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四庫全書》與商務印書館
1933年,作為故宮博物院最重要的文物之一,文淵閣《四庫全書》隨首批南遷文物,由南京浦口火車站輾轉運到上海。故宮文物到滬,先藏在仁濟醫院庫房。第五批文物到來時,仁濟醫院庫房已經沒有空間再存放文物,故宮博物院于是租下公共租界(也稱英租界)四川路(今四川中路)32號業廣公司大樓二樓倉庫(今元芳弄口北側)存放。不久,原文獻館科科長歐陽道達被任命為故宮博物院上海辦事處主任,辦事處設在法租界亞爾培路(今陜西南路)205號。
但故宮文物南遷,不只要被動地保存文物,還要利用這些文物來傳播文明的薪火,將故宮文物進行“活化利用”。故宮博物院在上海做的最引公眾矚目的一件事,就是與商務印書館合作影印《四庫全書珍本》。
影印《四庫全書珍本》,最好的合作者就是商務印書館。1932年1月28日,日軍發動“一·二八”事變,對上海進行了狂轟濫炸,商務印書館遭受了慘重損失。位于寶山路的商務印書館總管理處、編譯所、四個印刷廠、倉庫、尚公小學等皆中彈起火,全部被焚毀。
2月1日,日本浪人又潛入未被殃及的商務印書館所屬的東方圖書館縱火,全部藏書化為灰燼。五層大樓成了空殼,其狀慘不忍睹。
據統計,遭此劫難的商務印書館資產損失達1630萬元以上,占總資產的80%。最令人痛惜的是,東方圖書館的全部藏書46萬冊,包括善本古籍3700多種35000多冊,中國最為齊備的各地方志2600多種25000冊,被悉數燒毀。當時號稱東亞第一的東方圖書館一夜之間不復存在,價值連城的善本孤本圖書從此絕跡人寰,這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大劫難。有學者認為:火燒圓明園和商務印書館被炸,是中國近代史上最令人痛心的文明悲劇。
日軍之所以要炸毀商務印書館,時任日軍海軍陸戰隊司令鹽澤幸一講得很明白:“燒毀閘北幾條街,一年半年就可恢復。只有把商務印書館這個中國最重要的文化機關焚毀了,它則永遠不能恢復。”(華振中:《十九路軍抗日血戰經過》,《淞滬烽火——十九路軍“一·二八”淞滬抗戰紀實》,廣東人民出版社,1991年)
1933年,商務印書館曾收到過一封日本浪人的恐嚇信,信中更直白地說出了日軍轟炸商務印書館的原委:
爾中國敗孔道,立學堂,讀些國語、三民主義與立共和,打倒帝國主義,惡劣之道行天下……爾館獨銷學校之書,印些腐敗之物。上海毀爾書館,爾書館還是惡習不改,仍印三民之書、黨部之語。我國不忍傍觀,所以毀爾書館,今若不速改惡習,我軍到處,是商務印書館盡燒毀。
商務印書館的出版使命并沒有就此中止。1933年7月16日,故宮博物院成立“影印《四庫全書珍本》監委會”,對影印事宜進行監督和指導。
11月10日,“影印《四庫全書》開始攝片”,以其中“最少見的二千冊”珍本進行影印,故宮博物院上海辦事處給予全力配合和監督。1935年7月,16開本《四庫全書珍本》正式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發行,共印1500部,每部售價800元,相當于魯迅1924年在北平所購四合院的價格,可見這部書的昂貴。然而,到1936年4月,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即有1000多部售出,在那個戰亂的年代里,堪稱奇跡。商務印書館還特別印制了“國禮本”,由國民政府贈送給蘇聯等國。
紙質書冊抄了燒、燒了抄,我們文明的長河卻從未斷流。死亡越是臨近,再生的沖動也就越大。歸根結底,是因為在那些紙頁的背后,挺立著文人的身姿。對中國文人來講,書不只是書,它代表知識、思想以及千年不易的信仰。
《四庫全書》與復性書院
上海并非故宮文物的久留之地,1934年12月7日至9日召開的第四次常務理事會議決議,決定將南京朝天宮劃歸國立北平故宮博物院,作為設立南京分院及建筑保存庫的地點,并核定建筑經費總數60萬元,由故宮博物院編制概算書,呈報行政院核準。
朝天宮位于南京市秦淮區水西門內,是江南地區現存建筑等級最高、規模最大、保存最為完整的明清宮殿式古建筑群落,素有“金陵第一勝跡”之美譽。朝天宮之名,由明太祖朱元璋下詔御賜,取“朝拜上天”“朝見天子”之意,是明代皇室貴族焚香祈福的道場和節慶前文武百官演習朝拜天子禮儀的場所,與神樂觀同為明朝最高等級的皇家道觀。朝天宮是典型的明清宮殿式建筑,基本上保留了明代宮殿式體制。1978年,朝天宮被辟為南京市博物館。
將朝天宮劃歸故宮博物院,無疑是一個完美的規劃。當時的方案是:將朝天宮之兩大殿、明倫堂、飛云閣及十三祠之一部保留整修,辟為陳列室和辦公室,在朝天宮東側明倫堂的后邊,新建一座三層保存庫樓房。
1935年4月15日,保存庫舉辦奠基典禮,理事長蔡元培、院長馬衡以及華蓋建筑師趙深等10余人參加。9月26日,保存庫落成,蔡元培、翁文灝、馬衡等30余人參加落成典禮。
自1936年12月8日起,原本存放在上海天主堂街及四川路兩處庫房的文物箱件,先由汽車裝載運至上海北站,經滬寧線抵達南京下關火車站,每三天一趟專列,都選在子夜或凌晨向已經落成的南京保存庫秘密起運。文淵閣《四庫全書》也隨同這些文物,入藏南京朝天宮保存庫。
專列抵達南京下關火車站時,南京市警察廳派出40名保安隊士兵,分布在列車四周,嚴密警戒。文物箱裝上汽車,運至朝天宮保存庫,每車皆有一名憲兵押運。
故宮文物轉遷南京朝天宮保存庫貯藏不久,國立北平故宮博物院南京分院于1937年1月1日成立,歐陽道達任南京分院院長,同時撤銷駐滬辦事處。
朝天宮保存庫房建成了,故宮博物院南京分院也成立了,那些來自長城腳下、紫禁城里的歷代國寶,終于在長江之畔、六朝古都,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家。
1937年,時局急轉直下。7月7日,七七事變爆發。29日,北平陷落。8月13日,日軍進攻上海,這就是著名的“八一三”事變,淞滬會戰拉開了序幕。剛剛入藏在南京朝天宮庫房的故宮文物,危在旦夕。最高當局下達指令:所有存在南京的文物,盡可能盡數運至后方,由國防最高委員會秘書長張群、委員長侍從室侍衛長錢大鈞、交通部部長俞鵬飛、南京市市長馬超俊及中英庚款董事會董事長朱家驊、總干事杭立武協助。
故宮文物又開始了大規模的西遷。這群故宮人,從長城腳下的北京城出發,過黃河,過長江,又溯長江而上,到岷江,到云貴。他們從江河到江河,從平原(華北平原)又到平原(成都平原),十年八載,千里萬里,他們的生命力并沒有在道途中有所減損,而是仿佛得到了山河大地、歷史文明的滋養,使筋骨血肉變得愈發堅韌茁壯。
他們衣履簡陋,捉襟見肘,表情里卻蘊藏著無限的驕傲。他們知道,這樣一個創造出燦爛文化的民族,是不可能被打敗的。
文淵閣《四庫全書》也隨著西遷文物,歷盡艱辛,最終到了四川樂山。
國學大師馬一浮也跟隨文淵閣《四庫全書》到了樂山,在樂山大佛旁邊的烏尤寺里,辦起了一座書院,名“復性書院”。
馬一浮先生祖籍浙江紹興,1883年生于四川成都,是引進馬克思《資本論》的中華第一人,與梁漱溟、熊十力合稱為“現代三圣”(或“新儒家三圣”)。現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劉夢溪先生把他稱為“儒之圣者”。馬一浮先生對傳統儒家文化,特別是宋明理學有著深入研究,“馬先生學問功底的深厚,他的超越與精神,他的內在精神的凈化,少有與之比肩者”。有人評價:“中國歷史上大學者,陽明先生之后,當推馬一浮。”
馬一浮少年赴美,歸國后“自匿陋巷,日與古人為伍”,三年中,他苦讀杭州文瀾閣所藏《四庫全書》,劉夢溪先生說:“學林中以此有馬先生讀完了《四庫全書》的說法。”只是“此說是否真的可靠,已不能考知。但馬先生讀書之多、典籍之熟、記誦之博,遠非一般學人所能望其項背,則無疑義。豐子愷和弘一法師是他的契友,對他最了解。弘一法師說:‘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個人,生出來就讀書,而且每天讀兩本(他用食指和拇指略示書之厚薄),而且讀了就會背誦,讀到馬先生的年紀,所讀的還不及馬先生之多。豐子愷則說:‘無論什么問題,關于世間或出世的,馬先生都有最高遠、最源本的見解。他引證古人的話,無論什么書,都背誦出原文來。”(劉夢溪:《馬一浮與國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
七七事變的槍聲驚擾了馬一浮的清夢。1939年6月,馬一浮由重慶前往樂山考察選址,一眼就看中了烏尤寺。烏尤山古稱青衣山,位于川西南的岷江、大渡河(古稱沫水)、青衣江(古稱若水)三江匯合處,與古城樂山隔江相望。據《史記》《漢書》記載,烏尤山原與凌云山相連,秦蜀郡太守李冰治理沫水,開鑿江道,使凌云山與烏尤山分開,使之成為水中孤島,被稱為青衣別島。烏尤寺坐落在烏尤山頂,為唐代高僧惠凈法師所建。
當日,馬一浮與葉圣陶、賀昌群等人同游烏尤寺。山水明麗,斯文在茲,正契合馬一浮心愿。他喜不能禁,在爾雅臺旁的曠怡亭賦詩一首:
流轉知何世,江山尚此亭。
登臨皆曠士,喪亂有遺經。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長空送鳥印,留幻與人靈。
復性書院隨即租下烏尤寺,借僧寮20余間做師生住房,以寺內曠怡亭為講習之所。
馬一浮在樂山創辦復性書院,希望以此延續國學的傳統,保存中華文化的血脈。在什么是“國學”的問題上,他與胡適先生意見不同。在胡適先生看來,“國學”就是國故學的簡稱,這一定義,在五四以后被廣為接受。馬一浮先生則不同意如此泛化“國學”的概念,而是把“國學”聚焦在“六藝”上,提出“國學”其實就是“六藝之學”。
劉夢溪先生說:“‘六藝就是‘六經,是中國學問的最初源頭,是中國文化的最高形態。”馬一浮先生說:“今楷定國學者,即是六藝之學,用此代表一切固有學術,廣大精微,無所不備。”對于蔡元培先生廢止讀經,馬一浮先生痛心疾首地說:“六經不能廢,廢經者譬如把火燒天。”
書院從1939年9月15日開始講學,在山水幽靜處,“用佛家的寺廟叢林的方法為之”,就是以近乎佛家修行的方式來修習儒學經典。對此,馬一浮先生在書信中有這樣的闡明:
向來儒者講學不及佛氏出入眾多者,原因有二:一是儒者不得位,不能行其道,故不能離仕宦。其仕也,每為小人所排抑。佛氏不預人家國,與政治絕緣,世之人王但為外護,有崇仰而無畏忌,故得終身自由。二是儒者有家室之累,不能不為生事計。其治生又別無他途,不免徇微祿,故每為生事所困。佛氏無此。叢林接待十方,粥飯不須自辦,故得專心求道。
到1941年5月25日停止講學,前后共一年零八個月。在此之后,復性書院轉為以刻書為主。
故宮南遷文物中豐富浩瀚的古籍,滋養著復性書院。其中故宮文淵閣《四庫全書》,是尚存的《四庫全書》中最好的版本。《四庫全書》按經、史、子、集的順序排列,“經”是國學的核心,更是《四庫全書》的核心,是中華文化的種子。《四庫全書》卷帙浩繁,就是“六經”的種子生長出的“希望田野”,是不能“把火燒天”的“天”。有《四庫全書》在,它的“天”就在。故宮南遷文物到上海時,上海商務印書館專門組織照相,出版了首部《四庫全書》影印本。自1945年7月2日至1946年1月28日,前后193天,復性書院派員去安谷,共抄經部易類、詩類、四書類,史部政書類、傳記類、目錄類,子部儒家類、術數類,集部別集共22種,后來又鈔校了《四庫》集部別集明人崔銑《洹詞》1種,使故宮博物院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多刻一板,多印一書,即是使天地間能多留一粒種子”。
作者單位:故宮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