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

荊楓

早知道大衣里面就不穿這條絲綢裙子了！劉莉莉有點來火，使勁跺了跺腳，企圖讓自己裸露在寒風中的只穿著絲襪的小腿能夠獲得一絲想象中的溫暖。這顯然是不可能的。為了躲酒店門口的車，她停下了繞著酒店走的腳步，站在背對著停車場的大門旁。這個地方有樹木遮擋，足以讓來來往往的車輛行人不會注意她，可迎著風的方向，初冬的寒風直撲而來，穿過她披散著的黑發，從她的耳朵一直灌進腦子里，令她整個耳道又冷又疼，心情也變得煩躁起來。

她站在樹下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想象著開了暖氣的車里該有多么愜意，就算是初冬車里不開暖氣，四扇車窗緊閉，也足以給車里的人帶來溫暖，比她這樣呆站在冷風里強多了。早知道應該讓單位的那幾個追求者之一送她過來，他們雖然沒什么錢，人也長得一般，但每人都有輛小轎車。劉莉莉有點郁悶，怎么她就沒買車呢？早知道她也該買輛車的，這樣就算不用找那幾個她都不怎么中意的追求者接送，她也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車里吹上暖氣。或者，早知道，就不該來這個同學聚會。劉莉莉冷得打了個哆嗦，又想：畢業才五年就開同學會，年紀大一點的同學剛剛三十歲，像她這樣適齡上學的，只有二十七八歲，這種年齡來參加什么中老年人才熱衷的同學會啊！如果不來參加同學會，她就不至于來這里，也不至于挨凍，更不至于想起那幾個沒意思的追求者。

至于為什么來參加同學會，劉莉莉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上大學的時候，她雖算不上校花，但在班里卻是一朵惹人注目的班花，班上暗戀她的男同學不少，隨便拎出來兩個都比現在單位里追求她的那幾個條件好。可惜劉莉莉那時候年紀小愛玩，天天翹課出去喝酒唱K，沒工夫學習更沒工夫談戀愛，實在算不上品學兼優。換作任何一個長相普通的女生，大學畢業后，可能就這么泯然眾人，被大家遺忘。可劉莉莉不一樣，她的美貌是驚艷過全班男同學的，她這樣的班花，她曾經嬌艷美麗的面孔，只會在回憶里被同學們一層一層地鍍上金光，變得越來越奪目，越來越令人無法忘懷。同學們一方面會懷念她曾經經歷過的時光，一方面又很好奇，她這樣的大美人，畢業五年后會是什么樣子，在做什么，是否還像學生時代那樣引人注目。

劉莉莉深諳同學們的這些心理，因此在同學們邀請她的時候，一邊在心里嘲笑著他們小心翼翼又帶著炫耀自大的試探，一邊又在覺得這個同學會非常無趣無聊的情況下接受了這個邀請，她也需要一個機會，情況好的話說不定能從奔三的同學中找到年輕有為的未來老公，就算情況不好，也能刷新一下同學們的印象，讓他們知道，曾經那個他們都暗戀過的女孩，如今依舊是個引人注目的漂亮女人。

也是基于這樣的考慮，作為一個不想在同學會上丟面子的漂亮女人，沒有私家小轎車的劉莉莉早早下班后并不準備直接進入這次同學聚會的酒店，而是選擇在外面一圈一圈地散步來拖延時間。她明白這樣的場合，來得越早并不意味著畢業以后混得越好，當然，來得晚也并不能說明這一點，996的打工人一樣也忙忙碌碌勝過上市公司高管，她只要在一個不早也不晚的時間點姍姍入內就好。

看了眼手機，已經七點了，這個時間點，城市的燈光亮了起來，996的打工人們剛剛從寫字樓里離開，高管們則已經有足夠的時間驅車趕到這里了，現在進去剛剛好。劉莉莉攏了攏裙子外面裹著的駝色大衣，踩著高跟鞋不快不慢地走進了酒店。

服務員把她帶到了聚會的包廂里。這次同學會的發起人和組織者是幾個在學生時代劉莉莉都沒怎么注意過的男同學，此刻他們看上去儼然是這里的主人。偌大的包廂里，這幾位男同學穿著得體的西裝打著配套的領帶，頭發梳得既整齊又隨意，試圖營造出一種優雅的慵懶之感，材質不錯的西裝下，幾乎都藏著小西瓜般圓潤的肚皮。

看見劉莉莉進來了，包廂里所有的同學都向她投來了注目禮，她駝色大衣里那一抹紅，簡直是男同學們縈繞在夢里的旖思，久久不散。劉莉莉很明白這樣的目光意味著什么，隨手脫下大衣，非常熟練地交給帶她進來的服務員，輕輕囑托道：“您好，幫我掛起來好嗎？不能沾水。謝謝。”

大家原本正聊著別的什么話題，見劉莉莉走了進來，都端著高腳杯走過來，把劉莉莉團團圍住：“莉莉，是莉莉吧！一看就是你！”

這是某個女同學。

“一點都沒變，還是那么好看！”這是另外一個女同學，說話的時候眼睛不停地上下打量劉莉莉，似乎想從她身上看到些醫美整形的痕跡或是揪出她今天穿的這條紅裙子是什么叫不上名的雜牌。

劉莉莉為了今晚準備得萬無一失，讓她們失望了。

男同學們的寒暄就沒有這么遮遮掩掩了：“劉莉莉，你還像大學時候那么漂亮！”

“別說了，我們都成三十歲的大叔了，班花還是那個班花，越發配不上了。”

“你小子，要不是知道你結婚了，我還以為你要當場追求我們劉大班花呢！”

“那是肯定的，要是我沒結婚，肯定要試一試。你還說我，你當時不也暗戀劉莉莉嗎？”

“咱們班有幾個男生不暗戀班花？”

男同學們哈哈大笑。不知道是誰塞了個有一半紅酒的高腳杯給劉莉莉，劉莉莉順手接過，鮮紅的酒液襯著劉莉莉的絲綢紅裙以及紅唇，令她看起來越發明眸皓齒美麗動人，男同學們不加掩飾的欣賞目光也讓劉莉莉心中得意。在這個包廂里，身邊圍繞著曾經的追求者們，她好像也回到了她最為奪目的學生時代。

撇開那幾個女同學，劉莉莉混在男同學堆里不著痕跡地打探著他們現在的職業、收入和家庭情況，把從這些男同學嘴里聽來的信息再打個三四分的折扣，劉莉莉基本上就知道他們現在的真實情況了。

這里面結了婚的不考慮，剩下幾個沒結婚的條件也還算不錯的里面，有繼承家里小公司當小老板的，有打工打成人上人躍升管理層的，也有抓住時代風口自己創業做新媒體做得風生水起的……暗暗將幾個人加入了自己的考察名單，劉莉莉噙著一抹淡笑，看上去非常認真地聽著同學們閑聊吹牛。

“你們誰還有李明的聯系方式啊？”一個女同學忽然問。

“李明？誰啊？”在場的同學們聞言大多一愣，只覺得這個名字熟悉又陌生。李明？聽上去像是每個班上都會有一個的那種爛大街的名字，在班里通常是比較不起眼的那一個，不論是外貌家境還是成績都不是最好的那一個，當然也絕不是最差的那一個，就像他（她）的名字一樣默默無聞。

最開始提起的女同學不無艷羨地道：“你們不記得了嗎？我們班的李明啊！現在當官了！我今天還在電視上看到，當副區長了！”

整個包廂都沸騰了，程度比之劉莉莉進來時更甚，劉莉莉下意識地皺了皺眉，當聽到“副區長”三個字的時候，劉莉莉忍不住側耳傾聽。

“李明哪年的？我記得他好像不是我們班最大的吧。”有人開始搜索關于李明這個人的具體信息。

“不知道啊，好像他就是最大的。今年也該三十出頭了，不到三十五。”另一個同學道。

不到三十五的副區長啊！大家的興致更濃了，紛紛回憶起關于這位年紀輕輕就當官的老同學的往事來。

“我記得李明長得不算很好看吧？”一個男同學酸溜溜地道。這位穿著顯眼的格子襯衫，一看就是剛下班的程序員。怎么大家都是同學，一個三十出頭就當了官，一個三十不到就天天敲代碼熬成半個禿頭呢？

“也不丑啊！他那國字臉看上去挺正氣的！”一個女同學馬上替李明說話。

“國字臉嗎？好像不是吧。我怎么覺得還挺清秀的啊！”另一個背著名牌包包渾身香水味的“貴婦”女同學道，見大家都看過來，她撩了撩自己棕色的卷發，不無得意地道：“我老公做生意，有時候和上面打交道，見過他幾次，說是我老同學。沒想到人家當了領導了還記得我這個老同學呢，呵呵呵。”

“真的嗎？”大家呼啦啦圍了過去，把那位女同學包圍在中間，“你不會是騙人的吧？”

“李明現在啥樣了？他上學時有點胖，現在更胖了還是瘦了？”

聽到“騙人”兩個字，那位女同學不開心了，白了說話的那人一眼：“我騙人干嗎，等會兒人來了你們問他！”

大家這才驚覺，這個被大家談論的中心人物竟然還沒有來，而包廂內的時鐘時針已經指向八了。劉莉莉進來后的一個小時內，除了這位叫李明的同學還沒來，其他說好要赴約的同學都已經到了。

“果然是公務繁忙啊，哈哈！”男同學們對視一眼，每個人眼中的意味都不太相同，但聽上去都笑得很爽朗，有點與有榮焉的意思，“當年一塊兒的好兄弟都這么出息了！我們這些老同學也跟著覺得榮幸啊！”

結了婚的女同學姑且不論，單身的女同學都有點躍躍欲試，有人拉著劉莉莉擠眉弄眼：“莉莉，你是不是還單身呢？”

劉莉莉不咸不淡地看了對方一眼，對方有點沒趣：“也是，你這樣的大美女怎么可能還是單身。”

聽到這話，劉莉莉才笑道：“你胡說什么呢，我就是個普通人，整天忙工作，哪有機會認識不錯的對象。”

“莉莉竟然還是單身啊！”這句話成功地讓男同學們的話題從遲到的李明身上又轉到了劉莉莉身上。在這位年少有為卻不怎么熟悉的李明同學和班花劉莉莉同學之間，男同學們顯然更愿意討論異性。

女同學們恰恰相反，一個之前沒怎么說話的女同學開口了：“李明同學好像現在也是單身。”

“你怎么知道的？”女同學們眼睛冒光，劉莉莉也不動聲色地認真聽著，沒理會男同學那邊。鬧了個沒趣的男同學們只好也加入女同學們的話題：“不可能這個年紀還單身吧？三十好幾還單身，要么是性格有問題，要么是身體有問題……”

說這話的男同學話沒說完就收到好幾個白眼，女同學們真情實感地為這位年輕的領導辯駁：“胡說八道，人家工作那么忙，哪有空處對象啊！李明高中時候就是籃球隊的隊長，高高瘦瘦的，身體好著呢！”

李明原來是籃球隊的隊長嗎？在座的大半同學都若有所思，劉莉莉同樣如此，她總覺得籃球隊隊長不叫李明，好像是個三個字的名字，可那個名字她想不起來了，要說不是李明吧，把李明的名字代入進去好像也沒什么問題，她記憶里那個籃球隊隊長就是高高瘦瘦的，還曾經對她表白過，只是她那時候不喜歡那種陽光型的男孩，覺得他打了球一身臭汗一點也不帥。

想到這里，劉莉莉的心怦怦直跳。李明，那個當了副區長的李明，曾經還對她表白過？如果他現在還是單身的話，會不會對她還有點好感？就像在場的這些男同學們，作為從小到大都被人夸美的劉莉莉來說，要從他們的神態動作里捕捉出對她的好感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要是李明還對她有好感的話，是不是……三十出頭，年輕有為，副區長，高高瘦瘦……這里面隨便三個條件組合一下都足以令人心動！

“你又知道了？”一個男同學不太相信地問那個說話的女同學。那女同學一下子漲紅了臉，像只被剝了皮的西紅柿似的：“我家里的一個親戚正好是李明他媽的老鄰居，我知道這些不是很正常嗎？”那女同學從大學時代起就在班里默默無聞，劉莉莉甚至不記得她姓甚名誰，男同學有這樣的疑惑也算正常。女同學這樣表態，大家也都信了她說的話。

單身的女同學們眼睛都發著光，一個大學時期也頗有姿色的女同學笑道：“大學時李明追過我吧！可惜那時候沒談，人家現在都是副區長啦！”

“要是那個時候談了，你就是副區長夫人了！”和她要好的女同學揶揄道，大家嘻嘻哈哈推來搡去，仿佛回到了學生時代。

劉莉莉皺著眉。胡說八道，怎么可能有男生不追她而去追那個女同學？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她都比對方條件好吧？更別提記憶里李明明明追的是她！劉莉莉想到這里有點心煩，看了眼那幾個女同學的笑臉，悠悠開口道：“你記錯了吧？大學的時候，李明追的是我，被我拒絕了。”

在這方面，劉莉莉天然地有壓倒性的信服力，尤其是男同學們，不疑有他：“就是啊，肯定追的是莉莉啊！你記錯了吧，哈哈哈！”

“當年誰不暗戀莉莉呢！”男同學們仿佛找到了一個可以打擊年輕有為的李明和女同學們的同盟軍，紛紛附和著吹捧著劉莉莉，氣得那個小美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偏偏時間也過去了好幾年，記憶都有些模糊了，更拿不出證據，只能冷著臉走開了。

劉莉莉見焦點又往自己身上移了移，微微笑了笑，用極其平淡的口吻像是說著天氣一般地道：“他現在也在追我，我還沒答應。”

包廂內一片嘩然，每個人的視線都落在劉莉莉的身上，有好奇的、嫉妒的、惋惜的……這些各異的目光讓劉莉莉在短暫的心虛之后，瞬間又覺得理直氣壯起來，她習慣了享受這樣的目光。以前那些男同學誰沒暗戀過她？ 現在誰又能說對她就完全沒有好感了？就算一會兒李明來了，這話也不怕被拆穿，沒有男人會當著女人的面否認這種事情吧？更別提對象還是個漂亮女人。

知道李明在追求劉莉莉，單身的女同學們也就沒那么有興致了，現在的劉莉莉依舊光彩照人，就是再嫉妒，她們也承認這一點，更別提劉莉莉都說了，大學時代她就拒絕過李明，現在李明已經是副區長了，還在追求她，而她甚至還沒有答應人家。

有這樣的條件，這樣的底氣，說這樣的話，沒有人會懷疑劉莉莉在說謊。

劉莉莉滿意地笑了。有人問她：“莉莉啊，你們平時肯定聯系很頻繁吧？能不能說說李明同學現在是個什么樣的人啊，還和以前一樣外向大方嗎？”

“你們平時都有聯系吧？今天怎么沒一起來啊？”

“李明什么時候到啊？你要不問問，馬上都要八點半了，肚子都餓啦，哈哈哈哈！”

聯系很頻繁？劉莉莉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別說聯系了，她今天才知道她還有個當副區長的老同學，不然她早就聯系上了，還至于像今天這樣遭罪嗎？要是聯系上了，她今天就不用吹冷風，也不用打車過來了，甚至都不屑于來參加這個同學會了，她壓根不記得這位李明同學長什么樣了，這個名字實在是太普通了，就連單位里追她的那幾個人里，就有一個叫這個名字。

劉莉莉索性把那個李明追她的一些事情安在了這個李明的身上：“他今天確實有公務，得晚點來，等會兒我打個電話問問他什么時候能到，讓大家久等了，真不好意思，我替李明給大家道歉哈。”

“都是老同學，客氣什么啊！”不論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對劉莉莉的態度顯然都更熱情了。

劉莉莉趁熱打鐵，半遮半掩非常有技巧地把“李明”怎么追她的事情說了一遍，惹得女同學們艷羨不已，男同學們自嘆不如。

“沒想到大領導還這么心細呢！確實厲害啊！”

被劉莉莉這么一說，又看劉莉莉的態度，談起李明也落落大方好像并不排斥，都猜他們談上戀愛只是時間問題，本來有想法的同學們都歇了心思，美女配才俊，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他們這些人湊什么熱鬧？

劉莉莉就這么被圍在中間，每個人都爭先恐后地和她說著話，她火紅的裙子宛如一團火焰熊熊燃燒著，發出耀眼的火光，照亮了整個裝修華美的包廂。

“李先生，包廂到了。”服務員引來最后一位參加同學會的男士。大家嗖地回頭往門口看。門口果然站著一位男士：穿著整潔卻剪裁一般的西裝，個頭不高，中等身材，圓臉上架著一副眼鏡，一看脾氣就很好。

這是李明？這怎么可能是李明？一時間大家都沒說話，每個人腦子里都跳過萬千思緒，坐在人群之中被眾星捧月的劉莉莉在看到這個男人后臉都白了，這不就是他們單位追她的那個李明嗎？他們居然是大學同學？他是個屁的副區長啊！

“李明？”有個男生試探著喊了一聲。

“嗯，不好意思，單位今天有點事，來晚了，沒想到大家還沒開始。”李明溫和地笑了笑，一張臉非常和氣地舒展開來，而后他一眼就看見了人群中的劉莉莉：“莉莉，你怎么一個人來了？不是說今天一起走，我送你嗎？”

劉莉莉看著那個叫李明的男人，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冰涼冰涼的。

此時此刻，籠罩著整個包廂的那一團耀眼的火光，啪的一下熄滅了……

責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