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然


1
我是在俊兒超過我跑到前面,又突然回過頭叫我名字時才發現她的。她穿一身玫紅色絲絨運動裝,此時放慢速度,避讓開周圍幾個同在這傍晚公園小徑上散步或慢跑的人,但并不就此停下來,而是沿著路邊整齊的冬青樹叢,一邊用原地踏步般的小幅度步伐繼續靈活地跑動著,一邊斜過身子向我打招呼。
自初中開始,我就有些輕度近視,除了后來在畫室畫模特兒時戴過近視鏡外,平時是不戴的。畫畫兒尤其是畫人物,不戴近視鏡會影響觀察,面部骨骼、結構、眼輪匝肌、口唇紋路,每一個線條都需要來路和去路,眼神兒不好根本沒法下筆。但平時不戴也不影響什么。當然,也有不方便的時候,比如走在路上,就因看不清對面行人眉目而認錯人。初中時正是最敏感害羞的年紀,常被對方詫異又似笑非笑的表情囧得滿面通紅。有時又該理的沒理會,導致對方暗生了誤會。所以,后來干脆養成了走路目不斜視的習慣。俊兒叫我第二聲,也可能是第三聲的時候,我才在灰藍的夜幕下認出她。
說起來,我和俊兒是在幾年前一個畫展結識的。當時,兩幅風格不同的作品,在河北美術館展廳寬廣的白灰墻上,被并排掛在一起。我參展的是一幅民國仕女,用濃淡不同的墨色表現那個年代女子電燙的發式,淡墨加石綠渲染她身上素凈的旗袍。女子端坐,眼望前方,像思索,又像在思念著誰。旁邊的玻璃瓶里,插了一大把盛開的菊花,整個畫面給人以靜美的觀感。我給這幅畫取名《菊花夫人》,是當時的一幅實驗作品。俊兒參展的是一幅水彩海濱風景,湛藍的海面和天空,被色彩繽紛的游艇、船帆和桅桿切割成幾何形,對比強烈,線條流暢,十分具有感染力。兩幅畫兒的作者也因此打了個照面,彼此微笑點頭,算是認識了。
晚上聚餐,剛好我們又被安排在同一桌。她很活躍,酒量也好,席間手端一杯紅酒,蝴蝶般翩躚穿梭。這次畫展是一個全國性質的女性當代藝術雙年展,從北京、廣州、上海、四川等地涌來近百位參展藝術家,其中不乏有在全國美術界頗具影響力的人物。當然,主辦方照例也請來幾個省市領導坐鎮,晚宴基本上就是活躍分子們互遞名片的交際時分。
一身紅裙的俊兒在一群相互寒暄的男女中很是顯眼,當她擺動苗條的身段來向我敬酒的時候,面頰已露緋紅。借著包廂里水晶吊燈明亮的燈光,我近距離觀察她,只見她臉上的粉底均勻細膩地帖服著,妝容精致,鼻根處格外硬挺,確是一位有風采的女性。
她問我住哪兒,我說住橋東,她也說住橋東。又問我住哪個小區,我說出小區名稱,她驚喜地“呀”了一聲,說也住同一個小區。我說這個樓盤開發商是我以前的國畫老師,也是多年的好朋友,她說巧了,你說的那位老師我也認識,她和我師兄是大學同學,我們在一起吃過飯。不用說,這越聊越巧近的關聯,使我倆地下同志接頭似的,頓感親近起來。她把座位與我旁邊一位女畫家的調換了一下,緊挨著我坐下來。我以人物畫家的眼光夸她面部輪廓漂亮,她一刻也沒遲疑就說出,鼻子是整的!還沒等我露出驚訝的神色,她又指了指眼睛,看見了嗎?內眼角也是開過的,是不是顯得更精神了?對于她這種坦誠,我頗為服氣,由衷地贊嘆了一句:真的很漂亮,你不說我竟一點也沒看出來。
俊兒以出其不意的直率,贏得了我的好感。要知道,現在滿大街滿朋友圈都是整容美女,錐子臉,尖下巴,歐式大平行雙眼皮,高額頭,一個個仿佛從流水線下來的塑膠產品,她們臉上有那么明顯的加工痕跡,都不肯承認整過容,而俊兒底子本來就好,只是微修了一下,最多算是微整形,卻能大大方方主動說了出來,此人可交。
2
我們在不同場合又見過幾次,我邀她參加我的新書分享會,她約我喝過兩次下午茶。俊兒單獨住一套兩室兩廳的公寓,這是前幾年她和前夫離婚后,用自己辦美術班賺來的錢買的。她大學畢業后,先是在一所美術專科學校當老師,后借調進區政府工作了一段時間。那座銀灰色的辦公大樓寬敞明亮,外觀設計蠻現代,我上下班路過常不經意的側過頭多看幾眼。俊兒被安排在辦公室,負責一些對外宣傳、接待的事務。相對于以前在美專,確實也為她打開了不少眼界,但俊兒很快也看出,要想在這個圈子混出點模樣,光靠努力和專業絕無可能,況且,在那座辦公樓里,就連樓道空氣都彌漫著無形的束縛,令天性自由的畫家生出幾分不適。既然已看清了局面,俊兒不再留戀,果斷謝絕了主任和區長的挽留,又重新回到學校教書。業余時間教參加美術高考的學生畫素描,加上她本人的畫作在北京一家畫廊打開了銷路,不時也有人慕名來家購買收藏,收入應該還不錯。
俊兒有一位青梅竹馬的前夫。那是個與她同歲的清秀男生,從小學到中學,他們都在同一所學校讀書。剛開始,也只是一起交流交流作業,互贈點零食,后來慢慢地就暗生了情愫。高一那年,她的前夫,哦不,那時候他們才剛剛眉目傳情——為了在上學路上多和她待一會兒,每天都要比她早整整一個小時起床,繞過兩條胡同,再買好她喜歡的蛋糕或煎餅果子,風雨無阻地等候在她家樓后的十字路口。這樣持續了三年,天天如此,被班里同學玩笑之余,也私底下傳為佳話。那時候,他愛她,她也愛他,覺得他們就是天生一對佳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想想看,初戀時連空氣都是甜的,夫復何求?她和我講這些往事的時候,臉上帶著若有所思的神情,仍保留著揮之不去的美好回味。
但是,當我問她,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和青梅竹馬離婚的時候,她又似乎并不太感傷,說,沒辦法呀,戀愛的時候只覺得他追我追的用心,被他感動了,覺得兩個人在一起,有真愛就足夠,何況又一起考上了大學。可結了婚以后才發現,他一個大男人,要事業沒事業,要錢沒錢,還沒什么進取心,從來不想著出去交際應酬,改變一下他內向的性格和生存環境。這十年下來,沒一點長進不說,每個月還得我補貼錢給他開的那個小破公司,不貼補就得倒閉。不離婚?不離婚我這輩子都得被他拖累死。
俊兒語氣一變,面色也沉下來,怨氣像開了閘似地噴薄而出,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我一時無言以對。以女性的同理心設身處地想了想,覺得她說的也有道理。女人嘛,大都希望嫁一個強于自己的男人。尤其是骨子里要強的女人,活得就更加用力,不僅自己要強,也嚴格要求著另一半。你說她們這是自我要求高也好,虛榮也好,總之她們向著心目中理想的樣子不斷努力,一刻也不肯松懈。俊兒這些年,既要在工作事業上積極進步、不甘人后,回家還要照顧小孩、男人和家庭,同時,還要拿出毅力來瘦身減肥、美容,報各種有助于文化修養、形象氣質提升的班,此外還要理財賺錢,經濟獨立。而男人呢?大學畢業有了份工作,成了家,就覺得一生都搞定了,也不讀書了,工作上只管等著按資歷混上去。混不混得上去另說,反正也不耽誤下了班吃吃喝喝,或者窩沙發上打電子游戲,任由身體發福、肚子漸凸,對自身形象也不再有任何要求,與這個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規則所賦予他們的各種優勢相比,實在不成體統。俊兒還年輕,才三十多歲,想想看,讓對自己要求甚高的她,一輩子和一個不思進取的油膩宅男生活在一起,確實有些痛苦。說句雞湯一點的話,他們之間最大的問題,是靈魂的成長不再般配。
“他掙不來錢倒也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他太依賴了。我又要在外面打拼,又得管孩子吃飯學習,你說,這個家有這個男人和沒這個男人,有啥不一樣?只有離了婚,一切只能靠自己了,他才能成長。”俊兒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正坐在她紅色的奧迪A4上經過一個十字路口,她左手飛快地打過方向盤,右手把棕紅色中長發往耳后使勁地捋了捋。
3
最近的一次見面,是我邀請她參加省作協和某報社共同舉辦的一個詩會。詩會定在每年春暖花開的四月初,地點就在拍攝過85版《紅樓夢》的正定榮國府。每年這個時候,省會一些寫詩寫小說的,就借機會小聚一下,順便欣賞“大觀園”里那一樹樹一年一度盛大綻放的海棠。
那天,現場來的人格外多,加上一些朗誦愛好者和游人,其中點綴著幾個穿漢服和唐裝的小姑娘,老老少少形形色色,擁擠在碩大的海棠花樹下,很是熱鬧。我和俊兒轉了兩圈后,決定單獨行動,提前開車回市里,去吃三文魚刺身。
我帶她去了我和朋友常去的一間日料館。這間叫“花見”的日料館深閨少女般,藏在一座星級酒店的五樓,老板是個日本人,家住京都,許多食材空運自日本,所以他家的料理格外鮮美地道。漂亮的服務員身著櫻花和服,說話輕聲細語,與墻上掛著的和式浮世繪裝飾畫兒兩相映照,也是這里的一大特色。外面知道這間日料店的人并不多,平時來消費的一般都是酒店住客,或來過的熟客,因此,整個環境很幽靜,很適合聊天。
很快,幾杯清酒喝下去,我倆臉上漸生紅暈,都有了兩三分醉意。
春天真好啊,我將絲絨披肩摘下來,擱置在沙發上,仍覺得有些熱,仿佛身體里也有花瓣,就要忍不住張開了一樣。餐桌上,精致的小菜陸續擺上來,淡橘色的魚生配明黃的檸檬片,在雪白的刨冰上散發出肥嫩多汁的誘惑。俊兒穿一件紅色薄線衫,坐在對面,一邊往盛醬油的小碟里加擠芥辣,一邊不停地說笑。一周一次瑜伽,一次游泳,加上偶爾的夜跑,使俊兒的臉頰看上去紅潤而柔軟,此時借了一點酒意,更是眼波流轉,連眉梢都飛起嫵媚的風情,一派桃花運當頭的氣象。
每次看她活得這么熱氣騰騰,我就暗暗羨慕。反省自己,游泳不會,慢跑堅持不下來,最多也就在樓下小花園里散散步,和俊兒相比,我是不是太缺乏活力、太安靜了?讀書、寫作、出門旅行,畫畫兒,工作雖說不忙,但這些事情加起來,自然也是需要大量時間與專注力的,可即便如此,卻也并未完全填滿我的生活,無名的虛無感時常來襲,間歇性地感到人生真是毫無意義。“我要不要也去報個拉丁、肚皮舞班呢?”這樣想著,我的眼前便出現了一幅裹著艷麗的莎麗,半裸著身體,對著鏡子蛇一樣扭動腰肢的畫面,不禁自己先自嘲地笑起來。
俊兒以為我在笑她,停下筷子,追問,笑什么笑什么?沒見過中年婦女談戀愛啊?
對了,我得補充一下,俊兒當時正在熱戀中。男朋友是一位高校副教授,理工男,和她同歲,1981年生人。他們相識于在我看來是最不靠譜的網絡上,某婚戀網站。
“那不就是找些長得好點或條件好點的男女當托兒,來騙取人們大額報名費的地方嗎?”我說出我的疑問,雖然我也說不清這不佳的印象于何時來自何處。
“不是的”,俊兒趕忙辯解,“你不知道,現在城市的離婚率越來越高,很多離異者都蠻優秀的呢。比如我們有一個單身群,里面的女性有企業經理,有銀行副行長,有大學老師,當然,也有打零工的單親媽媽,她們都是正常人,只是出于各種原因,沒有遇到合適的另一半而已。”
“再比如教授”,她抬頭飛快看我一眼,她不叫男朋友名字,用身份來代替,“比如教授,家里算是書香門第,他的家族都是在各自領域有些頭臉的人,都有職務,就他一個獨生子,從小是被寵愛著長大的,家里一心一意要把他培養成才,他也不負他父母期望,考上了不錯的大學,畢業后進了高校做學術,職位上也一路上升。他的前妻比他小十歲,按理說應該是個很幸福的小家庭了吧?可惜,他前妻仗著年紀小,任性,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不說,還不孝順他的父母,時常頂撞。”
“他們就是因為這個離婚的嗎?”我在心里揣度著這種可能性的百分比。
“是呀,有一次,他們又大吵一架,他父母說了幾句,他前妻就摔東西,不管不顧的要回娘家。他忍無可忍,一狠心就說,離婚吧,他前妻也不示弱,說離婚就離婚。”俊兒講這些時,臉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于是,第二天他們就真的離婚了。”
“他前妻比他小十歲,而你倆同齡,那他會在乎這個嗎?”我繼續我的疑問。
“不會啊,他說上段婚姻正是因為年齡差距大,才不和諧的,他說現在寧愿找個成熟的女人,只要兩個人有感覺,安心過日子就好。”
好吧,既然如此,我沒什么話講了。作為朋友,我當然希望俊兒幸福。俊兒意猶未盡,口若懸河地繼續向我講述他們交往的細節。
“自古深情留不住,只有套路得人心。”俊兒向我販賣她從閨蜜那里學來的戀愛技巧。這正是我所欠缺的,從大一初戀開始,每一場戀愛我都是憑著感覺傾情投入,搞得是傷筋動骨、兩敗俱傷,最后相忘于江湖。想起來,真是失敗得很。
我想起大學校園里那個氣質很像演員黃軒,有著輕微潔癖的男生。他在下雨的圖書館外面撐著傘接我,用省下來的零錢為我買“艾琳”牌茉莉花香型的香水,在大學校園的周末舞會上,和我一起享受大跳華爾茲而引來的注目和爭風吃醋……猛然間,很多畫面都從時間深處涌來,我一時有些失神兒,思維就像一條鰻魚從腦海飄出去,游走在多年前的時空。可是,在一起哭哭笑笑、分分合合三年多,最后不還是各自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快教教我,你都用了哪些技巧?”回過神兒來,我半認真半玩笑地向她請教。
“比如吧……”她笑著和我對視一眼,突然有些羞澀忸怩。眼前這個戀愛中的女人,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小姑娘時期,仿佛這些年她根本就沒結過婚,沒有生育過女兒,更沒有經歷過婚變。她等添茶的服務生走開了,才又接著說:“男人和女人一樣啊,都喜歡享受談戀愛的感覺,那你就給他戀愛的心動感覺唄。”
“這個我知道,可是你是怎樣給他戀愛感覺的呢?”我真心好學地繼續追問。經歷了感情上的滑鐵盧,經歷了結婚生子,人還會用心去愛另一個人嗎?我不能確定。而且,為什么現在談到愛情,就會覺得好遙遠?
“制造一些小情調呀。比如,我們剛認識不久的時候,彼此都挺滿意的,都想進一步發展。一起吃過幾次飯后,有一次他送我回家,微風輕拂著,夜空中飄滿了植物的香氣,一切都是久違了的美好,我們都不舍得那么快分開,就在小區院子里又走了一會,我想起閨蜜說的話,就指著不遠處陰影里的樹叢讓他看,趁他不注意,飛快地親了他臉一下。”俊兒笑起來:“然后我觀察他,他當時真有些暈了,就像個小男生,半天沒回過味兒來。”
這不都是以前談戀愛時情感自然流露的舉動嗎,我隱隱有些失望,又想起初戀時那些認認真真的小心思,于是說:“這么清純呀,有效果嗎?”
“有呀,我閨蜜說,就是這些不經意的小動作,才會使男人回味,最后迷戀上你。”俊兒習慣性地將頭發向后撫了撫,有一縷不聽話的又彈了回來,垂在她飽滿光潔的額頭上,平添了兩分小女生才有的嫵媚。俊兒眨了眨眼,眼神里水波流動。她滔滔不絕地繼續講:“反正,從那以后,他聯系我更多起來,我們的關系也有了質的飛躍。”
鑒于前夫是學音樂的,藝術男在生活、工作中的諸多散漫和不足,令俊兒早已是深惡痛絕。偏巧教授是個理工男,說話嚴謹,做事理性,還體貼守時。據俊兒講,教授從不甜言蜜語說些有的沒的,但真正談論起什么事,或征求他什么意見時,他又能條理清晰地與俊兒深入交談與分析。這讓俊兒感到十二萬分的滿意。和前夫結婚這些年,家里什么主意都是她決定,她太需要一個能幫她拿主意的男人了。和教授戀愛的每一天,她的內心都流溢著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和喜悅,她簡直想要燒香祭拜,感謝上天厚愛,給了她生命中最想愛的男人。
俊兒最想要的男人出現了。她其實并不是一個“嫌貧愛富”的物質女人,她甚至根本看不上那些沒文化只有錢的暴發戶。錢她自己可以賺,她甚至也用不著花男人的錢,但那個將和她共度一生的男人,必須在事業基礎和賺錢能力上,至少能和她平起平坐,或者說,讓她感受到他的潛能和由他帶來的希望。也是,哪個女人不希望與一個引領著自己向上走的男人相伴終生呢?俊兒心里,教授就是那個能夠引領她的男人。
“那你前夫知道這件事嗎?”我問。
“知道啊,雖然離婚不在一起了,但我和他仍然是最親的親人,最好的朋友。”俊兒快速接過話:“他也明白了他這些年確實做得不夠好,所以離婚后倒好像突然成熟起來了,也有男子漢的擔當了,聽他父母講,他現在每天都早出晚歸的,人也瘦了不少,就想著把公司搞得有點起色。說是公司,其實總共也就兩三個人。女兒也是他主動要求帶的,說女人離了婚帶個孩子,不好再遇到合適的。他反正也不打算再找了,就想好好把女兒養大成人。我給他看過教授的照片,他什么意見?他肯定心里別扭啊,不過他也表態了,說挺好,教授配我合適。”
“既然你們這么合適,那干脆盡早把他收入囊中,結婚得了唄。”我笑著打趣她,“到時候,我定奉上大紅包一個。”
誰知,俊兒這時卻緩緩收起了笑容,一絲憂慮爬上來,語調也變得遲緩:“我也想啊,可是他說再等等。第一次失敗的婚姻讓他有了恐婚癥,他說他現在心理都出問題了,變得不太相信女人,也輕易不敢結婚了。”俊兒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他跟我說起有一次,他在一家商場無意中看見他前妻和一個男人在挑選衣服,他隔著另一個專柜偷偷觀察,看到他前妻笑得那么開心,是發自內心的開心,一看就是早把他忘了,他很受打擊,他說從那時起,他開始恨他前妻。”
是不是也開始恨女人了?我心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哦?他還放不下他前妻?”我問。
“他說也不是放不下”,俊兒搖搖頭:“離婚后,他把家里以前主要的家具全都扔掉了,整個換了一遍。他說對他前妻一點感覺也沒了,只是偶爾因為看望孩子等必須干的事情,有一點接觸。不過,他說被女人傷透了心,短時間里不想再結婚了。”
“那怎么行?不結婚你們這算什么?”我感到很意外。聽說有一種男人,號稱不婚主義,只談戀愛不結婚——這不就是變相地耍流氓嗎?這種人自比戀愛高手,深諳女性心理,擅長話術和套路,以交往女性數量或質量為炫耀資本,可千萬別讓俊兒碰上。
“他也不是不結婚,他還是在乎我的。有一次我生病了,他特地請了一天假,買了藥來陪我,還為我煮了粥。只是,我們認識才半年時間,加上他工作特別忙,再等等吧,等一切都水到渠成了,再結也不遲。”她抱起手臂,沖我眨眨眼睛:“再說,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們相互也都見過父母了,他父母對我也很滿意,還送了我見面禮。”說到這里,俊兒挺了挺身子,恢復了自信的神情:“當然,我也精心為他父母挑選了名牌羊絨圍巾。他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想再要個男孩,說只要我一懷孕,馬上就結婚。現在,我們要先充分享受談戀愛的感覺,我的任務就是讓他離不開我。”俊兒心情復又亢奮起來,甜蜜蜜的說。
哦,那我就放心了,我點點頭,低下頭專心對付起一份焗鵝肝。
4
轉眼幾個月過去,花開了又謝,葉綠了又黃,路邊黃燦燦的梧桐和銀杏葉陸陸續續飄落一地,深秋已然來臨。這段時間,我在單位主動從人事科長的職位上調換下來,去了另一個不用坐班的部門,忙著和新接手的同事交接工作,同時還要完成幾個采風活動留下來的作業。和俊兒沒再碰面。偶爾在微信朋友圈看到她去了廣州、上海等地參加畫展時發出的動態,相互點個贊。我猜她定是陷進熱戀,根本顧不上和我們這些女朋友聚會了。
剛才若不是她從我身后跑過去,又折返回來叫我名字,暮色中我是斷然發現不了她的。小別重逢,自然是有些驚喜。
“呀,怎么這么巧?”我笑著叫起來。偶爾,我喜歡在黃昏時分出來散步,自從前幾年發現頸椎有問題,醫生囑咐我要避免劇烈運動,我就連本來就不多的慢跑也取消了,改成長時間的散步。好在公園就在小區對面,下樓過個紅綠燈就到,倒也方便。
俊兒這時也停下小步跑,過來和我并肩走在一起:“是呀,真巧!剛才在你身后看背影我還在想,前面這美女會不會是你呢,等跑過來一看,果然是你!”俊兒笑起來,她總是很會說話,惹得剛走到前面去的幾個人也回過頭來看我們。
不過,不知怎么,我感覺俊兒的聲音,不似幾個月前那么明媚響亮了。借著路邊的燈光,我轉過頭仔細打量她。俊兒沒化妝,黃著一張臉兒,在和我對視的一剎那,她眼神兒忽而向后躲閃了一下。
我敏感地覺察到了這個變化。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話題,氣氛有點尷尬。“或許是因為有些日子不見,彼此生疏了?”這樣想著,一邊和俊兒沿著公園籃球場外圍的甬道,繼續向前走著。俊兒話也不似以前多了,為了緩解氣氛,我打趣她:“好久不見,你的教授怎么樣了?”
她嘴角一揚:“準備生小孩呢。”但她的笑容似乎有些勉強。
“你們結婚了?”我一怔,想說:“怎么都沒告訴我?”后半句被我咽下去,沒有說出來。
“不不不,還沒結婚。”她急急解釋,“辦婚禮當然要第一個先邀請你的。”
“可你剛才說你準備生小孩,你懷孕了?”
“還沒有,不過應該也快了,每個月我都在測量體溫,鍛煉加營養,積極備孕,排卵期那幾天,我會打電話給他,他再忙也會來我家住幾天。”
什么?我有點吃驚。這世界曾幾何時,談戀愛竟變得要這么談了?
“既然你們都決定要小孩了,為什么不先結婚,住在一起,豈不是更方便些?”我忍不住說出我的看法:“否則,如果你一直不懷孕,你們豈不是永遠都不要結婚了?”
我沒有轉頭看俊兒,但直覺感到她眼神兒黯淡了下去。沉默了片刻,她忽然又提高了聲調:“如果我懷不了孕,那不是耽誤了人家嘛。”聲音聽出來幾分故作輕松。
這完全不對勁啊,我心說。其實,我的戀愛經驗也并不豐富,大學時和男友你儂我儂談了三年,又轟轟烈烈鬧分手一年多,后來終于徹底分開了,也彼此被傷著了。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此生再也找不到愛的感覺,可能要單身一輩子了。我對戀愛的經驗,基本還停留在那個時候。但經驗少,并不影響我對事物的判斷。反正我就憑著內心最真切的感受:俊兒這個事,第一直覺,不太對頭。
我甚至還莫名的有點生氣,血往上直涌:眼前的這個女人,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活得熱氣騰騰的俊兒嗎?過去那個自信獨立的優秀教師、時尚活力的青年畫家哪兒去了?怎么幾個月不見,她變得這么被動,成了一個黯淡卑微,一心只想著怎么攏住那個男人,完全把自我丟失了的哀怨女人?
我這樣說,倒不是證明我就天生是個精明清醒的人。恰恰相反,我莫名其妙地生著氣,是因為我最了解自己,作為女人,如若不是這件事的旁觀者,說不定,也會當局者迷,被傻傻卷進情感的漩渦而不自知。
左思右想,我覺得我應該提醒她一些什么了。雖說感情是別人的私事,旁人不好多說話,但明擺著她在往下陷,還溫水煮青蛙似的全無察覺,我做不到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哪怕是點到為止也好。
我問俊兒:“你們見面約會次數多嗎?”俊兒答:“還行吧,平均每個月都見幾次,有時候多些有時候少些。”
可是熱戀中即將結婚的人,不是每時每刻都想見面的嗎?我思忖著該怎樣婉轉地把話說透,又不傷害我們之間的友誼。
俊兒看我不說話,又補充道:“不過,我們每天都有語音和視頻。不見面的時候,我也知道他在做什么”。
“那他在做什么?”我問。
“有時候在家看書,有時候在外面開會。”俊兒突然再次放慢腳步,看著我:“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懷疑過他,有幾次,他說在外面開會,我就讓公安局的朋友查了他的車和身份證開房記錄,的確是會議指定住處。可是我說去陪他,他又怎么都不同意。我也曾經一大早開車,悄悄堵在他住的酒店附近,看到他確實是一個人出來的,他沒說假話。”俊兒聲音有些干澀:“我甚至還讓我一個漂亮的女友,加他微信試探過他,他加是加了,但也是正常的社交語言,沒什么破綻。我還讓親戚去他學校打聽過他,據說他是深受校領導器重的科研骨干,重要項目的主要負責人,口碑非常好。所有人都在說他好,你說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
但俊兒說這些話的時候,情緒始終是低落的,我安慰她:“或許他就是個工作狂,以事業為重,所以不那么粘女朋友。”俊兒聽了,眼里亮了一下,但她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默默地向前走著。我有些心疼她,忍不住又說道:“可是,你也要想清楚,你們已經交往一年多了,一般情況的戀愛,到這時候已經有了明確走向了,而你們這么一直撐著,何時是轉機呢?三十大幾歲的女人,時間何其寶貴啊!”
我想起近來網上爆出的各類毀三觀的Me too事件,還想再引申幾句,可是看她消瘦的樣子,不忍心再打擊她,把話強咽了回去。這時候,家人打來電話,詢問我今天怎么散步這么久,沒遇上什么事吧?我說沒事,今天天氣好。掛掉電話,我對俊兒說,夜有些涼了,我們回去吧。
回到家,家人仍在客廳沙發上邊看書邊等著我。沒來由的,心底突然生出一股柔情,第一次,想感謝他這些年給我的穩定如初的照顧。生活總是這樣,愛的人柔腸百轉,被愛的渾然不覺。臨睡前,我的微信提示音響了一聲,打開看,是俊兒的留言:姐,謝謝你今晚上的談話,謝謝你提醒我,你說的對,無論何時,女人首先要先愛自己,然后再愛別人。我記住了,謝謝你,晚安!
5
十二月初,我按計劃和一位女友去了埃及和迪拜旅行。北非古老的尼羅河,廣闊無垠的沙漠,湛藍清澈如寶石的紅海,以及豐富神秘的宗教文化,使人心情開闊,流連忘返,暫時忘卻了生活中的煩惱與諸多羈絆。這一走就是十多天。
臨回國前一晚,我正在酒店房間整理行李,從國內帶來的裙子、物品,在開羅和阿布扎比等城市購買的各種木雕、糖果,和紀念品,花花綠綠鋪滿了一床一地,我正發愁怎么將這些東西塞進行李箱,俊兒的微信語音通話響起來。
這段時間,我沒再特別關注俊兒的事。一方面,工作、寫作都占用著我的精力,寫不出東西的時候,焦慮煩躁,自顧不睱。另一方面,我相信俊兒能夠處理好自己的事。當然,我心里還是惦記著她的,只是覺得,不必主動過問。現在,手機在床上叮叮咚咚響著,我一把將它從一條白色的長裙下拿起來。
接通了,電話那邊卻又不出聲。我“喂”了兩聲,耐心等待著。終于,手機那端傳來一聲壓抑不住的哭泣聲。
我嚇了一跳,趕緊說:“別哭別哭,這個世界上除了生死,沒什么大不了的,不要緊,你慢慢說。”
俊兒止住抽泣,說:“姐,你的直覺太準了,教授果然不是什么好東西。”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心一緊。
“那晚我回家后,根本沒法入睡,事實上我已經連續失眠很長時間了。”俊兒說:“我就在微信群里查了他。過程很簡單,我們有兩個共同的同城單身群,都是單身的朋友們相互拉進去的。我和教授同在的那兩個群里,從不見教授與人說話互動,我就忽略了這方面,從沒引起過我的懷疑。那晚你和我談過話后,我忽然想起這兩個單身群,回去打開看,里面有幾個年輕漂亮的女子頭像,我就想,她們可能也是教授喜歡的類型,就主動和她們加了好友。”
俊兒聲音開始變得尖厲:“我連夜往前查看她們的朋友圈,你猜怎么著?我果然看見了教授的蛛絲馬跡!”俊兒尖著嗓子一連串說下去:“我從一個打扮很入時很妖嬈的女人的朋友圈里,看見幾個月前的一張照片里,竟然有教授的身影!再看拍攝時間,我清楚記得那天教授說他感冒了,說要在家休息。原來,我在外面到處給他買藥的時候,他其實在陪另一個女人在游泳館游泳!我簡直要被氣瘋了!后來,一不做二不休,我干脆同時和那幾個長得漂亮的女人在私信里留言,明白說我是教授的女朋友,我們談戀愛已經一年了。你猜又怎么著?”俊兒情緒越發激動,憤怒中夾雜著壓抑不住的抽泣:“我真想一刀殺了他啊!原來,那幾個女人,都同時在和教授談著所謂的戀愛!他用的套路都是一樣的,不主動不拒絕,有的剛交往半年,和他一起游泳的那個女人,他們在一起已經三年多了!”
“可笑啊可笑,真是沒想到,當我費盡心機想用戀愛技巧套住他的時候,他竟然也在套路我們,而且不只一個。”說到這里,俊兒凄然地笑起來。
我在手機聽筒這端,聽得手腳發涼,心不住地往下沉。我想起俊兒這些日子來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失魂落魄。想起她那么努力地健身、打扮,精心挑選禮物和燭光餐廳,目的是讓失婚的教授感受到戀愛的浪漫,和來自女人的溫暖。她變著花樣做菜,還從網上新學了西餐的做法,想讓教授知道職業女性如她,既出得廳堂,也下得廚房。她每天在日歷上計算著日子,用體溫計測量排卵期。她沐浴,化精致的妝,在粉紅的雙人大床上噴灑性感的香水,也許,還有情趣內衣,和新鮮變幻的體位……那是俊兒對生命和生活燃起的新希望啊……可是,她忽略了,真正的愛,也許并不需要花費這些心機。
作為重情的女性,我感同身受俊兒愛情幻滅,和遭受欺騙所承受的雙重痛苦的暴擊。“你想怎么辦?”我按捺住情緒,盡量冷靜地問。
“那幾個女人現在已經炸了窩了,群情激憤,都要報復他!有人說要鬧到他單位讓他抬不起頭,再讓他賠償每個人精神損失費,有人說想找人打他一頓,總之絕不能就此便宜了他!”手機里,俊兒情緒再一次激動起來,咬牙切齒地說。
此時我內心的憤怒,一點兒不比俊兒的少。這種渣男,怎么教訓都不為過,否則,他以后還會如法炮制,繼續禍害別的女人。但我又擔心俊兒失控,會為她帶來更大的傷害。我勸她想開些:“可是,再怎樣也于事無補了,付出去的感情和時間,你還能收回來嗎?現在來看,那個教授就是個精神上有疾病的人,我覺得你現在最好的選擇是趕快離開這個陷阱,越快越好,止損比報復更重要,不要再跟他糾纏。”
俊兒沒接話,手機里傳來幾聲冷笑。我心里升起不祥的預感,剛想再開口,俊兒的聲音冷冷地響起來:“反正,我不能像塊破抹布,被他用臟了,就隨手一扔。”
沒等我再說話,俊兒把電話掛斷了。再打過去,她不接了。
當晚,我在睡夢中夢見了俊兒。我看見在黑漆漆的夜里,俊兒穿一身紅裙,散著披肩發,一個人走在幽暗崢嶸的樹叢中,一邊走,一邊傷心地哭。過了一會,又看到她歇斯底里地叫喊起來,手中揮舞著一把水果刀,瘋狂地朝空中胡亂砍著什么。嶙峋的月光照在她身上,仿佛罩著一個舞動的鬼魅。我想上前拉住她的手,勸她平靜下來,可不知怎么,我忽然間也變成了俊兒,心尖銳地疼痛著,眼里噴吐著憤怒之火,雙手揮舞,似乎要將周圍的一切都毀滅掉……
回國后,我又給俊兒發過一次微信語音,認真地勸解她。她沒回,只在對話框里以文字留言:我很好,放心吧。
有幾次,回家停車,經過她家那棟樓。她住在最靠邊一個單元的六樓,樓道靜悄悄的,所有住戶的門窗都緊閉著,看不見玻璃與墻壁后面的喜怒哀樂。我向樓上張望了一下,又飛快地低頭離開了那里。
我有點怕見到她。同為女性,我知道,此時她并不想遇見這段失敗感情的知情者。
這樣大概又過了半個多月,有一天,中午,我剛把炒好的黃瓜片炒雞蛋、白灼蝦,和一小碗米飯擺上餐桌——中午常常只有我一個人在家吃飯,而做起來簡單,清淡又少脂肪的小菜是我喜歡的。我隨手打開家里的電視機——我喜歡吃午飯時,打開電視音樂頻道,邊聽邊吃飯。有時是民樂或交響樂集錦,有時是明星演唱會,反正電視里播什么,就聽什么。
我打開家里的電視,剛啟動的熒屏對應的是市新聞臺。我正習慣性的準備換臺,突然,被電視機里的畫面和聲音牢牢吸住:正在播放的新聞午報里,一輛白色轎車正在一所大學門口的空地上熊熊燃燒,幾個全副武裝的消防員正在滅火,黃色消防警戒帶將剛下課,陸續走出校園電動伸縮門的學生和老師們隔離在遠處。干練的外景女主持在現場嚴肅地對著鏡頭播報:某某高校門口發生了一起惡性行兇縱火事件,受害車主是該校一名男性教師。據一位聲音顫抖面露驚懼的目擊者稱,一名年輕女性將駕駛座上的被害人連捅多刀,隨后,車身被行兇者用事先準備好的汽油引燃,車主目前生死不明。女嫌疑人行兇后并未逃走,被趕來的巡警當場抓獲……
那所學校正是俊兒的教授所任職的學校。我的心“突”地狂跳起來,呼吸像被什么堵住似的,腦子瞬間一片空白。我緊張地盯著電視,屏幕上閃出嫌疑人戴著手銬被警察塞進警車的畫面。我仔細辨認,那名女性身穿一件過膝的鵝黃色羊絨大衣,染成棕黃色的海藻般的長卷發垂至腰際,面容姣好。令人奇怪的是,她并沒有想象中的瘋狂和歇斯底里,而是始終平靜地面帶微笑。
不是俊兒。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6
春節過后,路邊薄冰看不見了,北風也漸漸抽去了鋒芒。路邊和小區里的柳枝率先萌發出新芽,變綠,變長。霧霾漸漸消散的天空中,不時飛過一群又一群從南方歸來的燕子。連住在樓頂的麻雀也格外活潑起來,有兩三只在人們的窗戶前,忽上忽下地追逐著、鳴叫著。又一年春天來臨了。
單位工作已徹底交接完,終于可以騰出時間寫些東西了。我一直想把在現代詩中不能完全表達的東西,借助小說體裁寫出來。我開始嘗試著做,進行得并不順利,卻漸漸沉浸其中。我在小說里回憶起一些人,也抹掉了一些人。不寫也不工作的時候,我就埋頭一堆從京東網購來的新書里,有時候,竟短暫的忘記了內心之外的世界。
這天,休息的空檔,我像往常一樣,給自己泡好一杯碧螺春。透明的玻璃杯中,嫩綠的葉片在清亮的熱水中打著旋兒,浮上來,又沉下去。我一邊輕啜著,一邊隨手打開微信。驀地,有日子未見的俊兒剛剛發布的動態彈出來。
她精選了六張照片,每張照片中都有三個人:她,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還有一個男人。是在影樓拍的婚紗照。照片上邊配發了文字,大意是,生命短暫,要珍惜眼前抓得著看得見的幸福。
俊兒和前夫復婚了。我放下茶杯,迫不及待地點開照片。照片中,俊兒身穿白色婚紗,畫著精致的淡妝,在鏡頭前甜美地笑著。中間的小女孩,也穿著白色紗裙,微黃的細軟頭發在頭頂梳成兩個圓圓的小髻,像個可愛的小花童。旁邊的男人,比俊兒略高一公分,穿白色西裝,微微發福,輪廓不太清晰的圓臉龐上,也敷了粉,顯得一雙眼睛不大,也不似俊兒的那么明亮有神。
我想在下面留幾句祝福的話,忽然間,又有點莫名的悲哀,一時竟難以分辨這究竟是圓滿,還是遺憾?或許,當上帝抽出亞當的肋骨造出夏娃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男女兩性必須接受彼此的缺陷,才能從容地活過這一生?我呆呆的沉默了一會,最終,手一滑,關上了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