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靜
直到傅曉成告別儀式那天,王新都不明白,傅曉成為什么要離開這個世界。他死前,言行上沒有特別之處,至少在王新面前毫無跡象。誰曾想,在他風平浪靜的言行里,藏著狂風驟雨、電閃雷鳴,在一個彩霞漫天的傍晚,從樓頂縱身一躍,像一條平靜的河流,“嘩”的一聲,跌下懸崖,攤成一塊寂靜的水。也許,因為自己的愚拙,沒有從他的言語里聽出走向懸崖的蛛絲馬跡。
傅曉成死時才二十三歲,生前獲得縣里的分散思維比賽第一名,成績遙遙領先于其他參賽者。他能把五個人同時講的故事,先后復述出來且無一遺漏。這個成績,在國內的分思界也是首屈一指。初出茅廬就獲此驕人成績,人們愕然,驚嘆:“哪里鉆出的怪人?”死,又把他的名聲渲染得更加光芒四射。他死后第四天,《楚威日報》報道:“他幾年來沒參加過省級、國家級的分思比賽,僅參加過一屆縣級比賽,一出場就驚艷四方,若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文字一旁附上一張他的照片,微胖,平頭,白皙,一臉的溫和平靜。然而,死亡的黑霧藏在他白皙的面皮里。人們感嘆,那么年輕,生活才剛剛開始,他就把自己的生命、天賦,像丟垃圾一樣隨手扔了,一點也不吝惜。
王新也不能理解,傅曉成是個健談的年輕人,常常微笑著,怎么說離開就離開呢,簡直沒有道理,太沒有道理了。
直到一年后,王新才明白是自己害死了他。
王新高中畢業后在鎮上的小學代過五年課,傅曉成五年級時是他的學生。他跟王新來往,除了他曾是王新的學生,他母親曾跟王新在一個學校里共過事,主要的是王新一向對人和藹。
那時,傅曉成的學習成績不是很突出,只在中等,上了中學,成績穩步上升,就像清晨的太陽,不知不覺就往上跳一截,且越跳越猛。王新喜歡這種充滿無限可能的跳動、越戰越猛的勁頭。他微笑著,撫摸著傅曉成的頭說:“不錯,小伙子。”
傅曉成跟所有天才一樣,自小就對文字產生濃厚興趣,十四五歲讀完他父親有限的藏書,高中時讀了《資本論》,黑格爾的《小邏輯》,是它們把他成功牽進了大學的哲學系。他跟王新聊天的時候,想法就超越了他的年齡,說到一些宏大深邃的命題,比如,事物的運動與關系,人延續著動物界的自我保護本能決定社會現象,等等,王新聽來新鮮刺激,同時又感到自慚形穢。
在一個夕陽斜照的傍晚,他雙手交握在腹前,對王新說:“報志愿時,頭三個志愿都是哲學。”他停頓了幾秒,繼續說,“其實生活里并不需要哲學,即使讀完碩士、博士,也很難找到一份需要這個專業的工作,運氣好的話做個高校教師,在學校里思考、研究哲學,可哲學到現在已經很難突破了。如果是別的行業,就得面對不想面對的瑣碎,這對我來說,是一件麻煩事。”王新還記得,他說這番話時,明亮的臉色慢慢沉下去,雙眼望著遠處氤氳中的連綿群山。
那番今后工作的話,他只看作是一個青年即將進入職場的尋常苦悶。他后來才明白,那是傅曉成抑郁海洋中的一塊浮冰,更痛的東西藏在心底,只是自己沒有探測到。
就在告別儀式回來那天,王新來到楊柳河的橋上,想起傅曉成說的一句話,那句話讓他明白了一點。
“這水本來是清澈的。”傅曉成用食指在右邊鼻翼像撥去小蟲一樣輕輕抹一下,幽幽地說。
“是的,水不是原來的水了。”王新說。
在后來的木雕工作中,王新常常想起他的話,仔細想想,已有不祥之兆。
多年來,他漸漸明白,傅曉成的職業苦悶已初露猙獰。他有些自責,當時自己怎么那樣愚笨,沒有領悟到這孩子的危險。如果及時發現,也許能改變他的一些想法。但他也懷疑,自己是否具備說服他的能力。面對一個天才,那得需要多么強大的說服力,否則,再多的語言也只是他踩踏過的陳詞濫調,毫無抵抗力。他自覺沒有那個能力。
傅曉成進大學的第一個寒假,來到王新的院子里,靜靜坐著看王新雕琢一塊《清明上河圖》。上面用藍筆畫出歌臺商鋪游人,他正用刻刀一點點雕琢。這是一塊四尺長兩尺寬的木板,《清明上河圖》落在上面,只是很小的一個局部。王新做它,覺得這畫有點意思,至于意思是什么,一時說不上來,只在腦子里模糊地糾纏,久久不散。做出后,碰到識貨的,一定能賣個好價錢。那些繁雜的畫面,需要花一些時日,他并不著急,訂做的完成后,才來弄這一塊。
“王老師你教我們的時候是怎么想的?”傅曉成把目光從《清明上河圖》轉向他,微笑著。王新不知道他要說什么,停下手中的活,不解地看著傅曉成。
他進一步解釋,“你很少布置作業給我們,還給我們講故事,在所有讀書生涯中,那一年,我是最自在的,后來就再也沒有那樣的日子了。”
“我就覺得,有些東西跟書本上的知識一樣重要,甚至還更重要。”王新說。
“你的這想法,學校再過十年也實現不了。”
“快了。”王新笑起來。
傅曉成接著說,他跟父母很少說話,他們跟他說得最多的是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他報考哲學,父母都極力反對,要他學理工科,以后好找工作,最好進入機關。他沒聽他們的,走了自己想走的路。父親說:“哲學在這個時代就是個屁,既臭又看不見。”
“王老師,我是不是在學一個臭屁一樣的東西?”
“當然不是,臭不臭是各人的看法,他說。”傅曉成去世后,傅貴文說:“他毀就毀在去學哲學,可他不聽,我也沒辦法。”這個王新說不好,哲學是不是他自絕的原因之一。
在傅曉成自殺的前一天,王新把傅曉成約出來聊了聊。約他出來,完全是因為玉萍。
約傅曉成出來的頭天傍晚,他打開冰箱,里面只擺了幾根蔥和青蒜,別的什么也沒有,又在灶臺下看看,只有四個雞蛋。王新對坐在沙發上看《熊出沒》的小平說,沒別的菜,只能吃雞蛋了。小平進廚房打開冰箱,軟軟地坐回到沙發上。
王新用筷子在碗里攪動雞蛋的時候,玉萍踩著浸了血似的紅色高跟鞋回來。他一時感覺,那兩朵紅像要把她托起似的,但篤篤聲又把她往下拽,震顫著整個院子。她臉上一副債主的表情,玉萍回到家就是這副表情,出了門臉上燦若桃花,還帶點嫵媚。王新曾見她在街上跟兩個女人愉快地說笑,一進家門,笑就沒了,還掛上了刀,見誰都想戳一下。她的臉像一件衣服的里外兩面,出門展示外面,回家翻出布滿線頭的里子,好像家人只配看里子。小平告訴剛進屋的玉萍今晚沒菜。玉萍坐到小平身邊,喝一口茶幾上的水說:“沒菜跟我說,你們咋不去買。”小平像受捶一樣,蔫了,看一眼電視,又瞄一眼玉萍。
王新走進客廳說:“我不是忙著么,你呢,一早上看電視。”
“忙死也不見你富起來,連一輛車都買不了。”玉萍扭頭向他拉長臉,嘴巴和鼻子躁動不安。
“怎么不說說你自己呢,這兒做幾天,那兒做幾天,又掙了多少錢?”王新兵來將擋。
“你是男人,男人就得想著過好家里的日子,至少也像傅曉成一樣有點出息。”玉萍的脖子青筋暴起,一條條像舞動的蛇,伺機而動。
像傅曉成一樣,這是一個高要求,但在玉萍那里,也只是“至少”。
王新只能復述三個半故事,離傅曉成的成績還有一段距離。他覺得,自己雖然沒有傅曉成的天賦,但也可以做得更好一點。在分思上做出點成績,也許玉萍就能收起刀劍,放馬南山。說到底,他是喜歡玉萍的,只要她不常往外跑,顧家一點,對自己說話和藹一些,不要只給他看“里子”,這個家還是會好起來。現在她這個態度,是因為木雕活沒掙到多少錢,如果在分思比賽上能獲獎,她也許會變柔軟,變得嫵媚。
傅曉成來到楊柳河邊,王新等在那里。楊柳河在嘉林縣城的邊上,傍晚來這里散步的人很少,游魂似的。
傅曉成表情一直平淡安靜,說話時偶爾笑一下。“畢業后考公務員,然后想辦法去縣分思協。”王新微笑著說。前些天,傅曉成剛從縣分思協實習結束。
“進分思協很難,都是從別的單位調進去,而且沒有一個上頭的熟人是進不去的,現在在里面的那幾個,都有來頭。”傅曉成嘆一口氣,接著說,“上個月發展的兩個會員都是鎮領導的朋友,上周,辦公室主任和財務室的老張為自己親屬爭一個入會名額在走廊里差點比武競賽。”傅曉成微笑著,瞇眼直視著西邊山頂的一堆亂云,好像要用擠壓出的一線目光刺穿它。
王新“哦”了一聲,漸漸收了笑,垂下頭,上下牙咬了咬,抬頭看著他:“曉成,在一兩年的時間里,你的分散思維有了那么大的進步,有什么方法嗎?”
傅曉成抿一下嘴,把遠望的目光收回來,看著王新,淡淡地說:“在冥想中先想好四五個場景,然后思維在這幾個場景里來回跳動,在跳動中想象它們的發展變化,這樣長期訓練。這對我有用,不知道對你有沒有效。”傅曉成頓了幾秒,目光滑到渾濁的河面上,然后看一眼王新,淺笑著說:“王老師,你既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朋友。”
王新不知道傅曉成最后這句話要說什么,他希望傅曉成做一點解釋,可他沒有再說。難道傅曉成擔心自己跟他競爭,破壞了朋友關系、師生之誼?不會的,憑著他的天賦,誰也奪不走他占據的那把交椅。那會是什么呢,他說這句話是要提醒自己什么,難道自己不該打聽他采用的方法?應該不是,也許是別的,王新的腦子亂了,能聽出它們相互扭打的聲音。
兩人離開河邊,傅曉成走在前面,走上一條荒地間的水泥路,邊上散落著幾幢帶院子的樓房。他們往東走了一段,水泥路面布滿藤蔓一樣的裂紋,有的像破損的傷口。周圍沒有住戶,前面兩百米處是廢棄十五年的水泥廠,有幾處圍墻坍塌,門口洞開,慷慨地迎接每一個出入的活物。兩人走進去,站在廠房前。紅磚建起的房子在歲月的沖刷中已經暗淡,四五層高的樓房邊沿是褐色的干萎的苔蘚,殘破的窗口掛著灰白的蜘蛛網,像受傷的眼珠,淡然地看著西邊山頂的那堆亂云,房腳的路邊長著兩尺來高的蒿草,靜靜佇立在沉重的寂寥里。王新五年前散步來過這里,他當時被這里的破敗與荒蕪驚得轉身離開,再沒有來過。
兩人站在門口。傅曉成說:“我每一周都要來這里看一下,我喜歡這里的殘破,它們比富麗堂皇更有深意。我站在這些廠房和職工宿舍面前,想象著機器嗚嗚的轉動聲和忙碌的人影,想象著會場上領導的講話和宿舍里的喧鬧,包括他們說笑時的表情和隱藏在內心的隱秘。現在,他們的喧鬧和痛苦都被時間的火爐烤干,然后消散,只留下眼前這個灰暗的軀殼,這些軀殼就是那些喧鬧和痛苦的紀念碑。”傅曉成說完,臉上顯出一絲淺淺的笑,這笑讓王新忽略了傅曉成內心豎起的懸崖。王新不知要說什么,猶豫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沒有說。這使王新后來無比后悔,后悔自己忽略了被他的笑粉飾過的內心。
傅曉成的方法,王新做木雕時常常訓練,確實讓他進步很大。不過,“王老師,你既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朋友”那句話像一根針,無意間碰觸到,刺進血肉里,讓他精神一陣刺痛,卻又不知道它來自何方。如果傅曉成不是在王新與他去廢棄水泥廠的第二天出事,如果他不是從廢棄水泥廠的五樓跳下來,他都不會把那句話看得不同尋常。然而,事實就是在第二天,就在廢棄的水泥廠,時間和地點都在指向自己,想躲也躲不開。他不得不把自己的話和傅曉成的話拿來反復揣摩。“他的話是由我的話引出來的,責任全在我的那句話上。也許是我的話與他的內心產生了化合反應,才讓他第二天義無反顧地離開,那他心里到底藏著什么?”王新難以猜透。
傅曉成自殺后的第二年,王新參加了嘉林縣分思比賽。這是他的第一次參賽,他也想把自己拉出去遛遛,在評委眼里成色如何,同時也想在玉萍面前露一手,自己不是個一馬平川的男人,也有異峰突起、驚掉下巴的時候。
省分思協辦公室主任余桂安是省上唯一來的督導員,王新是在那次比賽中認識她的。來嘉林縣督導,是余桂安要求來的。
分思比賽在縣政府的會議室里進行,臺下坐著二三十人,多是縣里的頭頭腦腦。大家進門時,在門口被收了手機,統一保管。門外有一臉威嚴的警察守衛,擋住閑雜人員。比賽過程是不許任何雜音干擾的,那是另一個世界的跋山涉水,艱難探險。縣電視臺的攝像站在評委席一旁,很少走動。五個參賽者坐在六個評委前,垂著眼簾細聽六個評委同時朗讀出的故事。每個故事都是三千多字,它們是從一些作家還未發表的新作里節選出來的。最快與最慢朗讀結束相差的時間限制在半分鐘之內。
一個腦袋,分散到六個方向,對每個參賽者來說,都是不小的挑戰。朗讀結束,按預先抽號的順序,一個一個在評委面前復述。等待的參賽者隔離在一旁的小會議室里,由專人監護。
王新第三個復述。他背微駝,神情寧靜,復述時,坐在評委面前,垂著頭,微偏著臉,眼睛只留出一條縫給紛雜的世界。他復述完,抬起頭,眼縫稍微打開一些,目光定在前面某個地方,但又無所視,仿佛還沒有回到眼前的世界。
比賽完畢,不是評委的聽眾也知道,他是第一名。他復述了四個半故事,且復述細致,這是最好的成績了。
吃飯的時候,余桂安的目光在人堆里搜了一遍,沒見到王新。她問嘉林縣的分思協主席,主席說:“不知道,可能回家了。”最后主席又補充了一句:“他這人很怪。”主席的這句話,像一塊磁鐵,把周圍散亂的目光吸附到主席臉上,可主席沒再說下去,目光們又散開了。
飯桌上,大家談起傅曉成。分思協主席說:“如果他活著,這一屆的第一名還會是他。”
一個參賽者說:“再過幾年,王新也會了不得。”余桂安問那個參賽者,王新住在哪兒。參賽者告訴她,王新住在楊柳河對面,過橋往右第二家就是,他做木雕,院子里堆了好多木料。
余桂安跟分思協主任找王新的電話,主任說:“他的電話很難打的,經常關機。”她打過去,果然是。
王新時常關機,他喜歡整塊的生活,不喜歡被電話切割后的破碎。日子就是一塊完整的玉,碎了同樣沒有價值。別人愿意抱一堆碎玉喜笑顏開,他管不著,他自己的不能碎。他的朋友不多,就那么兩三個,離自己都不遠,若有重要的事,他們會來家里告訴他,不愿告訴他的,想來也不是重要的事。
王新沒跟他們去吃飯,獨自走另一條街道。飯桌上免不了要喝酒,他不想喝得暈乎乎地到傅貴文家。
縣城匍匐在一個盆地里,西邊是楊柳河。連接河對面的是一座兩個橋洞的石拱橋,橋面平直,可過兩輛卡車。橋過去就是王新的家。
王新進了家門。院門后立著一輛自行車,很舊了,載物架的黑漆已經剝落。有緊要的事,他會騎上自行車上街,很多時候走著去,他還是喜歡腳踏實地的感覺。院子墻角放了兩堆木料,一堆是有點造型的樹疙瘩,一堆是切割成幾段的圓木,不管是圓木還是樹疙瘩,多已腐朽,他的工作就是化腐朽為神奇、點木成金。
玉萍和小平在廚房里吃飯。玉萍冷冷瞟他一眼,面無表情地垂下頭,用筷子去夾炒土豆片。她沒有說話,他也不想說。玉萍的話都是亮晃晃的刀,他曾用柔軟的態度接過幾次,但都被砍得七零八落,鮮血淋漓,最后便回她以棒。他不想再看見刀棒拼殺的局面,但尖銳還是擺在玉萍臉上。王新倒也不管,臉色再銳,也沒有話傷人。兩人的唇槍舌劍已持續三年,王新不知道什么時候結束這冷硬的氣氛。
他在飯桌旁坐下,玉萍放下筷子,進了客廳旁的臥室。他知道她要出門,每天晚飯后她出門都是會朋友。她常說,家里冷冰冰的,像冰洞。王新沒覺得是這樣,熱乎勁在下面藏著呢,只是她看不到,即使是冰洞,建造時也有她的傾情贊助,可能地基還是她夯實的。幾分鐘后,玉萍換上一件紅色風衣,在臥室門口甩一下微卷的長發,飄走了。
王新看著那消失的紅風衣,紅風衣變成一團火留在他的心里,火勢兇猛,吞沒了玉萍。
他吃完飯,向傅曉成家走去。
傅曉成去世后,兩個老人蒼老了許多,兩鬢的頭發都白了。傅曉成生前沒有什么朋友,常跟王新來往,兩位老人看王新是個實在人,也把他當成朋友,只是覺得他太實誠了,跟小城是另一種色彩。
一年來,王新每周去看望兩個老人,給他們清掃屋子,跟他們說說話,這是他唯一能給兩位老人的安慰。他想用簡單的行動給他們消減痛失愛子的悲傷和寂寥,也想從他們身上了解到傅曉成自殺的深層原因。開始的那段時間,他買菜到那里,給兩個老人做菜,一起吃飯。他們愿意說話,就陪他們說說;不愿說,就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任憑電視聲灌滿屋內的沉默。他那時慶幸,兩個老人還沒有退休,工作沖淡了他們的部分痛苦。半年后,傅曉成的母親說:“氣死了,他也回不來,我們還得繼續過下去呢。”她頓了一下,轉向王新:“還有傅琴呢,不用擔心,我們不會咋樣。”這樣遼闊的心胸,自然卸掉了王新的擔憂。
王新沒有說和傅曉成到過廢棄水泥廠的事,他不想讓他們認為傅曉成的死與自己有關,但他懷疑傅貴文和他的妻子已經知道。王新很猶豫,不知道是否應該告訴他們傅曉成對自己說的話,不說,它們在時刻啃咬著他。
傅貴文和他的妻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王新進門,傅貴文淡淡地說:“來了。”并沒有挪動身體,他妻子側一下臉,目光又轉到電視上。王新倒了一杯水,找一個椅子坐下后,跟著看電視。他們可能知道了,對我一定充滿了恨,他想。直到臨走,他們也沒跟他說幾句話。
王新快要離開傅貴文家時,傅貴文從傅曉成的臥室里出來,遞給他一個筆記本,說:“傅曉成的日記,前天我在他的書架上看到的,你拿去看看,對你可能有些幫助。”王新被“幫助”兩個字敲了一下,愣了兩秒。王新曾問過他們,傅曉成是否留下遺書,他們都說沒有。他緊緊握著日記本,像握著一把進入一間密室的鑰匙。
回到家,院子里站著余桂安,他很詫異,但馬上恢復了平和的神情,露出淺淺的笑容。他已經不記得她的姓名,這笑里浮動著抱歉的意思,抱歉又催生出些許拘謹,雙臂半垂不垂,五指不知道是伸是曲好。
他把余桂安讓到客廳坐下,走進臥室,把日記本放到床腳書桌的抽屜里,回到客廳給余桂安倒水,在她對面的沙發坐下。她說:“已經來一會兒了,正想著回酒店,你就回來了,你兒子很懂事,給我倒茶拿水果。”王新笑了笑,說了抱歉的話。王新的謙遜,讓余桂安有點意外,她還擔心,他見到她也許會像中午在會議室里一樣冷冰冰,對人愛理不理,現在看來,她的擔心是多余的。
余桂安說:“傅曉成的告別儀式,我也去了。”
那天的確有幾個陌生人,但悲傷讓王新沒有注意到她。他臉上保持著淺淺的笑意。她喝口茶接著說:“按你今天的這個成績,在全省也是數一數二的,如果再努力兩年,在全國拿獎沒問題。”她想問王新,他有什么絕技能做到今天這一步,但馬上就把這個問題壓下去,覺得剛認識就問這樣的問題太過突兀。
“你是怎么開始對分思感興趣的?”她問完,覺得自己像個探秘的記者。
王新說他高中畢業在小學代了五年的課,因為一次考試落選,失去了轉正的機會,后來跟一個朋友學木雕,學了三年,自己出來單干,整整做了十年。在做木雕中,腦袋常常想其他事,慢慢練成這個樣子。他的講述比在禮堂里復述故事生動得多,表情、眼神都充滿柔和。
天黑了一會兒,余桂安起身回酒店,王新送她出門。
王新回到家后,關了臥室的門,拿出傅曉成的日記。
昨天黃昏,我和蘇理從校外回來,剛進校門口,前面走道上一個人走路微有踉蹌,背影頗熟悉。蘇理視力比我好,他說是教我們邏輯學的丁老師。我們快步上前,確實是他。我擔心他摔進沒有護欄的花池里,對他說,我們送丁老師回家。丁老師緩緩轉過頭看我一眼說,我認得你,傅曉成,邏輯學考了九十五分。他沒說要不要送,我和蘇理一邊一個跟著他走過花池。蘇理問他,丁老師家住哪兒,我們送你回家。他說,在21幢1單元—有你們這樣的學生我心里高興。丁老師頓了一下說,今天拿到教授的職稱了,高興就喝了兩杯。
能評上教授大約是丁老師多年的夢想,以前他在那些教授面前,也許懷著輸于人后的心理,現在好了,跟那些教授交談,可以直視他們的眼睛。以后,丁老師大約不會懷著大功告成的滿足就此生活下去,他才四十出頭,也許還要走上行政之路,工作、生活的一切指向都集中在那個目標上,學校里的好幾個教授就是這樣。今天他為職稱而喝的酒不是預示了那樣一個邏輯?
自從王新在縣里獲獎后,他的名字在這個小城像開了花,芳香四溢,蕩開他生活的一角。他的木雕銷售連帶鮮艷了一些,但也沒好到哪里去,畢竟這些年做木雕的人多,有本地人,有外省人,而且需求量已經萎縮。鄰居也是開木雕店的,是個四川人,他的女人是嘉林人,胖胖的,笑容特別茂盛。女人在他獲獎的第二天在橋上遇到他,頭一句話就說:
“王老師,你現在發達了,這次得獎,幾萬是少不了的。”
他笑了一下說:“哪有,就幾千塊。”
女人呵呵笑起來,“王老師真是的,怕我跟你借啊。”
他掙扎著說:“不騙你,就幾千塊。”
“哪個信啊。”女人說著扭動肥碩的屁股走了,那扭動的樣子真是驚心動魄。
一個曾在一起教書的老師在菜市場碰到他,以前是很少打招呼的,那天,老遠就笑呵呵地迎過來,看看他推著的自行車說:“王老師,這自行車丟了,買一輛小車,你可是全縣的名人了。”
他聽出來了,好像名人就不該騎自行車,但他不分辯,只是笑著說:“沒錢咋買啊。”
“嘿,得了那么個大獎,還會沒錢,如果我是你,小車早開著了。”
他笑笑,沒再說什么。他說什么都沒用,在老同事眼里,自己是在表演,那輛自行車就是道具。
王新在縣上獲獎,并沒有讓玉萍興奮起來。第二天下午,玉萍問他獎金多少,他說兩千多塊。她的臉像遇到黑夜一樣馬上暗下來,說:“苦死累活也就那么點錢。”
如果自己真的有錢,會不會買一輛車,他還吃不準。現在,他只想把木雕和分思做好。
分思是個折磨腦袋的事情,開始的時候,腦袋像個手忙腳亂的生手,想這條線,那條線就顧不上,這邊想好一段,開始那邊,折回來,原來想好的那一段風吹云散。他不死心去找,腦袋搜暈了也找不到,再回到那一邊,見到的還是一片白茫茫,得重起爐灶。王新手里的木活,不是削厚了就是挖深了,廢了好幾個。他不得不把大部分心神用在手里的東西上,分思能弄到多遠算多遠,能弄幾條算幾條,這樣才減少一點損失,后來,慢慢才同步進行,并隨心所欲。
他這樣費勁去弄,主要是好玩,有意思,喜歡在腦袋里給自己找樂子。到后來,腦子里能分出兩三條線的時候,他更沉迷在這樂趣里。
常年低頭做活、想事,走路時候也習慣性地弓背低頭,熟人碰到他,開玩笑說:“王老師,腦袋又分散了。”有的干脆說:“腦袋又分家了。”其實,哪有那么多分家的時候。
電話來了,縣分思協的主任告訴他,縣里讓他參加州分思比賽。去年縣分思協就讓他去,碰上兒子發燒在醫院里躺著,他推辭了。他們讓另一個去,結果沒拿到名次。王新一次在街上碰到鎩羽而歸的參賽男人,他說:“我們去干什么,人家預先就知道考題。”男人一臉灰敗。
參賽男人的話,對他產生了一些影響。他對縣分思協主任說:“不去了,你另安排人。”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不想去。”王新覺得自己像個孩子,固執得不給解釋。
主任說開了:“如果取得名次,不僅是你個人的榮譽,也是嘉林縣的榮譽。再說,你的水平不拿去展示展示,你曉得自己跟別的地區比相差多少。”他還說了分思發展得靠取得好成績的人來推動,來做出表率,得到大家關注,人的潛能才能全面提高。主任這個話,不僅是個人的事,還帶有恩澤眾生的意思,很宏大了。主任軟磨硬泡,王新推辭不過,答應了。
比賽在州政府的大會議室里進行。
當天下午公布分數,王新第一名,復述了五個故事,而且故事周詳。
晚飯后,他從房間出來,天快黑了。他向酒店門外走,行人和車輛來來往往。他想,這些人,這些車,他們的鮮亮與灰暗參與著他人的意識建構,我也逃不掉,傅曉成已經看到這些鮮亮與灰暗里隱藏的東西。這些東西里有對與錯,它們相互交織,難分彼此。傅曉成在日記中寫道:
進大學的好處是,比別的地方更容易看見天才,班上的李同學就是那樣的人,沒見他用功,成績總在前面,班上組織活動他安排得妥當周密。本來我可以和他做個朋友,可我還是放棄了。
他養了一只灰毛老鼠,關在一個籠子里,每天給它喂糕點飲料。他說他更喜歡貓,但太大了,招眼。一天中午,他提著籠子從宿舍出來,我正要回宿舍,他向我招招手,我走過去,問他什么事,他說給我長長見識。長見識的事我當然愿意看。我跟他走進宿舍前的一片樹林里,中間空地有一個一尺來高的石桌,他把籠子放在石桌上,蹲在籠子里的小灰鼠眼睛直視我們。李同學轉身把屁股撅向小灰鼠,嘴使勁抿一下,然后轉身看小灰鼠,可他馬上捂著鼻子往后退一步。小灰鼠揚著鼻子轉頭四處嗅,粉紅的鼻頭一掀一掀的,還齜了幾次牙,不知是笑是怒。我退后一步,明白他在干什么。我討厭這種粗俗的表演,問他,你經常這樣干?他說,一周就一兩次吧,我喜歡看它吃屁的樣子。我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能有就有的,但我不想問。你以后工作了會養小老鼠嗎?他說,也許會。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的粗俗,也許他根本不在乎。他不是在研究,只是癖好。有時候我也想,癖好能不能發現一個世界,我不知道。即使能發現,大約很難。李同學的癖好是不是一種錯誤,我不敢說,至少讓我厭惡。我想,許多人大概也會厭惡,讓好多人厭惡的事,應該是有點錯的跡象了,雖然不是什么大錯。我相信他不久會認識到,并不是每一種粗俗都能開掘出一個新方向—最多是給心情喂一顆糖的方向。
我知道,自己也犯過錯,有大的有小的。那些錯,有時馬上意識到,有的要過一天或一兩個月,有些事我可能過幾年或幾十年才明白當時自己錯了。李同學今后也會出一些別的錯,憑他的天才,我相信他更善于糾錯。如果我看到那一天,再跟他交往吧。
可話得說回來,有些錯里又孕育著真理,希望李同學和我的錯有真理的胚芽,但我想,那樣的錯也太愛開玩笑,以假面目示人。生活里的許多錯并不隱藏光芒四射的真理,它們就是赤裸裸的錯,而人們把它們當成自己的真理,固執地堅持著,麻木地遵循著,從來沒有懷疑過,一看到這一點,我就無比的絕望。
王新從州上回來,開始了他的日常生活。
樟木做的茶幾上漆后已晾干,放在門口一側,占了好大一塊地方,八九十公斤王新一人抬不動,推挪會擦壞四只腳。如果玉萍在家,可以搭把手。這一年來,她給朋友看潔具店。他曾跟她說,回來幫幫他,也學點木雕手藝。自從開了這個木雕店,生活還過得去,不缺她打工的工資。玉萍沒有答應,說她不喜歡整天待在家里。
玉萍高中沒畢業就去代課,跟他在一個小學,她進學校的時候,他已經代了三年。那時候的玉萍微胖,但也胖得恰到好處,腰細胸滿,圓臉,白皮膚,斂著笑,說話柔和,細雨潤無聲的那一種,很文靜。就憑這外表,這性情,王新沒有討厭的道理。
王新離開學校的第二年,兩人結了婚。婚后,玉萍從學校出來,去一家超市做收銀員,在超市上班三年,去一家糕點店三年,去年,她朋友讓她來自己的潔具店。王新不知道玉萍后面還要做什么,但不管做什么,她還是會一直飄著。飄著飄著,人也變了,絕笑,陰沉,話風凌厲,如箭如冰。十年,沒有變回去的樣子,好像過去的樣子被歲月的風吹散了,留下的是枯槁和冷硬,整個人像被風干了。
這些年,他越來越難跟她說上話。他跟她說,她生氣;她跟他說,他生氣。他覺得婚姻就是慢慢讓雙方長刺的過程,然后想辦法削掉刺,若削不掉,就這樣支棱著。
他曾問過她:“你就這樣混著?”
她說:“不這樣還能咋樣?”
“你回來幫幫我,順帶學點木雕技術。”
“這家里冷陰陰的,我受不了。”她說的是他沒有情調,一天只埋頭做活,很少跟她說話。
他說:“那你永遠在外面飄著?”
“我高興。”
“我看你能高興到什么時候。”
她嘟著嘴,“里子”全展示出來,不搭理他。
玉萍每天晚飯后,不是看坐在沙發上看言情劇,就是跟她的朋友在歌廳唱歌或逛街。回來就跟他說,誰喝醉在歌廳里哭,誰買一件六七百塊的內衣。他沒有應一句。對他來說,那些話題無聊透了,比周星馳的無厘頭還無聊。
去年的情人節,王新和她領著十歲的小平在街上散步,她要他買一朵玫瑰給她,他說:“你還是十七八歲的時候?”玉萍丟開兒子的手,氣鼓鼓地轉身走了,小平去追她,拉她的手。“跟著他,別跟我。”她心里的氣沖出來,全是刀劍。小平只好回來拉著他的手,小平的手汗津津的,像在流淚。王新不去管她,拉著兒子繼續走。他可以買那一朵玫瑰,但他不愿遷就她所謂的浪漫。浪漫這東西應該有,八九十歲的老夫妻有也沒問題,可要隨年齡的增長而增加分量,每個年齡階段的分量是不一樣的,總不能在年近四十的歲數還嗲聲嗲氣地渴求一朵玫瑰花吧。
小平常被玉萍責罵,吃飯時飯粒撒在地上,手里拿不穩東西,都會惹來她一頓呵斥。王新當面沒說什么,只是看著小平委屈地垂著頭。玉萍出門很少帶小平一起去,即使他要跟著,她都不讓去。時間久了,他也習慣了不跟母親在一起。
“爸爸,你跟媽媽不一樣。”小平有一天對王新說。王新笑了笑。
這些天,他常常想到那件事,要不要告訴傅曉成父母,傅曉成自殺前的頭一天跟他到過水泥廠。傅貴文一定看了日記,他會怎么想呢,他為什么會把日記拿給自己看,還說對我有幫助,有什么幫助呢?應該向傅曉成的父母說一說他和傅曉成去廢棄水泥廠的事,不能總讓他們懷疑下去。晚飯后,王新把小平留在家,去了傅貴文家。
他走進院子,傅貴文正用一個噴壺給蘭花灑水。
傅貴文說:“進屋坐,我一會兒就澆完。”看來,他們并沒有懷疑自己,是我多心了。他心里嘀咕著。
傅曉成的母親在看電視,見王新進來,忙去給他倒水。她的客氣讓他意外。
傅貴文走進來,在他身邊坐下。
“你得獎后,生意應該比以前好多了?”傅曉成的母親說。
“是比以前好一點,更多的人只是來看看我,看我是不是多長一個頭。”他笑了一笑,傅曉成的父親和母親呵呵笑起來。他很少看見他們這樣笑了。
收了笑后,傅貴文還是說到了傅曉成。“傅曉成原來想跟你學木雕,我反對過,我要他去考公務員,以后進政府機關。我不曉得他咋想的,就是不愿意去,如果曉得他會那樣,我就應該答應他,現在說什么都晚了。”他頓了頓說,“現在的年輕人,真曉不得他們想些什么。現在想想,做木雕,還能做他的分散思維,也好啊。”
傅曉成曾跟王新說過要做木雕的事,他還說,“其實,木雕和分散思維也不是我非常想做的事。”他想做的是什么,沒有說,日記里也沒有,大概太虛,不好意思說出來,怕王新取笑他。
王新的話快到嘴邊,又被他咽回去。他相信兩個老人已經知道那件事,而且諒解了他。
王新回到家,兒子光著腳躺在沙發上睡著了,雙手放在身體兩側。電視里還播著動畫片《熊出沒》。他彎下身剛把小平抱起,小平醒了,睜開眼睛說:“爸爸,我媽咋還不回來?”王新對玉萍升起一股恨意。他以為這女人過一會兒會回來,想不到已快十點還沒個影兒,在哪兒,打個電話也是好啊。
他給玉萍打電話,手機鈴聲是一個女人在回味似的唱歌,歌聲完了也沒人接。他又打過去,鈴聲快完的時候,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傳過來:“你是王老師么,呵呵,玉萍醉了,你來接一下她嘛。”女人也醉得不輕,話音分外妖嬈。在她的說話聲里摻雜著隱約的樂聲和一個男人的歌聲。他問在哪里,女人告訴他在“紅月亮”。
王新走過橋頭,打一輛出租車來到女人說的歌廳。玉萍靠在走廊護欄上,垂著頭,像服罪的犯人。一個比她高出半個頭的女人在一旁看護玉萍。女人兩頰緋紅,笑盈盈地說:“王老師,我曉得你,你是大名鼎鼎的分思賽冠軍,玩一下吧。”他說不玩了,去拉玉萍。玉萍推開他的手,看著他說:“我還要玩。”踉蹌著向包廂門口走。王新一把抓住她,高個女人也過來幫忙說:“你太醉了,回家去。”玉萍掙扎著要回包廂,他彎下腰把她背到背上,玉萍沒有再掙扎,說:“你還沒背過我呢,好,我回家。”他背著玉萍走到樓梯口,包廂門口出來一個男人,冰冷地看他們一眼,走進一旁的衛生間。
街上的出租車見有人喝醉,都沒有停,王新只好背著玉萍往家走。玉萍像睡著似的靜靜靠在他背上,臉埋在他的后脖頸,呼出的熱氣像一個小太陽燙著他的右耳。他被濃重的酒氣包圍,感覺背的是一個酒桶。
街上少有行人,回到家還有很長的一段路,那段路,光想想就累。
第二天中午,玉萍洗個澡,換上一條灰色緊身褲和一件紅色風衣。
“要出去?”他問。
“嗯。”
“去哪兒?”
“去我想去的地方。”
“那你永遠也不要回來。”
玉萍轉過身說:“我會的,但不是現在。”說完“啪”地砸上門。在王新眼里,玉萍就是一把琴,她需要有人來彈奏,在琴音中可以自我陶醉,琴音是她維生的必需品。如果把她擺在某個角落,不僅會落滿灰塵,還會慢慢朽壞,她無法忍受那樣的狀態。而自己,在玉萍眼里,只是一段埋在生活底部的枯枝,如不翻動,將化為讓人踩踏的塵土。
王新問小平:“你媽永遠不回來,我們該咋辦?”
“爸爸,你要去找她。”
“找到她也不回來呢?”
小平垂下頭,臉上聚起一片憂郁。
傍晚,玉萍回來,小平問她:“媽,你不會離開我們吧?”
“我不會離開你。”
玉萍走進廚房,王新跟進去。“你能不能在小平面前做個好榜樣?”他輕聲說。
“我高興這樣。”
他覺得沒有再說的必要了,轉身離開。
她將來會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嗎?也許不會。關于后悔,傅曉成在日記里寫道:
在哲學系里看到女生應該不奇怪,但我還是稍稍有點驚奇,畢竟,在歷史上,哲學跟女性聯系極少。我懷著這樣的好奇跟樊姝交往。一天中午,在學校的小花園里,我問她怎么想到要上哲學系。她的回答震了我一下:我不知道要學什么就來這兒了。她家境殷實,從小到大,沒做過飯,沒洗過衣,一切都在父母的羽翼之下安排妥當。報志愿時,不知學什么專業,后來,哲學這個有一點異類面孔的專業吸引了她,雖然父母極力反對,最后還是依從她。二年級下學期,她突然對我說,她要退學,問我愿不愿跟她一起走。我看了她三秒,說,不能到畢業嗎?她說,我熬不下去了。她的成績確實有兩科不及格,這完全是她的態度決定的。我說,你會后悔的。應該不會,她說。
后來,她還是退學了。我知道,是比哲學更絢麗的東西把她牽出了課堂。
她離開學校后一直跟我聯系。她告訴我,她沒有找工作,一直混著,半年后,她告訴我,她很懷念學校生活。她問我,我們能不能繼續做男女朋友,我告訴她,我已經有新的女朋友了。
其實我沒有女朋友。我不想跟她做朋友。按她的性情,說不準哪一天,會像脫一只鞋一樣把我給脫掉,過一段時間,又會覺得我也不賴,便來找我。毫無頭緒的人生像暗夜摸路,想想都害怕。人可以后悔,但總不能常常做讓自己后悔的事,尤其是關鍵事情上。人的一生哪經得住這些反反復復,萬一掉下懸崖呢。
縣分思協主任打電話給王新,讓他參加省上的比賽,時間在下一周。主任最后說:“王老師,預祝你在省上獲得大獎,為我們縣、我們州爭光,呵呵。”這個呵呵把前面一番莊嚴的通知弄柔軟,也帶有人情的佐料來說服王新的意思。主任知道,王新對分思比賽不太熱心。
王新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答應了。如果他在省比賽中獲獎,玉萍也許會放下心中的刀劍,回到這個家。
如果傅曉成活著,這次比賽,州里會讓傅曉成去。也許,他不會去,那次縣上的比賽,他說過:“去能證明自己,也不能證明自己。”這話玄奧了,王新在腦子里捅了一會兒,勉強捅出一條縫隙。
自從參加了縣上和州上的比賽,聽了許多故事,他對小說有些興趣,每天晚上做完家務,他都要看上一兩篇。有時,他默默坐在書房里回想小說中的故事,有時他會虛構一些故事,把它們寫下來。
一天傍晚,玉萍給王新打來電話,說她已經在火車上,得出去幾天,讓他照顧好小平。他問去哪兒,她說廣州。他沒問她去做什么。他知道,這個家遲早是留不住她的,她要去過繁花似錦的生活,她就是一只蝴蝶,哪里有花叢飛哪里去。
黃昏,小平倚著院門嗚嗚哭,聳動著瘦小的肩膀,像被波濤沖擊的一株弱草。王新摟著他的肩,沒有說話。
東邊半輪月亮升起來,風撲過院子上空的電線,狼一樣婉轉嚎叫。他得避開這嚎叫,便說:“小平我們去街上吃點東西,你想吃什么?”小平沒有停止哭聲,用搖頭作為回答。“我想吃,你陪我去吧。”王新說。他拉著小平回到客廳,把一塊毛巾遞給他。孩子止住哭聲,眼皮顯出浮腫。
他們穿過公路來到街上,站在一個剛擺好的燒烤臺邊,王新要了兩串牛肉和兩只雞翅。在等待年輕老板燒烤的時候,他的電話響了,是余桂安,她說,中午打電話給他,一直關機,現在才打通。她讓他比賽前去接觸一下省分思協的領導,以后有什么事好辦一些。他說算了,那些事他應付不來,比賽的結果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他掛了電話。
王新和小平每人手里捏著一串牛肉和一只雞翅邊走邊吃。街邊的燒烤煙熏火燎,行人籠罩在一片烤肉的香味之中。王新對小平說:“我們去你傅大伯家。”小平用嘴擼下一塊牛肉點點頭。
傅琴已經回來,王新大約一年沒見到,她說近段時間在近城鎮政府實習。她的身體比去年更飽滿一些。傅曉成生前,她活潑,愛笑,現在沉靜了許多,每次回到家,做菜,掃地,整理房間,低聲說話,笑也斂著。
傅貴文不知從哪兒聽到,王新被州里選派到省上參加分思比賽。“不容易,好好賽,爭取得個獎。”傅貴文說。王新沒說什么,只是笑了一下。他告訴傅貴文,他去省上的那幾天,小平由嫂嫂照顧幾天。傅貴文的妻子退休了兩個月,每天早上上街買菜,中午到城里老年活動中心和一幫老姐妹打打牌,聊聊天,心情還能應付過去。
王新告訴他們,玉萍到外地去了,已經三天,不知什么時候回來。傅貴文妻子長嘆一聲,輕聲對小平說:“你媽過幾天就回來,在家聽你爸爸的話,啊?”小平點點頭,失神地看著茶幾上的水杯。
坐在小平身邊的王新想到傅琴在鎮政府實習的話,便想起傅曉成的一則日記:
父親和母親讓我去鎮政府實習,為以后進去鋪一些道路,他們的想法沒錯,但不適合我。我知道那里是個充滿無數荊棘的地方,我怕我稍一轉身,稍一揚手,就會被刺到。進入縣分思協后,我才知道,到處都一樣。大家聚在一起,無論說什么,都是那樣理直氣壯,理所當然,真理在握。世間哪有那么多理所當然、真理在握的事呢。我一聽到那些話,那些不容置疑的語調,全身像被刺了似的痛。我也試圖在心理上穿一副鎧甲,結果沒用,它們仍然刺傷我。看他們愉快的表情就知道,他們沒有我這樣的刺痛。對他們來說,生活本來就是這樣,這是再自然不過的,誰要提出懷疑,他們有一套很符合現實法則的道理對待你,他們不懷疑那套法則。也許,他們曾經懷疑過,反抗不了,只能依從,漸漸地與血肉生長在一起,于是,心里也確信,它就應該是那樣的。
我不僅在辦公室里躲避那些刺,在親人和熟人中我也得躲避。
午飯時候,父親又說起我的哲學專業。他說,你去找什么工作,都要從零開始,你那個專業等于沒有。我說怎么會沒有呢,它幫助我思考,是無用之大用。“閑扯,哲學都是空的,離我們十萬八千里,哪有什么大用。”父親直視著我。我還能怎么說呢,我只能閉嘴;兩條平行線,只能隔河相望,永無相交。
我在街上碰到已經退休的吳老師,他跟母親在過一個學校,來過家里。他笑著說:“小傅,在分思協上班好不好玩?”我不知道他是把我當成一個孩子還是成年人,他已經活過大半輩子了,還用好不好玩這樣的說法來說工作,那是對孩子說的話。對于他來說,他的話沒問題,可對我來說,那就是一根刺。
我不認識的人的言行、表情也在無意中刺傷我。我無處可躲,感到疲憊。
王新坐了三個小時的客車到省城,走進省分思協安排的酒店。
他燒了一壺水,剛泡好一杯茶,敲門聲響起。余桂安披著柔順的長發站在門口,上身是一件米黃色風衣,稍做修飾的面容清亮柔和,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迎他而來。玉萍也噴香水,可她總離他遠遠的,聞到的只是香水的殘渣,被她壞情緒一推,連殘渣也聞不著,隔在他們中間的還是冷硬空氣。
余桂安上下打量他,笑了。他知道,自己穿了新買的咖啡色夾克和牛仔褲吸引了她。他在家里都是一身灰藍色,這次出門鮮亮了點。她說:“明天早上的比賽不要緊張,這次來的參賽人員都是各個州選派來的,水平差距還是很大的。”他問她,評委是哪些人,她說多是省外來的,省上只安排兩個,她丈夫也來參賽。他“哦”了一聲。她笑著說:“預祝你明天取得好成績,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有個好的精神狀態。”
他不知道余桂安為什么要這樣關照自己,是自己不會應付人的傻樣讓她同情,還是那點可憐的才華使她尊敬。面對她的熱情關照,自己回應的卻是淡漠和呆板,他為自己不會說話而難受,恨不能揍自己一頓。
第二天八點開始比賽,地點在一個大會議室里。上樓梯的時候,余桂安指著前面的一個男人說:“他就是我家的。”她丈夫好像聽到他們說話,寡淡地回頭看他一眼。男人比王新矮一點,臉膛寬闊如草原,肚子隆起如山丘。
會議室坐滿了人,還來了省里的好多媒體,記者支著、扛著長長短短的錄像器材占據了中間的兩條走道。共有十個參賽者,并排坐著,面對八個評委。參賽者中有一個唯一的女性,最年輕的是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小伙子,余桂安的丈夫是左邊的頭一個。評委中的六個人同時念六個故事,參賽者同時傾聽。
第二階段是復述故事,參賽者和評委分成兩個組,一個組在大會議室,另一個組在二樓的小會議室。主席臺上搬來一人高的茶色木板圍欄,直通到門口,參賽者進去,評委看不到是誰,只聽到復述者的聲音。圍欄里有一張桌子和椅子,參賽者手里有一沓信箋,邊寫聽到的其中一個故事,邊用嘴復述另一個故事,這樣既可以節省時間,也增加了難度。參賽者身邊兩米外坐著一個監督員,監督員的身體暴露給評委和觀眾。評委打完分,監督員把名字報出來。賽完一個進去一個。
復述進行了六個小時(午飯也是在會議室里吃的)。大家等了半個小時,評分出來,第一名9.2分,省分思協副主席,一個一臉肅穆的近五十歲的男人;第二名9.1分,省宣傳部宣傳處處長,一個三十多歲身體瘦削、滿臉橫肉的男人;第三名8.9分,王新。
頒獎的時候,王新領到證書和獎杯。獎杯是水晶做的,整體晶瑩剔透,一雙手掌托著一個核桃仁似的大腦,手腕處是赭色方形底座。
王新從省里回來,準備把《清明上河圖》雕刻完畢。
《清明上河圖》做得時斷時續,但也快完工了。此時,他正在讓最后的一幅稅款爭執圖凸顯出來。在雕琢人物面部細微的地方,他用放大鏡對上去,月牙形的小刻刀在放大鏡下一點點修鑿。他聽說,已經有人用激光刀雕刻,一天就能讓《清明上河圖》在一塊木板上浮現。可依托科技的產品,終究做出的人物和樓房都是一個樣子,缺少了原圖上的差異性,也缺少了應有的活潑靈動,人與作品之間,隔著一個科技,終究把人的靈魂過濾掉了,算不得作品,只能叫產品。
他回來后的第三天下午,玉萍出現在橋上,小平在院門外和鄰家小男孩撥弄一架玩具飛機。小平的目光越過小男孩的肩膀,看到走過橋肩上挎著棕色坤包的女人。女人披肩直發,上身一件帶褶領的白色長袖衫,下身是花點長裙,腳穿白色中跟皮鞋,整個人清亮鮮艷。雖然有點陌生,小平還是看出是媽媽。他沒有跑過去,目光定定地看著走近的玉萍,好像在努力辨認她是不是自己的媽媽。身邊的小男孩發現他的目光,轉身瞇著眼看過去,說:“你媽媽回來了。”
玉萍走到小平身邊,摟著他的肩頭,眼里閃動著淚花。“媽媽抱抱。”她蹲下身把小平抱起來,“我兒子又增加體重了。”小平張著兩只手隨她抱著,像個木偶。幾秒鐘后,小平好像熟悉了玉萍的氣息、服飾和面容,雙手慢慢收攏來搭在她肩上,抽泣起來。玉萍把小平放下,拉著他走進院門。
王新站在一個案臺前低頭雕琢,聽到院門口進來的腳步聲,抬頭看到玉萍,定睛看了兩秒,垂下頭繼續自己的工作。他承認,有一抹欣悅在心頭升起,如煙,如光,悠悠輕揚。她的臉瘦了,有憔悴的樣子,他知道那不是思念的折騰,也不是困窘生活的逼迫,而是另一種生活邪惡的恩賜;她因為疲憊想回來換換家里的空氣,不久,那條裙子會像翅膀一樣把她托走。
玉萍走進來,看看案臺上的木板,木板上雕出人頭攢動的街景、河里密集的船只、矗立的酒樓,那些人物、馬匹如活的一般,男人的手藝提高了許多。小平發現,爸爸一身灰黑的服裝,連腳上也是黑色運動鞋,鞋上、褲腿上落了好多薄薄的木屑,頭發上也粘著幾片。爸爸在媽媽一身鮮亮面前顯得灰暗,極不協調,但他覺得爸爸的灰暗里蘊藏著溫和與親切,而媽媽卻是陌生的漂亮。
“聽說,你在省上獲獎了?”她的臉上掛著一縷笑意,仿佛是青煙,一片薄薄的微風就能把它吹得無影無蹤。
他“嗯”了一聲,沒有停止手里的活。
“獎金是多少?”
“五千。”
“省上的大獎才有那么一點?”玉萍臉上的笑意轉瞬消散。現實就像塊冰涼的鐵,熱乎乎的想象跌在上面,身心都被驚了一跳。還是沒變,他想。
“我還以為能有一輛六七萬的小車錢。”她語帶不滿。
如果她沒問他獎金,而是問他這些天來做了哪些木雕,也許心情會好一些,現在連她進院門時給他帶來的些微喜悅也沒有了。愛情保鮮,一句話都說不到一起怎么保呢,那些關心和熱情做起來也勉強得很,它們只是一些再澆水也不能生長的塑料花。
他覺得應該跟她說說,即使她不接受,說了也許比不說要好一些,不管她在外面做些什么,也算自己委曲求全。吃晚飯的時候,他看她一眼,平靜地說:“你以后能不出去嗎?”
“這要看你咋對我。”
“要我咋對你?”
“態度好一點,遷就我一點。”玉萍顯出寡味的笑。后半句王新聽來有些可怕。
“你這樣下去,會后悔的。”他覺得沒有必要再去說服她,便提高了聲調。
“我做的事不會后悔,后悔的是你,你會后悔對我的態度。”玉萍的音調也提高了八度。
“你回來干什么,咋不跟對你火熱的那些專門獵艷的人過?我看你能濫情到什么時候,十年,二十年,人老珠黃?你做春秋大夢吧。”他覺得一股氣堵在胸口,不發泄出來難受。小平握著筷子呆呆地看著他們。
“我高興,你管不著。”玉萍把筷子砸到桌上,提起沙發上的坤包往外走。
小平起身走到門口,扶著門框,嗚嗚哭起來。玉萍不管兒子的哭聲,頭也不回地走出院門。黃昏已經來臨,一個旋風在院子里卷起,在地面上旋轉,把一個白色塑料袋舉高,袋子飛旋到半空,越過院墻不見了。王新抱起小平說:“兒子不哭,有爸爸在呢。”小平在他懷里哭了好一會兒。
玉萍需要換空氣,他也需要,只是換的方式不一樣。傅曉成也需要外界的空氣,可周圍適于他的空氣在一點點飄散:
我在學校里沒有朋友,原來有一個,是我的一個室友,喜歡踢足球,我也常跟他到足球場上踢球。有一天,我跟他在籃球場邊聊天,他的手機響了。他喊了一聲“媽”后,臉色馬上變得難看,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個勁說我不要,不曉得他媽媽要給他什么。好像他媽沒聽他的,他急了,吼起來,我不讓你來你偏不聽,回去,反正我是不會去拿的,你愿在門口等你就等。他手指用力戳在手機屏幕上掛斷電話,我好像覺得那一指頭是戳在他媽媽的額頭上。第二天一個同學說,一個頭裹花頭巾的農村婦女,右腳帶著殘疾,踮腳走路,兩只肩膀像波浪里的小船上下簸,手里提著半袋面粉一樣的東西。她跟門衛說要進去看兒子,也想看看學校,門衛不讓她進去,她就在校門口打電話,說了幾句就轉身走了,邊走邊抹眼淚。
從那以后,我沒有跟他來往。一個連母親都厭棄的人,你還能期望他什么呢。
每一個人身上都附帶著一種空氣,當他(她)的空氣讓你感到不適的時候,就該離開,否則會被沾染,或者是難受的煎熬。
手機響起來,他放下小平,在電視旁拾起手機,余桂安打來的。
“王老師,我以為你的手機關機了。這兩天還好嗎?”
“還好。”
“前幾天省上的這次比賽,你實際應該是第一名,這兩天有人悄悄議論,頭兩名預先知道考題,我相信這件事以后會有調查的。”
“哦,是這樣。”
“你沒事吧。”
“沒事。”他不可能有事,妖魔鬼怪他見的也不少。
傅琴考上村官,周末回來,常到王新的工作室里看看做好的木雕。近一年來,她好像對木雕發生了興趣。一天,她看著已經上漆的《清明上河圖》對王新說:“王老師,你做的木雕精致漂亮。”
他說:“你喜歡什么我給你做一個。”
她說:“不用,我看看就行。”
傅琴正看著《清明上河圖》上的稅款爭執場景,她的電話響了,她對著電話說:“我在我叔叔家……我不去了……你咋不會聽,我不去,就這樣。”她掛了電話。王新問是誰,傅琴說:“處了一個月的男朋友,他叫我跟他去和縣上的幾個領導吃飯,我不想去。”
過了四五分鐘,一輛摩托車的聲音從遠處傳到院門外,走進一個穿藍色棉布襯衫的青年男子。他中等個子,神色淡然,是常年混跡于交際圈的淡然。他站在王新面前,笑了,很淺,說:“王老師,傅琴跟我說起過你。”說著手伸過來,淺淺地捏了一下王新的三根手指便放開了。他看看《清明上河圖》,說不錯,隨即轉身對正看圖樣的傅琴說:“走,跟我去,你不去不好。”最后這句話才落實在他到來的目的上。“有什么不好的,我不去。”青年男子不好堅持,沒再說什么,走了。
“我知道,我一去,那些領導,喝了點酒,嘴巴就亂說,我受不了;說不準,他還會逼我跟他們喝酒。”她說。
王新沒接她的話,低頭為一只仙鶴上蠟。“你倆處得咋樣?”
“這人愛嘮叨,其他沒看出什么。”傅琴放下手中的圖樣,頓了幾秒鐘,“我爸說,這小伙子可以的,既禮貌又開朗。”
“哦。”王新笑了笑。
周末傍晚,王新去看傅曉成父母。他走進院門,聽到傅貴文粗啞的聲音,像在爭吵。傅琴走出門口,低頭用紙巾抹眼淚,抬頭看到王新,眼睫毛是潮濕的。“咋了?”他問。傅琴沒說話,眼睛呆望著地上。王新進到屋里,傅貴文和妻子坐在沙發上,見到王新,傅貴文的妻子起身倒茶。傅貴文說:“她不想跟鎮上的小鄭談了,那小鄭將來是會上去的人,再說,人品也不壞,長相也可以,我就搞不懂她咋想的。”
“我自己的事不要你們管。”傅琴扭頭向屋里說。
“不管你,怕你錯失了好條件。”傅貴文說。
“傅老師,他們的生活自己選擇吧,萬一我們給他們做主,以后有了什么事,就會怪到我們身上,你說是不是?”王新緩緩地說。
“你說的也是個道理。”傅貴文說。王新說了一會兒,終于說服傅貴文不再干涉傅琴跟小鄭的事。
王新走出傅貴文家的時候,天早黑了,三百米外小城的燈光繁茂璀璨,仿佛是小城嘹亮高亢的情緒。傅琴送他到門外的公路上,說起她和小鄭的事情。她說小鄭這人是越來越搞不懂了,他有個哥哥在股票上賺了錢,小鄭叫她也買點股票,她說股票不是每個人都能賺到錢的,她不想買,他就說她太膽小。他要她穿漂亮一點,不要一年到頭就只會穿牛仔褲和灰藍色褲子。化妝品他也給她買一些,他說,做他女朋友要打扮好一點,好像不打扮漂亮一點就不配做他女朋友。更可氣的是,每天晚上干什么都得在電話上告訴他。
她接著說:“我想起我哥跟我說過的話,我還在讀高二的時候,他說,傅琴,不出意外的話,你能考個二本,以后可能會做行政工作,你男朋友也是政府里的人。我真是奇怪,他咋說得那樣準。”傅琴看向王新,目光里帶著詢問。王新并沒回答她,而是想:憑著她父親和她的性情,傅曉成有這個預測能力,他能預測妹妹的將來,自己的未來自然也料到了。
“你爸爸不會再強求你了,只要想清楚了,凡事自己拿主意,回去吧。”
王新獨自來到橋上,在傅曉成站過的地方望著遠去的河水,河邊柳樹上的彩燈閃閃爍爍,河面映出淡淡的色彩。他想到傅曉成和自己并肩站在橋上,還有過往的那些蒼茫歲月,不覺流下眼淚。這些年來,他覺得自己越來越愛動情了,久久看著面前的一棵樹,眼里會濕潤,看到一個歡跳的小孩,一株迎風搖擺的小草也會。自己就是它們,像棵樹一樣被任意砍伐,像根草一樣隨意踩踏,傅曉成也感受到了:
今天下午,縣分思協主席安排了一個飯局,讓我去。我以為是為我實習結束而慶賀,我到了飯店才知道不是,是接待省分思協副主席。我太看重自己了。
省分思協副主席到的時候,跟我們幾個一一握手。副主席五十歲上下,寬肩闊臉,頭發粗短,微薄的笑撒在寬展的臉上,更顯稀薄。除了副主席,坐著的都是縣分思協曾經的同事。縣分思協主席把大家一一介紹給副主席,每介紹一個他都微微點頭。介紹我的時候,說,這是來我們這兒實習的傅曉成,昨天實習期滿,曾獲得縣分思比賽冠軍。副主席“哦”了一聲,問我學校里讀的是什么專業。我說,哲學。兩個字還沒落地,他轉臉問主席全州有多少會員。主席的話剛說完,他把話題又轉到別的地方。
雖然擺了一桌雞鴨魚肉,可是沒一樣菜有香味,寡淡得像吃樹皮。沒人跟我說一句話,我也不想跟誰說,我像個傻子一樣坐在那里。我幾次想離開桌子,可又覺得不禮貌。
一個多小時后,副主席喝了最后一口酒說,就這樣吧,走了。大家也都站起來。副主席跟我們一一握手,最后握到我,他的手指捏著我的四個指尖搖了一下,馬上離開了。
我還有朋友,王新老師。心里有什么想說的話,跟他說,他都溫和地理解我。他會跟我說他的木雕、他的妻子玉萍。想到這里,我就覺得生活不是太壞。
王新在屋檐下喝茶,余桂安打來電話,她說:“上一次的省級分思比賽,雖然整個省分思協背地議論泄露考題,但沒人出來指出,最主要是缺少證據,誰也不想惹那麻煩官司,都沉默了。兩年一屆的全國性分思比賽要開始了,省分思協決定讓你參賽,時間是下個月的月底。從這一點能看出,他們是知道你的實力的,也想讓我們省在國家級的比賽上獲得榮譽。邀請函在我這里。這件事,你怎么想?”
“給別人去吧,謝謝你們的賞識。”王新幾乎沒有思索,張口就回絕了,仿佛是面對一道簡單的算題。她有些意外,這可是很多人做夢都想去的事兒:“對你的一生來說也是一件輝煌的事啊,你好好想想。”她突然發現自己前面的話可能對他造成了根本性的影響。她追問:“是因為我說了泄露考題的事?”
“不是。”
“為什么?”
“那樣的輝煌我不需要,我現在的生活還能過得去,也不需要什么獎金。”他說。玉萍一意孤行,無可挽回,他已經累了,不想再做努力,只想平平靜靜地生活下去。
余桂安說了許多,王新還是很堅決。她最后說:“先這樣吧,過些天再說。”
第二天,縣分思協也知道省里讓王新去N市參加比賽,打電話來向他表示祝賀。他沒說不愿去的事,只是一個勁兒說謝謝。
第三天下午,傅琴給王新送來一包棠梨花,說我跟我媽剛到上山摘的。王新說了聲謝謝,接過來。傅琴說:“我拿去燙一下,這個你沒技術,你上次弄的那個棠梨花苦得很。”她又從他手里拿過去,進了廚房。
王新剛進木雕室,一個矮胖的男人走進院子,面無表情地問:“你就是王新?”
“是。”
“聽說你的分思不同凡響,我跟你比比看。”男人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操著一口夾生的普通話,臉上顯出挑戰者的桀驁。傅琴聽到陌生人說話,走到廚房門口,看看來人,又進去了。
王新面露微笑:“都是別人瞎吹,信不得,比賽就算了。”
“你認為我不夠資格?我在我們縣是第一名,在州上是第三名,前兩名是作弊得來的,我雖然只是第三名,但憑的是真本事,我上邊沒人,他們不讓我到省上比賽。”
“既然這樣那我們比比看,如果你確實厲害,我可以寫個推薦信,你拿著推薦信到你們省分思協,管不管用我不知道,我只能做到這一點。”
“好,爽快,就這樣定了。”男人說。
“怎么比?”
“寫故事,時間一個小時。”男人從懷里掏出一沓箋紙,接著說,“為了公平,你出三個題,我出三個題,你出的題我寫,我出的題你寫,一小時的時間;寫完,你交叉念出你寫的三個內容,我把你念的三個內容同時寫出來。同樣的方法,我交叉念出我寫的內容,我念完,你同時把三個內容寫出來,每人四十五分鐘,看誰寫得與原稿相近。”
“好,就這樣。”王新說。他喊出傅琴,告訴她情況。傅琴看看這個決一死戰的矮胖男人,很是不解。她意識到,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踢館吧。
三人把客廳茶幾上的雜物收起,又從書房抬來一張方桌,接到茶幾的一端,離門口僅一米遠。在茶幾和方桌上鋪幾張報紙,王新把小平上學早起的鬧鐘拿來,調好時間,滿一小時鈴聲響停筆,三人都關閉手機,傅琴作監督員。矮胖男人各發三張箋紙,剩下的擺在茶幾與方桌的連接處。兩人斜對面,矮胖男人坐在沙發上占據茶幾,王新坐個矮凳,在方桌旁。傅琴給他們各倒一杯茶,坐在沙發上,鬧鐘擺在她面前的茶幾上。
矮胖男人出的題是便捷、榮譽、幸福。王新讓傅琴替他出題,日常一點,不要太生僻。她出的是房子、樹、碗。傅琴看看鬧鐘上的時間,離預定的開始時間還有半分鐘,兩個男人端坐著,眼微閉,思索著那些考題。傅琴看一眼鬧鐘,輕聲說一聲開始,兩人拾筆在箋紙上寫。
屋里靜靜的,只聽到秒針嚓嚓的走動聲。
兩個男人像考場里的學生,深陷在思索之中,平靜而幽深。每人面前準備的三張紙被抽來抽去,沙沙聲和嘩啦聲混雜在一起。矮胖男人時而停下思索,時而接著寫,他落筆重,不時發出輕微沉悶的咚咚聲,仿佛是他快速的心跳。王新的筆一直沒有停,他換紙和寫字不疾不徐,偶爾喝一口茶水,仿佛在河邊散步。
院子里有腳步聲,小平背著書包來到門口,看到客廳里兩個男人低頭寫字,站住了,客廳里籠罩著與往日不同的肅穆和異樣節奏,這讓小平臉上浮起驚奇。傅琴把右手食指豎在嘴唇前,向他招招手,小平輕輕走過去,在傅琴身邊像脫衣服一樣卸下書包,坐下來看爸爸和陌生男人,傅琴摟著他的肩。
一小時后,鬧鐘的響聲把整個屋子從幽邃中拔出來,回到它日常的松弛狀態。兩人放下筆,抬起頭,王新神態自若;矮胖男人瞥眼看王新面前寫滿字的三張紙,再看看自己寫不滿的兩頁紙,目光直了一下,隨即軟下來,身體僵住了,仿佛被自己寫下的文字凍住一樣,一時暖不過來。
矮胖男人先念自己寫下的內容,交叉著念,用的是普通話,這普通話像摻了沙子,有些硌耳。他念完,王新另扯下三張紙,唰啦唰啦交替著寫三個故事。三十八分鐘后,王新“嚓”地扯下一張紙,在上面畫起來。傅琴不解,怎么在關鍵時候還畫起畫來。四十五分鐘到了,王新把寫好的故事壓在手肘下,念自己寫下的故事,矮胖男人凝神細聽,然后低頭交叉著寫。
矮胖男人的額頭冒出汗珠,左眉毛上壓著一大顆,像一顆張揚的疣子,他抬起手臂很粗獷地用袖子在額上、眼睛上抹了一下。小平轉頭看傅琴,像要跟她說話,她側臉向小平,又在嘴唇上豎一下食指。
兩人整理寫好的紙張,站起身交給對方,一頁頁翻看對方紙面復述的作品。男人掏出包里的紙巾擦擦額頭和肥嘟嘟的臉頰,眼睛沒有離開紙面,看完,他的臉沉下來,很陰郁了。一場對決,讓他換了妝容。
“您的作品我留著,可以嗎?”男人把自己復述的作品塞進內衣包里,抬頭看向王新。
“可以,若不嫌棄,這個你也可以留著。”王新把那幅畫遞給男人。男人看后,臉上沒有表情,說:“很好,我留著。”男人剛要把畫放在王新的作品上,傅琴問:“我能看看那幅畫嗎?”男人說:“當然可以。”傅琴接過畫來,小平也把腦袋湊過去。畫的正上方是一尊笑容可掬的彌勒佛,下面是兩個人剛才埋頭書寫的場景,五官、身姿很像,茶幾和方桌以及上面的物件都不缺。傅琴向王新淺淺一笑,小平的臉也舒展開。傅琴把畫遞給男人。
男人把作品和畫對折兩次,放進胸口的內衣包,向王新伸出手,王新握著他的手搖了搖。
“再見。”男人說。“留下吃頓便飯。”王新說。男人擺擺手,走到院子里,目光四處游蕩,最后停在王新木雕室沿墻而立的《清明上河圖》上。他走過去,王新也跟過去。他看了《清明上河圖》幾秒,點點頭說:“好,是個精品。”轉身又說了一遍再見。
飯后,傅琴回家,他說送送她,她說不需要送。他說到路邊乘坐出租車,她說走走好,散步也是,一個月來,長一點的路沒走過了。她的話傅曉成似乎也說過:
我到街上充值手機話費。現在很多人都在手機上解決了,我本來也可以這樣做,但我想看看沿途的風景。從家到街上有公交車,我不想坐。小時候我常暈車,現在偶爾也會。我覺得走路是一件很自在的事,另外,我沒有急著要辦的事。
街道兩邊停滿了各種顏色的小車,有四五輛還把廣場的入口堵住了,只能從車縫之間側身走過。我每次從這個入口經過,都是這樣,好像這些車兩三年來就擺在這里,從沒離開過。周末車更多,整個小城除了樓房就是車,無數的人們被這兩樣堅硬的東西包裹著,無處逃離,人的面孔也泛著清冷的光,越看越具有鐵皮和磚頭的質地。
我穿過商業街來往的車輛,在自助充值機上繳了費。在以前,要等上一會兒才能排到,現在,充值機旁空蕩蕩的,沒有人了。一塊手機代替了所有的腳,腳被困在原地,猶如籠中之鳥。
我有點口渴,進一個小超市買一瓶水。門口的收銀臺里,一個青年男子半躺在高高的皮椅上,雙手握著手機,快速地在上面按動,好像在玩游戲。青年女子把目光從手機里的電視劇上拔出,給我拿了一瓶水。她身后五六歲的女孩在電腦上玩著吃小魚的游戲,小嘴凸起,目光僵直。女子把水遞給我后,目光再次被手機俘獲。
從小超市出來,五六個背著紅布箱的外賣小哥騎著摩托從街上駛過,最后一個瘦小稚嫩,從外貌看,只有十五六歲的樣子。他們奔忙著,似乎去喂食。
將來,我也逃不掉它們的包圍,注定了的。我已經聞到死尸般的氣息,這氣息讓我難以呼吸。
玉萍的母親很少給王新打電話,現在她打來了,說,玉萍的電話停機了,她到底是咋回事。王新跟她說玉萍已離開家幾天。玉萍母親說:“哎呀呀,這玉萍咋會這樣呢。”王新掛了岳母的電話給玉萍打過去,真的停機了。她離家后一直沒打過王新的電話,小平沒提起讓王新打電話給媽媽,王新也不想打。他對岳母說晚上再打打看,不要著急。晚上王新再打玉萍手機,還是停機。她不是愛換手機號的人。
第二天,他報了警。警察讓他等消息。一粒沙子沉進大海,他只能等,等警察的那張網能否把她撈上來。
“媽媽會不要我們嗎?”小平仰臉問爸爸。
“應該不會。”
小平嘟了一下嘴,走開了。王新看著遠處的夕陽,眼睛澀澀的,喉頭像被什么梗著。
他有預感,她很難回來了。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和細枝末節,在他面前顯露出無數的尖刺,讓他無處著手。傅曉成不需要與誰爭吵來完成他的自絕,他時時面對爭吵,他無法忍受心靈深處的爭吵之聲,他受夠了。“我受夠了嗎?”王新自問,但他馬上做出了回答,“沒有。”爭吵背后的那些東西就真的一成不變嗎,他不相信。
他走出院門,想隨便走走,城里不想再去。他猶豫了一會兒,向那個廢棄的水泥廠走去。冬日的風有點冷,呼呼地吹在路邊的蒿草上。王新來到門口,站在他和傅曉成站過的地方。一百米遠的那幢五層樓下,就是傅曉成落下的地方。看著一如往日的灰暗,他想到那天傅曉成說的話:“王老師,你既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朋友。”那是傅曉成最后的日記:
今天是星期六,整個上午和中午都在家里。午覺起來就看書,看了一會兒也覺膩煩。縣分思協的實習三天前已經結束。我可能會去報考高校教師。如果我能考上,生活是什么樣子,我已經看到。有時,我真想去做個農民,每天處于奔波的辛勞中,讓腦袋從思考中解放出來。但,這也只是想想而已。我知道,他們也是痛苦的,只是比我更懷著希望。在高校,我可以想很多生活里的復雜事,但我能改變么,不能。玉萍一直在逃避著復雜,她想要過簡單而豐富多彩的生活,可她快樂嗎?—也許是快樂的,可她和王老師的爭吵?
我像失去養料的植物,日益變得干癟,了無生趣。長期沉浸于這樣的生活,我感到倦怠,什么也不想做,而且越來越怕做一些事情。現在,我有些怕交往,怕任何出現的困難,稍微動一下就困難重重。我想過安靜無事的生活,可這生活又讓我沉浸于死灰一般的抑郁中。我被捆縛著,想動彈,卻動彈不了。我已經清晰看到它的面目。三年,五年,我無法接受這漫長的捆縛。真的,未來對我已沒有吸引力。
王老師是我的朋友,我曾跟他度過許多快樂的時光,然而今天,王老師問我分散思維的提高方法時,他的表情、眼神里搖擺著虛榮。我知道王老師的虛榮來自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控制了他。我并不拒斥一些虛榮,每個人都應該有,它能激勵人朝前走。但它往往又能剝奪一些本然的東西,讓人走樣。王老師以前也是拒斥著,現在,他也許會變成自己曾經厭煩的樣子。
從此,我在這個世界上,將沒有一個朋友。一想到這里,在這無趣而令人疲憊的生活里,我的內心墜入了可怕的境地。
我又懷念那個廢棄的水泥廠了。那里真安靜。
“我那句話擊毀了他最后的一道堤壩,是它謀害了傅曉成,我成了劊子手。他的父親和母親已經知道這一點,也明白了兒子的內心,只是不想把話說破,給我負擔。我被玉萍左右了,如果我明白,我會向他解釋的,我永遠是他的朋友,然而,解釋了又能說服他嗎,我不確定。”看著那幢暗淡的五層樓和隨風搖擺的蒿草,王新的淚下來了。
王新的手機響了,他趕忙擦去淚水,掏出手機,是余桂安打來的。“王老師在哪兒?我到你家門口了。”
王新往回走,不一會兒,遠遠看到橋面上一個女人面對著他站著,手里提著一個包,穿著草綠色風衣、淺白色長褲,衣角像一對鳥翅在風里撲騰。
“難得見你清閑。”余桂安微笑著說。
兩人回到家中,她問他妻子哪兒去了。他平靜地說:“游世界去了,沒了消息。”并把報警的事也跟她說了。余桂安感嘆幾句,從包里取出一個本子似的小冊子,打開擺在他面前的桌上,是省分思協的參賽函。余桂安想讓他參加N市的分思比賽。
“你想好了嗎?”她問。
“我想好了。”
“不改變了?”
“不改變。我已經見過許多熱鬧,它對我,沒有多大意義。我在這件事中得到快樂就夠了,現在這樣,沒有什么來干擾,可以安安靜靜做著它,我很享受這樣的狀態。再說,在全國,分散思維比我做得好的還有很多,不缺我一個。”
他把參賽函推到茶幾的角上。余桂安低下頭,右手大拇指撐在嘴角旁,四指微微彎曲,遮掩著嘴。她有種想哭的感覺。她沒見過這樣的男人,以后大概也不會再見到。余桂安緩緩抬起頭,嘆一口氣。遠處有嗚嗚的聲音,好像是機器的轉動聲,又不太像,很模糊,像說不清的感受。
“你像傅曉成。”她說。
“我沒他那么絕望。”王新垂著頭,粗壯的食指在桌面上輕輕地劃。他微微直起腰說:“他什么都舍得丟,我還有些留戀;他感受到的,我也感受到了,很多東西都在變化中,他等不及了,我比他有耐心,也比他堅韌。”
陽光暗下去,房屋的影子撲到院子中間。兩人在廚房淘米洗菜,偶爾交談幾句,小平回來,給屋子帶來熱鬧。
吃飯的時候,王新和余桂安都喝了酒,兩人已經微醺,說話稠起來。
“既然你不想去,我說說我丈夫也無妨。”余桂安說起她丈夫的事。
嘉林縣分思比賽結束后,余桂安回到省城,告訴丈夫這次嘉林縣的比賽情況,特別提到王新的成績。丈夫睜大眼睛,有些不大相信,在一個小小的縣里,竟然有人能有這樣的成績。余桂安說:“他有那樣的環境,每天的木雕工作都是在訓練。他還是傅曉成的朋友。”
丈夫準備參加省上比賽,對她說:“你盡量幫我從王新那里弄到傅曉成的技巧,另外,宣傳部李副部長那里也不能放。”
李副部長是全省分思維比賽的主管領導,哪些作家的作品被選為比賽內容,他預先知道。如果取得一個好成績,丈夫有望從現在的副主席助理再躍升一步。主席那里,是可以爭取到比賽名額的,關鍵是李副部長那里,他覺得女人更容易打開一些。
她不是對酒桌應付自如的女人,自己只是開朗一點,愛說笑一點,但都把控在自己能承受的范圍內,她做事不是毫無原則的。然而,為了他的職務升遷,做了一些妥協,她曾與一些領導喝酒,當眾讓丈夫在身后壓氣球,說了許多言不由衷的話。
剛結婚的那幾年,丈夫還是科協里的一個職員,每天的路線就是單位、家和菜市場,隨著職務升遷,他變了,來往的都是帶著“長”的,自己也許跟著丈夫在慢慢變化,變得跟原來不一樣了。
她覺得能來到省上的分思協,已經夠了,她只想做好這份工作,協同他們把極富才華的人選出來。可丈夫并不理解她,他說:“我現在四十二歲了,還能走多遠呢,趁現在還算年輕一點,最后再走一步,你幫幫我。”
“許多比你有才華的人還在底層過苦日子呢。”她說。
“人,條件使然,志向不同不能相比。”
最后她說:“我成了你的公關小姐了。”
他笑著說:“委屈你了。”
他握著她的手搖了搖,像個無賴的孩子。她沉著臉說:“我還沒見過你這樣把媳婦往別的男人身邊推的人。”
“這樣說就難聽了,我不是那種人。”他柔和地說。她知道,他心里已經承認了自己的話。
她常常想到王新,木雕生意不好,分思上表現得很突出,但他并不急求于獲獎,只是把它看作生活的一項樂趣,那平靜泰然的心性,讓她心生敬意。想想那些曾當眾讓丈夫在身后壓氣球,與領導喝酒,一種恥辱感浮升上來。當男人讓她去赴李副部長飯局的時候,她拒絕了。他再請求,她說:“我不是你利用的工具,有本事自己去做,沒本事就算了。”
男人吼起來:“當一回工具又咋樣了,會掉一塊肉啊。”
“我不會為了晉升,像你一樣出賣自己的靈魂。”出賣靈魂,這話罵得斬草除根,夠狠絕。丈夫眼睛和臉都綠了。
“哪個出賣了,嗯?”男人上前兩步,一拳打在她的臉頰上。
有些時候,余桂安想給王新打個電話,問問他現在做什么,他兒子每天晚自習幾點回來,好像跟他說說話,那些煩悶的事就會忘掉一些。
“你不是想得到提高分散思維的方法么,我說給你。”
“不用了。”余桂安向他笑一下。
天色黑盡,王新把余桂安送到酒店門口。
他回來的路上,走在路燈下,街面上是川流不息的車輛。坐在車里的人并沒有露出幸福的笑臉,行人也是。也許,傅曉成已經看到這些灰暗的面孔。傅曉成想象到了嘉林縣,全省,全世界的每一根纖維。但他只想象,沒有落到實地。空中的飛機看上去只是一坨堅硬的鐵,落到地上,走進去,里面有柔軟的座椅、空姐柔和的話語。傅曉成沒看到這些。他知道自己的局限,于是失望了。失望了就要放棄,追根到底,他不是勇士。也許,王新把傅曉成想錯了。“我想錯了嗎?”他問自己。
他應該結婚,結了婚,他就不再只是一個人。不只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會考慮很多;除了家人,還有廣大的別人,他們與自己血肉相連。一個人,終究還是一棵幼苗,過于單瘦,哪經得住海里濺起的幾朵浪花,更何況巨浪。可婚姻,王新自己的婚姻,傅曉成已經看得很清楚。他真的看清楚了嗎?沒有,里面也有歡聲笑語,只是自己沒有擺弄好,就像一間屋子,還沒有細細安排過,王新相信自己能把所有的雜亂安放整齊,走進去舒適溫馨。
王新已經體會到傅曉成的那種怕。這種怕比傅曉成來得遲,是因為自己在生活里摸爬滾打,痛苦掙扎,沒時間把生活拿來細細過濾。
他突然想看那些慘烈的戰爭電影,從戰爭電影,他想到那塊《清明上河圖》木雕。木雕上的人物和場景在他心里浮動起來,有人打鐵,有人叫賣,有人乞討,人聲喧鬧,楊柳依依,流水悠悠。他一身短衣粗布,走過虹橋,穿行在鶉衣百結的農人之間,走過稅款爭執的兩人身旁,然后繼續往前走。如一個詩人,又像一個哲人,心懷愁緒,他既是他們,又不是他們。他們和自己是連在一起的,連成一個廣闊的世界,這個世界里有人看著他。
他緩緩回過神來,那團在心里糾纏很久的迷霧散開了,清晰了,顯出棱角分明的內核。他快步走回家中,打開工作坊的門,拉開燈,抓起靠墻案桌上的《清明上河圖》,在燈光下細細看一遍。他決定明天就做一個金色的框,把它掛在客廳的墻上。
全國分思比賽,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嗎?不是。他明天一早告訴余桂安,他改主意了,他要去N市。
他躺在床上,近午夜十二點還是難以入睡,他期待天趕快亮,馬上告訴余桂安自己的決定。
王新起床時已是八點,洗完臉,電話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
“你是王新嗎?”一個男人的聲音。
“是。”他張眼等待著,嘴也微微打開,像一條渴水的魚。
“我是嘉林縣公安局民警李成泉。你到我們辦公室來一下。”王新知道,玉萍有消息了,警察沒有直接告訴他,而是要他到公安局去說,事情有些不一樣。但不管什么結果,他想過了,自己都能接得住。
王新在辦公室見到李成泉。李警官說:“你媳婦找到了,在廣州市越秀區太陽廣場對面的福盛醫院,到那兒后,去醫院辦公室問問,他們就會告訴你,地址你記一下。”
他把地址記在一張紙上,謝過李警官。
王新打電話給傅琴,告訴她,小平媽媽在廣州,他得過去,讓她把小平帶給她母親看幾天。傅琴電話里的聲音有些興奮,“好了,終于有消息了。”當王新告訴她玉萍在醫院,聲音沉下來,“該不會咋樣吧?”
距離全國分思比賽只有五天,可玉萍!她是自己的妻子,小平的母親,他得去找她。他打電話給余桂安,告訴她,他想去N市,可玉萍在廣州,他得先去廣州。余桂安趕到院子里,詳問玉萍的情況后,臉色變了,比王新還陰沉。
他和余桂安同路上省城。
傅琴扶著小平的肩,站在橋上,目送兩人過橋。他們混在行人中,漸漸遠去。
責任編輯:趙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