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6年12月27日,中午,一場不同尋常的入黨宣誓儀式在北京友誼醫院舉行。
鶴發童顏的一位老奶奶——李桓英,在鮮紅的黨旗下,和醫院里十幾位穿白大褂的年輕醫護人員一起舉起手來向黨宣誓——為了這莊嚴的時刻,她特意選了一條大紅圍巾,打頭站在第一排、第一個,分外顯眼。
李桓英,是誰?
耄耋之齡為何還要加入中國共產黨?
說老實話,對這位世界著名的麻風病防治專家,在中國更擔當了幾十年麻風病終結者的拓荒者,老奶奶的名字不一定人人都叫得上來,她那一個“桓”字,電腦打字,一般都陌生得聯想不起來。
這個平凡的人,1921年出生于北京,那一年,中國誕生了一個偉大的政黨——中國共產黨。作為共產黨的同齡人,李桓英入黨的時候,真實年齡已滿95歲。
所有的媒體,所有的記者,當然也包括我都不能不問:“您為什么這個年齡,作出了這樣的選擇?”
李桓英的回答表面上平靜:“入黨還分先后嗎?”,但認真起來,她會說:“入黨也和科研一樣,都是為了追求真理。我為國家服務了快60年,現在,覺得自己可能合格了——”
入黨像“科研”?95歲才認為自己“可能合格了”?
李桓英不說大話,只講事實:“這些年,我取得的成績,都與黨的關心和支持分不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如果去世后,身上不能披上一面黨旗,會落下遺憾……”
2019年7月,因為不慎,她在家中摔倒了,住進了醫院,一邊治傷,一邊還查出心臟有一個室壁瘤,位置十分兇險,所以醫生不許她激動,不許她長時間地接受記者的采訪,沒辦法,原訂好跟她面對面的采訪只能改為微信,還是只能給她老人家拜拜年。
李教授在視頻里看著非常精神,很愿意跟我說,在她的助手袁聯潮老師的同意下慢慢跟她說起來“理由”,我總覺得除了“科研”“合格”,她應該還有其他“入黨”的想法和具體的機緣,果然我一“提醒”,教授就說:“2016年9月,我搞出了一件大事——國際第十九屆‘麻風病大會決定在北京召開,我獲得了‘中國麻風病防治終身成就獎。那時我就想,這是什么?是蓋棺定論了吧?我作為一個中國共產黨員應該是合格了吧?因此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人生走到這一步,李桓英覺得“自己可以定型了”,用她的話說“不會再走錯路”了。她心底那個“沉甸甸”的愿望,就是入黨,可以兌現,因為身為科學家,她做什么事都要等到見了“成果”才能宣告成功——自己一直都在用黨員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此前,李桓英一直擔心自己是不是還沒有“到時候”。
內心強大的人,輕易不會盲從。李桓英也是這樣。
共產黨究竟在什么地方吸引了她,讓她幾乎用了一生的時間來考量?仰視這個黨,同時也自我審視?我堅持刨根問底。
“那好吧,”李教授說:“我今年整整100歲了,我親眼見證了中國——這么大的一個國家,需要一個黨來凝聚人心,把十幾億的老百姓都團結在一起,這樣才能干大事,我自己也才有可能出成就。比如麻風病的治療就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國家對全體病人都免費,哪個國家、那個政黨能做到這一點?如果我當初沒有回國,而是選擇了在美國、在世衛組織,或在哪個國家、哪個地方,都不可能取得今天這樣的成績——這不是一個人的‘個人能力問題,是有沒有人給你這樣大的‘一個舞臺……”
哦,李桓英對黨的感恩積攢了一生。
她認為那是她事業有成的基礎。
而當我反復研究了李桓英的《百歲老人口述史》,也反復閱讀了由北京市李桓英醫學基金會專為“李桓英百歲壽辰”而征集的幾十篇文章,我理解她的“入黨理由”,除了上面講的這幾點,至少還有:作為一個科學家,她不信天、不信命,只信事在人為,這和共產黨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的政黨“立場相同”。同時,共產黨的宗旨是“為人民服務”,李桓英的志向也是希望自己的這一生,都只為“人民的需要”而工作——國家與她,她與國家,休戚與共,同體相連。
2011年,李桓英應邀參加了北京大學及中國人權研究會等單位聯合舉辦的“消除對麻風病患者及康復者歧視和偏見”的《全球倡議書》,她感覺這是“中國人”向世界發出的偉大的呼喚,因此倍感驕傲與自豪!
“我這一生總結不出什么(輝煌)來,我就是能心跳一天,就為需要我的人做一天的事。我的心是正的,雖然我不會寫書法,但我要用我的心——寫出一個大大的正心。”
“正心”?
這是集大成的兩個字,也是用一輩子的行動塑成的一座豐碑。
李桓英到什么時候都忘不了:1958年她輾轉從歐洲回到祖國,周總理,對,就是我們敬愛的周恩來總理——一個國家的總理,該有多忙啊?但即使是這樣,總理還是抽出了時間來接見她,然后根據她的特長,把她安排到了中國醫學科學院“中央皮膚性病研究所”。從那以后,她就下決定,無論如何都不能辜負了總理、辜負了黨和國家對她的信任——她要為新中國做事,為人民大眾一路做事。
一個人,一百年,究竟應該怎樣度過自己的青春?找出一條正確的路?
這是一道選擇題,一次性、一次過,無法悔棋。
李桓英選擇了為黨、為國、為人民,付出一切,無怨無悔,矢志不渝……
1958年,對于已經37歲了的李桓英來說,這一年,怎么都站到了人生躲不開的一個十字路口:是繼續留在美國讀書?繼續簽約世衛組織?還是回國?回到祖國,融入新中國那一片絢麗的晴空下正熱火朝天地進行著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
7年的世衛組織工作,“李,你的年薪已經從6000漲到了9000美元,收入不僅令人羨慕,而且學術上也應該是滿足了的吧?”世衛組織人力資源的主管拿著合同要跟李桓英續約,但李桓英很有禮貌地說:“是的,我是沒有什么不滿。但,我必須跟你實話實說,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
What ? Why?
什么?為什么?
從小,李桓英在大人的眼中就是一個“愛學習”的好姑娘。5歲,她已經跟著在北京懷幼小學教書的母親開始上小學,隨后的12年,她先后換了9所學校,不僅跟著父母,在中國的北京、上海、杭州、南京、香港等地生活和學習,還隨著留德的父親在柏林有過一段經歷,因此會說德語、見多識廣,“主意”也越來越“正”。
1946年,已經大學畢業了的李桓英在母親的堅持下,從香港考上了位于巴爾的摩的美國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對,就是這所大學,在2020年新冠病毒肆虐的時候,每天都發布全球和美國的疫情數字),在學校的公共衛生研究院“細菌系”做了一名“特別研究生”,主攻流行病學。
因為是中國人,一定要為中國的學生爭氣,這是年輕的李桓英內心的種子,慢慢地,她的品學兼優引起了美國教授的關注。一開始,一位叫特納的“性病專家”聘請李桓英做了自己的助理研究員,接著又推薦她成為剛剛成立不久的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WHO)的首任官員和性病專家,先后被派往印尼、緬甸等國工作。
“在緬甸,我與我的祖國僅隔著一條河。每當夕陽西下,我回到住處都會情不自禁地遙望北方,想念北京,想念我曾經在那里生活過的——那個家。”
此番情景出現的次數多了,李桓英就明白“自己的內心,想回國的念頭,是越來越濃了”。這種感覺后來被她總結為“在海外漂的時間越長,思鄉之情便越難以抑制”。
終于,世衛組織的一個7年任期屆滿,合同要續簽了,李桓英婉拒。
此時她還不知道新中國建立之初,用史學家們后來總結出來的四個“突出”:“工業技術非常低下 ”“各方面物資異常緊缺”“農業生產十分落后”“ 人民生活痛苦不堪”,可以說共產黨接的是一個“爛攤子”。同時,帝國主義和國民黨反動派也拼命地封鎖和擾亂,國內尚存的敵對勢力更是盼著共產黨出師告“敗”,有些民主人士最初也擔心“共產黨馬上得天下,能否馬上治天下”——年輕的共產黨缺乏經驗,會不會治理好一個新中國?
但是“嘿啦啦啦啦、嘿黑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啊,地上開紅花啊……”人們群眾對共產黨的擁戴和支持,相信在共產黨的帶領下,5萬萬民眾一定會翻身做主人,建設好一個嶄新的社會主義國家。
1950年代的早期,政府先進行了大規模的城市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和農村土地集體化以及社會的改革;跟著,1953年,中國又進行了社會主義工業化建設和對農業、手工業與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即三大改造);時間到了1956年,中國共產黨帶領全體中國人民基本已經建立起了社會主義的制度,進入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
積貧積弱的舊中國,多少有志青年報國無望,出走海外。
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朝陽,讓這些人看到了新國家的曙光。
于是很多人紛紛離開美加、歐洲,不遠千里回到祖國,用自己的青春熱血澆灌出有一天一定能看得見的“國力軍力強盛、人民生活富裕”的廣袤大地!
物理學家朱光亞曾寫下《給留美同學的一封公開信》,得到了那個時期準備回國的52名留學生的大力支持;數學家華羅庚在1950年2月也在歸國途中發聲:“為了抉擇真理,我們應當回去;為了國家民族,我們應當回去;為了為人民服務,我們也應當回去;就是為了個人的出路,也應當早日回去,建立我們工作的基礎,為我們偉大祖國的建設和發展而奮斗!”
隨后:地質學家李四光秘密回到祖國;空氣動力學家錢學森沖破險阻回到了祖國;核物理學家鄧稼先謝絕了恩師的挽留;生物學家童第周回絕了重金的續聘;材料科學家嚴東生克服重重阻撓回家;同期回國的還有:鄒承魯、梁思禮、吳文俊、汪聞韶、梁曉天、師昌緒、汪德昭、鄭哲敏、曹錫華,等等等等……
李桓英的回國是受到了同代人愛國情懷的影響,也是她自己一種“近乎本能”的沖動。
“回國的路,其實很不平坦。當時的美國和中國還沒有建交,我手上的護照,還是聯合國的護照……遙遠的祖國并不知道我們要回來,也無法主動地幫到我。”
最后,李桓英是想盡了一切辦法,先取得了回國的簽證,“然后一個人繞道羅馬、雅典、列寧格勒,最后來到中國駐英國的領事館,尋找到了回國的機會。”
1958年這一年的冬天,她終于如愿以償,回到了自己的國,自己的家——北京。
此時她再看北京的北海、景山、天安門、正陽門——發現自己好像就是一晃,時光匆匆,竟然已經離去了整整12年。
李桓英的“桓”字,和寰宇的huan同音,本義為表柱,是古代立于驛站、官署等建筑物旁作標志的木柱,后稱華表,尤其在今天,“華表”已經成了中華民族的某種象征,比如樹立在北京天安門前后那4根高聳的石柱,渾身盤繞著升騰入天的“云龍”,就經常出現在新聞、電影、電視劇的鏡頭里。只不過“華表”在過去還有實際的“用途”,除了作“路標”,還作“望柱”,就是提醒皇帝要時常外出體察民情,又不要忘記按期歸朝治國理政。后來到了明清,“華表”又被叫作“謗木”,是平民百姓想向國家表達自己的“心聲”或“想法”了的時候就可以把文字寫好貼在“桓”上——信息閉塞的舊時代,這已經是人們能想出來的一個不錯的辦法。
說起李桓英為什么那么想家、想北京?今天,已經100歲了的這位“老教授”還操著一口地道的“京腔兒”對我說:誰會忘得了“自己的根兒”呢?
我又問:“那您為什么在海外學習、生活了十幾年,使用的英文名字卻還是李桓英的漢語拼音——Li Husn Ying?”
李教授有點急:“我是中國人啊,我只有一個名字,而且這個名字,還是我祖父給我起的!”
“祖父給起的?”
祖父給孫子、孫女起個“名兒”,這本是很常見、很普通,為什么李桓英像“證據”一樣地跟我交代,而且說這話時,她顯得很自豪、很“民族”,也很理直氣壯?
李桓英的祖父,于當時的國家當推有功之臣。
他名“李慶芳”,字“楓圃”,三晉名流,是民國時期中國著名的政治家。
根據北京市西城區后來整理的《百歲老人口述歷史》,李桓英告訴后人:“我祖父出生在1878年,因為自幼聰明,喜愛讀書,記憶力超強,1902年就和閻錫山等人被國家‘官費派往了日本,入學東京“慶應大學”,在法律系就讀,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代留學生。”
1909年,李慶芳學成回國,參加了當時的清政府考試,中了舉人。
1913年,在山西上黨,他被選為眾議員赴京。
中華民國成立后,李慶芳擔任過國會參議院的秘書廳長,主辦了《民憲日報》《憲法新聞》,竭力主張立憲,在政界和文壇都很有影響。
后來因山西督軍閻錫山的重視,他被任命為總司令部司法處的處長、交通處長,同時還兼任了山西省的“駐京代表”。
在北平生活和安家的期間,李慶芳創辦了很多以“懷幼”為名的慈善機構,包括學校、女校、工廠、印刷、園藝等等,現在北京很知名的“寬街小學”,前身就是由李慶芳等人最早創建的。
1937年11月,貪心不足蛇吞象的日本侵略軍占領了太原,華北的大部分城市失守,李慶芳因為在北平長期做國會議員,還擔任過閻錫山的很多要職,自覺“目標過大”,深恐被日本人脅迫去做漢奸,便喬裝打扮回到了山西襄垣老家避難。
此后,國破山河在,抗日的主旋律中總夾雜著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的怪音,把槍口對準了不該對的地方。“于家避難的我祖父后來發現:共產黨及八路軍,他們一直都在無條件地抗日,因此看到了新希望,從此在思想上傾向共產黨的抗日救亡主張。”
1939年2月5日,日本人不知道怎么就聽說了襄垣縣的“陽澤河村”有一些八路軍在活動,旋即派出500多人,殺氣騰騰地包圍了這個村子。李慶芳此時也恰巧在村里,當時跟著38名八路軍、民兵一起被日本人抓走。面對敵人的恐嚇和明晃晃的刺刀,李慶芳用日語怒斥了日軍,并亮明了身份,說自己與日軍駐上黨的司令官關今“還是在慶英大學的同學!”日本小兵聽到這里,以為有了意外的“重大發現”,立馬把“李先生”請到了日軍位于夏店鎮的指揮部,設宴誘降。
“爺爺當然不會背叛自己的國家,但是他要想辦法救八路軍、救那些民兵。”
第二天,關今真的與李慶芳見了面并答應“釋放所有的人”,但跟著就威逼利誘,要他擔任山西省地方的維持會長,李慶芳不從,“到最后也沒有點頭,日本人無奈,只能軟禁了爺爺,把他整整關了40天。”
李桓英的生命,延續著祖父大義、耿直的愛國基因,她說“愛國”并沒有什么可特別值得自我標榜的,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直到2021年我給她春節拜年,說完了“入黨的理由”,又問:“那國家究竟在您的心中有多重的分量,您為什么當年一定要執意回國?”老奶奶用因為骨質退化已經開始變形了的手指反復敲擊著自己的面孔:“我是中國人,黃皮膚!”然后又揪著自己的頭:“我的頭發也是黑的,我的國家只有一個,那就是中國——你說這分量……”
回想當年她在美國讀書,特納教授為什么肯下聘李桓英為自己的助理研究員,然后又力薦她成為世界衛生組織的首任專家?當時特納看中的就是李桓英“這位中國女生”,除了必修課會認認真真地對待,各門成績也都很優秀,同時還時不時地會去聽很多不拿學分的輔修課,目的就是為了博采眾長,擴大自己的知識眼界。
特納覺得自己發現了一顆“好苗子”,而李桓英也抓住了這個機會(當時在美留學的華人還并不多),跟著在教授的指導下整天跟小兔子、小老鼠打交道——這種“實驗室的生涯”對她一個留學生,真是非常難得。
幾年的踏踏實實,李桓英沒有辜負教授對她的期望,她專心利用青梅螺旋體感染了的實驗兔,開始研究4種青霉素的療效,幾乎每天不分晝夜地在實驗室里觀察、記錄,比較4種青霉素(G、F、K、X)的制動作用,最后證明了青霉素G有迅速殺菌的功能,為人類有效治療“梅毒”和控制其傳播帶來了重大的發現與貢獻。
果敢、博學,也是“書香門第”的家傳遺風。
李桓英說她一生能夠趕上好家庭、好國家,能夠做自己畢生喜愛的醫學研究,就已經很幸福、很幸運了,“真的,我是幸運的——我是個幸運兒。”
后來為什么會和“麻風病”結緣?
后來又怎么就成了中國終結麻風病的拓荒牛?同時也為世界提供了中國人做的“中國方案”?
李教授那天對我說:“這就是后話了,國家的需要,患者的疾苦,時代的使命,正好讓我遇見了……”
我還想再多聊,但又擔心李教授的身體,老奶奶倒笑呵呵地安慰上了我:“沒事兒,咱還有時間,回頭我再好好地跟你說,好好地跟你說……”
哈哈哈——

2007年2月11日麻風節望都慰問
“麻風”是一種病?是一種什么病?
簡單說它是一種慢性傳染病,短期沒危險,長期也死不了人,只是“麻風”這個名字聽起來讓人恐懼,它把“病”的“可怕”放大到了極致。
當然“麻風病”的表現也的確嚇人。這種病是因為“麻風桿菌”的入侵,使患者一旦感染就會從皮膚到骨骼逐漸潰爛,慢慢地變得鼻塌目陷,面目猙獰,四肢也會出現殘缺,往往表現為禿手禿腳,軀干變形。
英文用“leper”來形容麻風病患者,這個詞有一個意思就是“被大家憎惡、躲避、厭棄的人”。這樣,麻風病人“恐怖的外表”常常給人帶來“心理恐懼”,尤其在迷信不蒙的時代或地區,人們視“麻風病人”為“鬼”,是“魔鬼附體”,是造孽得到的報應,他們自己不死,卻會禍害接觸到他們的所有人。
作為一種古老的疾病,麻風病與人類相伴了至少有3000年,它與梅毒、結核并列成為世界“三大慢性傳染病”。早在歐洲,人們由“怕”生“恨”,人們用船把“麻風病患者”大批地運到海上,投入茫茫大海,使其溺死,或火燒、活埋。人道一點的,就把他們趕到遠離人煙的荒山深谷,令其自生自滅。有些地方或責令“麻風病人”如果出門走動,必須在腳上身上綁上鈴鐺,或者打板出聲,以示他人——趕快躲避。
在中國,自古以來人們對“麻風病”的恐懼也伴隨了排斥與歧視,相傳1935年,廣東軍閥陳濟堂在白云山下一次槍殺的“麻風病人”就有300多人;1936年,高要縣縣長馬炳乾在趙鎮一次活埋的“麻風病人”也有20多;西北的軍閥馬步芳1940年曾強令青海各縣將“麻風病人”一律槍斃,焚尸消毒,慘無人道。
東方、西方,視“麻”如虎,談“麻”色變。因此,“麻風病”不僅僅是一種轉染病,更因為其可怕的“后果”衍生出許多的“社會問題”,被賦予了種種污名,可憐的病患往往在忍受肉體上痛苦的同時,還要忍受更大的精神上的折磨。
由于人類幾千年與“麻風病”的斗爭,一直都是以失敗告終,因此“隔離”是大家的共識,哪怕到了新中國成立,“麻風村”也依然被保留,成為麻風病治療和管理的特殊組織機構。
1950年,中國的麻風病人大約還有50萬,涉病的地區從廣東、海南、福建到云南、貴州、西藏。1958到1959年,僅僅一年,麻風病的發病率就高達5.01/10萬,而且在60年代,人類對這種病根本還“無藥可治”。
李桓英回國后,先被國務院外國專家局分配到了1954年創建的中國醫學科學院皮膚病醫院(開始叫“中央皮膚性病研究所”),從事與皮膚病有關的科研攻關。當時從國外回來的她,盡管看到研究所的實驗條件“簡陋到要命”,比如連最基礎的“紫外線消毒設備”都沒有,但是國家信任她,很快將1960年“五一節”要獻禮的一項艱巨任務——“梅毒螺旋體制動試驗”交給了她,讓她感到很受鼓舞,天性愿意接受挑戰的她,更不會被任何條件上的困難所嚇倒。
“我那時就因陋就簡,土法上馬——用石炭酸的噴霧水來消毒,同時還自制了二氧化碳孵箱,很多用于實驗的小白兔和豚鼠,當然也都要自己來養。”
很快,“獻禮工程”如期完成,李桓英受到邀請,參加了全國的“五一大游行”。此后她又相繼完成了麻風抗原、從麻風菌中提取出特異性的酚糖酯,為了試驗其有效性,她干脆擼起衣袖,在自己的雙臂上進行驗證。這是羊入虎口,一旦感染,她從此也就是一個“麻風病”的患者,會受到怎樣的對待,她比誰都清楚,但是她依然……以致后來在她的胳膊上,還永久性地留下了“光田氏反應陽性試驗結果”的明顯疤痕。
“只要能為國家做事,做什么我都愿意,何況我所從事的科研還與我的專業、興趣相關,已經是很好了。”
1965年,李桓英被派到北京雕漆廠和河北贊皇縣割漆現場對工人們容易患上的“接觸性皮炎”進行調研。之后又到丹東,研究為什么冬季運煤的工人在洗過了熱水澡之后,很容易發生物理性的刺激性皮炎。
1970年8月,根據中央戰備1號令的精神,衛生部軍管會指令“皮研所”全體人員下放到江蘇泰州。為何選擇到泰州?因為當時的三泰地區(泰州、泰興、泰縣),還是中國“麻風病”的高流行區,時間又正好處于“文革”,作為從國外回來、深受“資產階級思想熏陶”的李桓英,也需要“好好地改造”,被下放而來,也是“正好”。
但是被“下放”并不等于剝奪了“工作”的權利,李桓英被分配在蘇北地區的蘇陳公社,她在這里一天也沒有荒度,相反積極參加了“巡回醫療”,從一只灰黃霉菌株身上受到啟發,便開始利用當地的農副產品做霉菌的培養基,又利用舊式的培養箱,成功地研制出了一種藥——“灰黃霉素”,為蘇陳公社160多名患了頭癬病的兒童,摘掉了頭上厚厚的“盔甲”,解除了他們的痛苦,這項成果后來也被推選參加了1972年在北京舉辦的“全國科學技術成就展覽”。
是金子總會發光,但“光”發出來要有用,這才是金子的價值。
這是李桓英的人生哲學,也是她無論被放在什么崗位,都不會放棄自己對科研的執著所擁有的內心動力。
到我2020年要為李桓英“寫傳”,她所在的北京友誼醫院“熱研所”提出要首先看看我的提綱,這要求合理,雙方事先有所準備,采訪起來就更順利。于是我一口氣列了26個題目,其中一個就是1970年,你怎么走進了江蘇的一個“麻風村”?這一“進”村,受到了什么刺激?對您日后幾十年開展麻風病的防治和研究,起到了什么影響?
話到這兒,“故事”和“緣分”就要來了。
“下放”中有一段時間,她是被指派到了長江北岸的一所醫院——濱江醫院,就在這里工作的時候,她來到了一座江邊風景優美的小村子,這個村就是一個“麻風村”。進到村來,有一個小女孩兒,拉著一位中年婦女的手,小心翼翼地蹭到李桓英的跟前,說:“醫生阿姨,你快幫我媽媽看看吧,她身上爛、臭,也不能為我做飯,我很餓……”李桓英輕輕地拍了拍中年婦女的胳膊,說“好”,讓她抬起頭來,“我給你看看”,但這女人猶猶豫豫地抬起了頭,李大夫心里“啊”的一聲給嚇了一跳。這是她第一次面對面地看到“麻風病患者”,跟傳說中的一樣,這位病人一只眼睛已經失明,另一只根本閉不上;一只腳,潰爛著,留著膿,身體還歪著,走路也必須得讓女兒給領著……
害怕是一種生理的反應,但李桓英內心更多的是對患者的同情。
作為醫生,當她被世界衛生組織派往印尼、緬甸等東南亞國家服務的那些年,尤其在印度尼西亞,一種叫“雅司”的傳染病,人的樣貌也大致如此,渾身潰爛,肢體變形,面目可怕。因此從理論和實踐上來說,李桓英對“麻風病”是了解的,只不過突然在自己國家的“麻風村”,突然這么近距離地看見了這樣的一個“鬼”,她依然深深地逃不掉兩個字:震撼。
因此后來很多記者都問李桓英為什么會選擇去防治和研究麻風病?她總是說,“不是我選擇了麻風病,而是麻風病選擇了我。”
望著小女孩身邊媽媽的痛苦,李桓英聯想到自己在國外工作的經歷,心里深深地明白:像雅司、頭癬,以及麻風這樣的傳染病,往往都跟貧困、落后緊密相連,這也正是她立志要回國,要為貧困中的國家,為在苦難中掙扎著的同胞提供服務的原因。
然而“文革”后期,她再次被借調回北京的科研機構,回到自己熟悉的試驗室,那是“皮研所”的老所長胡傳揆1972年到上海開會,順路來看望已經整體搬遷到了泰州的老同事,見到李桓英,立刻想到北醫皮膚科正在開展的熒光抗體的工作,非常需要專業人才,而李桓英1962年就已經開始了熒光抗體在梅毒血清診斷中的應用研究,因此邀請她回北京是“難得的”。
突然降臨的機會,讓李桓英非常高興。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強烈,或許是她從小就在北京生活,“根兒”就在北京,北京這座有著3000多年建城史、 850多年建都史的古老城市,對她有著極大的吸引力。然而此時她再回京,抱負還沒有施展,自己的身份和生活卻先陷入了窘態。
怎么?
離京前她一直住在皮研所的集體宿舍,回京后因為不是“正式調入”到哪一家單位,因此沒有戶口,也沒有地方住,這樣自然就成了“一沒單位,二沒身份,三沒住處”的“三無人員”。
回想當初她祖父把家安置在北京的時候,李家無論在東城,西城,甚至京郊很多地方都有自己的房產,李桓英從小最熟悉、也是度過了她最美好童年的兩條胡同,一條是東城區的“燈草胡同”;另一條就是位于西城區西直門的“馬相胡同”,后一個地方離著動物園近,當時叫“萬牲園”,小時候祖父就經常帶著她去那里看動物。
這一段故事很重要,本來2021年春節拜年前,李桓英是同意跟我“好好地談一談”的,但她住院,醫生緊跟著又發現“這兩天李老的心臟指標怎么突然有了些波動?”一問,知道是因為要接受采訪,100年來的很多往事,李教授內心波瀾起伏,兩天夜里都沒有睡好覺。“不行!她心臟里的那個室壁瘤,萬一激動,一旦破裂,即便是人在醫院,也很難搶救!”
我和她都得聽醫生的話。
就這樣,我倆的“面對面”就只能“往后先放一放”,而我著急要“聽故事”,教授就讓她的助理——袁聯潮老師先給我接著往下講。
“北京沒了地方,她住哪兒呢?”實在是想象不出,“一個那么重要的專業人員,回到北京,竟然……”
袁老師說:“李教授后來借住過中國衛生部和中國醫學科學院外籍顧問馬海德先生的家,也借住過‘皮研所老書記戴正啟的家,后來又在西山自己租民房,直到5年以后她正式調入了‘熱研所,才在北京前門東大街有了一套屬于自己的、面積很小很小的單元房。”
從“居無定所”到“再次安家”,李桓英還是沒有叫苦、沒有抱怨。
“因為李教授對生活的要求很低,她當年不顧父母反對一個人回國,就是只想到發揮自己的專長,也沒有想到過一旦回國、回到了北京,‘我住哪兒?——只要能工作,有實驗室,這對她就行。”
正式調入“熱研所”之前,李桓英可以說是一邊做著“新北漂”,一邊到處去“打零工”。除了在“北醫皮膚科”開展“熒光抗體”的試驗,還曾到北京阜外醫院皮膚科開展“紅斑狼瘡”的“熒光抗核抗體診斷實驗”,跟著又來到北京協和醫院進行學習,做了免疫學的新理論研究……
“工作著就沒有煩惱,也沒有工夫去煩惱。”這是李桓英對自己的安慰。
不過,對于事業,她“馬虎不得”,嗅覺也很靈敏。
那是到了1978年3月17日,她在報紙上突然看到“北京熱帶醫學研究所”在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友誼醫院剛剛落成,這個所是一個集熱帶病診治預防和研究為一體的科研單位,是我國成立最早北方唯一的熱帶醫學研究機構,也是中國最早被世衛組織任命的合作中心。李桓英心里的火苗躥得老高:“啊,這是我該去的地方!”
于是她又找到戴正啟書記,老書記深深地理解她,也為國家珍惜這樣一位特殊的人才,于是幫忙介紹,通過了審查和面試,李桓英正式被調入“熱研所”,從此才有機會大面積地接觸“麻風病”,一顆深埋于內心為國為民效力的種子,才找到了最合適的土壤。
我跟袁老師感嘆:“真是想不到,李桓英教授還曾有過這樣的一段難!”
“是啊,整整5年,身份、居所不確定。”
“即使是遇到了這樣的不順,李教授也沒有后悔過回國嗎?”我心里都有點替李桓英抱打不平了。
“她不是有實驗室嗎?她的工作可一直沒停。”李桓英還是那個“最低的要求”。
直到1981年,李桓英憑借自己的資歷和影響力,先是被授予了“印度麻風協會的終身會員”,也成了“國際麻風協會的會員”,同年更應邀參加了在緬甸首都仰光召開的“WHO麻風治療和免疫科學工作會議”。在這一次重要的會議上,李桓英獲得了一個天大的“利好”,那就是世衛組織已經擁有了對麻風病“聯合化療”的最新治療方案,下一步就要找國家進行實驗。她可不能錯過這個機會。于是回國立刻向國家有關部門透露并提議,希望中國趕快向世衛組織遞交申請,國家也完全采納了李桓英的意見——“機會”,有時你不知它會躲在什么地方,但是李桓英要讓自己的國家成為終結麻風病的世界第一梯隊,她該出手時就出手,正好利用自己在世衛組織工作過的熟悉和便利,向“麻風病”宣戰——這一次她要整裝出發了!
1940年,被日本人軟禁了40天的李慶芳因為憂憤,感染了傷寒,又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61歲就不幸逝世。4月27日,中共北方局機關報《新華日報》,專門刊載了李慶芳“被日軍俘虜四十日,拒不屈從”的事跡,盛贊其勁節可風。
那時候李桓英已經深受“五四運動”新思想和無數愛國志士為了祖國不惜“拋頭顱灑熱血”的影響,知道祖父的“勁節可風”是什么意思,她心底已經暗暗下定決心:要做像祖父那樣的人——爺爺了不起,將來我也要“了不起”!
為了參加祖父的追悼會,李桓英和父母、妹妹弟弟們都回到了山西老家,更多地聽到了爺爺的故事,也聽到了父親跟祖父一樣,盡管是做著民國的“大官”,但為人正直、磊落,不愿意與惡勢力同流合污,同時也不貪,兩袖清風,是個當官只想做事,“不懂得數錢”的那種人。
說起父親,這是李桓英成長的路上,又一個正面的榜樣。
早在1917年,李桓英的父親李法端,也從北京匯文預科學校畢業并被官派留學前往了德國,被分配到柏林工業大學的電機工程專業,學成后也像他的父親一樣回到祖國,先后任民國杭州電廠代總經理,政府交通部技士、材料司司長,國家行政院物質供應局的顧問,以及中央銀行“駐關島代表”、中國經濟建設協會副總干事、中國工程師學會材料試驗委員會的主任委員等要職。
父親和祖父兩代人都言傳身教,并沒覺得李桓英是一個女孩,就不支持她讀書獲取知識。李桓英的上面本有一個哥哥,7歲時因為“白喉”過早地夭折,從此,爺爺和爸爸就拿小桓英當“長子”來養,因此無論帶她到德國,還是后來在國內的很多城市,都要求李桓英好好地學習,長大了要報效國家。
李桓英跟她身邊的人不止一次地說過:她這一生之所以“幸運”,一是小時候有一個好家,從小就受到了很好的教育;二是長大了回國,更有戴正啟、胡傳揆、馬海德這些對她有知遇之恩的好人相助。因此個人遇到了一些暫時的困難、冷遇,她根本就“不會往心里去”。更何況若論吃苦,別忘了她是經歷過抗戰的人,和平年代再苦,能比得過戰時?躲炸彈、餓肚子,顛沛流離,生死難測……
1939年,她從香港考上了同濟大學的醫學院,當時的同濟已經因為日本人的入侵被迫從上海搬到了昆明,同學們都住在翠湖的八省會館,生活不僅苦,吃的是牛皮菜、蒿子筍葉子,生命的安全也隨時會遭遇日寇對昆明的轟炸而完全沒有保障。
“后來學校不得不再度搬到四川南部長江邊上的一個偏僻小鎮——李莊。在李莊,日子過得就更艱難了,七八個人擠在一間宿舍,沒有電,同學們晚上看書只有點起油燈。”
不過恰恰是李莊的生活,讓李桓英真正有機會接觸到了中國的底層社會,看到了國家被外敵欺辱、蹂躪,更深地懂得了祖父和父親裝到她心里去的那顆拳拳愛國之心的種子,究竟對她后來選擇人生和志向應該發揮怎樣的作用。
早年間有人問“您在美國學習了4年,又在世衛組織工作了7年,收入很好,已經習慣了西方的生活,為什么要回國?”
李桓英總會反問一句:為什么我會“不回國”?如果不是因為被世衛組織邀請,覺得在這個平臺上對她將來的事業還有益,李桓英說她一畢業,就會像祖父和父親那樣——“早回國了”。
北京“熱研所”的鐘惠瀾所長對李桓英的工作熱情非常肯定,尤其看到她有在世衛組織工作多年的經歷和學術研究基礎,聽說WHO要上馬治療麻風病了,便提議李桓英以訪問學者的身份,接受WHO的資助,先去出國考察。
面對千載難逢的良機,李桓英非常珍惜。9個月的時間,她跑了6個國家,訪問了9個麻風病治療中心。特別當世衛組織很快同意將中國作為“實驗新療法”的地區,李桓英根據中國的特點也率先拿出了“聯合化療”的“短程試驗”方案。
她拼命地爭取項目,不是為了個人的學術地位和名譽,是看中“聯合化療”對“麻風病患者”是一份救命的大禮,她一定要為自己的祖國和患者爭取到這個機會。
盡管當時的醫學界對“聯合化療”還并非沒有爭議,比如“動物實驗”當時還沒有完全證明此方法的可靠;同時,醫生們也不明白應該給病人施以怎樣的劑量和服藥期限;更不知道究竟要對患者治療多久、何時停藥、會不會復發……
但是李桓英身為傳染病專家,她明白“聯合化療”是由“利福平”“氨苯砜”“氯苯吩嗪”三種藥物組合而成的一個“新套方”,這個“方子”對患者是安全的,而且沒有不良的副作用,它就像“三顆手榴彈”被捆綁到了一起,對“治療麻風病”是人類智慧終于爆發出來的一道曙光——為了祖國,為了讓中國幾十萬患者盡快地擺脫“麻風病”,她一定要積極實驗,把這件事情“做成功”!
結束了9個月的學習和考察,她興奮地“殺”回祖國,急著跟領導匯報、拿出了具體方案。接下來為了選擇“實驗地區”,她又先后來到了云南的麻風病寨和山東濰坊的麻風病地區,對80位多菌型病人實施了24-27個月的精確治療——此時,李桓英的年齡已經多大?57歲。
在這個年齡,中國大多數婦女都在做什么?
頤養天年、含飴弄孫。
但是李桓英沒有,她把“80位病人”當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關愛對象,一路治療、一路呵護,直至療程結束。這些人沒有一個失敗,都被治好,完全康復,從此遠離了“麻風村”,又重新回歸了正常的社會。
為了醫學研究和治療傳染病,李桓英從不避諱自己的這一輩子沒有結婚、沒有后代,沒有普通人家常的“天倫之樂”,因此經常被人問到:“您不后悔嗎?為什么會選擇單身?特別是看到別的人家,逢年過節,熱熱鬧鬧,老了老了也有兒孫繞膝,三世、四世同堂,您不羨慕?”
李桓英總是笑笑說:我這人比較笨,做什么事就得全情地投入,如果又是老公,又是孩子,牽絆太多,我就做不成“治麻”“防麻”的這件事嘍。
如此“交換”意味著什么?“犧牲”?
李桓英卻不這樣認為,她覺得當事業和個人生活必須發生沖突的時候,她選擇了事業,而且樂樂呵呵,這沒什么不好:“人生有很多種幸福,我有我的收獲,那就是幸福。”
1979年開始,她把推廣世衛組織“聯合化療”的試點對象選定了云南省西雙版納的勐臘縣,從此就把生活、時間、情感都給了勐臘。
我在李桓英的辦公室看到了一張12寸大小的彩色照片,照片中有一位中年男子,懷里擁著一位小男孩,手卻看不見,估計是拍照時讓攝影師給故意遮擋了。袁老師告訴我:“照片中的男人叫刀建新,兩只手都殘疾了,爛到只剩下指根的一點點;那個男孩是他的兒子,初期感染了也讓李教授給治好了。這父子倆是麻風病村的先后村主任,這張照片也有著long long story——長長的故事。”
在勐臘,李桓英篩選出了勐臘鄉的回菁村、孟棒鎮的納所村、勐侖鎮的曼南醒村三個村寨作為“聯合化療”(英文縮寫MDT)的試點對象。這些“麻風村”山路崎嶇,偏僻封閉,難進難出。比如“曼南醒”村,這個村子過去叫“南顯村”,在中國的地圖上根本就找不到它的身影,李桓英1983年元旦剛過,坐了三天的火車,帶著從世衛組織爭取來的免費的新藥,正準備去村里,她眼前的路——得從勐臘縣先乘車走六七個小時的公路;然后從鎮到村還有七、八里牛馬踩出來的小道,路旁不時會出現十來米深的斷崖;好不容易看到村子了,要想進去,辦法也只有三種:滑鐵索、走獨木橋、乘獨木舟。

1983年2月13日春節于勐臘植物園,前排左三為李桓英
2017年北京西城區委宣傳部在李桓英作出“95歲高齡入黨”的驚人舉動后,組織三位作家編寫了《大愛初心》這本書,那里面有很多的照片,其中三幅狠狠地攫住了我的眼:
一張是“獨木舟”——那“舟”真的是一棵大樹被鑿空了軀干;
一張是“獨木橋”——那“橋”也是一根大樹被在河面上放平;
另外的一張——“滑鐵索”,照片上李桓英正綁著安全帶,雙手抓著鐵環,臉朝天,彎腿收膝,身體是倒懸在河面——“嘩”地一下“飛”進了村子……
她怎樣都忘不了第一次走進“曼南醒”的時候,那一次,村里的“人”,走著的、站著的、蹲著的、坐著的,都“各種形狀”,什么意思?就是臉上、軀干、四肢大多都“奇形怪狀”。人們的眼神暗淡無光,麻木中緊繃著委屈、自卑、怨恨、絕望,李桓英知道“連他們的心,其實也是殘疾的”。
曾經有記者請她回憶:“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女,撩開褲腿,腿上全是潰爛了的皮損;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脫下鞋子,腳指頭已經完全不見……”
“麻風病人”不會死,他們只是因為受了“麻風桿菌”的侵襲,身體會一點點喪失對外界的知覺,然后萎縮、潰爛、變形。但村民告訴她:“這病不死?活著可比死了還難受!”
新中國建立后的很多年,“麻風寨子”也不是沒人管,政府時不時地就會派出醫生來給大家送藥。但醫生們首先得把自己裝扮成“防化兵”,白大褂、白手套、鞋套、帽子、口罩,整個人臉上只能看見兩只眼睛。放藥的桌子隔著患者一米遠,醫生會用棍子把藥一份份推到病人的面前……盡管,麻風病的村民們也都知道醫生“這樣做”實在是“沒辦法”,但面對整個社會的躲避、歧視,同時也面對自己“吃了什么藥都好不了”了的現實,“麻風病患者”有一個算一個只有心灰意冷,也情愿躲避到“世外麻園”,不與正常人來往。
李桓英進村可與眾不同、更與“前”不同。
她進村后,頭臉、手上,首先什么“防護”都沒有,見了村主任,也就是刀建新,她自然地先來了一個大擁抱,然后跟大家一一握手,巡診,給病人打針、喂藥。不僅經常在村子里住,一有空了還會幫助失去了勞動力的病人料理生活,甚至有的人臥床不起,大便干燥,她竟然會親手為病人去摳大便——這下,整個村子可流淚了、哭喊了:“北京來的女魔雅(醫生),天吶,不怕麻風病!”
地方配合的工作人員,比如1982年成立的勐臘縣“皮防站”,工作人員不禁驚訝為什么李桓英就不怕被傳染?而且還要把“實驗室”搬進到“麻風村”,就地組織大家在村子里“做病理”“做涂片”——人們一開始,“真是不理解”!
李桓英教授就緩緩又堅定地說:“我這樣做就是要打破陳規,不隔離地在現場為患者檢查、治療,而且要把‘實驗室搬進麻風村,這是因為‘聯合化療每天我們都要給病人服藥、觀察、做記錄。同時還要研究這些患者在接受了‘新方案以后的各種反應,因此不要說‘實驗室得放到村里,我們的人也要做好長期在‘麻風病村寨工作的思想準備。”
其實,1949年以后,中國對麻風病的防治工作已經做了兩個大手筆的動作:
其一,就是對全國的“麻風患者”進行了大規模的調查與隔離。
其二,基于當時的條件和醫學水平,國家已經安排力量,在合適的地方,建立了一批“麻風村”,這才使得我們國家后來在短短的幾十年內,第一實現了“麻風患者”的大量減少;第二使一些“麻風村”逐漸荒廢;跟著才逐漸完成了“麻風”從很少有人問津,到大規模“隔離”,再到逐漸開始“消失”的全過程。
李桓英一年至少有2/3的時間是工作在麻風山寨。她這個說著一口北京話的女魔雅(醫生),不僅“什么都不怕”,而且和大家一起吃、一起喝,疲了累了也同意讓村民們經常給她“做做按摩”。
有時候她坐下,讓病人也坐下,就讓病人當著她的面“脫下鞋子”,干嗎?那鞋子泥里踩、水里蹚地多臟多臭?病人往往不從,尤其是一些大小伙子、老少爺們兒,哪里好意思?但李教授就“命令”他們“脫”!麻風病的患者因為神經受損,感覺不到傷痛,人的腳趾頭被老鼠咬了也不知道疼,因此他們下地干活,鞋里進了沙子或被釘子什么硬物把腳給劃破了也沒有知覺,這樣受了傷,傷口會繼續感染,也會增大傳染性。
整整27個月的治療、觀察、陪伴,李桓英開始是治麻風病的醫生、專家,然后是病人的朋友、老師,再后來就和鄉親們情同家人。
她不斷地告訴病人和家屬,麻風病是傳染病,但它的傳染力其實并不強,10個有9個是傳不上的。而且這種病,如果我們能夠早發現、早用藥,就不會潰爛,也不會落下任何的殘疾。
2019年,我的同事,《面對面》的主持人王寧采訪過李桓英,有這樣的一句提問:“很難被傳染,但那也還是有被傳染上的可能啊,您不怕?”
“不怕。”
李教授回答得很淡定,口氣里帶著一份科學家的權威。
過去人們總以為麻風會傳染,一見面、喘口氣就會被傳上,那是缺少醫學的常識。
“再說怕也沒有用啊!戰士上戰場都知道子彈的厲害,但打起仗來,你不是還得照樣往前沖?”
李桓英拿自己為例:“你們看我跟麻風打了40年的交道,什么時候走進麻風寨,我都是坐下來就喝,趕上了吃飯就吃,從來也不躲著病人,我也沒有事。如果,什么時候,我真的被傳染上了,那我還盼著呢!那樣,我就可以給你們看看——我是怎么把自己給治好的。”說完了還“哈哈哈!”
李教授盡量與患者打成一片,她的行為我相信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的“主觀故意”,醫生要消除病人的自卑,首先讓他們心情輕松起來,然后才能很好地配合你治療。
多少患者當聽說“麻風病”不是“不治之癥”,“麻風病能夠被治好”,漸漸發出的笑聲里裹著淚,淚水又慢慢地開始泡上了嶄新的希望。
折磨人類數千年的麻風病,世衛組織有了MDT的治療方案,中國有了像李桓英這樣的好醫生,這種“老病”在中國,是到了該“拔根兒”的時候了。
現在要說說“long long story”——那個長長的故事了。
曼南醒村的村主任刀建新,因為患上了麻風病,用他自己的話,是從“人”變成了“鬼”,在得到國家的治療后,他又從“鬼”變成了“人”,因此這一輩子,他怎么說“感謝李桓英”都不過分。
原本刀建新在傣族長輩的眼里還是個“有出息”的后生仔,畢業于昆明民族學院,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政治上進步的速度非常快,年輕輕地就已經成為勐臘縣的縣委副書記。但是1965年,人們發現他從縣委的機關大院忽然就消失了,一打聽,被查出了麻風病,這對他,不啻為一場晴天霹靂!
刀建新措手不及,得了這種病,如果能治好,“水牛角都能被扳直!”
他萬念俱灰又別無選擇,生怕傳染給人,因此不得不離開工作崗位,也不得不跟妻子離了婚,而且有件事兒,像一根大刺兒,一直深深地扎進他的心。
那是他離開崗位之前,這個年輕的共產黨員都沒有忘記要給黨組織最后交一次黨費。他伸出手、舉著錢,但沒有人敢接——倏地,刀建新醒悟了:“我已經成了鬼,成了災星魔鬼,誰還愿意跟我接近?!”
他急慌慌地跑出辦公室,離開縣城,逃進曼南醒村,從此自我封閉。
病治不好,也死不了,但生活還得繼續。
不久村民看到刀建新有文化、有能力,選他做了村主任。十多年來,刀主任也曾嘗試過上山采藥,熬煮、內服、外貼,為自己和鄉親們盡量地治病。但是都沒用。他只能看著自己的手指、腳趾一天天地爛,殘疾程度越來越重。患難中走到一起的妻子咪香,身上、手上也長出了很多的癤、紅斑,尤其臉上還有像螞蟻爬過的感覺,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也是得了“麻風”。
李桓英進村,要得到村主任的支持,寨子里沒手術室,她得找人先幫忙用帳篷搭起個“能做手術”的地方。開始的時候李桓英并沒有自己的助手,還單槍匹馬地入寨。后來她聽了村主任的故事,心也被狠狠地刺痛,決心要幫他,還要依靠他,一定要把他和所有的鄉親們的病都治好!
但常年的醫治無效,刀建新是絕望的,他不相信李桓英,不相信世衛組織,更沒什么興趣去試驗MDT。
為了解開刀建新的心結,李教授覺得得先和他“走近”。
一天中午,她不請自來地就推開了刀建新的家門,說“主任,我的駐地離你們村有十公里,今兒要回去再返來,時間都耽誤在路上了,我想在你家蹭頓飯。”
刀建新蒙了,麻風病人,人人躲避唯恐不及,這李教授,還來,蹭飯?
還沒想好怎么回答,李桓英已經端起了碗,坐下來自己吃,一邊吃還一邊說:“你家的苞谷飯真好吃,我在北京可很難吃到,所以我得多吃點。”吃完,又起身再去盛了一碗……
這還讓咱說什么呢?
刀建新以后像變了一個人,從排斥到協助,從一個人到后來組織全村的人都主動地配合“李摩雅”。就這樣李桓英用實際行動溫暖著“麻風病”患者的心,疏解著他們心頭已經擰成了疙瘩的自卑情緒。在她看來:身為醫生,就應該首先讓病人感到尊重和平等,那些自視清高的人,你高貴,到你的家里去高貴吧。她就堅信:“德不近佛者不可以為醫,才不近仙者不可以為醫。”醫者仁心,從來都不是說說而已——“聯合化療”的“不隔離短期治療”,已經在中國開始,就一定不能讓患者“空歡喜”!
1984年5月,李桓英在對曼南醒村全體村民進行復查的過程中,發現刀建新剛剛5歲的兒子巖糯屁股上也有了一小塊紅斑,盡管孩子自己也沒有任何的感覺,但是李教授知道這是一塊未定類的麻風,由于發現得早,馬上給孩子上了手段、進行治療,因此巖糯體內的“麻風桿菌”很快就被徹底地殺死,孩子成了“早發現、早治療”的一個鮮活的樣板。李桓英用這個實例告訴村民,也在教學當中傳授給跟著她干的很多的醫護人員。果然,十幾二十年后,小巖糯已經長大成人,他不僅健健康康地再也沒有復發,而且還向爸爸學習,努力工作,勤力為民,后來也當上了曼南醒村的新書記。
什么叫作苦盡甘來,春風化雨?
盡管一開始推行“聯合治療”的時候,李桓英遇到了很多難。這些“難”中不僅有在山寨要“吃苦”、孤軍奮戰、一眼看不到結局,而且這些“難”中,首先是不被人理解。
比如,她非常敬重的一些老專家、老領導,對她的“短程聯合療法”一開始并不信任,患者長期服藥都沒有解決的問題,你用“短程”,只有兩年,能成?試都不用去試!
說這樣話的老專家、老領導都是權威,而且多年以來一直在很多事上都支持自己、關照自己。
但,科學就是科學,很多時候“新的世界”恰恰是因為我們走錯的路,才偶然地被發現。何況李桓英本來就是“實驗室出身”,她最相信實驗和數據——堅持“短期”副作用少、見效快,而且也符合中國“多快好省”的國情需要——“那節省下來的藥,不是還可以治療更多的病人?”
性格率真的她,一方面努力說服老專家、老領導;另一方面也叮囑自己“咬定青山不放松”,一定要用事實說話,堅持、堅持,堅持到最后——讓“奇跡”出現。
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上蒼也不能不為李桓英的真誠、付出而感動——27個月的“短期聯合化療”堅持到最后,真的獲得了大豐收。老專家、老領導們也都笑了,很多同行更默默地為她豎起了大拇指:“干麻風”的科研,大家都知道太艱澀、太危險,很多人常年對“這個題目”都繞著走。可人家李桓英,卻敢沖到第一線,實干、苦干、悶頭干——真是要有點“殉道”的精神啊!
當然,除了領導、專家的質疑,“聯合化療”在一開始還有一“難”,這“難”就是村民見到服藥,在“服用了一段時間”以后,身體都漸漸地出現了一種“鬼氣”,這,人們就一下子恐慌、害怕、懷疑了。
什么情況?
原來“聯合藥物”是紫色的,患者服下去之后,藥物會在身體里慢慢進入細胞,然后再反應到體表,這就會讓人在面部和患處出現紫色。這本是很正常的藥物反應,但服用者不理解啊,就疑神疑鬼,有人趁李桓英不注意,還偷偷地把藥都扔進了水里。
李桓英這可就不答應了!
她一個個地去談話,說明這種藥的療效和反應。反復地告知大家“可以放心”。同時也口氣強硬,沒什么說的,“必須”遵醫囑,嚴格地用藥:“除非你們不想擺脫麻風的困擾了,那就好好地聽我指揮!”
“奇跡”終于出現,病人按療程服藥,最后一個個都出現了療效,“李摩雅”說得真對。
面對“療效”,面對康復者一個也沒有“出現反復”,李桓英的“短期”計劃被證明是取得了成功、取得了預期的效果!
很快,世衛組織收到了李桓英的報告,而且不斷派人來進行考察。
李桓英的臨床醫治,在“時間”“用量”“反應”“是否有復發”等等問題上都為“聯合化療”獲取了臨床參數,因此,世衛組織非常感激中國,也非常感激李桓英。
不過,面對事業上“首戰成功”,李桓英可絲毫都沒覺得“自己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就可以好好地停下來歇一歇,或過一過安逸的退休生活,或實現多年來她的父母、4個弟弟妹妹一直都在盼著她“能回美國和我們團聚”的夢想。她覺得勐臘的成功、包括濰坊的成功,都只是“局部的”,中國除了勐臘、濰坊,還有很多的地方、很多人,依然受著“麻風病”的侵擾,她趕快請求國家要把“戰果”擴大、推廣,她眼前還有“更大更大一片任務”!
事實上,國家隨后,是很快批準了李桓英的建議,這就有了之后的30多年,李桓英又跑遍了云、貴、川7個地區的59個縣,開始新一輪的醫治麻風病的“工程”,這項“工程”最終取得了“全部康復”,且復發率只有0.03%(世衛組織標準是1/100)的好成績。一方面在中國,基本阻斷了“麻風病”的傳染,為自己的國家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同時也為世界提供了來自中國的更有說服力的“治療方案”。
她哪里有時間坐下來——停停腳呢?
58歲起步的李桓英沒有覺得當年自己已經“并不年輕”,到68、78、88、98歲,她依然要求自己堅持工作,且精神飽滿。
“與麻風病結緣”的40年里,她的團隊、助手、領導、同事經常看到她背著一個小包,每天從自己的家里出來,或坐兩站公共汽車,或干脆就步行,來到她的辦公室,來到她永遠都不想離開的實驗室。
說到李桓英的辦公室,只有8平方米,很小,和她小小的住所一樣,但氣氛很溫馨,工作起來很方便。
2021年春節前的一天,我被李桓英的助手袁聯潮老師領著,先來到了位于北京友誼醫院內科研2樓的一層,推開一扇雙開門,里面是一處不大的套房,外間是試驗室,擺著很多實驗要用的設備和大大小小貼著“麻風室”字樣的塑料盒子,側身穿過這兩間實驗房,我就進入了一個過道,那里很緊湊地擺著6張桌子,6名科研人員正悄沒聲地盯著自己眼前的電腦專注地工作。再往里走,眼前有一道窄門,里面就是“那8平米”——李桓英教授如果在京,工作日她每天都會出現在這里。
袁老師指著面對面頂頭置放的兩張辦公桌介紹給我:“長江老師您看,這邊是我的,那邊是李教授的。”
我點點頭。腿邊就是一張很簡易長沙發。袁老師看到我想問,立刻說:“哦,還有這靠門的沙發,每天中午,李教授都會在這兒靠一靠,簡單地瞇上一小會兒。”
“哦,那吃飯呢?”我還有疑問。
袁老師:“一般都是由我從食堂里給她打飯,然后就在辦公室、在辦公桌上鋪一張舊報紙,坐下來吃,普通的盒飯,一餐吃不了肯定還打包,晚上回家熱熱,再吃。”
李桓英的一生,生活極其簡單,她自己會做飯,但通常最愛做的是雞蛋西紅柿面,這原因也是一頓吃不了,還可以再吃第二頓。
“早餐呢?那可就沒有食堂的供應了。”我提醒。
袁老師:“早餐就更簡單,常年在國外生活的習慣——她一個蘋果、一杯咖啡,這幾乎日日雷打不動。”
1958年……我坐在李桓英辦公桌后面的扶手椅上,看著擺在桌上的老照片,腦子再次回到了當年——
當年她的父母和他的4個妹妹弟弟,為了能跟“老大”湊在一起,全家都移民到了美國,但是家人剛到了不久,就發現有一天大女兒竟然“悄悄地溜了”。先是借口到英國學習,然后輾轉回到了中國。父母之所以形容她是“悄悄地溜了”,李桓英也承認:“那是因為我回國,真沒有跟父母商量,怕的是‘一商量了,就走不了了。”
1964年,李桓英的弟弟靠自己在美國加油站、餐館打工掙來的路費,讓父母到香港與姐姐見面。當時李桓英所在的“皮研所”,領導是冒著很大的風險才批準了李桓英“出境赴港”。她走后,有人議論:“看著吧,李桓英此去香港,見了父母,怕是就不會再回來了。”同時,父母那邊,此行還真是有“強烈的目的”要帶走女兒——他們隨著年齡的增長,需要女兒,同時也心疼女兒一個人只身在國內,沒有家庭,沒有丈夫,無依無靠,萬一有個病有個災兒……因此這一次在香港的會面,父母是“一定要說服”女兒跟他們“再回美國”的。
三天的見面,李桓英跟父母說了很多貼己的話,多次說到對不起父母“看你們年齡也慢慢地大了,我也不能在身邊盡孝”。但是也很堅定地告訴爸媽:“我需要祖國,祖國也需要我,我能用我的醫學專長為國家做事,能解救很多很多痛苦的病人,這是我無法不堅持下去要做的事……”
輪到在機場送別的時候,老父親望著漸漸走遠的女兒滿含熱淚,性格倔強的媽媽,不等女兒走到看不到,就自己先一轉身,噔噔噔生著氣地走了。
后來李桓英講起這段往事,說那一刻的畫面,她永遠都嵌進了心里。
對父母的虧欠,她永遠都不能原諒自己,但心頭所能安慰的就是——“或許自己對爸媽的不孝,能換來對國家的大孝?”因此只有工作能夠忘記,唯有工作能夠讓她暫時地不想爹媽!
投身“麻風病”這個自己知道終身都值得為之奮斗的事業,就像“回國”, 李桓英永遠都“從來也沒有后悔過。”
還是在最艱難的“試驗階段”,曙光已現,但工作非常艱苦,條件簡陋,資金匱乏,她就利用自己曾經在世衛組織工作過的關系、聲譽,馬不停蹄地向世衛組織匯報,利用一切機會向世衛組織申請,藥物啊,國際專家的技術支持啊,當中也包括“伸手”要資金、要設備、要車輛……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沒辦法,我的祖國經歷了“十年文革”、剛剛邁開了經濟建設的大步伐,我們還很窮,政府對于全體麻風病患者的治療又都是免費的,所以我們需要、需要……
云南和山東第一輪的實驗證明了“聯合療法”的100%有效,接下來,李桓英又拿出整整10年的時間,繼續試驗、繼續探索。1986年11月,中國衛生部在成都召開了“全國麻風聯合化療座談會”,宣布了全國要普遍推行“麻風聯合化療”的治療方案,這對李桓英的工作是一個學術上的極大肯定;
1994年,世衛組織開始向全球推廣中國的“短程聯合化療法”;
1998年,北京召開了第15屆國際麻風病大會,中國向世界宣布“我們已經成功消除了麻風病”。世衛組織官員諾丁博士在會上充滿感謝地講:“全世界的麻風病防治現場工作,中國做得最好,李桓英做得最好!”
榮譽漸次向她走來,但“名與利”根本不是李桓英長期從事麻風病防治工作的心里期許,想當年,在美國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公共衛生研究院讀完了碩士,她是兩年后才從學校拿回了畢業證書;回國后,她先后供職于“皮研所”“熱研所”,領導找她為“評級”,一個“正教授”的頭銜,她拖了整整20年才認真地去填寫了第一張表格。
“為了一個沒有麻風的世界”——李桓英覺得自己能夠成為“中國符號”,替中國人在世界麻風病治療領域站到最高的實驗臺,這已經是對她最好的回報。除此以外,她還在乎什么呢?
1990年云南西雙版納第一個潑水節,勐臘縣人民政府就在李桓英“把實驗室搬到山寨里去”的那個“曼南醒村”敲鑼打鼓地開了一個大會,宣布了一個“大好消息”,那就是:長達30年,一直戴在我們縣4個村寨頭上的“麻風寨”的帽子——從今天開始——徹底地被摘掉了!從此,云南西雙版納的地圖上,人們再也找不到“麻風寨”現實版的存在。
那一天李桓英也被邀請了回去,很多已經在外面生活和工作了的“老病友們”知道了“李教授也會回來”都紛紛趕回到“麻風寨”,人們抱住李桓英,緊緊地拉住李桓英的手,說“謝謝謝謝,謝謝李教授,謝謝李摩雅。沒有你,哪有我們今天的新生?”
李桓英則說:“我們相信科學,也相信自己吧!我們的黨和國家要終結麻風病,你們,當然也包括我,都趕上了好時代、好機會。”
其實早在新中國建立不久,針對當時中國人所患四分之一的疾病都是“皮膚病”,比如麻風、梅毒等等這樣的一個基本事實,周恩來總理就曾發話:“要建立一個與普通衛生系統區分開來的垂直系統”,就叫“皮防系統”吧。國家隨后即派出專門的人員“搞皮膚病的防治”,防治的奮斗目標中——“麻風病”是最大的一個工作重點。
李桓英作為醫學專家,當然很懂得對于傳染病,三個辦法:控制傳染源、切斷傳染途徑、保護易感人群,是必須的“三管齊下”,但是具體怎么做?她想到社會主義的中國有自己的體制優勢,可不可以利用過去的“皮防系統”進行“垂直管理”?跟著積極嘗試并創立了“麻風病垂直防治與基層防治網相結合”的工作模式。這個“垂直”的好辦法,1996年被國家認可,隨后便在全國展開了“消除麻風病”的攻堅運動。世衛組織后來也知道了,還把“中國的做法”推薦為“全球最佳治療行動”——李桓英和她所帶領的團隊,用有效實踐,把“垂直管理”的這張大網,織得更密,也更牢固了。
1972年,李桓英還在江蘇泰州的麻風病防治前線沒日沒夜地工作著,她收到了一封電報:母親去世。她悲痛難抑,深深地自責——自己的這一生,長大成人,性格的養成,都跟母親分不開,這不只表現在還沒到適學的年齡,母親就把她送進了學校,而且從小到大,反復叮囑:“作為女人,要受教育,要獨立,要有自己的胸襟!”
學醫是母親的主意,經過6年,李桓英好不容易從同濟大學畢業了,母親又不喘氣地建議她到美國去繼續讀碩士。母親盡管初中畢業,不算沒文化,但在舊社會的大宅門里忍氣吞聲,她偏偏悟出了上學的重要,她要讓自己的孩子比自己強大。
母親“走”后,很多年,包括2021年我要去醫院訪李桓英的時候,還聽教授說過:“我現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把父母接過來,趕快接過來,就在我的病房,讓我陪伴,我要為他們養老送終……”
1964年和父母的見面,是此生最后的一別。
后來出國便利了,經常去美國看看爸媽已不是什么難事,但每一次都是因為忙、她太忙……不知不覺,父母走了,她自己,也將近百歲。
1988年,領導考慮到李桓英的科研,身體,她不能夠再獨立支撐,遂派來了翁小滿醫生作為她的第一任助手。年底,翁小滿到首都機場去接從云南回來的李教授,人一出來,教授頭上纏著繃帶,一只胳膊吊在胸前,羽絨服裹在身上也只能半穿半披著——這是怎么了?
車禍,從李桓英把“實驗室”搬進了“麻風村”,云南對她來說就是常來常往,經常坐車翻山越嶺,白天晚上“翻車”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回。輕傷的就不去說它了,就說1987年之夏,正值雨季,李桓英從云南文山在返回昆明的途中,因為坡陡路滑,汽車不幸翻到了路邊的玉米地,造成了她右鎖骨骨折。跟著,1989年1月,她又只身參加完西昌聯合化療的工作資料年終會審,趕著回成都,途中,因為雪天,汽車行駛到大涼山籬笆山的時候,一下子又滑到了50米深的山底,再次造成她左手骨折,三根肋骨骨折,頭上還縫了7針……
受傷回來了的李桓英住進了友誼醫院,身邊沒有親人,翁小滿就想來陪護,但是李桓英說:“還行,我的腿又沒斷,生活還可以自理。你趕快回去做試驗,這次我帶回來的200多份血液標本,還都放在冰箱里……”
1989年,“非隔離短程聯合化療”的試點在云南全省推開,時年68歲的李桓英當選為全國政協委員。
2001年,李桓英因為主持《全國控制和基本消滅麻風病的策略、防治技術和措施研究》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這讓她心里感到非常興奮、非常欣慰——“一個科研人員,什么能比得上在事業上有所成就,來得更重要?這一點就像醫生救死扶傷,病人好了,又恢復健康了,那是對醫生——最大的獎勵。”
從事麻風病治療與研究的40年,用李桓英自己的話說,她得到了來自國家的太多的榮譽,先后獲得了“全國優秀科技工作者”“全國杰出專業技術人才獎”“何梁何利科學與技術進步獎”“感動中國十大新聞人物”候選人,后來又是“全國五一勞動獎”“北京三八紅旗手”“北京有突出貢獻專家”“全國優秀科技工作者”“全國麻風防治先進個人”“全國醫德楷模”“北京十大道德模范”“最美奮斗者”等等30多種獎勵的桂冠……2005年,北京市“李桓英醫學基金會”在友誼醫院成立,2010年,“李桓英教授學術思想研討暨90壽辰座談會”也在友誼醫院召開。“熱研所”高度肯定了李桓英的工作,北京友誼醫院歷屆的領導和全體同仁更把李桓英教授常年當作了“鎮院之寶”。
面對這些不曾想過的“收獲”,李桓英能不高興嗎?
悠悠百年歲月,她初心未改,初心沒變。
因為麻風病的傳播方式、發病機理、檢測方法還沒有得到徹底的突破,李桓英雖然“年近百歲”,她始終都覺得自己還沒有把這件事情做好。
因此2021年教授跟我說:“云南是我的第二故鄉,等我好了,新冠疫情也過去了,我還要再去!”
我說:“是嗎?太好了。您什么時候去,我也跟著您去采訪。”
李教授說:“好啊好啊,到時候我一定通知你。”
“那您就得好好地保重身體,等您出院了,醫生也同意了,我們就去。”我建議。
老太太聽完,爽朗地大笑,語氣非常堅定,聲音非常洪亮:“沒問題,你放心。我現在是吃得下、睡得著,還不做夢……”
“啊——吃得下、睡得著,還不做夢?”
這句話撞擊著我的耳膜,氣貫長虹又讓我渾然不覺她的年齡。
難道永遠“忙”,可以逆襲?青春就可以“常駐”?“永駐”?
保重吧李教授,等機會到了,云南——我真的,真的還要跟您一塊兒、一塊兒去呢!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