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翠香

一直覺得劉玉蘭這個名字很雅,即使在心里偷偷叫一聲,也會讓我嘴角上揚,就如此刻。
劉玉蘭生病的時候,我不到兩歲,沒多大印象。據說她是生我時月子里受了涼,反正從我記事起,家里一直彌漫著中草藥的味道。豬圈棚頂上曬滿中藥渣子,連同我的衣服、甚至身上都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劉玉蘭始終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冬天拖個棉襖,尋找屋前、墻角的太陽;夏天拿把蒲扇,追趕樹下移動的陰涼,曾經一度病得下不來炕。從壽光到益都(現在的青州),從濰坊到濟南,輾轉多地。她的身體一直不孬也不好,也便耽擱了我弟弟妹妹的出生,我便也成了獨苗。
小時候我總擔心她會突然就不見了,尋不到了,每天不離左右。等到上學,每天下學都是跑著回來,一進門,便大聲喊叫,只有聽到她的應答,心里才踏實下來。如果聽不到回應,我便四處尋找,直到她瘦小的影子出現在視線里。記得上三年級時的一個傍晚,我放學回來,在家里找遍了角角落落,也沒有看到她的影子,以為她沒了,從此就找不見了。不由得坐在門口放聲大哭。也不知哭了多久,感覺喉嚨冒煙,刺拉拉地疼。暮色四合時分,劉玉蘭從外面回來了,我賭氣不理她。她給我擦干眼淚,牽著我的手走進家門。一邊哄我,一邊拿出一件綠底兒、黑色小碎花兒的制服褂子,搭在我身上比量,她說到村里裁縫鋪去給我做新衣服了。那是我的第一件制服,我也成為同齡人中第一個穿制服的女孩兒。劉玉蘭撫摸著我的頭,說她的身體好了,死不了的,她還要看著我長成大姑娘呢。她這一說,我哭得更厲害了。我的嗓子從此就變成了標準的“公鴨嗓”。后來才知道,那晚我把聲帶哭壞了,劉玉蘭心疼了好久,直說可惜了我的一副好嗓子,教我的幾位老師也唏噓了很久,因為那時我是班里的文藝骨干。每天上課前,背完毛主席語錄,我還會唱上一段樣板戲。李鐵梅《都有一顆紅亮的心》,阿慶嫂的《智斗》,柯湘的《家住安源》……我都繪聲繪色地唱過。
我家臨街而居,墻外就是大集市,那時的集市比現在熱鬧。打鐵聲穿插到嘰嘰喳喳的人聲里,更加的鏗鏘有力。每到大集,是我最瘋狂的日子,東跑西竄,不停在人群中穿梭。
那應該是六七歲的時候吧,還沒開始上學呢。那天我興沖沖地拿著一個甜瓜跑回家,想得到劉玉蘭的夸獎。
“哪來的?”劉玉蘭的臉色不大好看。
“撿的!”我說得理直氣壯。
“在哪撿的?”她的聲音提高了八度,這是我第一次見她發大火。
“集市拐角的地方,從地排車上……掉下來的……”我開始心虛。
“怎么就這么巧偏叫你撿到!”她一邊說著,一邊脫鞋。見勢不妙,我扭頭就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她還碎碎念“拿就拿吧,還學會了撒謊”。話沒說完,一只鞋底直接呼過來,好險,離我只有半步。我正得意地朝她做著鬼臉,一扭頭卻“咣當”一聲,撞到了墻上。沒有規劃前的街道曲里拐彎的——真應了老人的那句話:人歡無好事!母親逮住我,不僅不憐惜我頭上磕了個大包,還狠狠揍了我一頓,文行至此,渾身仿佛又開始隱隱作痛。
奇怪的是直到現在,我也不記得那瓜是我撿的還是我從排車上拿的。可那一頓胖揍,讓我懂得,做人要坦坦蕩蕩,不能做那些偷雞摸狗的事。不過記得事后劉玉蘭就從集市上給我買了好幾個更大更好的甜瓜。如今,每次吃甜瓜或聽到“甜瓜”倆字,那情景就會在眼前晃動。
在我十二三歲時,劉玉蘭便開始教我納鞋底。從用碎布或舊布加襯紙打袼褙開始,再照鞋樣一一把下來,壓底、鑲邊。講這些時,劉玉蘭極為認真細致和有耐心,我手小握不住大鞋底,手里沒力,納出的針腳大小不一,用力不勻而使得鞋底凸凹不平很難看。但劉玉蘭不嫌棄,一遍又一遍地說著要領。有時我真想撂挑子不干了,她總是說,好好學,總會學會的,靠誰都不如靠自己。為了直觀,劉玉蘭便在本子上給我畫好:左右間距一厘米,第二行往下透空,以此類推。我慢慢掌握了這種女紅的技術,納出的鞋底有模有樣的,大娘嬸子們,常常以我為榜樣教育她們的女兒。
初中畢業那年,我十五歲,利用三個晚上的時間翻拆了一件三堂姐給我的格子上衣。翻拆的褂子,如同新做的一樣,顏色鮮艷,針腳細密,這成了學校當時的一大奇聞。女孩子們紛紛過來拉拉衣角,拽拽袖,看看是否結實。我非常得意,連領子和暗藏口袋都上得那么緊致和平展,這針線活讓劉玉蘭也吃驚不小,她頻頻點頭,眼里笑出了淚。而這件“新衣服”讓照片上的我笑得格外燦爛。
我又跟著劉玉蘭學會了攤煎餅、紡棉花、拉花枕頭、刺繡蚊帳簾子和十字繡墻圍子……那墻上的喜鵲登梅,蚊帳簾子上的青青翠竹,枕頭上的鳳凰穿牡丹至今仍鮮艷無比。只是那時候的劉玉蘭哪會想到社會發展得如此迅猛,迅猛到應有盡有,迅猛的思想都趕不上趟。但我依舊感激、甚至敬佩她,她讓我不管做任何事都有耐心、不懼怕,都會盡力做到最好。
劉玉蘭不大會說話,父親常常說她“說的沒有做的好”,我也這么覺得。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二奶奶帶著兩個叔叔和兩個姑姑加入到闖關東的大軍,二爺爺故土難離,獨自留在關里老家。那時劉玉蘭的身體盡管有所好轉,但依舊肩不能擔,手不能提,下不了地,干不了重活,再說家里生活也不富裕,父親幾次欲言又止,想著把二爺爺接過來贍養。沒想到劉玉蘭二話不說親自去把二爺爺接到家里,冬暖夏涼無微不至地照顧著。這一照顧就是十多年,二爺爺走的時候安詳而滿足。
劉玉蘭磕磕碰碰活到了五十四歲上,那一年她查出了要命的病!賈曉玲的李煥英是讓命運給了個斬立決;而我的劉玉蘭卻是碎刀凌遲,各種各樣的疼法。盡管通過中藥治療從死刑到死緩,這時時被死神招喚的日子,讓人過得心驚膽戰,度日如年。劉玉蘭卻依舊我行我素,仿佛與她無關,把醫生開的中藥,按要求煎煮,一頓不落地痛快喝下。而后該逛街逛街,該串門串門,該挖野菜,一樣不誤,時而還哼個小曲兒。在她的云淡風輕里,竟安然度過了那些令我擔驚受怕的日子。
二十七年過去了,劉玉蘭反而活得紅光滿面,是典型的“逆生長”代言。她在五年前還得過腦血栓,好在有驚無險,竟連一點兒后遺癥都沒有留下。她常說“善良的人總會得到老天爺的眷顧的,好人有好報嘛,我還能吃十年水餃(劉玉蘭的最愛)”。這話我深信不疑!笑著大聲回應著她:必須的嘛!
八十一歲的劉玉蘭依然鮮亮明艷,如一朵玉蘭花,高擎在人生的枝頭,怒放著,美麗著。
你好,劉玉蘭,我是你的唯一疼愛,你是我今生一直的牽念、最深的祝福與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