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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煙

2021-08-28 17:37:01海桀
北京文學 2021年8期

海桀

1

哈強從東莞趕回家,辦理完父親的后事,已是二月中旬,新冠肺炎疫情正猛,一時半會兒回不了廣東,只能懶在家里。眨眨眼,就到了七月初,疫情之下,外貿蕭條,那邊公司尚無訂單,復工遙遙無期。無奈之下,他決定跟小舅進山。

進山是去當牛倌。

小舅錢永輝,在冷煙大坂雪線下,放養著三百多頭牦牛。

年前一見面,他就抓著哈強的手說,小強啊,你總算回來了,再不回來,我就到東莞去抓你!

哈強看著身板精瘦、皮膚黑糙、一臉風塵的小舅,苦笑兩聲,算是回答。之前小舅再三給他打電話,讓他回來放養牦牛,既可以照顧父母,又不少賺錢。他沒理睬。事情明擺著,小舅的大女兒遠嫁他方,小女兒在上大學,他自己歲數越來越大,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下放牛力不從心,迫切需要信得過的人來幫忙。挑來選去,合適的人就只有他這個外甥。電話里小舅很直白很誘惑地說,小強啊,聽阿舅的話,趕緊回來,我保證你賺得比那邊多。現在不比從前,一頭牦牛能賣七八千呢,種牛就更貴了。東莞是好,可你給人賣力打工,都二十七八了,還沒媳婦。回來跟我干幾年,手里有的是錢,啥樣的媳婦不能娶!

小舅的話暖心,但不能讓他動心。

可事不由人,幾個月后,他還真當牛倌了。

兩匹馬行走在山澗小路上。

滿眼都是茂密的云杉和灌木,近處青綠,遠處斑斕。涼爽的風,帶著山野的蓬勃,帶著奔泉的歡快,帶著花草的芬芳,撲打著他,撩撥著他。

恍然間,離家整整七年了。小時候,他沒少放馬放牛。二十年后,居然又回到原點,要在更遠的雪山下放牧牦牛了。

小舅沒話找話,你老實說,到底有沒有對象啊?

沒!他干脆明了。

年底阿舅給你找一個。你不信?阿舅說話算話!不但給你找,還能由你挑,還讓你在省城買大房!

他瞄了眼小舅,隨口說,小舅開玩笑啊?

你認為是玩笑?

他不吭聲了,小舅昨晚喝多了,像還醉著。

好吧,就當是玩笑。你要明白,我帶你來,不是玩兒的,是給你機會、給你運氣。不就是錢嘛,想賺,簡單得很!

他心說,笑話,就憑你,給我機會和運氣?真有那本事,你干嗎掙死累活上雪山啊!他不喜歡小舅,反感他的老驢嗓子,討厭他身上熏人的腥膻味道,抗拒他居高臨下的氣勢,好像他是所有人的老大。

我知道你不想上山,不愿養牛,也信不過我。小舅悶聲悶氣說,這都沒啥。你是我外甥,我是你阿舅。俗話說,娘親舅大。阿舅和外甥,打斷骨頭連著筋。我帶你上山,不光是讓你搭把手,主要是讓你賺錢。這可不是瞎扯!只要聽阿舅的話,大錢有的是,賺與不賺由你,賺多賺少也由你。

哈強不想說啥了,這些年,他經過見過的不算少。放養牦牛的事,他在網上認真查過,經濟效益如何,心里有數。說到底,他上山就是給小舅打工做苦力,是身不由己,賺不賺錢是另說的事。

山溝越來越開闊,大片的針葉林高大的灌木叢,漸漸甩在身后。

騎行三個多小時,馬的脖頸后背已被汗水濕透。久未騎馬的哈強,襠胯嚴重不適。好不容易到了山溝盡頭的埡豁口,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條更大的山溝。這兒海拔至少三千五百米,沒了懸崖峭壁沒了森林灌木的山嶺,一直朝著白皚皚的雪山伸延過去。兩側的山坡上,可以看到圈養的牦牛,有的幾十頭,有的上百頭,邊里扎著養牛人的帳篷。

毫無疑問,圈里的牦牛是飼料喂養,人工育肥。這些年,牦牛的市場價格越來越高,肉價不斷上漲,供不應求。然而牦牛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地方才好生存。一些人就此開啟腦洞,在海拔高峻無人管控的深山溝里,用網圍欄或木柵欄在山坡上圈起一塊地,因陋就簡,搞露天飼養,以求效益最大化。

哈強說,咱們的牦牛也是圈養嗎?

小舅瞥他一眼,咧開大嘴似笑非笑道,咱們是咱們,他們是他們。

我問你是不是圈養?

到了山上你就知道了。

還很遠嗎?

得兩個來小時吧。

雪山不就在前面嗎?

小舅不再搭話,那模樣分明在說,咋這么笨啊,不知道望山跑死馬呀!

小舅不解人情,哈強也不再堅持,從馬背上翻下來,躺倒在草地上。他肚中饑餓,口渴得厲害,大腿根火燒火燎。

小舅由著他躺了會兒,不耐煩地吆喝道,起來,起來!這兒可不是睡覺的地方,牛還在山上呢。為了接你,都兩天沒見了。遭了狼,出了意外,損失就大了。

哈強瞅著騎在馬上神情焦躁,圍著他轉圈子的小舅,不想動彈。

你聾了還是啞了!小舅暴怒,瞧你那[求]德性!多大的小伙子了,騎了會兒馬,就他媽的成這樣!

他腦袋里轟轟隆隆,悶火上躥,牙齒咬得嘎嘣響,翻身起來,想要任性,想要發瘋。可當目光與小舅斜乜著的眼睛一碰,心勁兒頓時就散了。

他怕他,真的是怕。

那幾乎看不到眼白的眼睛,里面滿是紅不兮兮的可疑的色斑,眼珠子內黃外褐,看上去陰森莫測,兇煞逼人,像枯樹茬上的貓頭鷹,像西部片里的悍匪。

2

哈強之所以硬著頭皮來放牛,是因為哈家欠著小舅一屁股債。

哈強的父親哈友貴,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

已經很多年了,他總想在自家地里搞副業,像人家一樣種草藥,賺大錢。可多少次都是干打雷不下雨。好端端的河灘地,不種糧食種草藥,他怎么也下不了決心。他當然知道草藥的經濟價值,再高產的糧食,能和藥材比嘛。問題是種糧他有把握,種草藥他是門外漢,萬一出個啥差錯,世上沒有后悔藥。可最終還是聽人忽悠,種了四畝地的當歸。結果天不作美,陰雨連綿,之后又遭持續高溫,賠了個精光。

痛定思痛,他覺著不是草藥不好,是不走運。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左鄰右舍,早就不種糧食了。學大寨那會兒,千辛萬苦開出來的梯田,大多撂了荒。村民們都是實在人,辛辛苦苦播種耕作,上化肥、噴農藥、除雜草,收割打碾,累死累活,也就落幾個汗珠子錢。外出打工買糧吃,遠比上山種糧要劃算。不少人家地里長的都是燕麥草,秋黃時節割來喂牛,來年繼續順其自然。而山腳下的河灘地,要么改成溫棚種蔬菜,要么就是種草藥,經濟效益都不錯。

再睜眼看看,吃的喝的一個勁兒地往上漲。

一只放養的雞,能賣一百五十塊,一只羊漲到了一千六,一頭牦牛漲到了八九千,可糧價就像場地邊的石墩子,不論咋望都不動彈。哈友貴越想心里越火躁,忍不住跑廟里算一卦,又到街頭卜一卦,來年全都是吉祥。回來和老婆一商量,找舅子借錢,又種了四畝地的黨參。

黨參醫藥價值保健價值營養價值都很高,市場需求大,比起當歸,利潤要高得多,尤其適合海拔兩千多米的山地來栽培。

可就這看似沒啥風險的好生意,到了哈友貴手里,變數說來就來。

選種催芽,育苗移栽之后,一向溫和的氣候突然炎熱起來。黨參怕的就是熱,施肥澆水,拔草打藥,千般操心,萬般呵護,好不容易開花茁壯,又得了根腐病。請來的技術人員說,你早干嗎呢?栽培之前就該來咨詢啊,適合黨參栽培的是沙土地,你這地相對低洼,是河灘里的黑泥地,過于潮濕,根本不適合種植黨參。就算風調雨順,不得根腐病,也不會有好收成。

哈友貴連急帶氣,當天夜里得了心梗。

手術成功,一次放了五個支架,錢是小舅給墊的。

不幸的是,出院不到倆月,精神徹底垮了的哈友貴再次犯病,來不及送醫,人就歿了。

哈強回來,阿媽一個勁兒地給他說,你阿爸臨走的時候,想的就是你,念叨的也是你,他后悔去醫院,后悔做手術,說他害了一家子,他閉不上眼睛啊!

3

一陣黑云一陣風,雨點兒掃過,冰雹子打過。

云隨風走,天藍如洗。

哈強到達了小舅說的老圈。所謂老圈,就是一頂野外使用的棉帳篷,鋼管支撐,簡單實用。里面鋪著個厚氈毯,一個鋪蓋卷,一件皮大衣,鍋碗瓢盆、柴米油鹽、煤氣灶,外加一個發電用的太陽能。

周圍荒蠻,沒有人煙,草灘上拴著五只羊,一只名叫二狼的狗看著。

哈強極目四周,阿舅,你的牦牛呢?

山跟前呢。小舅一邊喂狗一邊說。

哈強舉目再望,前后左右都是山,東南低緩,西側高聳,他們所在的北邊,就是大名鼎鼎的冷煙大坂,風雨過后,視線明透,雪峰溝谷山崖草坡一覽無余,連山腳涌出的清泉都清清楚楚,就是沒有牦牛。

多著兩只眼呢,還沒看見啊?小舅在調侃。

他扶扶眼鏡再看,還是沒有,除了滑翔的鷹,高天大地死一般靜寂。

小舅給他個望遠鏡,指了下大坂西側的山腰說,往那兒看。

看見了,巍峨渾莽的山腰上,還真有一群牛。按說黑色的牦牛極好辨認,可在這原始浩大的視野里,若沒經驗,距離一遠,即便看見也認不出。

哈強稀罕道,牛群沒人管,能行啊?

行的話,要你干嗎!

這么大的草山,你咋才養五只羊啊?

小舅樂呵道,羊不是養的,是用牛犢子換的。

牛犢子換羊你不虧啊?

二十來天的牛犢子,換五只羊,你說虧還是賺?

哈強興奮,咋不多換點啊,豁出來二十頭牛犢子,換他一大群羊,多劃算啊!

小舅神秘地笑笑,你知道牛犢子一頭多少錢嗎?

多少?

五六千吧。

哈強的眼睛立刻圓了,這么貴啊?

小舅語氣詭異地說,想不到吧,實話告訴你,倒賣牛犢子,是牛販子們的生財之道,生意好得很。你以為花五六千買頭個把月的小牛,虧了是不?不錯,表面看,的確是虧本的買賣。可你要知道這里面的門道,就不一樣了。

啥門道啊?哈強愈加好奇。

門道大了,一頭小牛長大,知道多長時間嗎?

得兩年吧。

小舅咧咧嘴,那不虧你姥姥家了!告訴你,牛販子手里,也就兩個多月。

哈強的眼睛又圓了,不可能吧?這是牦牛啊!

小舅抹把臉,狡黠地說,虧你是從東莞來,這年頭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你以為能催肥的,就只是雞鴨豬羊啊,牦牛也一樣,育肥起來更劃算!咱們上來的時候,你不都看見了嘛,大溝里的山坡上,不都在育肥嘛。人人都知道牦牛是高寒地帶的特產,是珍貴難得的有機食品,價格一直在飆升,這就是機遇。

咱們的牛是有機的吧?

廢話!牛都在山上,你不都看見了嘛!現在不比從前了。要吃真正的牦牛肉,得到真正的牧區,還得識貨。

哈強想了下,滿是疑問地說,那你咋不育肥啊?

不是給你說了嘛,他們是他們,咱們是咱們。

哈強還是轉不過彎,小牛那么貴,價格那么高,你干嗎換羊啊?

給你殺肉吃啊。

哈強愕然,給我?

小舅笑瞇瞇地說,對啊,阿舅能不疼外甥嘛!上山養牛不容易,阿舅不能虧待你。說著,慢慢走到羊跟前,猛然一撲,迅速抓住一只肥羊的后腿,將羊提起,順勢放倒,極其麻利地用毛繩捆綁四蹄。

羊拼命掙扎,大聲叫喚。

哈強沒想到小舅這就要殺羊。更沒想到的是,小舅殺羊不用刀。他用小拇指粗細的羊毛繩,用力捆扎羊的嘴巴和鼻孔。隨著繩子一圈圈收緊,羊的呼吸越來越急迫,鼻口深處擠壓出可怕的嘯鳴,蹬著腿子拼死掙扎。小舅用膝蓋死死壓住羊的胸部,更緊地捆勒著繩索。羊的呼吸阻斷了,鮮紅的血絲,從劇烈痙攣的鼻口緩緩滲出,暴凸的眼球,像是要從眼眶里迸裂出來。隨著身體更加強烈的顫動,一股焦黃的尿液激射而出,成團的糞蛋憋出肛門,直往外涌。

哈強沒少見殺羊殺牛和殺豬,這種活活把羊憋死的殺法,卻是第一次看見。他不明白,殺羊干嗎不用刀不放血呢?一刀下去,羊少受罪,肉也干凈。這種看似沒有屠刀、沒有血腥的行為,在他看來不僅暴力,甚至恐怖。

他的后背滲出汗來,心里有了極不舒服的反應。

小舅敏銳地瞭他一眼,伸手捂住羊的眼睛,膝蓋更加用力地壓住顫動的羊,嘴里念念有詞。

哈強聽不清念的是啥,但知道是念經,超度羊正在離去的魂靈。

太陽暖洋洋地照著。

小舅雪亮的刀刃在皮肉間上挑下劃,指插拳揣,眨眨眼,一張熱乎乎的羊皮就剝了下來。切開胸腔,拽出粉紅的肺,用碗舀胸腔里的血,竟然舀出大半盆。哈強這才明白,小舅之所以用毛繩捆扎羊的鼻口,把羊慢慢悶死,為的是憋炸羊的心和肺,把血積聚在胸腔里。

最先吃的是羊肝,接著是心臟和腰子,然后是血腸,再然后是把肥肉和肺剁碎,灌制而成的肉腸。輪到手抓羊肉,哈強飽得連看都不想看。

4

太陽落山,轉山吃草的牛群隨著天色悠然而來。放養慣了的牦牛,只會在固有的草山上轉山吃草,晚上回到老地方駐足休息,沒有驚擾,不會亂跑。

哈強數了數,大大小小一共一百零九頭,離小舅說的數字差得遠。

哈強沖進帳篷,神色緊張地說,不好了,牦牛只有一百零九頭!

小舅瞅著他笑嘻嘻地說,沒錯,就是一百零九頭。

可你說過,是三百多頭啊!

對啊,我說三百頭就有三百頭。

明明沒有嘛!哈強揚著眉頭較起真來。

小舅并不在意,他招呼哈強坐跟前,扔給他一支煙,提起牛糞火上的大茶壺,倒了碗濃得發黑的茯茶水,吸溜吸溜喝了幾口,把碗遞給他。

哈強接過碗放在一邊,他現在唯一關心的,是牦牛數量。剛才數牛的時候,他仔細看過,這群牛都是改良過的優種牛,體格健壯,毛絨漂亮,出肉率高。若按小舅說的,一頭牛能賣七八千,公牛能賣兩三萬,三百多頭牛,平均下來就是二三百萬。按良性循環來算,一年純利潤起碼能有五十多萬。那么賺錢是有把握的。可只有一百來頭牛,折扣可就打得太大了,吃苦受累不說,不僅賺不上錢,還得把時間精力全賠進去。這年頭,形形色色的騙術多了去了。這一路過來,他一直疑慮重重。雖說是自己的親阿舅,真心實意幫過忙,可誰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如果他為的是自己的小九九,把他騙上山來,讓他出賣青春出賣體力,以沖抵他家欠下的債,他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小舅瞅他較真的樣,大大咧咧地說,好!我喜歡你認真細心的勁兒,像我們老錢家的人。我是你親阿舅,你就放心吧!

哈強深呼吸,呵呵兩聲,說,就這點兒牛,值得我來嗎?

小舅端起茶碗,又吸溜兩口,神秘道,你咋知道就這點兒牛?實話告訴你,我說三百頭那是少的。活兒有的是,就怕你干不了!

哈強不好再說什么,難為情地笑笑,固執而又聰明地說,阿舅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我來就是給你當牛倌的。當牛倌,連有幾頭牛都不知道,將來丟了少了,阿舅不找我算賬啊?

小舅瞭他一眼,口氣很沖地說,賬肯定是要算的,就連親兄弟,也得明算賬。可我帶你來,不是給你算賬,是讓你賺錢!說著,順手從粗毛堆里摸出一瓶酒,擰開蓋子,嘩嘩啦啦倒了大半碗,深深抿了一大口,把碗遞給他。

不想喝酒的哈強接過碗說,海拔高的地方不能喝酒,喝了會得心臟病。

小舅鼻子里一哼,我要是不喝,才會得病。說著,從哈強手里接過碗,又深深抿了一口,輕蔑地說,喝酒都怕,還想賺錢?

哈強不服,喝酒和賺錢有啥關系?

關系大了!

我不信!

小舅咧開肉乎乎的大嘴,善意地笑笑,意味深長地說,等見了錢,你就信了,我說的可是大錢。說著,直勾勾的眼睛盯著他,又把顫動著的酒碗遞給他。

哈強受不了小舅的目光,接過酒碗,勉強喝了一口,酒水又苦又辣,直沖嗓門,落到胃里,渾身冷戰。

小舅瞅著,肚里笑笑,遞給他一根羊肋巴。

哈強面目痛苦,剛才吃下去的那些內臟,還在胃里沉甸甸地頂著。

小舅撕咬起來,一連啃了三根肋條,喝光了碗里的酒,黑皮寡瘦的臉漲得發紫,放著響屁,打著飽嗝,陰著眼睛,大著舌頭說,你小子聽著,我、我他媽的再給你說一遍,我不是你老板,你也不是打工的……我是你阿舅,你是我外甥……上山養牛說是苦,其實很輕松……牛群不要你操心,守好了,不出意外就行……難的是收心……收得住心,就能吃好喝好睡得好,就能心不煩、氣不躁……白天不費勁,晚上也沒事兒……牛群里有的是公牛,狼是不敢靠近的……雪豹早就沒影兒了,想見都見不著……夜里真有動靜,只要不是人,有二狼招呼就夠了……年輕人,順暢起來快得很……城……城里有啥待頭……泰國、日本,還有澳洲我都去過……坐飛機,坐游輪……還看人妖……只……只要有錢,哪、哪兒都能去……你、你他媽的早該回來了,現在不比從前……外面賺錢難,做事難,你、你小子想發財,就得靠你親阿舅……兜、兜里有錢,到哪兒都是爺……

哈強聽著,心說你就往死里吹吧,就你這樣,成年累月大山里放牛,連個人煙都不見,還他媽的坐飛機坐游輪看人妖呢,只怕連母豬都見不著。

你小子不信是吧,我……我給你看照片,給你看證據……

小舅絮絮叨叨,還真從手機里翻出了在泰國、日本,還有澳洲的各種照片。

不看則已,一看哈強的心臟受不了了。

在他的經驗和意識里,小舅向來喜歡吹牛,是名副其實的吹匠。怎么也沒想到,他吹的竟然全都是真的。悲涼冒上來,他的心感到了割裂般的疼和痛。廣東闖蕩了六七年,至今他連飛機都沒坐過……

不堪之下,他端起酒碗,大口咕嘟。

天說黑就黑,不知啥時候起來的風,吹得帳篷呼呼直響,氣溫迅速下降。

腦袋不當家了的小舅撐不住了,拉開鋪蓋卷,不脫衣服不脫鞋,鉆進黑不溜秋的厚被窩,也就三秒,可怕的鼾聲,就震蕩了起來。

哈強攥著沒用的手機,鉆出帳篷。

西天的殘云,尚未燒盡,在山體和天際間,流體畫似的纏繞交融。冰爽的空氣里,有股子牛糞特有的刺鼻的味道。黑壓壓的牛群,不時傳來哞哞的叫聲。

他的心情糟透了,冷風中,無聊地圍著牛群轉了一圈又一圈。

就這點兒牛,想發財,純粹是瘋子唱戲。

小舅上山前對他的承諾,都是謊言,目的就是騙他上山。

他呆呆地望著越來越亮、越亮越密的星空,像是沉在幻覺的深處,像是來自久遠的太空,還像是游走在荒涼的墓地……

沒有了崗位煩擾,沒有了加班加點,沒有了電腦屏幕,沒有了燈海車流,沒有了盒飯外賣,沒有了霧霾尾氣,也沒有了轟鳴的噪音涌動的人群,一切是那樣虛渺,又如此真實,像醒著的大夢……

……他的腰酸困難忍,磨爛的大腿疼得鉆心,萬般悲愴和無奈涌上心頭……

……回到帳內,他摸索到小舅腳頭,學著他的樣子,不脫衣褲不脫鞋,鉆進沉甸甸臭烘烘的被窩,在雷鳴般的鼾聲里,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5

哈強被爆燃的火光驚醒。

猛然睜眼,一縷強光,斜斜地刺灼著他,眼前紅白絢爛,天旋地轉,像是墜進深不見底的深淵里。

驚恐掙扎,不知身在何處。

卻有一股股極開竅極饞人的香味撲鼻而來。

游離的意識回來了。

他看見刺目的太陽,從敞開的窗口照進來,亮晃晃地放射著金光。

而那極開竅極誘人的香味兒,是從帳內的肉鍋里散發出來的。

敞蓋的鐵鍋,坐在將熄未熄的牛糞火上,肉湯咕嘟咕嘟地滾著,氣泡不緊不慢地冒著,火旁的石板上烤著金黃焦脆的蒸饃,茶壺哼著叫著,壺嘴里噴出的水氣,在明亮的光線里,五彩斑斕,異象紛呈。

帳內帳外不見小舅的身影。

牛群不見了。

二狼不見了。

蠅蟲牛虻嚶嚶嗡嗡。

哪兒來的麻雀嘰嘰喳喳。

四只羊一匹馬在草灘上安靜地吃草。

雪線下的山巒,在透得近乎完美的視線里,伸延著、起伏著、游走著的云團,白得那么虛晃,白得那么傷感。

他餓了,抓起大塊肉,痛快地撕咬,大口地吞咽。恍然覺著,從小到大,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肉,不柴不膩軟香酥爛,沒有一絲腥膻,烤饃焦脆耐嚼,滿嘴麥香,喝口肉湯,汗熱蒸騰開來,說不出的暢快和舒坦。

昨晚他睡得還行,硬冷的地面,疼痛的襠胯,難忍的怪味,小舅的臭腳,如雷的鼾聲,都沒能撼動他的睡意。

他是個嗜睡的人,不管在哪兒,倒頭就睡,噪音對他來講,無異于催眠。

這是長期作息混亂練出來的,是本事、是功夫。

剛到東莞那會兒,一連串失敗,碰得他鼻青臉腫。焦頭爛額之下,知道了自己的半斤八兩,只好到酒吧做服務員,確切地說是雜工。從早忙到晚,經常晝夜顛倒,睡眠混亂,困乏至極。他端著托盤,站在客人桌前睡著過。拉開冰箱,杵在箱門上睡著過。坐在馬桶蓋子上睡著過。都是難以置信地睜眼睡。眼睛睜著,神經繃著,腦子空著,像木偶人。

有天深夜,他頭痛腦熱,咬牙堅持頂夜班。熬到兩點多鐘,給客人續咖啡,他扳起機子上的閥門,竟然就迷糊了過去,咖啡泄了一地。老板認定他故意,狠狠踢他屁股,扇他耳光,直接掃地出門。

他看守過倉庫,在商貿中心干過保潔。

二十四歲生日,天降大運,被一家外貿公司錄用。簡單培訓后,做助理銷售員。六個月后,成為主力銷售員。

那是他最發奮最拼搏的日子,為了業績,為了賺錢,為了夢想,他把全部的精力激情和靈感,毫無保留地投入到工作中。吃苦受累,是心甘情愿,是對未來的投資。日不能息,夜不能寐,是以苦為樂,是理所當然。主管面前鞍前馬后,唯命是從,是為本分,是為天職。一句話,既然投身銷售,就得英雄無畏。笑容滿意是客戶的,鼻涕淚水是自己的。為了開發客源,籠絡客戶,他一次次挺身而出,寧肯大醉爛醉,毀胃殘身,也決不能有損對方感情。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客戶發聲,即便山有虎,也得虎山行。哪怕屁大的事兒,都得盡顯誠意,不敢絲毫得罪。還必須得裝,學著明星大咖的樣子,往富貴里裝,往豪氣上裝。關鍵時刻,不但要裝到位,還必須得自掏腰包,哪怕你肝膽交瘁,哪怕你心如刀割,淚水得要笑著出來,還得盡顯瀟灑。為了討得客戶歡心,為了丁點兒獎金,哈腰下跪,不擇手段,是基本功,三舍三陪是內功。至于優化業績,追討欠款,更要敢上刀山,敢下火海。不懂人性社會,不能五毒俱全,想都別想。

直到幾次瀕臨崩潰,他才真正知道了啥叫銷售。

他這樣的傻貨,熬干累死,拼到報廢,還不如人家半句話。明白了啥叫社會,啥叫財富,啥叫利益,也就明白了努力與本事,誠實與運氣,奮斗與結果的關系。他的目標、動力和激情,全都成了嘩嘩啦啦的流水。壓力卸掉了,夢想破滅了,精神松弛了,腦子反而靈光了。憑著歷練的功夫,找工作不再是難事。他年輕健康有文憑,嘴皮子會說,識人應變有經驗,有錢就敢賺,有門就敢進。他見過猝死的,是跟他搭檔的小兄弟,倆人干著活兒,突然臉色慘白,冷汗淋淋,捂著胸口癱倒在地,啥話沒說,人就沒了。他見過跳樓的,站在樓沿上,拎著酒瓶子,邊喝邊唱往前走。還見過網游成癮的,自己的手機沒電了,使勁往爛里摔,往碎里砸,然后死皮賴臉要人家的,不給就發瘋。慘的時候,他住過地下三層的隔斷間。餓極了,穿戴整潔到飯館,吃貨們一抬屁股,他就大模大樣坐過去,心安理得吃剩飯。孤獨絕望,就把自己往醉里灌。劣質酒唯一的好處,是上天入地的暈,暈到你死去活來,暈到你不知疼痛,徹底斷片。僥幸活過來,換個手機號,父母親人,同學好友,大學歲月,美好生活,全都抹光,了斷一切社會關系。

如此這般,竟然也否極泰來,進了大公司,成了一名配貨員。

6

一連兩天,小舅都是天亮就走,偷偷摸摸,無聲無息,不知在搞什么鬼,感覺肯定不是放牛。而且嘴巴很緊,話不多說,像是故意吊胃口。

哈強決意探個究竟。

整整一夜,他在海浪似的鼾聲里暈船似的忍著熬著,眼看要破曉,一個恍惚醒過來,天已大亮,小舅已沒了蹤影。

帳門外攤著新鮮的牛糞,顯然是小舅早上撿拾的。牛糞是倆人必需的燃料。沒有牛糞,就沒有火,沒有了火,日子里就沒有了溫暖和寄托。他小時候也是撿過牛糞的,是跟母親一起撿。把新鮮的牛糞,貼在自家院門外的土墻上,等太陽曬干,取下來壘在避雨的墻根,可以省下不少買煤的錢。那時候,牛糞在他眼里一點也不臟,牛屎的味道很平常。可現在,再讓他把散發著臭氣的牛屎捧起來,揉成大塊,一團一團擺放在陽光下,就像是胡話。

這就是改變嗎?

是的,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了。

無邊的孤獨,陽光似的籠罩著他,烘烤著他。

城市、賺錢、消費、娛樂、欲望,遙遠得如同火星,而家的溫暖、家的味道卻時不時地繚繞著。

已經很長時間了,家鄉、血脈、家族之類的話題,對他來說只是詞匯,有意無意碰觸到,也是排斥的概念,是突如其來的感覺,與現實沒啥關系。自從上大學,他的人生有了自主,周圍滿是刺激,生活滿是誘惑,未來滿是變數。家和親人,那是陽光、那是存在,像春夏秋冬,感受的時候就感受,念想的時候就念想,忘記的時候就忘記。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所有人的喜怒哀樂都與自己無關。

他想起父親。

想起父親模糊的遺像,想起父親給他說的話。

是他到家那天晚上——

……夜深了,迷迷糊糊,感覺跟前有動靜,緊接著就聽到異樣的聲音,像是有人來到跟前,呼出的冷氣撲打著他的臉,粗糙的手掌摩挲著他的頭。

是父親,一頭亂發的父親,清清楚楚地坐在他跟前,勾著頭,駝著背,瘦得沒了人樣的臉上滿是痛苦。他眨巴著眼睛,張著黑洞洞的嘴巴,抖動著山羊胡子,看著看著淚水就涌了出來……

他心里酸痛,淚眼蒙眬。

父親用他特有的聲音,嘶嘶啞啞地說,兒呀,你回來了,終于回來了。打從你走,我一直等你回家,等啊盼啊,整整七年,就是沒能等到。

兒啊,我對不起你,沒給你蓋好房,沒給你娶媳婦,還給你欠下一屁股的債……我苦啊,苦了幾十年,想干的事兒卻一樣也沒干成……

可我是好人啊,馱牛似的,出了一輩子力,干了兩輩子的活,沒做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

人死如燈滅,該走就得走。

唯一讓我閉不上眼,離不開的,就是那些債……父債子還,天經地義……黃泉路上,我對你就這么點兒要求了,難為你了……

……

他渾身麻愣,如同電擊,尖叫著喊了聲阿爸!一個翻身拍亮電燈,感覺心臟跳出胸膛,在房間里來回沖撞。人也失去控制,跌跌撞撞闖進堂屋,撲通一聲跪倒在父親遺像前,悲痛噴涌而出,喊著阿爸,號啕大哭。

第二天一早上完墳,回返路上,他想起夢里父親的樣子,問母親,阿爸走的時候,是不是留著山羊胡子,灰白參半,兩三寸長的樣子。

母親紅腫的眼睛頓時睜大,說,是啊,你咋知道的啊……

他想說昨晚見到阿爸了,但渾身冷戰說不出來。

他之所以跟小舅上山,與這個夢大有關系。

傍晚,倆人吃完羊肉面片,小舅照例喝酒。

再也沉不住氣了的哈強,借著敬酒,做出不高興的樣子,口氣恭敬而又認真地說,阿舅,你背著我干嗎呢?咋一睜眼,人就沒了?

小舅端著抖顫的酒碗,大嘴一張,將晃悠悠的酒水倒進嘴里,有滋有味咂巴著說,讓你睡到自然醒還不好啊?天大地大,到哪兒找這福氣啊!

哈強執著,我問你干嗎去了?

小舅在碗里又倒些酒,黑不溜秋的大手抹了把亂糟糟的胡茬,指著酒碗說,喝,喝了告訴你。

哈強一口將一兩多酒悶進肚里,忍著胃里的強烈反應,熱辣辣地盯著小舅。

小舅咧開大嘴哈哈大笑,兩只色斑可疑的眼珠光點亂竄。

哈強不依不饒,你到底干啥去了?

能干啥呀,不就放牛嘛!

哈強傻傻地望著,是啊,千辛萬苦到這兒,不就是放牛嘛,問題是,這不是真話,他絕對撒謊!

看著哈強張眉瞪眼,滿臉猜忌的樣子,小舅開心地說,想放牛了是吧,好啊,明兒跟我走。說著又把酒碗遞給他。

他眼神堅定,表情痛苦,堅決不喝。

小舅自己深抿一口,輕蔑地說,酒喝不下,懶覺睡不了,給你個女人能行不?

哈強不想得罪小舅,呵呵兩聲,阿舅說笑話呀?

小舅一本正經,想要不?

瞧你說的,好像能變出來似的。

小舅哼哼兩聲,咧開黑不溜秋的大嘴,咯出一口痰,用力射向帳外,盯著他,半真半假道,變出來的是假的,是白骨精,阿舅給你的是真的!你信不?

信,阿舅的話哪敢不信!

你真想要?

哈強被激,大聲叫道,想,我現在就要!

小舅大笑起來,對嘛,這才是男人嘛!要個女人容易得很,可要個死心塌地跟你疼你,給你生孩子,給你理家生財,旺夫免災的女人,可就難了。

哈強呵呵,到哪兒找這樣的女人啊?

小舅知道他心里的鬼,搖頭晃腦道,那得看你有沒有這樣的福!我知道你賊心眼兒里想的是啥,你小看我嘲笑我是不?

哈強一驚,急忙否認。

小舅紅得嚇人的眼睛死瞄著他,你敢說不是?

不是,我發誓!

好!那我問你,是不是想走?

哈強心口亂跳,眼力真毒,居然被他看出來了。

你我阿舅外甥,打開窗子說亮話,真要走,我不留你!就你這樣的,要不是我外甥,我瞅都不瞅!可你既然是我外甥,來都來了,十天八天你待也得待,不待也得待,這是規矩!

哈強不再吭聲,心說,好吧,不就十天嘛,已經三天了。

小舅噴著酒氣,冒火似的眼珠子直勾勾地剜著他。

你以為我求你是不?不等他應答,小舅聲音突然爆裂,醉漢似的吼道,你他媽的不就想賺錢嘛,錢財就在你跟前,明白不!你他媽的不明白……沒見過金子的人,就算一腳踩到了金疙瘩,也他媽的是睜眼瞎!

小舅吼著叫著,氣哼哼站在帳門口,對著殘陽憋著勁兒猛力撒尿。

7

天一放亮,牛群迫不及待撲向沾滿露水的鮮草。

興奮起來的小舅,望著碧藍的天空,望著耀眼的雪山,望著山腰綠得發亮的牧草,喝著濃茶,吃著冷肉,格外高興,甚至激動。

哈強打不起精神,他不喜歡這兒的蠻荒寂寥,不喜歡牦牛。小舅每天上午玩消失,對他來說純是好奇、是不安,他只想知道究竟而已。他暗暗下定決心,再忍十天,十天后,哪怕和小舅決裂,也要下山。

倆人騎馬,不緊不慢跟上了牛群。

朝陽輝映下,牛群里的公牛正在興奮,此起彼伏的哄叫聲里,整個牛群都在躁動。幾頭毛色純黑體型矯健犄角烏亮的公牛,不停地追逐著母牛。身架明顯雄壯的大家伙,連續交配,不知疲倦,只要視線里出現其他公牛,必定強力驅趕。有一頭相對高大的公牛試圖反抗,只一個回合,就被頂翻在地。

小舅看著熱鬧的場面,得意地說,現在是牦牛的發情期,早上它們最起勁兒。瞧那大個頭,它是牛王,多么強壯、多么霸道,它可是有野血的喲!

啥叫野血?

笨蛋,咋連野血都不知道!

你是說野牦牛……

對啊!沒有野血,它怎可能這么高大、這么兇猛。

阿舅你真行,這么厲害的公牛,你咋弄來的?

偷來的!

瞅著玩笑樂觀的小舅,哈強眼里有了敬佩。

我還逮過野牦牛呢。

你吹牛!

吹什么牛!小舅眉眼放光,得意地說,二十多年前,我在離這兒不遠的拉雁牛場干過。拉雁牛場是種牛場,為了改變牦牛不斷矮化,牛犢病死率高,種群大面積退化的狀況,他們利用野牦牛的野血優勢,培育牦牛新品種。第一次進山抓野牦牛,隊伍里就有我。

真的啊?

當然!我那時年輕力壯,又有放牧經驗,隊長喜歡。

我們一行十二個人,兩輛小車、兩輛卡車,也就這個時間,到達了海拔五千多米的可可西里。

那時野牦牛已經不容易見到了,我們花了兩天時間,才算是找到。可要捕獲,比登天還難。野牦牛狂暴極了,一頭七八歲的公牛,體重能有兩千多斤。別說人,公熊、雪豹、狼群都得讓道。一旦惹怒,逼近的汽車都能頂翻。可可西里是大荒原,沒法隱蔽,也就沒法伏擊。野牦牛的皮又厚又硬,離得遠,麻醉槍根本沒用。而且它們成群結隊,戒備心極強,一旦靠近,就會主動攻擊。就在大伙兒垂頭喪氣的時候,隊里的向導想了個主意。他向游牧的藏民借了二十來頭家牦牛,用毛繩串起來,帶著隊長和我,趁著夜色把牛群趕到野牦牛出沒的河岸邊。我們混在牛群里,等到野牦牛出現,小心地把牛群往野牛跟前趕,待野牛放松警惕,一點一點兒慢慢靠近,然后選中健壯的小公牛,將麻醉針打進它的屁股。

你們成功了?

當然了,我們捕獲了兩頭一歲左右的小公牛!拉雁牛場成功培育出拉雁一號新種牛,就有你小舅的功勞!給你講,那兩頭小牛三年以后,身架就是家牦牛的兩倍,一次射精能有半茶缸。

倆人說著話,牛群突然躁動。

牛王又朝一頭年輕氣盛的公牛發起攻擊,周圍母牛驚恐,四處逃散。

騎在馬上的小舅看不下去了,拿出隨身攜帶的拋石,在牛皮兜里放了塊雞蛋大小的石頭,瞄著牛王揮動臂膀甩起皮繩,呼呼生風的響聲里,哈強來不及細看,皮兜里的石塊已經飛出。兇猛的牛王,追上了對手,正發力攻擊,被強勁的拋石,結結實實打在牛角根里。牛王陡然一愣,搖頭甩腦停了下來。但緊接著,它像紅了眼的殺手,再次沖向逃竄的對手。第二顆拋石,就又準確地打在了它的腦袋上。它被打蒙了,原地轉了兩圈,無奈地停下。望著它高昂的頭顱,撅起的尾巴,小舅并不罷手,第三顆拋石又飛了出去。這一次是打在脖根里。公牛渾身一抖,轉了個圈兒,瞅著小舅乖乖掉頭,撒蹄而去。

小舅望著服軟了的牛王,暢快地罵道,狗日的,就以為你能啊,再胡鬧,老子非他媽的瞎你一只眼!

哈強看呆了,傻眼了。

拋石小時候他也玩過,哪里想到,能有這么大威力,百十米距離,連續動態打擊,竟然打得如此精準、如此漂亮,這簡直就是功夫,是境界啊!

牛群安靜下來,公牛們又開始雄起。

剛才差點兒被牛王逐出牛群的公牛,正奮力交配。

小舅得意地對哈強說,現在市面上,最搶手最值錢的就是這樣的公牛。

比牛王還值錢嗎?

當然!小舅意味深長地說,今天的大王,就是明天的包。四歲左右的優種公牛,才是寶中之寶。你瞧它身架多么雄壯,密實的披毛又黑又亮,尖利的犄角閃閃發光,脖子粗壯,胸肌發達,四肢有力,交配起來百發百中。

能值多少錢啊?

那得看賣給誰,得看誰來買,還得看誰來賣。

說著,小舅眼睛突然發亮,他跳下馬,慢慢拿出他的拋石,裝上圓溜溜的石塊,瞄著前方的一片草灘,用力甩動皮繩。哈強順著小舅的目光,看到七八十米處,有兩只肥嘟嘟的旱獺在斗架。隨著小舅手臂猛勁一抖,急飛而出的石塊,準確地將一只旱獺打翻在地,另一只轉身就跑,一頭扎進幾米外的洞穴。

小舅提起沉甸甸的旱獺,從腰里抽出三寸藏刀。

哈強驚叫,你要干嗎!

小舅刀尖在旱獺胸部畫了個十字,順勢一拉,直抵肛門。

哈強再也忍受不了,大聲叫道,阿舅,這是旱獺!有鼠疫,絕對不能吃啊!

小舅不理,他在旱獺的腹腔里剜出一塊顫顫乎乎油光閃閃的淡黃色的脂肪,點燃一叢枯茅草,將刀尖上的油脂在火上來回燒燎。油脂跳出火苗,熔化的油水滴滴答答,落在爆燃的火焰里,發出清脆的響聲。

哈強驚恐地看著,不知小舅要干嗎,難道他要吞吃那塊肥油不成?

沒想到小舅把熔化著的肥油挑到他跟前,笑瞇瞇地說,把褲子脫了!

哈強磨破的大腿根,雖說緩了幾天,一騎馬,疼痛紅腫,很是折磨和難受。抹上小舅燒制過的旱獺油,立刻舒緩了許多。煉制后的旱獺油治凍傷一絕,這他知道,沒想到還能治傷消腫。

他心里有了感激,渾身上下暖烘烘的,很是舒坦。

倆人繞過逍遙自在的牛群,一直朝前走。

小舅說,你毀了我一頓美餐,你不吃,也不讓我吃。

哈強說,明明知道有鼠疫,還非要吃,有病啊!

小舅可惜地說,哪有那么邪乎,以前生活困難的時候,能逮住這么肥這么大的旱獺,是全家的福。你小時候沒少吃過我抓的旱獺,都忘了吧?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小舅斜乜他一眼,不客氣地說,啥大學生啊,說話一點不靠譜。我就不明白,活蹦亂跳的旱獺,跟野兔有啥區別啊?以前可以放心吃,拿回家去搶著吃,現在你說不行就不行?

不是我說的,旱獺傳播鼠疫,是有科學證據的!鼠疫是烈性病,染上就能要人命!他還想說,好端端的旱獺,沒招你沒惹你,干嗎要它的命啊!話到嘴邊,猛然想到自己剛用旱獺油療傷,硬生生將話咽了下去。

好好好,你說不吃就不吃。小舅無所謂地說,我知道,年輕人進城,賺了錢的忘本,賺不到錢的也忘本。

賺錢跟忘本有啥關系啊?哈強反駁。

小舅哼哼兩聲,陰陽怪氣地說,關系大了!這年頭賺錢,跟以前可不一樣。現在的年輕人,沒有不往城里跑的。好啊,年輕能干的都跑了,機會就給老家伙們留下了。聽懂了吧,現在窮鄉僻壤,不比以前,有的是機會。

有啥機會啊?哈強不屑。

機會多得很,錢財就在你跟前,可惜你看不見!

哈強壞笑,我看不見,阿舅指給我看啊!

小舅斜眼一瞄,定了下神,那道山梁有只鹿,往山頂看,看到了沒?

哈強瞅了瞅,湛藍的天幕下,山峰靜謐安詳,沒有任何異樣。凝神再看,還是什么都沒有。

接過小舅的望遠鏡,看清了,還真是一只大公鹿。

哇塞,阿舅真厲害!哈強發出由衷的敬佩和驚嘆。

你再往山下的深溝里看,看到了沒?東邊山坡上有牦牛,起碼一百多頭。牛群下邊,有放牛人的帳篷。

哈強鏡頭下移,不但看到了牛,還看到了淡淡的炊煙,看到了干活的男人,看到了日頭下閃閃發亮的摩托車。

小舅說,前面的東大溝,北面的鞭麻溝,圈養牦牛的人更多。冷煙大坂周邊有三個縣呢,這些年,附近的人們嘗到了圈養牦牛的甜頭,有條件的都搶著干。就這方圓百里內,圈養的牦牛多了不敢說,幾千頭肯定是有的。

哈強心說,哪怕幾萬頭,與我啥相干啊!

8

哈強耐著性子掰著指頭苦熬了七天。

他真不是當牛倌的料。站在這片遼遠渾莽的高原上,望著空闊險峻的山脈澗流,望著懾人心魄的冰峰雪嶺,望著幾近原始的荒野,他感受到的是難以表述的落寞和抑郁,還有深深的孤獨和厭倦。

以前即便再苦悶,再艱難、再孤獨,都不是厭倦。而現在是厭倦、是絕望。他無法熱愛自然,無法熱愛牦牛,無法保持正常的思維和理性。只要靜止就渾身難受,萬般折磨,還會靈魂出竅。

真是靈魂出竅。

昨晚,他就在皓潔的月光里,眼看著和自己的肉體分家,告別小舅,告別雪山,告別牦牛,飛往遙遠的都市。

一切都那樣熟悉,那樣真切,沒有一點兒虛幻的感受。倒覺著睡在蒼涼的星空下,以雪山為伴是遐想、是電影、是夢境。

他在醒著的痛苦里掙扎。

他在醒著的夢境里翱翔。

是的,是翱翔——

……他在飛,飛往魔幻的城市,飛向躁動的職場……

他還是他。

他在亢奮里奔走,在警醒中迷離,像密室里的收藏,像酒水里的疲勞,還像是幻象中的單純……

……

他又回到了嘈雜的配貨車間。又在固有的崗位上轉軸玩命。他已臨近提薪的期限。提薪意味著升職,意味著機遇。而機遇意味著未來,意味著一切。

那就必須得拼。

這方面他有經驗,知道怎樣對老板宣誓效忠,怎樣表現能力,怎樣展示才華,怎樣用極致的努力,為老板思考,為老板賺錢,甚至,甚至進入老板的意識,在老板的腦袋里顯露品質……

他有的是自信,有的是激情,有的是創意,能隨時出彩,能建立自發崗位,還能給老板策劃驚喜,表達感恩,斬獲信任和榮譽。

而這一切都自然完美——

瞧啊,太陽就要升起來了,他通宵達旦,他精神飽滿,他專心致志,他心無旁騖,等待著認可和滿意。

老板來了,是他發怵的女老板。

奇怪的是,她說變就變,整容似的,換上了他前女友的眼睛和嘴唇。

那是給過他幸福和疼痛的女孩。

倆人一起度過一個個難忘的節日,她是神一樣的人,像能憑空抓食的貓,具有和門窗溝通的能力……他是她必得的獵物,她是他上身的魔咒……倆人花光了他的積蓄,她的容貌變了,變成活著的畫像,然后,然后他就眼看著她和他的朋友做朋友,看著他們做愛,看著他們瘋狂……

而他面對大海,涌動的海浪,喚醒他沉睡的憤怒。

可他無力仇恨。

那就懷念——

懷念美味襲人的夜市,懷念暖香撩人的發廊。紅火撩人的夜市,擊活他壓抑的欲望,發廊小姐滿足他饑渴的本能。

不,不是小姐,是美人,他光顧過的忘不掉的都是美人。

她們和他一樣,都是水中的浮萍,都是征服的對象,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都是自然的性質,都與靈魂無關,是肌體的需要,是器官的運轉,是生存的滿足,還有熱情,還有安慰,還有樂趣……

……

然而,海面躁動,大浪洶涌,黑壓壓的颶風山也似的壓了過來!

他驚醒了!

他從醒著的夢境往回飛,感覺自己是怕光的鬼,黎明就在身后,利劍似的追逐著他,驅趕著他,他絕望,他奔逃,而小舅強大的鼾聲,是攔路的魔鬼,是蝎子的毒刺,是深幽的地獄……

……

他再也待不住了。

再待下去,會神經錯亂,會發瘋發狂,會活活憋死。

9

小舅用悶死的方式,又殺了一只羊。

他甕聲甕氣說,多吃點兒,以后想吃小舅的手抓,就沒這么容易了。

哈強聽出話里有話,他也有話,幾次想說沒說出來。

小舅大口吞吃腰子上的油,格外興奮地說,香,真他媽的香!人活世上,愛吃肉是不行的,得會吃肉,要會吃肉,就得愛上肥肉。邊說邊撈起一截嫩得滲血的血腸,用牙咬開腸頭,將里面的血塊倒進嘴里,直接吞下。

哈強受不了小舅的吃法,看著心里陣陣發潮。

小舅把吃肉刀插在熱騰騰的肋條上,用命令的口吻讓他吃。

他吃不下,一點兒食欲都沒有,也不說話。

小舅冷冷地說,想走是吧?

他心里撲騰,還是不語。

小舅抓起一根肋巴,一口下去,撕下一溜白花花的肥肉,連嚼帶吞地說,要走就走,別當不叫的狗。

哈強臉唰的一下紅到耳根,他坐不住了,也不敢搭腔,就這樣走了,他真的有愧。不管咋說,都是哈家虧欠小舅,人家屢次幫襯哈家,就這么半途而廢,實在不近人情,況且還有父親的遺言。

小舅瞅著他的痛苦樣,沉下語氣說,強扭的瓜不甜,你不用多想,我說讓你走,就讓你走!

哈強撐不住了,真心內疚地說,對不起阿舅,是我的錯,請你原諒,我真不是放牛的人,再待下去,我會瘋的……

要錯也是我的錯,是我把你帶來的。

不,是我不好,辜負了阿舅的信任。說著,他眼睛突然發亮,語氣突然激昂,阿舅放心,哈家欠你的錢,欠你的情,我都記著呢,絕不會忘記!他還想說,我會連本帶利還給你,會實實在在報答你。但話到嘴邊,吐不出口。

沒想到小舅竟高興起來,出乎意料地說,對嘛,這才是我喜歡的小強嘛!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年輕人,敢想敢說還敢做,打算啥時候下山啊?

他想說現在,可說出來的是,小舅你看……

那就這么著吧,今兒陰歷十三,后天是十五,月圓的日子必定是好日子,十五一早,我送你下山,咋樣啊?說著,顫抖的手,又在牛毛堆里摸索起來,好一會兒,又摸出一瓶酒,瞧那舍不得的樣子,肯定是最后一瓶。

哈強輕松下來,心里熱乎乎的,身上暖洋洋的,原以為小舅會發飆,沒想到竟然是理解,就覺著小舅特慈祥、特厚道,不由得跪直身子,給小舅敬酒。

幾杯下肚,小舅皺紋綻裂開來,興奮地說,你知道咱們村的首富是誰嗎?不是書記,不是主任!是跟你歲數差不多的二俊,人家不僅在省城有房有車有商鋪,還把生意做到了大海邊。沒錯,他家有人在縣城當官,他在咱村種樹發財。可你要知道,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富。人家肥了富了,你別眼熱,也別嫉恨。誰讓你有眼無珠,有錢不賺呢!

哈強呵呵,有錢不賺,我又不是傻瓜。

小舅直杠杠地說,在我眼里,你就是傻瓜!傻小子唉,過兩天就滾蛋了,再不陪我喝酒,就沒機會了。

哈強心里沒了負擔,膽子壯了,酒竟然也不苦不辣不難喝了。

幾杯下肚,小舅興頭更高,你下山后,還去東莞?

哈強點頭,說,那邊疫情還算平穩,正在陸續復工,上山前公司打過招呼,讓我們隨時注意復工通知。

小舅嘆氣,拿出不得不說的架勢,說,你不就想賺錢嗎?你以為只有大城市可以賺錢?錯!別看你上過大學,見過大世面,可在我看來,你的路子一開始就是錯的。對別人來說,城里機會多,賺錢容易,可對你是兩碼事。一個人的路子,如果不能走在正道上,到老也是干蛋!

哈強不服,可這會兒他耐性極好,心態極好,再有兩天就順順當當下山了,他想說啥由著他順著他就是了。

小舅你說,啥是正道啊?

正道就是生財之道。

那啥是生財之道啊?

放牛務牛,就是生財之道!小舅言辭鑿鑿。

那啥叫務牛之道啊?

小舅高深莫測地笑笑,過兩天你就懂了。說著咂了口酒,眨巴著紅不兮兮的肉瘤眼說,你來沒幾天,還不了解牦牛。以前我跟你一樣,只知道牦牛強壯力大,皮厚肉香,海拔越高天氣越冷,它越厲害。后來到了拉雁牛場,知道牦牛的絨毛很值錢。再后來才知道,牦牛不光耐寒耐饑,能走險路,還不怕沼澤,能蹚激流,越是雪山冰川,空氣稀薄,它的體力耐力就越強。為什么呢?因為它血液中的紅細胞和血紅蛋白,比黃牛要高得多得多,肉奶能和山珍比味道,是最好的有機食品,經濟價值前途無量。

你不信是吧,我在拉雁牛場的時候,和他們一塊兒做過實驗。

把歲數不同的牦牛和黃牛,拴到海拔三千七八的山坡上,活動范圍十米以內。那兒空氣稀薄,寒冷風大,沒有水,沒有飼料。兩天以后,牦牛黃牛周圍的雜草都吃干凈了。四天過后,牦牛開始刨食草根,把夠得著的刺棵干枝全部采食光光。而黃牛既沒有刨食草根的本事,也沒有嚼食刺棵干枝的能力,一個個臥在地上等死。到了第六天,把牛全都放開。你猜怎么著,所有的牦牛吃著草朝著不遠處的雪線登高而去,它們是去舔雪補充水分。而那些黃牛,跌跌撞撞往山下走,有的吃幾口草,就腿軟栽倒;有的沒走幾步,就臥在地上,拉都拉不起來。當天晚上,黃牛死了一半兒,牦牛第二天全部復原。

牛場那么好的地方,阿舅干嗎離開啊?哈強沒話找話。

不是我要離開,是那幫王八蛋耍弄了我。說好干滿五年就轉正,到了五年又說七年,到了七年換廠長,上任三天就把我給開了。狗日的們心太黑,不光說話不算話,純粹拿我當猴耍。你不仁不義,我他媽的也不是善茬。咱們牛群里的牛王,就是我從他們牛群里偷的。

你這是報復哦。

小舅呵呵,我干好些年了,要說損失,早他媽的撈回來了!

哈強驚訝,真的啊?

管他真的假的,你就當笑話好了。小舅越說越帶勁兒,大口吸溜熬得又濃又黑的老茯茶,吃肥肉太多,得用濃茶刮油。幾缸子濃茶下肚,酒自然喝得更多,不知不覺舌頭又大了,你、你小子聽著……海拔低于兩千五,牦牛就得死……為什么呀?它、它發達的心肺,適應不了充沛的氧氣,它、它醉氧……啥叫醉氧你懂不?和、和你一樣……你從小生長在這里,就、就算上了大學,有本事,可、可到廣東那樣的地方,和、和人家城里長大的人斗,你、你干得過人家呀!……

10

一覺醒來,哈強渾身酥軟,頭疼腦漲,癱懶的狀態里,一直迷糊到中午,肚子餓得再也躺不住,勉強燒了壺濃茶,大口撕咬厚脂的羊肋。

太陽越過頭頂,太陽漸漸西斜,小舅還沒回來,他熬不住了,決定騎馬轉轉。信馬由韁,不由得想起小舅昨晚說的那些話,細細琢磨,還真有道理。你上的本來就不是好大學,一個三本生,山民子弟,原本沒錢,又沒處賺錢,東奔西闖,給人打工,結果不就是可憐嘛。現實早就告訴他,像他這樣的年輕人,想靠打工發奮改變命運,純是妄想。不要說人生幸福,連做人起碼的尊嚴都沒有。可不去打工,你又能干什么呢?想到這兒,不由得想起父親貧困苦痛的一生,依稀看見他佝僂的身影,急忙抹了把眼,猛一抬頭,看見的是轉山吃草的牛群。

這兒山頂常年積雪,峭壁下草灘平緩,是牛群最喜歡的地方。

而峭壁前高大的石頭上,有許多古老的巖畫。

小舅說,巖畫是藏族先民們留下的,單看那些造型生動的牛羊豹子和狼,還有手握弓箭的獵人,還有交配的牦牛,就知道它的歷史多么久遠。

坐在刻有巖畫的巨石上,望著眼前默默采食的牛群,他的思緒紛亂活躍。

他發現那幾頭碩壯的公牛,頭大角粗,眼睛黑圓,神采光亮,進食對它們來說,僅僅是間歇,它們存在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雄壯,就是交配。

真是難以想象,得有多么強壯的機體多么發達的心肺,才能完成它們的使命。

天真藍,一絲風都沒有。

可風兒分明就在不遠的山根下,一個個獨自舞動著,形成不高不大的旋風,像活著的精靈,在巡游、在瀟灑。

千百年前,那個在石頭上刻畫的人,是不是和他一樣的心情呢?

不,絕不可能!沒準這兒的山腳下,就是他溫暖的家;沒準那些游弋的旋風,就是遠古的幽靈。

他有了莫名的悲情和傷感。不由得想,如果就現在,就我一個人生活在這兒,不和外界發生任何關系,活得下去嗎?答案是肯定的。前提是擁有這群牦牛。有了牦牛,就有了奶和肉。從牛奶里提取酥油,用來食用和點燈,還可以做酸奶、做奶酪。用牛絨和牛毛編制衣物、毛繩、氈毯和帳篷。用牛皮做靴子、做拋石。牛糞做燃料。然后訓練一頭最棒的公牛當坐騎。再然后,就可以騎著公牛去打獵,去抓魚,去和山下的物資做交換,就可以找女人,就可以生孩子……

越想越興奮,越想越激動。

再看牛群,自自然然無憂無慮生活在山腰上,母牛小牛一刻不停地吃草,永無疲倦的公牛,還在勇猛交配……

眼前朦朧起來。

思緒飛揚起來——

他孤立一人,寒風怒號,山峰顫動,大群的牦牛,踏雪而來,忠誠地伴陪著他,溫暖著他。它們行走在山脊上,行走在荒野里,行走在花草中,它們親近這兒的飛蟲鳥獸,親近這兒的草木沙石,他依靠它們,在它們忠誠的佑護下,一起做這兒的主人,然后,然后他享受它們年年歲歲的滋養,接受它們生生世世的哺育,他做自己的主人,做生靈的伴侶,直到天年窮盡……

他的鼻腔他的眼睛,不由得酸澀。

而那些無處不在的欲望,那些如影相隨的焦慮,那些晦暗無奈的失落,全都化作天上的游云,絲絲縷縷,如詩如夢……

哈強跟著牛群回到老圈,天已擦黑。

小舅做好晚飯在等他,簡直就是大餐。一只肥碩的野兔烤得金黃油亮,大盆的清燉羊排,肉湯里的黃蘑菇密密麻麻香氣四溢。

小舅撕下一條兔腿,樂呵呵地遞給他,嘗嘗,嘗嘗阿舅烤的兔子。

香,真香!哈強怎么也沒想到,烤出來的野兔肉這么鮮嫩,他的味蕾食欲精神全都調動起來、興奮起來,吃了兔子吃羊肉,吃了羊肉喝鮮湯。

小舅看著他的吃相,說,我看見你了,坐在大石頭上,像匠人鑿出來的呆子。

哈強吃得過癮,意外地說,那你咋不叫我?

小舅擰著臉,似笑非笑道,叫你,你就吃不上這么香的兔子了。為了找它,我把河邊的草灘都跑遍了。

用拋石打的?

小舅得意地咧著嘴,你明天就走了,阿舅的烤兔都沒吃過,你不后悔可以,我可過意不去哦!說著,變戲法似的又從牛毛堆里摸出一瓶酒,抹去酒瓶上的灰,舍不得似的擰開瓶蓋,哼哼唧唧地說,沒了,這回真沒了,所有存貨都喝光了,沒酒的日子可不好過。說著,貪婪地聞著酒味,美美地咕嘟了一大口,在碗里倒了些酒,含含糊糊地說,我這腰受了寒,一動就疼,胯骨也不舒服,人一老,毛病就來了。我把酒點著,你把火燎到我腰椎那塊,使勁搓,越熱止痛效果就越好,撈火的時候動作要快。

這辦法驅寒止痛,哈強小時候經常見,奶奶有肩周炎,疼得不行了,就趴炕上大聲叫喊,母親就點著酒,抓火給她搓。

他心口堵得慌。兩天來,他一直想對小舅說,你不缺吃不缺喝,沒啥負擔,也不差錢,不在家待著享受,干嗎非要到這兒自討苦吃呢?再退一步講,就算你非要放養牦牛,也應該和其他人一樣,到海拔相對低些氣候相對好些的山溝里啊,干嗎非要在這不是人待的地方逞能呢?

可這話是說不出來的,尤其在他決意要走的時候。

他用熱酒盡心盡意給小舅搓腰搓胯。明天就下山了,他想為小舅搓好腰,想在他面前討點兒好。他走了,扔下小舅一個人,在這荒蠻險惡的雪山下,周圍沒有一個人,一旦有啥事兒……他不敢往下想。倆人境遇完全不同。他不可能說服小舅,就像小舅留不住他。

11

哈強被小舅用力推醒。

燈亮著,小舅扯著嗓門大聲喊叫,起來起來,你聾子還是啞巴呀!

迷迷糊糊中,他掙扎著瞄了一眼手腕上的表,三點一刻,這么早亂喊亂叫,神經病啊!腦殼里亮了幾亮,人又直挺挺倒了下去。

你他媽的不想下山了!小舅的吼聲在耳邊炸響,身上的被子呼的一下就沒了。

他猛一激靈,見小舅紛亂的頭發卷毛似的刺棱著,臉上像是抹著一層黑油彩,兩只異光閃爍的眼睛寒氣逼人,叼著的煙卷兒忽明忽暗,簡直就是兇神惡煞。

他一骨碌翻起身,瞌睡煙消云散。

火上的茶壺滾開著,燃氣爐上的肉鍋蒸汽彌漫。

小舅撈出一盤肉,舀了碗肥厚的肉湯,抓起烤得焦黃的蒸饃,在牛糞火旁的石頭上啪地一拍,將碎塊丟進湯碗,一口肉一口湯地吞咽起來。

哈強趕緊湊過去,學著小舅的樣子大口吃喝。

吃喝利索,小舅在撿來的石塊里,挑了些勻稱光滑的石頭,放進專供拋石使用的皮袋子里,上面放了兩塊拳頭大小的肉,然后把望遠鏡仔細擦拭一遍,再然后抽出他的三寸藏刀,在細膩的條石上淋了點水,刺刺啦啦磨了起來。哈強眼里瞅著,心里佩服,這哪是腰胯疼痛哼哼唧唧的小舅,分明是條山野好漢。

又大又圓的月亮銀光四射,照得大地如同白晝,雪山斷崖,溝壑荒野,一覽無余。哈強從沒見過這么白凈這么明亮的月光。他驚詫,他恍惚。

兩匹馬兒一前一后,馬蹄噠噠,響鼻聲聲。

極地的荒野,寒凜的雪山,清冷的空氣,使人格外刺激和警醒。

馬兒身上由汗熱到汗透的時候,倆人進入一條神秘的深溝。

越是深入,就越是陌生,不安的感覺也越是強烈。

哈強很想問問這是哪里,但沒開口,他對這兒的地形一無所知,問也白問。

月亮正在西沉,東方泛起白光,天就要亮了。

前方傳來狗叫,是在不遠的山坡上。

小舅勒住馬,說,到了前面,不許說話,我叫你干嗎你干嗎!

狗叫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兇。

順著狗叫的方向,哈強看見山坡上有一大群黑乎乎的牦牛,牛圈邊有頂白帳篷,一條撒開的大狗,正朝他們狂吠而來。哈強心慌,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冷不丁,見小舅在馬上甩開臂膀,將一塊拋石甩了出去。也就四五十米的距離,甩出去的石塊不是打在狗身上,而是落在狗跟前。狂叫的大狗,立刻朝著墜落的石塊撲上去。這是狗的習性,未經訓練,一定會撲咬,然后才會再次攻擊。沒想到,兇猛的大狗,撲咬了一下,突然就不叫了。大約一兩分鐘,哈強聽見狗在哼唧,緊接著原地打轉,蛇咬了似的接連慘叫,再然后就倒在地上撲騰起來。他驚得夠嗆,來不及細想,小舅已催馬提韁朝著山腰的牦牛晃蕩過去。

到了牛群跟前,小舅用強光手電,照了下帳篷的門,確認上了鎖,然后將電光對著牛群來回劃拉。強烈光柱下,牛群躁動,臥著的紛紛站起,站著的紛紛后退,喘息聲鼻息聲驚恐聲,回蕩起來,亂作一團。

哈強再也忍不住,沖小舅大聲喊,你要干嗎?

小舅橫橫地說,趕牛啊,這是我的牛!

哈強張目瞪眼,他蒙了,怎么也反應不過來,小舅怎么會在這里有牛群?

不由得他多想,小舅看了下愈發白亮的天光,把手電塞給他,怵人的眼睛狠狠盯著,不容置疑地說,我趕牛,你到帳篷下面去,要是牛群朝你那兒跑,你就把它們往上趕。我把牛群趕到哪兒,你就跟到哪兒,絕不能讓牛群往下游跑!

說完,抽出藏刀,挑斷捆綁柵欄的皮繩,用力拉開柵門。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太詭異,根本不容哈強判斷,他甚至連為何趕牛,往哪兒趕都來不及問,小舅已縱馬沖進牛圈。

驚慌的牦牛簇擁著,爭先恐后沖向圈門。

沖出圈門的牛群,踏起塵灰,直沖山腳。

哈強瞅著狂暴的牛群,強烈的應激反應中,他熱血沸騰,本能地提韁躍馬,用強烈的電光和尖利的吼叫,攔截性起的牛群。

這群牦牛,雖說個個體型高大,外表兇猛,但打從出生,或者很小,就被人在山坡上圈養,大部分吃飼料長大,公牛的蠻悍和野性,基本上磨滅殆盡。然而一旦放開,沒有了束縛,其自由的天性得到了釋放,天開地闊,草野誘惑,它們撒開四蹄,沖向灌木,沖向溪流,沖向草灘,其中的幾頭,徑直朝著哈強狂奔而來,勢不可擋。

眼看牛群要失控,小舅催馬趕到,連甩拋石,將沖向下游的牛成功阻擋。緊接著,用一連串精準兇狠的打擊,將沖向灌木的牛趕往上游。然后提韁拍馬,將試圖散群的牛,迎頭擋住。牦牛是群居動物,攔截住了它們左突右沖的方向,再由后往前一催,順從下來的牛群,自然朝著山溝的上游蜂擁而去。

哈強看得驚心動魄。

這群牦牛起碼一百多頭,絕大多數是成年牛,其中幾頭公牛體型高大,狂暴兇悍,帶頭亂竄撕裂牛群的就是它們。如果不是小舅判斷明確,拋石精準,大膽攔截,想要阻擋它們是不可能的。

哈強的額頭后背汗氣蒸騰,渾身的細胞都在燃燒。如此驚險刺激的場面,完全超乎了他的經驗和想象,徹底顛覆了他對自我的判斷和掌控。他從沒這么冒險過,也從沒這么害怕過,緊張得肺都要炸了。

再看小舅,明凈的晨光里,他騎在馬上,吹著口哨,揮舞著拋石,趕著牛群,無論哪個角度看,都那么英武強悍,都那么霸氣逼人。

當白得耀眼的雪山,被霞光映紅,他們趕著牛群繞過一座座陡峭的山崖,由東向北,將牛群趕過風化的碎石灘,順著干枯的山溝,直奔可以目視的山下。

12

兩小時后,他們到達山腳。

越過草坡,將牛群趕上一條狹窄老舊的砂石路,繞過兩個山灣,來到一片紅柳叢生的河灘。河灘外有一處廢棄的土圍子,像古老的大羊圈。就在那圈門口,兩輛帶拖車的大卡車,正等著他們。

一個穿棕色皮夾克,濃眉大眼,絡腮胡子的中年人,朝著小舅滿臉堆笑地迎上來。倆人熱烈握手,嘰嘰咕咕說著他人聽不清的話,一看就是老交情。

幾個壯漢熟練地將牛群趕進土圍子。

絡腮胡子自己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確認公母大小數量后,用很快的語速,和小舅激烈爭執。隱隱約約像是說“母牛多了,小牛少了”之類的話題。不一會兒,小舅妥協,倆人和好,小舅按規矩將手伸進對方衣襟底下,兩人相互握著討價還價。許久,終于達成一致,緊繃的臉上堆出僵硬的笑來。

絡腮胡子十分客氣地把小舅往卡車上請,經過哈強身邊,他遲緩下腳步,異樣的眼光打量哈強。

小舅說,這是我外甥。

絡腮胡子扎他一眼,倆人上了卡車。

太陽高懸,蚊蠅狂舞,強烈不安的氛圍里,渾濁的河水泛起波浪,嘩嘩地轟鳴著、奔流著。哈強不知道這是哪兒,舉目四周,看不到任何房屋建筑,沒有人煙,沒有聲響,荒蕪神秘籠罩著天地。自從他下馬,就有壯漢在盯他,不遠不近,他撒尿,目光也不離開。他心里亂極了,從發現小舅不是送他下山,就慌得厲害。他想知道小舅在干嗎,想知道這群牦牛究竟咋回事兒。

咣當一聲,車門打開,小舅提著個沉甸甸的布袋從車上下來。

絡腮胡子興沖沖地朝監視哈強的漢子喊了聲裝車。

發動機的轟鳴中,卡車緩緩倒入土圍子的入口處,幾個漢子利索地打開后廂門,放置趕牛上車的工具。

絡腮胡子見小舅還不想走的樣子,上前又握了下手,陰陽怪氣道,錢老板是不是想幫忙啊?

小舅回過神,尷尬地說,就是想幫,也幫不上啊。

絡腮胡子抽搐臉肌,語氣不善地說,事不過三,這次我就不計較了,下次再要哄我,可別怪我翻臉!

小舅點頭哈腰,老朋友了,我能騙你嘛!我這是臭毛病,老了,記性不好,該讓的都給你讓了,你得多多擔待啊!

回返時,倆人走的不是原路,順著河灘一直往下,幾公里后,從南面一個河岔口,踏上彎彎曲曲的山路,繞過冷煙大坂,從西面返回老圈。

這會兒,哈強心里透明兒亮。

小舅是陰險的盜牛賊!

從帶他來的那天起,小舅一直謀劃這次行動。

他每天騎馬早出晚歸,是探訪偵查,尋找機會。憑借好馬和望遠鏡,周邊所有養牛人的動態,都在他的觀察掌控之中。

通常情況下,野外的放牛人,都會定期回家拿糧食,近點的當天趕回,遠的只能改天再來。眼下年輕人大都進城打工,進山放牛的人,即便能干,也都四五十歲了。成年累月在高寒荒蠻的大山里,忍受孤苦熬日子,時間久了,總有僥幸懈怠的時候。這就給盜牛賊留下了機會。

想到這兒,哈強眼前浮現出小舅得意興奮吃肉磨刀準備拋石的情景,可他竟然就那么傻,對他的鬼話深信不疑。即便半夜三更上路,也沒絲毫的懷疑。

他想起他放在拋石袋里的那兩塊肉。

毫無疑問,肉里包的是劇毒。那只兇猛的大狗,突然見到噴香的熟肉,急忙吞咽是很自然的事。毒死了看家狗,就進入了小舅的表演時段。他確實是放牛高手,除了打拋石的絕活兒,對牦牛的習性了如指掌,稱得上是出類拔萃的老牛仔。

他趕牛的路徑,也是精心選定,要么是連綿的草灘草坡,要么是寸草不生的山腳。為了防萬一,擺脫可能的跟蹤和追趕,他不走冷煙大坂的埡豁口,特意繞崖轉山,從極難走的碎石灘下山入溝,為的是不留痕跡。

交易地點遠離村鎮,荒僻隱蔽,絕對安全。

他和絡腮胡子不是一般交情,倆人都是老手,干這勾當輕車熟路。

13

坐在帳篷里的氈毯上,毫無倦意的小舅打開布袋,拿出一捆百元大鈔,放在哈強面前,然后給自己拿一捆,如此這般,直到公平分完,將多出的一捆用力拍在哈強腿上。

哈強口干舌燥,后背發冷,身子發軟,像缺氧做夢。

這十幾個小時對他來說,太過刺激,像得肺炎那年,高燒中出現過的幻境。可又絕對明白和清醒。他拿起一捆大鈔,隨意抽出一張,沒錯,印花精致,水印清晰,換一捆再看,都是真的。

小舅得意地說,我都驗過了,錯不了的!

哈強緊繃的肌肉松弛下來,加速的心跳頓時歡快,他拿起小舅最后拍給他的那捆大鈔,本能地在手里掂了掂,恭敬地放還到小舅手上。

小舅顯然滿意,從懷里掏出磨損厲害的老皮夾,在夾層里摸摸索索找出兩張紙條,看了下遞給哈強,這是你阿爸的借條,看看吧。

哈強接過紙條,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一看就是父親的親筆,金額上和名字上摁著鮮紅的手印。

哈強飛快地溜了下跟前的錢堆,熱汗立馬變冷汗。

分錢的時候,他看得清清楚楚,給他的是十四捆,一捆一萬,十四萬。他腦子里閃過了牦牛總數,還有大概的錢數。一百一十三頭牦牛,怎么也值七八十萬,而他們倆人才得了不到三十萬。毫無疑問,大錢叫那狗日的賺走了。他看著父親的借條,看著父親鮮紅的手印,深深吸了口氣。父債子還,沒啥說的。他鄭重地拿了七捆錢放在小舅跟前,又拿了四捆,放在一起,低啞著嗓門說,謝謝阿舅,這七萬是我阿爸的醫藥費,這四萬是我阿爸借你的。說完,心里一陣輕松,當了回盜牛賊,還清了外債,還落下整整三萬塊。

回來的路上,他腦子一刻沒閑,想的都是錢的事,以為分個三五萬就不錯了,怎么也沒想到這么多。更沒想到小舅這么大方,不但和小輩平分,而且給他多分。愧疚和感激涌上心頭。他一直誤解小舅,就在分錢之前,還有過最壞打算,如果小舅過于苛刻,他一分不要,走人就是了。

小舅用力吸口煙,笑瞇瞇地從他手里要過借條,吧嗒一聲打著打火機,點著了,眼看著在自己手掌里燒成紙灰。挺直腰背,將哈強放他面前的十一捆大鈔,一捆一捆還給他,無所謂地說,年輕輕的,咋就不長記性啊,娘親舅大,阿舅和外甥,打斷了骨頭連著筋。

哈強傻傻看著,又缺氧了,怎可能啊,整整十一萬,小舅真的不要了?

不是不要!小舅樂呵著,故意板起臉,說,著啥急啊,我可不差錢,你留著花吧,啥時候寬裕了,再還不遲。給你說幾遍了,跟我干,保證讓你掙大錢!不光掙大錢,還在省城買大房,開好車,挑媳婦!

哈強干笑,像沒聽懂,他恍惚得厲害,總像是幻覺,可一捆捆大鈔就在面前放著,一共十四萬。意外之財就這么到手了?也太過輕松了吧……

小舅瞅著他臉上的變化,故作輕松地說,不錯,頭開得不錯,應該慶祝慶祝,可他媽的只有馬尿,沒有酒。

話一出口,倆人都笑了。

酒癮上來的小舅抹了把清鼻涕說,知道我第一次干的是誰家嗎?是主任,我他媽的最恨的就是他!我還偷過馬,不止一次哦,算得上是盜馬賊!

倆人又一陣大笑。

哈強沒話找話,你不怕派出所抓你啊?

小舅哼哼兩聲,自負滿滿地說,抓我的人,還沒長大,還沒生出來呢。

萬一呢,萬一人家找上門來怎么辦?

小舅搖頭晃腦,放心吧!在我這兒沒萬一。我沒兒子,你是我外甥,從今兒起,我就當你是我親兒子!別說啥事沒有,就算有事,大小都由我擔著!

是夜,哈強失眠。

他時而身上汗熱,時而冷戰發抖,時而胸悶氣短,時而心臟狂跳,而且格外敏感,聽得到兔鼠的動靜、夜鳥的叫聲,甚至牦牛的芻嚼、溪流的聲響,都清清楚楚。總覺著有拿刀持槍的人,會破門而入,還覺著會有什么東西溜進來,把他的十四捆大鈔全都偷走。

14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僅過了兩天,倆人又做了一單。跟上次踩點精確,觀察周密,謹慎行動不同。這次是臨時起意,小舅傍晚時分,在十幾里外的一條溝岔里,發現了絕好的機會。

還是圈養在溝坡上的牛,還是主人突然離開,沒人看管。

不同的是,小舅不是把牛賣給串通好了的買家,而是迅速行動,直接把七十多頭牛趕到了自家牛群里,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褪了色的白布條,替換新牛耳朵上的紅布條,直接將他的牛群擴大到了近二百頭。

整整一天,哈強精神高度緊張、高度亢奮,意識空前活躍。

自從干了第一次,他就處在惴惴不安心慌意亂精神分裂的狀態里。事情明擺著,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是賊,掙扎也好,折磨也好,懼怕也好,都由不得自己。而且一夜之間他的命運就已改變,不僅賬單沒了,還成了有錢人。在廣東的七年里,他一直懷揣希望,頑強打拼,耳聞目睹過不少財富人物和故事,有的就發生在身邊。雖說和他沒有任何關系,也絕不是他能夢想和企及的。可要說對他沒有觸動,沒有刺激,沒有打擊,那不是真的。一個正常的懷有夢想的年輕人,你不可能對前路漠不關心,更不可能對錢財無動于衷。只是在他所處的現實里,觸動和刺激,抑或打擊,每次都那樣痛苦,那樣活生生的殘忍和致命。你個高原上的外來佬,沒有靠山人脈,沒有過硬文憑,沒有超強才干,僅憑吃苦打拼,就是天天累吐血,干上一百年,也休想富有或成功。甚至連買個小房子,安個簡易的家都做不到。越是賣命,似乎離夢想就越遠,就越是悲觀和失望。

有句時髦話,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放棄無望掙扎,跟著小舅干,不就是冥冥之中最好的安排嘛!

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富。

既然社會造就現實,那么個人的境遇,就是命運的安排。

就覺著順其自然,把到手的錢財攥踏實,是理所當然的事。就覺著連綿的雪山不再荒蠻,也不再寒凜,它們和藍天流云、山谷大地、斑斕的草坡、銀鏈般的溪流、無盡的荒原,形成絕美的風光,清新自然,甚至浪漫,甚至魔幻,充滿生命的活力和美好。

再看那些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牦牛,也有了全然不同的情調。

它們在認定的范圍內,自自然然無憂無慮地啃食著花草,眼神明凈,憨頭憨腦,性情穩定,聰明可愛。

小舅說,牦牛是最好放養的牲畜。

的確,它們好放養,是因為它們通人性,跟馬跟狗差不多。只要你善待它們,和它們親近,與它們交往,它們就接受你的存在,認可你的行為。

他情不自禁地沖動,確切地說,是感動。

強烈感慨中,孤獨寂寞煙消云散,過往的經歷也都虛像模糊,前路的悲觀,人生的失落,以及做賊盜牛的罪惡感,全都隨風而去。

再看冷煙大坂,那巍峨的姿態,雪峰上的云霧,是那樣的神奇,令人癡迷,令人震驚,說不出的魅力,說不出的誘惑……

哈強不由得想到大學時,游覽著名佛教寺院,觀看護法神群像,導游講,古老的苯教文獻記載,牦牛是從天上直接來到地上的。它們在神的指引下,直接由天空降落到了岡底斯山頂的冰雪上,這就是藏傳佛教護法神中的牦牛頭金剛。

牦牛頭金剛,不就是神嘛!

而他偷牛,不就是作惡,不就是褻瀆神靈嗎……

想到這兒,他噩夢似的驚醒,覺著自己特可笑,怎么突然就婆婆媽媽,疑神疑鬼,心性混亂了呢?

小舅是對的,把牛趕進自家牛群,不經二手,直接交易,名正言順,心安理得,這才是利益的最大化。

15

第二天,太陽露頭,小舅催哈強趕緊下山。一是回去拿糧食,二是辦些私事換換腦子,三是趕緊把他的十四捆大鈔存起來。

下山路上,馬兒歡跑,哈強胸開氣順,滿面春風。

他沒直接回家。

聽從小舅告誡,他直接到了鄉上,把馬拴在安全的樹林里吃草,坐公交去了縣城。在不同銀行,把錢存到卡上。找了家紅火的飯館,吃了頓解饞的美餐。然后到華聯超市,給母親挑了雙高筒皮鞋,她腳腕有老傷,天氣一變就犯病,高筒皮鞋能起保護作用。冬天就要到了,她舍不得扔的老棉襖也該換換了。她還沒穿過真正的羽絨服,要買就買好的。給小舅買幾瓶好酒買幾條好煙是必須的,還得給他買點兒治紅眼的藥,他那眼睛再不治療,遲早要出大毛病。

哈強辦妥該辦的事,到家已是傍晚時分。

無論如何沒想到,母親已經做好飯,在院子門口等著他。她說對門家的媳婦在鄉上看見他了。知道他到了鄉上,隨時可能回來,就趕緊給他做飯。上山半個多月了,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說啥也得補補身子。她炸了香噴噴的油餅子,給他殺了只下蛋的雞,從地里拔來各種小菜,做了他最愛吃的拉條子。

記憶里,母親從沒這么單獨疼愛過他、關照過他。

看著她單薄的身子,糙黑的膚色,滿臉的皺紋,花白了的鬢角,佝僂了的背脊,他鼻子陣陣泛酸。

她才四十九歲,就老成這樣,整個人都在萎縮。

他無法聯想下去。他現在是母親的依靠,是家里的梁柱子,他得對得起離去的父親,對得起父母的養育,扛得起獨子的擔子。

他把買來的皮鞋羽絨服、各種好吃的一一交給母親。

興許是太意外了,面對如此貴重的禮物,母親淚水噼里啪啦往下掉,她的手在顫抖,身子在顫抖,把東西抱在懷里,哽咽著一句話不說,也說不出來。

他的淚水再也止不住,趕緊埋頭,大口吃飯。

好了,從今往后,他要真正孝敬母親,一定讓她松口氣,享享福,實實在在地過上屬于她的好日子。

吃過晚飯,哈強出去遛彎兒,在院門口碰上來找他的柳小妹。

柳小妹是他高中同學,倆人在校時交往平平。高考后,大家各奔東西。后來聽說她大專畢業,一直沒有穩定工作,很快就嫁人了,丈夫是市里的生意人。這次回來,倆人碰過一面,才知道她離婚了,孩子判給了男方。她是特意回娘家,在村委會幫忙。眼前的柳小妹和記憶里的相比,相貌衣著判若兩人,性格氣質大相徑庭,看上去就是城里的美人兒。

柳小妹見他出門,自然迎上來,大大方方地說,干嗎去啊?我正要找你。說著溜了眼周邊,見有人正盯著他倆,壓低嗓音說,能進去說嗎?

進了院子,哈強趕緊把她往屋里讓。

柳小妹并不進屋,她站在井臺邊的丁香樹下,嘆了口氣,兩只神動的眼睛突然暗淡,沉重地說,我家出事了。

他吃了一驚,咋回事啊?

我阿爸得了急性胰腺炎,病得很重,剛搶救過來。

啥時候的事啊?

前天發的病,連夜送的縣醫院。

需要幫忙嗎?他說這話是真心,雖說不知道她找他啥事,但同學畢竟是同學,沒有難處她不會來,既然開口,說明對他有信任。

幫忙倒不需要,醫院有我媽,還有我弟媳婦她們守著呢。我是來問問,你明天進山嗎?

他愣愣地瞅著她,不明白進山與她阿爸住院有啥關系。

瞧著他的傻樣她笑了,問你呢,明天到底進不進山?要是進山的話,帶上我,我和你一起去。

你和我進山?他糊涂了。

對啊,你不是在山里放牛嘛,我們家的牛也在山里圈著呢。我阿爸病了,牛在山里沒人管可是不行。

聽清楚了的哈強回過神來,就你?

對啊,你小看我啊?

不不不,我是說,進山放牛是男人的事兒,你弟弟呢?

在上海打工呢,其他親戚都靠不上。牛在山里沒人管,萬一有個好歹,可是不得了。阿爸急得要死要活,剛把命保住,就一個勁兒逼我進山,不答應不行。

你進過山嗎,知道你們家的牛圈在哪兒嗎?

不知道,阿爸說,進了石門溝,一直往里走,到頭了的時候,最高的那座雪山,就是冷煙大坂。對著雪山走,進入大坂溝,大概二里路的樣子,左邊有條岔溝,溝盡頭的牛群就是我們家的。

路很遠,得騎馬。

我會騎馬!

他干笑兩聲,我是說要騎很長時間的馬。你沒進過山,也沒見過你們家的牛,那么大的山,那么深的溝,就憑你阿爸幾句話,能找得到嗎?就算找到了,你孤身一人能行嗎?

她笑容燦爛起來,放心好了,有憨毛呢?

憨毛是誰?

我們家的狗啊!你笑什么,憨毛可不是一般的狗,兇猛忠誠,聰明極了!

他瞥她一眼,像是說,你也太夸張了吧。

真的嘢,我們家憨毛記憶超絕,一歲多丟過一次,十多里路自己找回家的!還有我們家的老馬,也不是一般的聰明。我阿爸說了,老馬識途,只要進了石門溝,它就能把我帶去帶回。

哈強樂呵,好好好,我明天一早進山,你好好準備準備,明兒六點之前,咱們石門溝口見!

哈強把柳小妹送到院門口,盯著她的背影,再也沒了遛彎兒的心情。

回到屋里,他坐臥不寧,眼前閃動著柳小妹的笑容,動人的眼神、機警的話語、誘惑的腰身,越想越興奮,越想越激動。

不光激動,還沖動,恨不能立刻就和她動身!

她家牛圈所在地,感覺離他不是太遠,在那天高地闊人跡罕至的山野深處,在那蠻荒的大自然里,一群牦牛、一頂帳篷、一對男女……

不,不是男女,是情侶,是彼此擁有的浪漫的情侶。

而后,而后倆人騎馬瀟灑,轉山游蕩,觀風景,看巖畫,體味人生,享受幸福,再然后呢……

16

天光大亮,哈強如約趕到石門溝口,柳小妹已經等在那兒了。

她牽一匹鐵青色的母馬,身著全套藍色戶外裝,身姿挺拔,精神抖擻。哈強瞭了一眼她的裝備,馬背上掛著三個大包,鞍子上綁著毛毯,他會心地笑了。

進了石門溝,穿過草灘溪流,越過大片針葉林,一路緩坡,馬兒開始汗熱喘息,她從馬上跳下來,牽著馬走。

他說沒事的,不用下馬。

她說,這是老馬,生過五六個駒子啦,路遠,它會吃不消的。

看她堅定地牽馬前行,滿臉的陽光和自信,他也跳下馬來。

她說,真沒想到,你會回來放牛,那邊真的干不下去了嗎?

他實實在在說,那倒不是,我的工作還算穩定,主要是疫情的原因,公司沒了訂單,啥時候復工沒個準,閑著沒意思,不如進山放放牛。

那就是說,疫情過后,你還去那邊?

不一定,干著看吧,老在外打工也不是長久之計。

再怎么著,也比放牛強吧?

看咋說了,我不想沒完沒了干苦力,累死累活沒著落,到頭來兩手空空,人生也就完蛋了。說著,話題一轉,你呢,你下一步啥打算,還回市里嗎?

干嗎回去!她信誓旦旦,既然回來,就不走了!

不走了?

不走了,我要在鄉上辦養老院。

他吃了一驚,辦養老院?

對啊!咱們鄉是大鄉,轄區面積大,空巢老人越來越多,孤寡悲劇時有發生,養老院一直空缺。民辦養老,是大勢所趨。鄉上辦好了,就連鎖到村里。

這可是大事兒,地皮房子能解決嗎?

能啊!她興致勃勃,我一回來,就籌劃此事。鄉上已經研究過了,認定有需求、有前景,決定大力支持,把鄉政府后院的空地,以入股的方式劃撥給我。上星期整體規劃已經出來了。

投資很大吧?

那是肯定的,我自己解決一部分,爭取銀行低息貸款解決一部分,鄉上通過政策調配以及扶貧項目,還可以扶持解決一部分,應該差不多吧。

人員呢?養老院的人員可不好招。

沒問題的,我早有準備,縣上鄉上前期工作都在進展。到時候,工作人員公開招聘,醫護之類的專業人才提前招募,我和縣衛校已經聯系過了。

家里同意啊?

當然啦!她的興頭更高了,我阿爸最疼的是我,最支持的也是我。他說他的身體已經不能繼續放牛了,病好之后,要把牛全部賣掉,支持我辦養老院。

哈強怎么也沒想到,遭受人生挫折的柳小妹,能有如此的抱負和干勁。

他不由得想到母親。她歲數越來越大,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身邊。父親一走,她自己守著個大院子,孤獨寡居,無依無靠,就算基本生活有保障,有了病痛怎么辦,有了意外又怎么辦?如果村里有了養老院,情況就會截然兩樣。想到這兒,再看柳小妹,敬意油然而生。

情緒變了,心境自然不同,倆人越聊話越多,同學記憶,個人經歷,婚戀情感什么都聊,不知不覺走到了石門溝的盡頭。

柳小妹看著高聳的雪山激動地大叫,瞧啊,冷煙大坂,那是冷煙大坂嗎?

是的,那就是冷煙大坂!

那前面就是大坂溝了?肯定是!瞧啊,溝的左前方有岔溝,我們家的牛圈就在溝里!說著翻身上馬,馬兒似乎理解她的心情,一溜碎步越走越快。

進了岔溝,一直前行,越過一個牛圈,大約四五十分鐘,他們走到了溝的盡頭。但沒有牛圈,也沒有牛群。

柳小妹焦急起來。

哈強問,你阿爸說的是這里嗎?

是這里。

你再想想,他說的是左邊的岔溝嗎?

是的!

可這里沒有牦牛啊……說著,他逡巡的目光,在右前方的山坡上,盯住了一頂不起眼的小帳篷,接著就看到了草坡上裸露的空地,隱隱約約的柵欄,那不就是牛圈嘛!

倆人拍馬過去。

她一頭扎進帳篷,大聲驚叫,就是這兒,阿爸的東西都在!緊接著,她沖出帳篷,渾身顫抖,跌跌撞撞沖到牛圈跟前,看著敞開的圈門,凌亂的蹄印,臉色慘白,結結巴巴地說,牛呢,牛到哪兒去了?突然,她看見了圈門上緊綁著的鐵鏈,鏈子上掛著完好無損的鎖。圈門是從另外一邊破壞后打開的。是人,是人干的!她咬牙切齒,緊跑幾步,沖到哈強跟前,瞪著憤怒的眼睛,絕望地叫道,是賊,該死的盜牛賊,偷走了我們家的牛!

哈強愣愣地呆著,一句話說不出來。

賊往哪兒跑了,你說,你說啊!我們趕緊去追,能追得上嗎?

哈強搖頭,見她腿軟,趕緊將她抱住。

她在他懷里,忍著沸騰的情緒,啞啞地嗚咽,繼而放聲大哭,這是絕境里的毫無顧忌毫無遮掩的悲憤至極痛恨至極的號啕,凄厲刺耳,扯心裂肺……

柳小妹哭夠了的時候,風來了,山腰涌起翻滾的烏云,豆粒大的冰雹噼里啪啦橫掃而來。

哈強把她拉進帳篷。

她一眼看見喂狗的食盆,驚醒似的大叫起來,憨毛!憨毛呢?她沖出帳篷,迎著疾風冰雹,大聲喊叫著,神經似的東奔西跑。

哈強再次把她抱住,緊緊抱住。

她眼睛閃出锃亮的光,吼叫著掙扎,放開!憨毛還在,就在附近,盜賊不可能帶走憨毛!

她喊著叫著的時候,天空像是猛然開裂,西南露出大塊的藍,亮得閃眼的湛藍的邊緣,雪白的陽光利劍似的劈開黑云,直刺大地。陽光之下,呼嘯的風、蜂擁的云,瞬間止息。肆虐的冰雹,眨眼就成了亮晶晶的雨線。

憨毛,憨毛啊!你在哪里啊——

柳小妹一邊倔強地喊叫憨毛,一邊本能地朝著山溝的上方,也就是山溝的盡頭使勁奔跑,幾百米后,她跑不動了,也喊不動了。就在胸悶氣爆,頭暈眼黑,要一屁股坐下時,她突然聽到揪心的聲音。再聽,真真切切,像遭了棒打的狗叫。她朝著叫聲瘋了似的跑過去。

哈強跟著跑,當他看到一叢低矮的灌木前,真的躺著一條狗,渾身一顫,瞬間冰寒入骨,像見了鬼。

憨毛!天哪,真是憨毛啊!

沖過去的柳小妹猛撲上去,將狗抱在懷里,抹去狗嘴上的血沫,親著狗的腦門,瞬間淚崩。狗也像她一樣,淌著眼淚,嗚嗚嚕嚕叫喚著、呻吟著,見了親人似的,掙扎著把頭往她懷里拱。然而,它已經沒有了更多的力氣,很快就癱在她懷里,閉上眼睛,像是斷氣的樣子。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不知道狗嘴里為何有血沫,不知道它此刻處于怎樣的狀況,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急得連聲叫喊。

哈強見狗癱軟,一口長氣噓出來,關切地說,狗不行了,交給我吧……

不!她兩眼一瞪,受驚似的大叫一聲。

驚叫聲中,狗的身子猛然顫動,又睜開了眼睛。它淚汪汪的眼睛,一動不動望著她,繼而似叫非叫,說話似的,一陣烏哩哇啦,眼看著血沫又從嘴里涌出來。

柳小妹抹了把眼淚,咬了下嘴唇,堅定地說,我要下山,立刻下山!

哈強瞅著她,望了下頭頂的流云,說,雨雪又要來了,還是明天再走吧。

不!我要救憨毛!

哈強誠懇地說,真要救它,就趕緊把它抱到帳篷里,生起火來,為它保暖。請相信我,狗命不是一般的大,瞧這樣子,只要能挺住,就能活過來。

不!她更加堅定地說,它肯定受了內傷,是盜賊打的,我們救不了它,我得帶它看獸醫!

就是看獸醫,也得等它緩過來啊!哈強突然提高嗓門,急躁起來。

她奇怪地望著他。

就它這樣,你怎么帶它下山啊?

她面容冷靜,口氣決絕地說,我就是抱,也要把它抱回去!

他嘆氣,無奈地說,柳小妹,想不到你這么固執。

我固執嗎?

不光固執,還倔得夠嗆。

她望著他,努力咧出一點笑,沒錯,我早就不是原來的我了!說著,毅然抱起狗,朝著老馬走過去。

哈強由著她。

到了老馬跟前,哈強說,我陪你好嗎?

她說,不用,剛走過的路,忘不了的!

那你騎我的馬。見她猶豫,他堅定地補充道,你帶著憨毛呢,我的馬腳力要好得多。

她毫不猶豫地說了聲謝謝,迅速從老馬背上取下褡褳,拿出幾個袋子說,都是吃的,你留著吧。

他說,干嗎這么急,就是走,也吃點兒東西啊,我來生火,馬上就好!

不!她咬牙切齒道,我要救憨毛,我要抓盜賊,要叫他們坐牢,叫他們付出代價,叫他們不得好死!說完翻身上馬,讓哈強把憨毛抱給她。

愣著的哈強正要抱狗,猛然看到狗眼豁然一亮,閃出一道利刃般的兇光,緊接著,喉嚨里呼嚕一聲,血里糊拉的大嘴瞬間張開,齜出尖銳的犬牙,伸頭躥身朝他撲來……

說時遲那時快,本就戒備的哈強,一個后仰,坐在地上。

虛弱的狗,沒能躥起身來,低吼著,渾身瑟縮,癱作一團。

冷汗蒙上來,哈強腿子發軟,身子顫抖,太可怕了,如果他沒警覺,如果狗不是過度虛弱,他肯定中招。狗這樣的動物,臨死前一旦拼命,只要咬住對手,釋放出的毒素,比一般狂犬,要劇烈得多得多。

柳小妹嚇了一跳,見他沒傷著,歉疚地說,沒事吧,憨毛認生,從小就這樣。

哈強當然不能說有事。

他忍住火氣脫下外套,用力蒙住狗頭。無力的憨毛,憋出貓叫似的哼哼,掙扎幾下不再動彈。

哈強把狗遞給她,眼看著她把狗抱在懷里,催馬而去。

17

一連幾天,哈強情緒焦躁,眼前總是柳小妹的身影,還有那條奄奄一息的狗。

他到冷煙大坂埡豁口,找到有信號的地方,和柳小妹通話。

她感謝他的關心和幫助。說阿爸得知牛群被盜,差點兒氣死,幸好是在醫院,沒出大事兒。憨毛也保住了性命,它是中毒,是可惡的盜牛賊下的毒,但它命大,活了下來。說她報案后,得到了派出所的高度重視,第二天所長請她帶路,親自去現場進行了勘察。說這兩天,阿爸鬧著要出院,他辛苦操勞一輩子,五十多歲了,好不容易養了一群牛,眼看從沒見過的大錢要到手了,卻讓該死的盜賊偷走了。他怎么也咽不下這口氣,說啥也不認命!他要去抓賊,他認得他的每一頭牛,牛也認得他,他要把牛找回來,把該死的盜賊送進監獄。說他現在見人就說抓賊的事兒,誰也勸不了。說賊偷走的不光是牛,不光是錢財,還是他來世的希望,是他的命根子。要是抓不住盜賊,牛群找不回來,那就說明老天爺正邪不分,沒有公道。既然陽世上善無善報,惡無惡報,他也就沒啥活頭了。柳小妹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憤怒夠了,發泄夠了,囑咐他保重身體,說她會找機會再次進山,把她家的老馬換回來,免得爸媽一個勁兒嘮叨。還說她老是夢見她家的牛,她從沒見過那群牛,可總是夢見,她覺著很不尋常,沒準是某種神秘的預兆。

掛了電話,他的神志就亂了,給所有的親朋好友打電話,詢問疫情的現狀。給母親打電話,挑起話頭,問村里的動靜。給東莞那邊的公司打電話,詢問復工的消息,恨不能馬上下山,逃之夭夭。

一路胡思亂想回到老圈,小舅已收拾好了下山的東西,說,今年天氣反常,說冷就冷,我這腰腿老是酸痛,得到醫院配點兒藥,扎扎針。煤氣也快用完了,趁著天好,得抓緊補充。他問啥時候回來?小舅說得三四天吧,我得找找老朋友,幾十頭一等一的好牦牛,說啥也得賣個好價錢,低于這個數我是不賣的。說著,做了個他明白的手勢,口氣滿滿地說,你就等著好消息吧!

他一口長氣呼出來,那幾十頭牛是他的心病。

那天凌晨,他和小舅突襲牛圈。

小舅故伎重施,先是確定放牛人的帳篷里絕對沒人,然后用熟羊肉包裹的毒藥殺死看牛的狗。出人意料的是,那只兇猛的狗,吞下毒餌后,并沒立刻倒下,而是更兇狠地朝他們撲來。這狗不是一般的靈,一次次躲開小舅的拋石,直往跟前撲,眼看受驚的馬要控制不住,狗的嗓子啞了,發出怪異的哀叫,接著就倒地翻滾,蹬著腿子沒了動靜。他到跟前,狗還沒斷氣,兇惡的眼睛瞪著他,滿是拼死的仇恨。莫名的心態里,他拉開褲子,對著狗頭發泄似的撒了泡尿。

怎么也想不到,牛竟然是柳小妹家的。

更沒想到,那條狗竟然沒死。

他煩躁、他焦慮、他惶恐,贓物一天不出手,他就一刻不安寧。

帳外傳來摩托車的聲音,哈強出門,見兩輛摩托車正朝他駛來,駕車的是兩個身穿制服的人,他的心頓時被無形的手攥住,他沒看錯,來的是兩個警察。

是來抓他的?!

他的腿腳立馬僵了,腦袋轟轟作響,眼前陣陣黑眩,身子微微抖顫,感覺心臟要破胸而出……

摩托車停住,不可思議的事兒發生了——

小舅竟然認識其中的一個,他呵斥住狂吠的狗,和年紀大點兒的那位熱情握手,絕對真誠地把來人迎進帳內。得知倆人沒吃午飯,小舅趕緊燒了壺茶,拿出熟肉,還有烤餅,請倆人吃喝。倆人也不客氣,吃喝完畢,詢問了他們牛群的數量,登記了相關表格,驗明了哈強的身份證件,對小舅鄭重地說,最近盜牛賊作案猖獗,案子頻發,以前偷牛是三五頭,七八頭就不得了了,現在是乘著疫情團伙作案,連鍋端。說前一陣,鄰縣的一家養牛戶,離你們這兒也就二十多里,一百多頭牛一夜之間全部被偷。受害人是剛剛扶植起來的貧困戶,六十多萬本錢全是貸款,就指望著年底還了貸款給兒子娶媳婦呢,結果希望轉眼破滅,還背上了幾輩子都還不上的貸款,絕望之下喝藥自殺。說前幾天,你們村外放的牛也被盜了,七八十頭一鍋端,告誡他們千萬警惕,注意防范,任何時候牛群都要有人看管,發現可疑情況立刻報警,提供有用信息,有五千元獎勵。

倆警察走后,小舅變臉,說,你他媽的真沒出息,不就倆鄉上的協警嘛,至于嚇成那樣嗎?我要是不在,就你這德行,不就不打自招了嗎?

他脫口而出,我覺著他們來者不善。

小舅鼻子里一哼,沒好氣地說,那是你沒見識!實話告訴你,就他倆,蹚過幾條河,翻過幾座山啊,還想跟我斗!

他眼里閃出濃重的陰影,再也無話可說。

幾天來,他情緒起伏,敏感多疑,總覺著會有事兒發生。牛群一回來,就神經質似的數數兒,總想發現點什么。可什么也沒發生。那幾十頭入了群的牛,融合得天衣無縫。太陽暖融融的,藍天亮晶晶的。雪山像是群山的點綴,偶爾飛過成群的山鴉,令人說不出的感嘆。有天午后,他看到了壯觀的鶴群,還看到過難得一見的白唇鹿。如果不是地域荒蠻,海拔過高,氣候多變,就眼前的資源、景象和氛圍,絕對是另類的生動和美好,足以讓人過上舒適的日子。然而,越是這樣,他心情越壞。尤其晚上,躺倒就睡的功夫說廢就廢了。小舅的鼾聲,成了剜心割肉的刀,搞得他痛苦絕望,徹夜掙扎。白天清靜,可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柳小妹咬牙切齒的模樣,看見那只兇光畢露朝他撲來的大狗,還會看見父親哀傷的神情,母親佝僂的背影,搞得他心慌意亂,頭痛欲裂。即便睡著,隨便一點兒動靜,都能使他驚恐不堪,渾身冒汗,瀕臨崩潰。他當然知道原因,越是知道,就越是清醒,就越是絕望。

小舅又要殺羊,他要帶些羊肉回家。

哈強心里火躁,突然就有了殺生的欲望。不,不是欲望,是邪勁、是殺氣。不可思議的殺氣,瞬間使他大腦空白,胸腔滾燙。強烈沖動下,他從小舅手里接過羊毛繩,慢慢晃到羊跟前,猛然撲擊,抓住羊的后腿。

受驚的羊拼命掙扎,被他的蠻勁兒放倒在地。

他用膝蓋牢牢頂住羊的胸口,將全身重量壓在上面,捆綁住羊的四蹄。抖開毛繩,做了個活扣兒,緊緊扎住羊的嘴,一圈緊似一圈地勒捆。當勒捆到七八圈的時候,羊垂死掙扎,眼睛血紅突暴,鼻腔滲出血線,屎尿齊崩。他更加強力地壓著它,感受它肺泡炸裂,心臟炸裂,動脈炸裂,血漿噴射……

小舅冷冷看著,一言不發。

他也一言不發,剝皮開膛,手掌伸進羊的胸腔,在熱騰騰的血漿里,握住仍在顫動的心臟,用力揪斷動脈,將心掏了出來。

他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干什么。

那不可思議的瞬間,他將血淋淋的心臟捧在手上,渾身的細胞都在迸裂……

小舅干啞著嗓門欣賞道,干得不錯!可惜你沒給羊念經,羊也是有靈魂的。

18

小舅走后的第四天上午,哈強再也待不住了。

兩天前天氣大變,寒風蕭蕭,滿目灰黃,氣溫持續下降,雪線上的溝壑里有了冰碴,晚上有火也會凍醒。最可怕最難忍的是孤獨里的焦慮和憂郁。像是陷在冰冷的沼澤里,一點一點往下沉,周圍除了腐爛的水草和蚊蟲,就是致命的恐怖和死寂。而他已能量盡失,沒有任何生氣,沒有絲毫希望。越是掙扎,意志就越是破碎,精神就越是分裂,身體就陷得越深。眼看要沒頂,腦子卻空前活躍,喚醒的都是灰飛煙滅了的丑陋和過失,只要想起一丁點兒,整個事件就完整呈現,像正在發生一樣。而越是胡思亂想,就越是心慌意亂,越是失控和痛苦。

白天心志恍惚,晚上孤苦煎熬,感覺隨時都會崩潰。

他盼望小舅,想念小舅,從小到大還從沒這樣想念過一個人。

念想的結果是仇恨。

他恨小舅,若不是小舅,他哪有這么多的煩惱和痛苦。自從身不由己跟著小舅做了第一單,他就掉進可怕的陷阱里無法自拔。案你做了,贓你消了,錢你拿了,你說你不情愿,你說你是被迫的,鬼都不信,除非你是神經病。不,不是神經病,是蛇妖纏身,是邪靈附體。你是賊,和那些吸毒的、賭博的、圖財害命的,沒什么兩樣。他想起小時候的往事,想起父母的艱辛,想起貧困的日子,想起大學的生活,想起南下打工的種種坎坷和遭遇,再想到未卜的前路和暗淡的前景,惶惶然間,大天白日,噩夢連連,驚出一身又一身冷汗。

他不能等小舅回來了,他不要再見到他,他要擺脫他的控制,他還年輕,人生的路還有很長,重新做人還來得及。

然而,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想起第一次偷牛在河邊倒賣的情景,想起柳小妹家的狗死而復活,想起兩個前來調查的警察,想起小舅自負狂妄的野心,想起柳小妹在電話里的憤怒和誓言,他六神無主,他不寒而栗。毫無疑問,所有節點上,只要一個環節出問題,案情就會真相大白。他不想活活等死,不想忍受折磨,不想自欺欺人,可又害怕自投羅網。

就在他痛苦掙扎的當口,發生了一件令他毛骨悚然的事。

傍晚時分,牛群沒按時回來,他騎柳小妹家的老馬去趕牛。轉過山彎,見牛群一路采食,正慢騰騰地往回走。小舅說過,今年氣候比往年要冷,雨水偏少,牧草質量差,牛的膘情令人擔憂。好在牦牛是聰明的動物,它們知道延長進食時間,以彌補草量的不足。

太陽落山,霞彩暗淡,天說黑就黑。

突然,老馬停下腳步,像是發現了什么,緊接著抬蹄昂首嘶叫一聲,猛地一躥,跑到幾頭落單的母牛跟前,打著響鼻,來回轉著,很是親近、很是興奮的樣子。母牛們先是呆呆地站著,任由老馬親近,而后就發出叫聲,像是和老馬有了交流,再然后就由老馬趕著往回走。

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難道老馬認識這幾頭牛?

是的,老馬是柳小妹家的,她說過,她家的老馬特聰明,認得她家的人,認得來去牛圈的路,認得她家的狗,連她家的幾畝地都認得。他知道馬通人性。那幾頭母牛肯定是柳家的,老馬認了出來,它是和它們打招呼……

冷汗罩上來,前胸后背一陣麻愣。

柳小妹在電話里說了,她要再次進山,把她家的老馬換回去,還說她老是夢見她家的牛,覺著很不尋常,沒準是某種神秘的預兆。如果她真的來了,是和她的阿爸一起來……他不敢再往下想。可越是不敢往下想,緊繃的意識就越敏銳。事情明擺著,既然老馬能認出相伴的牛,那只死里逃生的狗當然也認得,他在它的頭上撒過尿,它記得他的氣味和模樣。那天柳小妹找到它,它就已經認出了他,差點兒就報復成功。只要他們來,事情十有八九會敗露。

回到帳內,他躺倒在氈毯上,神昏氣短,頭痛腦漲,心驚膽戰。

小舅回來很可能帶著牛販子,也許就在明天,他已套上了無形的絞索。

不!不是無形,絞索上分明掛著災難,掛著人命。那個喝藥的牛主,不就是他們害死的嘛,他們還差點兒害死了柳小妹的阿爸。如此瘋狂作惡,傷天害理,報應一定會來。想到這兒,他感到呼吸窘迫,魔鬼似的陰影里,似乎脖子上真有絞索,而且越收越緊。他大聲叫喊,嘶啞的叫聲中,窒息般的恐怖里,深切地感受著崩潰前的疼痛和絕望。他知道自己完蛋了,已經很難擺脫罪孽的掌控,而且隨著邪念的積累,罪行只會越來越深、越來越重。如果不想墜入深淵,不想萬劫不復,他面臨的是最后的機會。那就是事發之前,主動交代罪行,退還贓款,接受懲罰,真誠悔過,做堅定的污點證人。

整整一夜,他想了所有的可能性和應對方案,想好了怎么對阿媽說,怎么對小舅交代,以及可能的后果,以及那些山大的債務。異常的神經在繃得緊了又緊之后,終于松弛下來,他不再猶豫,不再心懷僥幸了!

天亮了,他頭昏得厲害,口中干渴,肚里饑餓,迷迷瞪瞪不想起來,待到被二狼的狂叫驚醒,已臨近正午。

出門一看,老馬竟然自己咬開了韁繩,走在下山的路上。不可思議的是,老馬見他追來,不是逃走,而是靜靜地站著,等待著他的到來。陰沉的云層下,冰涼的晨風里,老馬眨巴著烏亮的眼睛,無聲地打量著他、專注著他,像是表達著什么,更像是訴說著什么。

他腦袋里轟然一響,神開氣暢,腦洞大開,覺著老馬真的是在等他,是在給他引路,讓他和它一塊兒下山。

哈強翻身上馬,前往冷煙大坂,他要到有手機信號的埡豁口,向派出所投案自首,免得下山回家又生變數。

天空更加陰暗,詭譎的黑云纏繞著雪山,像是要下雪的樣子。嗆人的烈風,裹著入骨的寒氣,四面八方掃蕩而來,逼得他睜不開眼,喘不過氣。

埡豁口近了,更近了,他的心又莫名地慌亂起來。

但這次他的意志異常堅定,就在他掏出手機,正要撥打110的時候,前方猛然一亮,一縷破空的陽光,穿透云翳,直射冷煙大坂的南面。遠遠望去,冰雪熠熠的山體,宛如一座強光劈開的寶塔。就在那屹立的塔旁,醒目的大坂埡豁,有如一個天成的V字。而就在那V形的埡豁口,絲絲縷縷的黑灰色的云絮,在銀光閃閃的冰雪的上方,繚繞著、翻騰著、彌漫著,抽絲似的涌出埡豁,一直朝著大坂溝的方向沉降而去。那游弋的動感、幻化的光色、迷人的氣勢,越看越像寒霧里拉出的煙氣……

這就是冷煙?

是的,他終于看到了冷煙大坂神奇的冷煙。

飄游著的冷煙,霧流似的漫過大坂溝的溝口。而就在那溝口的方向,在那寒煙籠翠的斜坡上,他看到了奇異的圖像,定睛再看,不由得就僵在了那兒——

是三個騎馬的人,最前面的是女人,后面跟著兩個男人,馬的前面奔跑著一只通體金黃的狗。

再看,那狗不就是憨毛,那女人不就是柳小妹嘛!

是的,她騎的正是他的馬。

他的眼睛要迸出眼眶,那倆男人,竟然全都穿著警服!

他的心狂烈蹦跳,眼前浮現出柳小妹怒目而視咬牙切齒的樣子——

……我要救憨毛,我要抓盜賊,要叫他們坐牢,叫他們付出代價……

他目不轉睛,呆呆地看著,帶路的憨毛興奮極了,像是獵犬發現了獵物,朝著前方使勁狂奔。

而在那寒煙卷過的山腰,是蠕動著的小舅的牛群。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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