一直營造著乖巧懂事的形象，按部就班、循規蹈矩，在平淡的歲月里，平凡地成長著。她不喜歡爭搶，長得也很和氣，因此人緣不錯，是班里公認的老好人。

但就是這樣的周檬，課間忽地起身，摁著被籃球砸疼的肩膀，公然宣告：“董盛，我真的非常非常討厭你。”

手長腿長的少年幾步走過來，一把撈起地上的籃球，欠扁地笑了：“你討厭唄，我又不在乎。”

他踩著上課鈴聲回了座位，將女孩的怒視拋之腦后。

同桌徐茜遞過來一張濕巾，十分同情地問：“周檬，你到底怎么得罪董盛了？他干嗎老找你麻煩？”

周檬抓起濕巾惡狠狠地摩擦肩膀上的臟印子，被砸的地方很疼。她丟掉紙巾，煩躁地嘆口氣：“我跟他話都沒說過幾句，怎么可能得罪他？”

“也是。”徐茜撇撇嘴，“你們分屬于成績排行榜的兩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說著她湊到周檬耳邊，小聲道，“那就當董盛神經病吧，別理他。”

周檬抿起嘴角，笑著點頭。拿籃球往人身上扔，不是有病是什么？

這一幕落入坐在后排的董盛眼中，他不屑地“嘁”了一聲，別過了臉。

他也討厭周檬。至于為什么討厭，理由實在太多了。首當其沖的第一條：他看那種每天笑瞇瞇的人不順眼。

有那么開心嗎？

總覺得在周檬的眼里，世界美好得不得了。沒有感受到這種美好的董盛，很不爽。

還有一條，班里其他人都喜歡周檬。別人都喜歡的，董盛偏就不喜歡。

所以他總想找她麻煩，故意撞她一下，把她的書灑一地啦，或者絆她一腳，再不濟朝她扔塊橡皮，丟幾條小蟲子之類的。總之都是些幼稚惡劣但又構不成什么大問題的惡作劇。

但足以讓所有人知道，他很煩周檬。

這天，小丫頭倒是挺大膽地宣示了自己的態度。那從現在開始，他們就是公認的死對頭了。董盛壞笑了一下，在一眾認真學習的身影中，手臂一伸，別具一格地趴下睡了。

放學鈴聲敲響，同學們陸續離開教室。周檬演算完手里那道題，伸了個懶腰起身，一回頭發現董盛還在后排睡著。

她翻了個白眼，悄悄收拾書包，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反正待會兒保安會來檢查教室，她不想驚醒他，她跟董盛住相鄰小區，才不要跟這家伙一起回家。

但她走到樓下，教學樓的燈突然全滅了。她回望那些黑漆漆的窗口，不禁擔憂起來。萬一保安看燈都關了不來檢查怎么辦？三月的天氣，董盛在這里睡一晚肯定得凍感冒。

周檬糾結了一下，還是決定返回教室，起碼幫他把燈打開。

周檬借著手機手電筒的光上樓的時候，察覺到自己的邏輯漏洞，她其實可以去保安室跟保安打個招呼，沒必要親自再跑一趟。但她之所以這么做，或許是寄望于通過此事能讓董盛轉變對自己的態度。

誰也不希望被人公開討厭。

周檬走到教室門口，貼到門邊聽了聽，什么聲音也沒有。她懷著滿腹狐疑，推開門走進教室，舉起手機往后排照了照，沒人。

董盛總不可能走了吧？出教學樓的門明明只有一個啊。正想著，有人自門后挪出來，張開五指抓了抓她的腦袋。

周檬下意識地回頭，一張被手機光芒包覆的怪臉驀地出現在眼前，她慘叫一聲丟了手機，抱頭蹲到了地上。

董盛拍著大腿爆笑。

周檬的眼淚都嚇出來了。她撿起手機，狠狠踩了董盛一腳，全身顫抖地跑下樓，借著路燈看了一眼手機，更氣了。

屏幕碎了，稀巴爛。

2

回憶起周檬那副嚇掉了魂的樣子，董盛坐在臺燈下笑出了聲。那女生跟缺心眼似的，走都走了，干嗎又突然跑回來？

他搖頭晃腦地跟著手機里一首旋律輕快的歌哼唱，手里擺弄著一臺老舊的電磁爐，不知道是哪里接觸不良，突然不能用了。雖然已經跟老爸要到了買新電磁爐的錢，但他還是決定按照網上的操作方法拆卸下來自己先修修。

那些錢，他留著有用。

“盛盛，折騰什么呢？還不睡覺？”

門外傳來奶奶的聲音，董盛抬頭聽話地應了一句：“這就睡，你和爺爺先睡吧。”

他把音樂關了，夜晚重新恢復寧靜，防盜門“咔噠”一聲上了鎖，老人家邁著蹣跚的步子離開客廳，回了臥室。

董盛的嘴角微微揚了揚，一天二十四小時里，他最喜歡這一刻。黑夜籠罩之下，他也像身邊的所有小孩一樣，有個家，有關心自己的家人，安全溫暖，不孤單。

但太陽升起，光亮之下，所有角落都變得清晰時，董盛的心情就會莫名有些煩躁。

他和爺爺奶奶住在一棟只有五十平方米的一居室里，連他的房間都是用復合板在客廳一角隔出來的。放著一張床和一張破桌子，連個掛衣服的地方都沒有。房子是老樓房，沒有電梯，樓道里的墻皮都剝落了，仿佛丑陋的傷口。

董盛倒也不是多么在乎貧富之差的人。他都十七歲了，早就不是羨慕別人有名牌球鞋穿而自己沒有的小男孩了。他缺的并不僅僅是名牌球鞋。

仔細算算，董盛有兩年沒見過自己的父母了。他們沒離婚，感情好像還挺和睦，聽說工作積極上進，前不久還掏空家底在大城市買了新房子。但顯然，他們忘了自己還有一個兒子。

董盛沒有任何和父母相處的記憶，從記事起他就一直生活在爺爺奶奶家。小時候他好像也抱怨過，但奶奶告訴他，沒有父母不想和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他爸媽也是迫于經濟壓力，才不得已把他留在小縣城的。

這種鬼話，鬼才信呢。

董盛對父母沒什么感情，對他而言，他們只是自己的取款機。不過，除非必要，他也絕不會向他們伸手要錢。他不想在父母那里留下什么“養育之恩”的把柄。

反正，他們可千萬別搞那種惡心的道德綁架，董盛怕自己會吐出來。

出發去學校前，董盛將電磁爐搬到廚房試了一下，雖然面板裂了道縫，但可以正常使用了。他吹了聲口哨，贊賞自己的優秀，挺高興地出發去學校了。

剛出小區，董盛就看到了前面騎自行車的周檬。他壞笑了一下，快騎了幾步，伸長手臂，使勁扯了一把周檬腦后的馬尾辮。

周檬毫無防備，車子一晃，摔倒了。她捂著被車壓住的膝蓋，五官皺成一團。車筐里的牛奶摔爛了，書包上瞬間洇出一攤白漬。

董盛回頭對著她做了個鬼臉，而后一溜煙走了。

周檬氣蒙了，一骨碌爬起來，書包也沒清理，猛踩自行車去追董盛。

紅燈亮了，人群停在斑馬線前，包括騎車的董盛，他單腳支在地上，正將耳機往耳朵里塞。原本應該剎車的周檬卻保持全速，徑自朝他的自行車撞了過去。

周檬及時跳了下來，沒有摔倒。董盛就慘了，整個人復制周檬剛剛的姿態倒在地上，抱著膝蓋齜牙咧嘴。

“周檬，你有病啊！”董盛抬頭，朝她怒吼。

“對。”周檬重新騎上自行車，俯視著男生的臉，“我有病，你最好少惹我。”

董盛瞪著那個逐漸遠去的背影，突然忍不住笑了。

果然……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啊。

3

周檬剛在座位坐定，徐茜扭頭，不太高興地問她：“檬檬，昨晚給你發微信你怎么沒回啊？本來想讓你今早幫我買你們家附近的小籠包呢。”

周檬愣了一下，隨后笑了：“我手機壞了。”怕徐茜不信，她特意把稀碎的手機屏向她展示了一番。

徐茜驚呼：“怎么搞的？”

正巧董盛走進教室，周檬朝他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答：“被驢踢的。”

“驢？”

周檬冷哼一聲，可不就是驢嘛！她嘆口氣，問徐茜：“茜茜，你知道哪里修手機比較便宜嗎？”

“換屏好像都挺貴的，你還是找爸媽支援一下吧。”

周檬搖頭：“不行，你是不知道，我讀高中之前戴過牙套，那玩意巨貴，我媽已經念叨我好久了。這幾天后槽牙老疼，周末還得去看牙，要是再要錢修手機，我媽肯定立刻讓我放棄手機的使用權。”

“你居然還戴過牙套？”徐茜笑了，“有照片嗎？快給我看看？”

“才不要！”周檬干脆地拒絕了，“丑死了。”

兩個人鬧了一會兒，徐茜又提議：“那要不我拿回去讓我哥幫你看看？我家那臺破電腦每次出故障，都是我哥修好的。”

“可以嗎？”周檬趕忙把手機掏出來，“屏幕裂了也沒事，只要能正常開機就行，那就拜托你哥了，放學我請你喝奶茶！”

“客氣什么啊！”徐茜笑著接過手機，眼珠一轉，“我要喝冰激凌紅茶。”

周檬笑起來：“行，給你加雙份冰激凌球。”

女孩的笑聲傳過來，董盛煩躁地撕下兩頁作業本，分別卷成筒，堵住了耳朵。全班再也找不到比周檬更愛笑的人了，而且她總是笑得發自內心，很真誠。這讓董盛覺得煩。

下午最后一節是體育課，本著利用不多的時間讓學生們充分得到鍛煉的原則，在進行各種體育活動之前，老師讓大家先繞著操場跑三圈。

女生們叫苦不迭，但知道反抗也沒用，只得哀哀戚戚地邁步跑了起來。周檬更慘，早上摔了膝蓋，每次彎腿都很疼，更別提跑步了。不過，她惡狠狠地回頭望向董盛時，發現他跟自己表情一致倒也釋然了。

別班同學在踢足球，體育老師被吸引過去，沒人管，大家全都自動放慢了步速，周檬干脆停下來快走，漸漸地就被落在了后面。

董盛經過她時，不懷好意地朝她的肩膀猛撞了一下。

周檬打了個趔趄穩住身子，握了握拳，惱怒地跑上前，以相同的力度也回撞了董盛一把。

董盛不甘示弱，周檬也絕不相讓，兩個人表情繃著，誰也不服輸。直到足球偏離球場朝這邊飛了過來，董盛靈機一動，伸手將周檬拉到自己前面，一縮腦袋，球“砰”的一聲砸中了周檬的額頭。

他探出身子，望著被砸蒙了的周檬狂笑。女孩白皙的額頭變得通紅，她咬了咬嘴唇，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

笑容凝滯在董盛的嘴角，他突然慌了。

之前戲弄了那么多次周檬，她要么就默默忍了，要么不過翻幾個白眼，這天看她反抗挺有趣才有點變本加厲。可是，他怎么也沒想過她會哭。

“呃……”董盛本想說點什么，但踢球的男生已經跑了過來，關切地詢問周檬有沒有事，體育老師看她額頭鼓起一個大包，指使男生帶她去醫務室觀察一下。

被留在原地的董盛，不得不將滾在舌尖的那句“對不起”吞回了肚里。

一直到放學鈴聲敲響，董盛都有點心不在焉。周檬沒有回來，不知道嚴不嚴重。他回想近日的一系列行徑，第一次覺得自己挺過分的。所以在去往食堂的途中，他鬼使神差地掉頭，拐進了醫務室。

醫務室老師大概也去吃飯了，診室沒人，董盛掀開休息室的門簾，看到周檬躺在靠墻的那張床上睡著了。

董盛猶豫了幾秒鐘，還是走了進去。他居高臨下地望著周檬的睡顏，這是從沒有過的視角，他細細打量她柔和的五官，心中閃過莫名的悸動。

周檬……長得還挺可愛的。

董盛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她額頭上被砸得紅腫的包，就聽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徐茜大聲叫起來：“檬檬，你在嗎？”

董盛大吃一驚，出于不想被人誤會的本能，他掀起床單，躲進了床底。

周檬被喊聲驚醒，自床上坐起來，見是徐茜，忙問：“幾點了？我怎么睡著了？”

“十二點多了，都放學了。”徐茜嘆口氣，“你的頭沒事吧？”

“沒事。”周檬回想起董盛干的好事，忍不住咬了咬牙，“我決定從現在開始，每天祈禱董盛從我的生活里消失，我真的煩死他了。”

徐茜笑了：“我一直覺得你的包容度高得不得了，還真是頭一回見你這么討厭一個人。”

“別說了，提起他的名字就倒胃口。”周檬摸了摸肚子，“我好餓，食堂沒飯了吧？你陪我去超市買點吃的吧。”

周檬快速穿好鞋子，率先往外走，完全沒有注意到徐茜正回頭望著那張床，揚起了嘴角。

腳步聲遠去，董盛從床底下爬出來，陽光突然變得很刺眼，他伸手擋了擋，眼睛有些泛酸。

4

自那天起，董盛突然不再找周檬麻煩了，甚至好像隱形了一般，除非必要，絕不出現在周檬眼前。

一開始，對于董盛忽然的轉變，周檬是有些不安的，但過了幾日平靜的生活，她坦然多了。就當她的祈禱應驗了吧，她美滋滋地想。

而且，幸好董盛有自知之明遠離了自己的視線，不然她每天翻白眼的次數一定會達到頂峰。

因為徐茜周三一早就把她的手機原封不動拿回來了，說他哥搞不定，讓周檬另請高明。無可奈何之下，她只能跟媽媽坦白了。

她當然少不了挨一頓數落，而且媽媽說新手機只能等她期中考試成績下來，視情況再考慮買不買。這就意味著，接下來的兩個月，她沒有手機用了。

她原以為會很煎熬，事實上并沒有。想想也是，高中學業繁忙，其實原本她也沒什么時間玩手機，無非是睡前刷刷朋友圈，女生之間偶爾聊點小八卦。

周檬好說話，之前老有同學發微信讓她幫忙帶早飯，尤其是徐茜，不是小籠包就是奶茶，再不就是三明治，只是耽誤些時間也就罷了，徐茜還從不還錢。現在沒有手機，不方便聯絡，徐茜倒也不好意思開口了。

就這一點而言，沒有手機也挺好的。

周日下了春天的第一場大雨，還在睡懶覺的周檬被媽媽薅起來，迷迷糊糊地穿著衣服才想起這天是補牙的日子。醫院的位置有點偏，從附近的公交站點走過去大約需要半小時，爸爸建議她們直接打車算了，媽媽堅持要坐公交車：“打什么車，走走路還鍛煉身體。”

雨真的很大，沒走幾步周檬的牛仔褲已經濕到了小腿，媽媽當然也沒好哪兒去，她邊走邊不停地抱怨：“早知道就不心疼那幾個打車錢了……”

周檬暗自撇嘴，已經猜到會是這樣。

從懂事起，周檬就發現媽媽是個無比糾結的人，生活中大大小小的選擇，她無論選了哪一種，都會后悔。所以她總是在懊惱，總是很煩躁。老覺得現有的一切都不夠好，對選擇的另一面懷著不切實際的妄想。

自從明確這件事，周檬面對媽媽時就變得誠惶誠恐起來，從不違反媽媽的要求，以免自己成為媽媽后悔的導火索。她倒是很快就熟練掌握了這項技能，甚至，她逐漸變得連別人也不會拒絕了。

周檬乖巧懂事地度過了這么多年，董盛是唯一激起她反抗意識的人。

周檬耳邊仍然充斥著媽媽沒完沒了的抱怨，幸而已經離口腔醫院不遠了。周檬為了緩解煩躁的情緒，將傘撐高，欣賞起了雨景。

路上沒什么行人，這襯得遠處那個漸行漸近的身影格外顯眼，周檬透過雨幕盯著他，慢慢地，那人的輪廓清晰起來，她一驚，忙低下頭去。

真是邪了門了，想誰誰來。

見她刻意躲避自己，董盛偏偏停下了腳步，不懷好意地沖她喊：“周檬，碰到同班同學你都不打招呼啊！”

媽媽回過頭，問周檬：“這是你同學啊？”

董盛難得有禮貌地欠了欠身：“阿姨好。”

周檬擠出一個笑容，點頭，接著又轉向董盛：“下這么大雨，我們得趕緊走了。”

董盛揚揚眉，嘴唇一抿，笑得極為曖昧：“行，明天見。”

周檬心虛地打量著媽媽的神色，內心祈禱媽媽千萬別多想。轉念間又忍不住思索起來，董盛大老遠跑到這里來干嗎？

這個問題倒也沒有困擾周檬太久，檢查完牙齒，那位溫柔的女醫生順口問她在哪里讀書，她說完校名，對方便驚奇地表示：“有個和你同校的男生剛走。”

好奇心作祟，周檬順勢問了句：“這么巧？他也來看牙嗎？”

女醫生搖搖頭：“那倒不是，他是來買假牙套的。”

“假牙？”周檬震驚地反問。

“對啊。”女醫生思考了一下，又答，“好像是給他爺爺買的。那男生挺孝順的，為了買那副活動假牙掏空了自己所有的口袋。”

醫生解釋了一下她會牙疼的原因，又配了點消炎藥，便拿著單子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周檬一直在沉思，在她的認知里，實在很難將孝順跟那個令人厭惡的壞家伙聯系在一起。

媽媽大概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在公交車站等車時，突然碰了碰她的胳膊，嚴厲地說：“送你去學校是讓你讀書的，別凈想那些沒用的耽誤學習。”

周檬怔了怔，反應過來后，不自在地垂下頭：“我知道。”

5

盡管董盛不想承認，但醫務室那件事之后，他對周檬的情緒就變得復雜了起來。再怎么討厭他也不能詛咒他消失吧？

董盛為此郁悶了一陣子，不過現在，他和周檬也算是扯平了。

下雨那天，他故意在周檬媽媽面前扮演親密，大多數家長都對此很忌憚，周檬媽媽肯定會找周檬麻煩……既已報復得逞，現在他決定不計前嫌，和周檬化干戈為玉帛了

當然他變得這么大度，主要還是因為心情好。

董盛只要一想起爺爺戴上那副自己買來的活動假牙的高興模樣，就覺得非常滿足。老人家患腦血栓幾年了，半邊身體不能動，常年臥床。因為吃流食比較多，所以父母就沒再為牙齒幾近掉光的爺爺買牙套。

年紀大了，再加上病了那么多年，爺爺也不好意思提要求。董盛的童年多虧爺爺奶奶的照料，雖說缺失了父母的陪伴，但也過得健康快樂。現在他還未成年，沒辦法掙錢孝敬老人，可他總擔心身體越發不好的爺爺等不到他的回報。

幾個月前，董盛就開始攢錢了，但父母給的生活費本來也不多，哪怕是最便宜的活動假牙，標價對他來說也很高昂。直到等來電磁爐壞掉這個契機。

董盛把壞電磁爐無法使用的視頻發給父母，很順利地要到了三百塊錢。這些加上之前存下的部分，勉強夠支付牙套的錢。

做完這件事，董盛才真正明白，原來長大的感覺是承擔責任。

董盛樂顛顛地從家里出來，一路哼著歌到學校，在自行車車庫停車時，突然看到了背對著他的周檬。

他挑挑眉，小心翼翼地挪到她身后，惡作劇地在她耳邊大喊了一聲。女孩猛地轉過頭……正準備爆笑的他卻愣住了。

“你……”他看著滿臉眼淚的周檬，不自然地問，“你怎么了？”

周檬用手背抹了一把臉，什么也沒說，從他身旁走了過去。

什么情況？董盛疑惑地盯著那道纖細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慌亂。他和周檬前后腳進入教室，敏銳地捕捉到了教室里不同尋常的氣氛。

大家默契地瞟了周檬一眼，再默契地低下頭湊到一起竊竊私語。董盛往周檬的位子瞥了一眼，她埋著頭，腦袋都快要鉆進課本里了。不知道哪根筋不對，董盛突然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吼了句：“上課了，別吵了！”

教室里安靜了下來，周檬始終沒有抬起頭，而她那個關系要好的同桌早自習破天荒不在，這讓她顯得孤立無援。放學鈴聲敲響，班里的同學一溜煙跑出去吃飯，董盛特意等了一會兒，人都走光了，她還是沒動。

董盛猶豫了幾秒鐘，還是停在了周檬的座位旁，他敲敲桌子，問：“你不吃飯啊？”

周檬沒理他，董盛有點不耐煩了：“怎么了？有什么話你倒是說出來啊。”

周檬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地問他：“你沒看班級微信群嗎？”

“我忘帶手機了。”董盛彎腰看了看周檬哭紅的眼睛，又問了一次，“到底怎么回事啊？”

“你干嗎多管閑事？”周檬扭頭沖他吼道，“你不是很討厭我嗎？”

董盛清清嗓子，撂下一句：“我才懶得管你。”就走了。

雖然姿態放得挺高，但一頓早飯他吃得格外沒味。

董盛放下筷子，去食堂窗口打包了一份雞蛋餅和小米粥，揣著往教室走去。

就當自己腦子不正常吧，他這么想著，剛轉進走廊，忽然聽到了教室里傳來的談話聲。

徐茜站在周檬身前，一臉抱歉道：“檬檬，我真不是故意的，因為我哥修手機之前告訴我文件沒準會丟，我就用電腦幫你備份了一下照片，本來我是打算發到我手機里，再用微信傳給你的，結果不小心發進班級群里了。”

周檬扭頭看著她，很久后，才輕輕開了口，她說：“徐茜，你以為我傻嗎？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你不如痛快點告訴我到底為什么這么做吧？”

徐茜怔了怔，嘴角突然收緊了：“因為你人緣好，每個人都喜歡你，哪怕是那個每天找你麻煩的董盛，嘴里說著討厭你，但還是會在你受傷的時候跑去醫務室看你。你總是嫌惡董盛的惡作劇，但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他除了你誰都不搭理？甚至……他從來都沒看過我一眼。所以周檬，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

董盛愣了愣，隨即朝他們走了過去，在徐茜驚詫的目光里，他將打包的早餐放到周檬的課桌上，以從未有過的溫柔語氣道：“不吃早飯哪有力氣吵贏別人。”

他抬頭掃了一眼表情難看的徐茜，挑釁地翻了個白眼：“連朋友都算計……你又給了我一個不搭理你的理由。”

徐茜抿緊嘴唇，眼眶紅紅地離開了教室，周檬碰了碰那碗熱乎乎的小米粥，心都跟著發燙了。

6

那天之后，徐茜以近視為理由找班主任調換了座位，周檬的新同桌是個話很少的男生，她的世界一下子變得極為安靜。

董盛為她解了圍，她原想找機會向他道謝，但那天課還沒上完，他就被老師叫出了教室，這之后他請了假，兩天都沒來學校。

坐在后門邊聽墻角的同學說，董盛的爺爺被電磁爐炸傷了。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從周檬過去那張帶著牙套的無敵丑照轉移到了董盛身上。

有人說他從小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父母都不怎么管他們，家里很窮，電磁爐面板都壞了，居然都不舍得換新的，這才出了事故。

周檬聽得很不是滋味。而且，與自己因為曾經外貌被別人嘲笑相比，這種點評議論別人家事的行為更加難以忍受。

中午放學后，她沒去食堂吃飯，反而騎車去了董盛家住的小區。她在小區門口徘徊了半天，最后鼓足勇氣，掏出手機絞盡腦汁地開始編寫微信消息，正當她第三遍重寫時，有人停在她身后，詫異地問：“你怎么在這兒？”

周檬轉身看到董盛，慌亂地藏起手機，不自然地抓了抓頭發：“我就是碰巧路過。”

“哦。”

他的情緒看起來十分低落，完全沒了從前令人討厭的囂張跋扈：“那，再見。”

“哎！”周檬急切地叫住他，終于忍不住問道，“你爺爺沒事吧？”

董盛點頭：“幸好他坐在客廳沙發上，離廚房遠，只是被飛出來的東西打傷了胳膊。”

周檬舒一口氣：“那太好了。”

董盛嘆氣：“一點也不好，老人家恢復得很慢，我爺爺本來就癱瘓……他還得在醫院住兩天，我取點東西就得趕回去。家里亂成一團，很多東西都壞了。”他的聲音里突然多了幾分哽咽，而后一拳捶到了自己腦袋上，“我要是沒拿買電磁爐的錢去買牙套就好了……都怪我。”

周檬有點無措地看著懊惱又悲傷的董盛，半晌才說：“要不……要不我幫你一起收拾一下家里吧？”

董盛愣愣地看著她，竟不自覺地點了頭。

周檬跟著董盛走進那個狹小但布置溫馨的小屋，慶幸狀況要比想象中好很多，而且當時董盛的奶奶剛好去超市買菜，沒有在家，不然造成的傷害更是難以預估。

廚房里的墻壁黑漆漆的，難得沒有損毀的東西也都蒙了一層黑灰。周檬在家常幫媽媽做家務。她抓起旁邊的圍裙系在身上，有條不紊地收拾了起來，等她擦干凈灶臺一回頭發現董盛正吃驚地看著她。

“愣著干嗎？”周檬攆他，“你不是還要送東西去醫院嗎？”

董盛正要說什么，肚子卻先一步發了聲。

他餓了。

周檬抿起嘴角笑笑，問他：“家里有方便面嗎？”

那是董盛第一次吃到奶奶以外的人為他做的飯。周檬廚藝不錯，圓滾滾的荷包蛋覆在面條上，很誘人。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抬頭看到仍在認真清理廚房的周檬，突然明白了她受歡迎的原因。

這個女孩，是用真心對待每個人的。

所以擁有這種可貴品質的她，即便因為一張過去的照片被嘲笑了，過不了多久，大家也會重新被她的善良真誠而打動。比如他，比如徐茜。

董盛走到水池邊把碗清洗干凈，關掉水龍頭的瞬間，下意識地說了句：“對不起。”他不敢回頭看周檬的表情，“之前是我做得太過分了，希望你能原諒我。”

半晌沒有聽到周檬的回應，他轉過身，看到周檬正用清澈的目光注視著他：“董盛，等一下你就用這個態度去跟爺爺奶奶道歉吧。已經發生的事情，后悔也沒有用，想要給爺爺奶奶更好的生活，你應該讓自己變得優秀，耍小聰明是行不通的。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雖然你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家庭背景，但你有權利選擇自己的未來。”

董盛沒有動，但周檬慢慢朝他靠近。她仰起那張被灰塵弄臟的臉龐，露出了動人的微笑：“我們一起努力吧。”

從來沒有體會過友誼的董盛，此刻終于明白了朋友的意義。

那是可以讓人溫暖起來，變得更好的人。

所有灰暗的過去似乎在這一刻都被照亮了，董盛揚起了嘴角：“好。”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