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谷豐
散文家詹文格在紙上落下《誰來拯救中醫》這個標題的時候,我就開始了疾病的想象之旅:在沒有發明西醫西藥之前,人類靠什么來解除疾病痛苦?
中山大學附屬腫瘤醫院是現代西醫治療癌癥最完備的臨床場所,那兩棟高樓里的所有的病室和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共同組成了西醫西藥對抗腫瘤的前線。我陪妻子來這家醫院做腫瘤切除手術的時候,并沒有發現中醫中藥的影子。與腫瘤的對抗,是一場復雜兇險的角力,是一個常人難以預見的漫長過程,在那兩棟高樓中出入多次,我熟悉了那些迷宮一般錯綜復雜的窗口,電梯、樓梯、兩幢大樓之間連接的長廊以及士兵一般整齊排列的報到機、取號機、出片機、資料打印機。
腫瘤,尤其是惡性腫瘤,在食物和環境污染日益成為社會問題的今天,已經從隱蔽處游蕩出來,在人體的每一個部位上招搖過市。現代醫學集中重兵布防,依然無法阻擋它進攻的勢頭。當一種惡疾以常見病、多發病的攻勢攻城略地之后,大大小小的醫院,都招募了精銳,組成科室,專門對抗這個強大的敵人。
我所居住的城市,經濟發達,醫療技術也以與經濟發展相匹配的方式,興建醫院,引進高端人才,增加先進的醫療設備。進入老年之后,身體素質下降,疾病騷擾,有時到了必須住院才能脫困的地步,但是,我從未想過,會有一種疾病,讓東莞的醫院束手無策,而必須轉向省城的大醫院。
腫瘤這個惡魔,在人海中橫沖直撞,妻子不幸成了它的俘虜。當一家人還沒從意外中回過神來的時候,妻子的妹妹,就為她聯系了中山大學腫瘤醫院的專家。
我們越過了東莞所有醫療機構,直接到廣東,甚至中國南方最專業的醫院,在醫生的羽翼下,同魔鬼作頑強的抗爭。信任權威,向往大醫院,可能是病患的一種普遍心理,也是健康人的常情。我數十年來用個人的實踐建立起來的就地求醫的信念,瞬間被擊得粉碎。
所有的檢查,一律面對冰冷的機器,醫生的隱藏,讓病人的擔憂無法訴說,只有從資料打印機中取出那些外人無法看懂的報告單之后,醫生才會以專家的身份出現,然后作出化療、放療、手術等令人痛苦的選擇。
化療其實并不神秘,就是將醫生配制的藥劑通過手臂上的靜脈注入體內。它的麻煩和復雜在于,每一次注射之前,必須作幾項檢查,然后等待空出的病床。排隊,是進入醫院每一項檢查和診斷的必要程序,那些冰冷的阿拉伯數字,毫無商量地規定了你的等待時間,沒有人可以逃得脫它的折磨,當你疲憊不堪地找到病室病床之后,卻發現上一個病人的化療尚未完成。
大城市里的大醫院,沒有一張病床不是病人接力的對象。接力,只是兩個病人之間的無縫交接,而病床,卻得到了兩個人的雙重交費。
化療是漫長的,21天一個周期。在漫長的化療過程中,我們漸漸熟悉了那些恒定的程序。第二天下午,當護士拔下手臂上的針頭,我和妻子慢慢離開病房的時候,一個禿頭或者用發套偽裝了的接力病友,早已在病室門外的走廊上,苦苦等待了幾個小時。
打的士回東莞,是暮色來臨時最方便快捷的途徑。回家的盼望,讓化療之后惡心難受的病人,對時間精確到了爭分奪秒的程度。當的士經過東莞人民醫院時,我忍不住一遍遍地想,任何一次求醫的地域超越,都是由小到大、由低到高的過程,也是對患者金錢和煩惱的挑戰。漫長的求醫路途,就是一場治療的馬拉松,這場競賽的參加者,都充滿了勝利的渴望,他們企盼,在終點收到祝賀的鮮花,時間讓他們的脖子上,掛滿成功的勛章。
《誰來拯救中醫》是一個作家的文學紀實和描述,它與嚴肅的醫學專著不能相提并論,只是,書中的事例和信息,是可以吸引人的精華。陷在腫瘤醫院的枯燥焦慮時光中,我從來沒有想過,一部記敘中醫的紀實文學,能夠成為腫瘤患者的救命稻草。與科學的現代西醫相比,書中的事例,具有更多的個案性質,它無法在驗證、普及和治療經驗方面突顯優勢。
那個時候,我在這家遠近聞名的現代化腫瘤醫院里,尚未發現中醫中藥的任何蛛絲馬跡。
化療之后的手術,是妻子治療的核心。外科手術,大多以切除為目的。人類生與死的距離,只有在手術室里,才能真切感受到。親情的疼痛,也只有親人一只腳踏進手術室之門的最后回眸,才能體現。手術室是親情的禁地,是將一顆心懸在空中的絲線。幾個小時之后,面色慘白、不省人事的妻子被護工推進了病房。由于失血,妻子身體縮小了一圈,仿佛一張薄紙,一陣輕風就可吹跑。妻子全身插滿了導管,胸部纏著厚厚的繃帶。我沒有看到妻子切除的病灶,但一只失去了的乳房,向我展示了一臺手術的驚心動魄。
手術之后的放射治療,是西醫針對惡性腫瘤的極端手段。這項技術,雖然有了一個多世紀的實踐,但那些無形無影的放射線,脫離了人類肉眼的觀察和控制,更是讓人心生恐懼。那是一個如同中藥一般漫長的過程,為了省去每天往返的奔波,我在醫院附近租了一間小房,安營扎寨,以逸待勞。
放療的過程只有短短的十幾分鐘,無須專門的看護和照顧,但是,放療的時間長達二十多天。放療的效果和人體內部的變化,是肉眼無法探測的秘密,是讓病人心神不寧的艱難時刻。
羊城的溫總,是在我妻子忐忑不安中送來安慰的朋友。那天晚上,他從單位趕來,專門在醫院對門的酒樓里宴請我們夫婦。
在廣東的文學圈里,溫總是一個口碑極好的人。他抱怨我沒有及早告訴他妻子住院治療的消息。他有一個在廣東省衛計廳擔任要職的同學,在廣州求醫問藥,可以動用這層資源。溫總安慰我妻子,要用樂觀的心態面對疾病、面對現實。
安慰病人,除了醫生,沒有任何一種語言是創新的,我和妻子理解溫總的好心和善意,也明白乳腺癌,是治療成功率最高的惡性腫瘤。而且,我們身邊,不乏成功的例子。
溫總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人可以看見,短短的幾個月之后,嚴峻的考驗,將會降臨到他的頭上,即使是神,也無法預料,惡性腫瘤,會將這個陽光開朗的中年漢子,徹底擊倒。
化療、手術、放療以及口服藥物,這些西醫對付惡性腫瘤的常規手段,在不同的病人身上,有著不同的治療順序。當一個腫瘤患者以完成了所有程序的方式離開醫院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還能昂首挺胸、氣宇軒昂。病態,是張貼在人臉上的聲明,醫院,是腫瘤的敵人,同時也是病人的煉獄。結束放療之后,妻子萎靡不振,遍體難受,讓我想起寒霜過后的一莖枯草。
在腫瘤醫院接受放射治療的一個多月時間,是我和妻子一生中最漫長的日子,是時光的蝸牛。醫生的面孔,即使戴上口罩,也熟悉如鄰居。腫瘤的慢性病特征,讓所有病人和醫生都有條不紊,周而復始。醫生和病人臉上的表情,是慢性病和惡性傳染病之間差別的標尺,沒有人會想起口罩、隔離、恐慌、護目鏡、防護服等恐懼的名詞。2003年的非典,已經遙遠得看不見了背影。
從現代醫療角度的標準衡量,中山大學腫瘤醫院,為妻子進行了一次成功的乳腺癌綜合治療。但是,暫時的成功,并不等于永久的勝利。真正讓腫瘤在病理意義上徹底投降,仍有漫長的距離。化療、手術、放療之后的康復,才是真正的攻城拔寨,是最后勝利的分水嶺。
隱藏在腫瘤醫院一號樓三樓的中醫中藥,在妻子的且戰且退中像一條蘇醒的蚯蚓,突然鉆出了地面。
化療放療和手術的后遺癥,超出了全家人的預料,到達了妻子肉體和心理所能夠忍受的極限。
周身疼痛,整夜失眠,不思飲食,心情煩躁,坐立不安……日常生活中所有描述病人情狀的成語,此刻一齊來到了妻子身邊。西醫的外科手術,能夠切除惡性腫瘤,但卻無法面對術后的激烈反應。
內心的焦躁和肉體的不適,是冰冷的機器炮制出來的檢驗報告數據無法體現的隱秘。西醫西藥的無能為力,以一種無奈和傲慢的姿態出現,沒有一個西醫會透露半點中醫中藥的信息,只有同病相憐的患者,才會分享自己求生的經驗。
在病友的指點下,妻子終于找到了中醫科室。那個半隱藏在大樓內的診室,我以為會是一處門可羅雀的地方,卻不料人滿為患,掛號無門。
選擇中醫的病人,沒有一個不愛惜自己的生命,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甚至比健康的人更強烈。只是,在西醫的大潮下,局外人無法知道他們的內心世界,難以知道在生與死的門檻前,在兩種醫療方式面前,他們如何作出求生的判斷。
白色大褂與一張隱藏在口罩背后的面孔標志著醫生的職業,只有望、聞、問、切四個字,讓這個診室里的醫生,從西醫中脫離出來,成為兩棟大樓中的異類。
中醫中藥,永遠不可能成為這所醫院的主導,但是,對于某些病人來說,這個隱于三樓一隅的診室,卻永遠是他們生命的全部希望。
腫瘤醫院的中醫科室,妻子只是偶然的進入,而對于某些病人來說,卻是必然、是唯一。有些病人,一生信任中醫,他們的生命,似乎是草木和昆蟲組成的中藥上一根攀附的藤,雖然苦澀,卻永遠不能離開。他們病中的中醫,是寺廟里的菩薩,那些濃釅苦澀的中藥,是救命的甘露。我的母親一生都是這樣的患者,她能接受中醫的望聞問切,接受中藥的頹廢氣味,卻拒絕西醫的聽診器,厭惡小小藥丸的各種顏色。來自西醫的所有藥丸,她都有天然的敏感和抗拒,她的喉嚨,只是中藥的通道,卻是一粒小小藥片的死胡同。我親眼看見西藥強行到達她胃里的反應。激烈嘔吐,全身抽搐,甚至暈厥,就是她對西藥的拼死抵抗。母親一生,小病不斷,卻從未染過必須手術應付的重大疾病,所以說,她對西醫西藥的抵抗,是有效的,她是一個頑強的勝利者。如今,腫瘤醫院里那些執迷中醫中藥的癌癥病人,他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捍衛中醫中藥的尊嚴,最終成為一個戰勝者嗎?
在惡性腫瘤面前,西醫是攻城拔寨的主力軍,化療、放療、手術的強大威力,腫瘤專業醫院的建立,難免讓人產生西醫神話。只有那些在癌癥的鬼門關走過的幸存者,才會知道,西醫與腫瘤的較量,遠沒有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優勢,癌細胞的強大,依然有手術刀無法到達的禁區。當西醫對抗腫瘤的所有常規手段都不能適合一個患者的身體時,人們只有轉向,求助中醫中藥。中醫的表情,永遠是民間的家常,它愿意在溺水的求生者面前,扔下一根希望的稻草。
在腫瘤醫院的中醫面前,妻子只是第三種人,將自己的生命和全部信任無條件地交給了西醫。脫離險境之后,遍體鱗傷,而休養生息,只有中醫中藥,才是恢復元氣最好的庇護所。
從此以后,妻子跨過了西醫的三八線,投奔了中醫。她深信,西醫,幫她渡過了鬼門關,而到達得救的彼岸,必須依靠中醫的船筏。
中醫,是一種古老的傳統,那些建立在精、氣、神和陰陽五行之上的辯證理論,虛幻莫測,但是中藥,卻是肉眼可以分辨的草木和昆蟲。
漫長的康復之路,由桑葉、蒲公英、白花蛇舌草、皂角刺、防風、瓜萎皮、麥芽、甘草、苦杏仁、陳皮、貝母、紅豆杉、雞內金和蜈蚣蟲等鋪就。這些古老的植物和昆蟲,和扁鵲、華佗、張仲景、孫思邈、李時珍、葛洪等名字連在一起,讓病人充滿信心,看到希望。
相比西醫,中醫是一個溫和的字眼,它極少讓人聯想起刀鉗、鮮血、切除等激烈疼痛的漢字,它的靈活和自由隨意,更是讓信任中醫的病人死心塌地。
與中醫接頭之后,妻子的藥,就有了紙上的暗號,那些寫在處方箋上的草木,變化著無窮無盡的排列組合。沒有一個病人,能夠從字面上破譯草木的秘密,只有他們身體的變化和感覺,才是一張處方有無效果的最好驗證。
“對路”兩個簡單樸素的漢字,在現代漢語里是合于需要和合于要求的意思,但是,對于一個病人來說,卻是治療效果的唯一指向。醫療機構林立的東莞,到處都可聞到草木的藥香,但是,并不是每一家醫院、每一個中醫,都可以同“對路”兩個漢字畫上等號。
求醫問藥,沒有特別的機緣,就不會打破傳統的思路。二甲醫院和中醫專科醫院,無疑是中藥的首選。東莞醫療機構的分布圖上,繁星點點,名氣大的醫院,擠滿了求醫的患者,我和妻子無數次經過一家小型綜合醫院,卻從未想過里面藏著高人。這家以一個街道的行政區劃命名的醫院,離我家咫尺之遙,妻子卻視而不見,舍近求遠,去往遠方的另一家大醫院。
中醫,具有最個性化的診治方法,相同的病癥,總會在不同的醫生筆下開出不同的處方。妻子保留的中藥處方,書本一般厚,即使出自同一個醫生,也從來沒有一張雷同。所以,中醫師的藥方差異,讓“對路”充滿了對癥的變數。
一個健康者的心目中,是很難有“名醫”概念的。所有的常見病和多發病,無論中醫或者西醫,都很難分出高下,只有疑難雜癥或者久治不愈的頑疾,才可以讓醫術高明者,脫穎而出,樹立口碑。有人總結說:“越是難以治愈的病,越是在這號病域里產生名醫,比如有著名的治癌專家、治乙肝專家,但絕對沒有一個是治感冒的杏林圣手。”告別西醫之后,妻子的求醫問診,就成了一個漫長的尋找名醫的過程。
名醫,是病人的評價,名醫的存在,如同微信群里的潛水者,從來不會聲張炫耀,更不會將“名醫”兩字寫在自己的額頭上。在東莞求醫,我不知道妻子換過多少醫生、進過多少醫院,療效,就是她的唯一標準,只是,她忽略了中藥的漫長,她的耐心,正在崎嶇的時光中不斷消失。
一個身壯如牛的健康人,不會跨進醫院的大門,只有依靠藥物為生的病人,才會將醫院和醫生當作生活的柴米油鹽。
在千里之外的故土養病的日子,我才發現,世界上最近的地方,是醫院;離你最近的人,是低調和藹的中醫。
回故鄉養病的那天,是一個黑色的日子。由于提前定了日期,我未能趕去廣州,向溫總作最后的告別。一個遠行的人,留在我腦子里的,永遠是他的熱情和微笑。
在三十年前印象的舊底片上,老家的中醫院簡單低矮,遠遠不如以“人民”命名的西醫院,但是,中醫院的兒科卻門庭若市,候診的病人,擠滿了一條走廊。
我帶兒子去中醫院求診的那個年頭,如雷貫耳的老中醫溫先生已經退出一線,他的女弟子黃醫生撐起了一個縣中醫兒科的大旗。黃醫生用敬業的態度和溫和的笑容以及高明的醫術,讓一個個病懨懨的孩子回歸生龍活虎。許多時候,所有的醫生都已下班,只有黃醫生的診室里,依然擠滿了病兒。
這一切,都成了過去。如今的中醫院,除了那個永遠不變的名稱,所有的舊貌,都已換了新顏。溫醫生、黃醫生,都成了一代人的記憶。沒有一張臉,能夠看到熟悉的表情。
妻子掛了一個鮑姓醫生的門診號,被告知十五天之后才能就診。
中醫院的院長是個熱心助人的詩人,他在不打擾正常就診秩序的前提下,巧妙地為我解決了一個難題。他讓鮑醫生提前半個小時上班,用加班的方式,為一個遠方來的患者就診。
鮑醫生是個年輕人,他的兩根手指,就是診斷疾病的唯一工具。鮑醫生拒絕病人介紹病情,他用兩根神奇的手指,探測到了病人體內的每一顆地雷。食欲、睡眠、心情和身體的所有不適,都沒有逃過鮑醫生的探測儀。
鮑醫生的形象,完全沒有小說或民間傳說中中醫的神秘,他的年輕,他不急不緩的語速和準確而又簡潔有力的判斷,讓妻子目瞪口呆、心悅誠服。
何院長告訴我,鮑醫生是外省人,在義寧有“神醫”的美譽。沒有一個求醫的患者能夠逃得出他準確判斷的脈象。一個外省人與修水的緣分,源于一場美麗的誤會。醫學院畢業生,本來是去永修縣求職的,但一字之差的兩個縣,在文字上面目模糊,而且又屬同一個市管轄,所以,鬼使神差之下,鮑醫生買錯了車票,下車之后,鮑醫生才發現自己的粗心。將錯就錯,他拿著簡歷,走進了修水縣中醫院的大門。
我近距離地觀察鮑神醫的就診,除了讓病人保持沉默之外,我實在找不出他和其他中醫的區別,把脈、開方、交代飲食禁忌等等,這些復制了千百年的方法,已經堵死了任何創新的空間。然而,他的眼光,仿佛探盡了病人身體的所有筋絡,那些癥狀描述,正是病人難以盡言的全部痛苦。
妻子手術之后的所有不適,鮑醫生如數家珍,一個素昧平生的病人康復期間的所有癥狀,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生命漫長,但時間總是短暫,對于一個康復中的病人來說,沒有一種時光比中藥更悠遠。回到東莞之后的日子里,妻子總是想起故鄉那家曾經治好過家族幾代人疾病的醫院,憶起那些身懷絕技的中醫。只是路途遙遠,沒有一味中藥的藥力,能夠跨越千山萬水,到達病人的身邊。
妻子長久以來的煩躁、焦慮、失眠,是一個病人最真切的感受,是別人無法體驗的痛苦,是所有儀器設備的盲區和死角。一場大病的初愈,常常以許多難以檢測的癥狀遺留作為災難的后遺癥。在冰冷的機器和檢驗數據面前,妻子是一個成功治愈的案例,但手術和化療放療之后千瘡百孔的身體和心理,卻是病歷上無法體現的真實感受。
西醫的無能為力,常常會成為傳統中醫的突破口,建立在病例之上的民間醫術傳奇,經常會插上翅膀,飛入尋常百姓之家。
我和妻子經常路過而從不關注的那家街道醫院,突然進入了我的視野,我想起一個姓袁的詩人,在這里從事中醫的工作。
長期以來,我對袁醫生的了解僅僅是文字,在飯桌上,他從來不談他的職業,他只是用詩歌,與我們這些醫學的門外漢交流,他成了一個沒有故事的人。
詩人和醫生之間,從來就不具有邏輯關系。醫生這門職業,注定了他的嚴謹和認真,面對病人的時候,任何的想象和詩情,都必須排除在外。袁醫生以一個救死扶傷者的身份進入我印象的契機,是他發表在雜志上的一篇自述性的散文《神奇的中醫》。
文字是神奇的,它讓許多患者,尋著它的路徑,找到了那家街道醫院的袁醫生,我妻子,也順理成章地成了他的一個病人。
望、聞、問、切,是所有中醫的X光、多普勒彩超、CT、MPI和核磁共振,袁醫生用他的指頭,就完美地完成了那些先進儀器需要的所有程序和時間。那些肉眼看不見的經驗,只有溫度,沒有誤差,在那些熟悉的患者眼里,遠遠超過了那些冰冷的機器的準確和可靠。
袁醫生是一個中等身材的中年人,親切和藹的笑容,始終是他恒久不變的形象。這些最容易讓飽受病痛折磨的人產生信任的神情,也許是一個職業中醫與生俱來的天性。
袁醫生的診室很大,墻壁上掛滿了康復者贈送的錦旗,那些用不同贊美詞編織的旗幟,是一個醫生最形象最直接的口碑。從上班的那一刻開始,這間掛滿了感謝詞的病室,就被求醫者擠滿。“門庭若市”這個成語,成了一間中醫診室的現實。
袁醫生是一個沒有秘密的人,他的隱私,都在詩歌和散文中。
除了望、聞、問、切和中藥外,袁醫生治療的手法,僅僅是多了一根針,一根細小的銀針,還有一個玻璃的火罐。
癌癥病人術后的不良癥狀,在現代化的儀器面前,并不是病癥,那些無法驗證的不適,只能無奈地用“疑難雜癥”的幌子來掩蓋。而在袁醫生的經驗中,焦慮、煩躁、盜汗、失眠等癥狀,都是人體陰陽失衡的病狀,人人談虎色變的抑郁癥,就是從這些癥狀起步。
由于祖傳的原因,廣州中醫藥大學畢業的袁醫生比別人多了一門傍身的醫術。針灸和推拿,是他開方施藥之外的另類中醫手段,他用一個個玻璃的火罐,在病人身上蓋上了中醫獨特的圖章。
中醫的圖章沒有蓋在我的肉體上,我不知道那些久久不能消失的火罐印記,那些臨時生長在病體上的銀針,對于一個病人,意味著什么。我唯一能夠觀察到的是,妻子的精神狀態,日益好轉,失眠、煩躁、焦慮等癥狀,漸漸消失。
即使是這樣,我也從來不將袁醫生看成是一個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我們見面,都是在文人的圈子里,在我心中,他依然是一個激情奔放的詩人,是一個經常在酒后,抑揚頓挫地朗誦自己詩歌的文人。袁醫生廣東客家人的身份,在他的詩歌朗誦中暴露無遺。幸好醫術沒有地域之分,不會由于南北差異而水土不服。
有一次,一個朋友即將出遠門,臨行之前,他請袁醫生把脈,袁醫生通過他的舌頭,看到了他的五臟六腑和身體的秘密。朋友帶著袁醫生的告誡到了重慶。謹慎和小心,依然不是疾病的防彈衣和庇護所,在工作過程中,朋友終于不支,不得不求醫和臥床休息。這是一次潛在的風險,最后在袁醫生的提醒和朋友的防范下,僅僅以最輕微的腦梗的結果度過。化險為夷,所有聽袁醫生朗誦詩歌的文友們,都知道了一個中醫的火眼金睛。從此以后,袁醫生就成了文學圈里的業余保健醫生,詩歌的距離,我們一杯酒后就可到達,但中醫的路程,只能從袁醫生的汗水和疲憊的眼神中尋找,從他的散文《神奇的中醫》中發現。
我一生中,無數次疾病纏身,嚴重的時候,吃奶的力氣都耗盡了,成了病魔掌中的面團,我一次次從陰森的鬼門關越獄,最后都從西醫的通道中逃生出來。我對西醫的感情,是死里逃生者的感恩,而對母親一生信任的中醫,卻從來不以為然。對于隱藏在本草中的中醫,我最美好的印象,只有“郎中”這個源于民間的古老的中性名詞。
在漢字的記載中,中醫起源于原始社會,春秋戰國時代,就已經形成了最基本的中醫理念。相對于依賴設備檢驗的現代醫學,中醫早已是一個龍鐘的老人,步履蹣跚,墨守成規。在崇拜西醫的患者眼里,進入衰老期的中醫,已經日暮西山,而不斷研發新藥,推出新的治療方法的西醫,卻是如日中天。持這種理念的人,比比皆是,而我,也曾經是他們的同道。更有不明身份的人,用中醫的基礎不是生物學,而是陰陽五行;大多數中藥,沒有經過雙盲實驗的驗證;大多數中藥,藥理不明;大多數中藥,副作用不明的論點,得出了西醫使一個人活得清清楚楚,死得明明白白,中醫使一個人,活得不清不楚,死得不明不白的結論。
如果倒退回去數年,我肯定會為上述觀點豎起驕傲的拇指,但是,自從妻子生病以來的求醫經歷和社會現實,已經讓我慢慢遠離年輕時狂妄和偏激。
對于所有的醫學來說,我都是一個外行,在人生的許多時候,我也經常以一個病人的身份短暫出現。我的求醫問藥,只以西醫為對象,我極少在古老的中醫那里,寄予身體健康的希望。
中藥溫和,見效慢,且煎熬麻煩,苦澀無比,服用也沒有西藥方便快捷。在一個不懂人類歷史,尤其是年輕氣盛的患者那里,中醫帶有天然的劣勢,在與西醫的較量中,失敗的往往是上了年紀的中醫。我一生中患病無數,尤其是進入老年之后,更是醫藥不離,但是,西醫,仍然是我唯一的選擇。雖然我不排斥傳統,且信任中醫,然而,來到我身邊的中藥,卻是喬裝打扮偽裝成西藥形狀的間諜,雖然小巧玲瓏、五彩繽紛,但是它的體內,依然流淌著草木的血液。
疾病,是人類的一種頑固的癥狀,我對中醫的拒絕,長期以來,也像疾病一樣頑固。
廣州的腫瘤醫院,從兩年前的兇險之地,變成了如今定期復查的安全之所。從那里出來的結果,就是尋訪中醫調養生息的開始。一個腫瘤患者的求醫經歷,就是一個寫作者的半部傳記。
西醫和中醫,都是病人康復的希望和寄托。妻子求醫的個案,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沒有西醫,腫瘤無法切除;沒有中醫,術后癥狀難以消失。
中醫的歷史,遠遠早于科學的歷史。但是,當中醫被“科學”這個名詞的標尺規范的時候,古老的中醫,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不科學”的指責,成了中醫暴露的命門。
用“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一句話判處中醫死刑的魯迅先生,是西醫四百年以來攻擊中醫最有代表性的人物。百年之后,這種觀點已經被實踐證明為偏激獨斷。在中醫的批判隊伍中,陳獨秀、梁啟超、傅斯年、俞樾、曾國藩、嚴復、胡適、梁漱溟等名人,都是站在前頭的先鋒。
有人將歷史學家陳寅恪先生也列入了這支討伐中醫的隊伍中,但是,畢生主張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陳先生,依然堅持了客觀和中肯。他用中藥有效、中醫不通的論斷,表明了他不同流俗的觀念和評價。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又一次來到了義寧竹塅陳寅恪先生的祖居,在鳳竹堂陳寅恪的先人住過的房間里,我看到了一個文化望族和中醫的淵源和關系。陳寅恪的曾祖父陳偉琳家傳醫書《太醫院》,皇皇九大卷,陳偉琳制藥的碾槽,都向世人展示了古老中醫和義寧陳氏家族千絲萬縷的聯系。
南京大學王彬彬教授,專門撰文介紹了陳寅恪對中醫的看法,許多鮮為人知的史實,通過后人的文字,回到了陳氏祖屋鳳竹堂:
陳寶箴是一個具有專業水準的中醫,能夠為人處方看病。陳寶箴的父親陳偉琳(字琢如)是鄉間名醫,陳寶箴繼承了父親在醫學方面的志趣。而陳寶箴對中醫的興趣也為兒子陳三立所承襲。陳三立同樣具有為人看病開藥的本領。所以,義寧陳氏,其實是中醫世家。陳三立之子陳寅恪,從小耳濡目染,對中醫也了解甚深。
陳寅恪對中醫的反叛,與魯迅、陳獨秀、梁啟超等人截然不同,在《寒柳堂記夢未定稿》的第一部分,他就開誠布公地闡明了觀點:
先曾祖以醫術知名于鄉村間,先祖先君遂亦通醫學,為人療病。寅恪少時亦嘗瀏覽吾國醫學古籍,知中醫之理論方藥,頗有由外域傳入者。然不信中醫,以為中醫有見效之藥,無可通之理。若格于時代及地區,不得已而用之,則可。若矜夸以為國粹,駕于外國醫學之上,則昧于吾國醫學之歷史,殆可謂數典忘祖歟?
我在面對陳偉琳的《太醫院》和藥碾時,想到的世道滄桑,總覺得現實社會,處處充滿反諷意味。站在中醫對立面的陳寅恪先生,最后用“中醫有見效之藥”的中庸,讓許多患者仍然對草木的中醫感恩。
對于人類來說,疾病,尤其是惡性疾病,是一種無法選擇的災難,但是,求醫的路徑和方向,卻是病人腳下可以自由選擇的分岔小徑,沒有人會舍近求遠,更沒有人會放棄平坦的陽光大道而選擇崎嶇險峻的危崖,所以,病人的所有希望,就是疾病消退,回復健康。
中醫,越來越將自己鑄造成了一柄雙刃的利劍。它用慈悲的船筏讓許多患者渡過疾病的苦海,卻在理論上留下了不少缺失,同時又用故事的傳奇誤導了病人。它的鋒刃,無可避免讓自身受傷流血。
中醫和西醫,都是造福人類的天使,它們不是水與火的關系。當一個絕望中的病人枯木逢春彼岸得救的幸福時刻,不會去關心中醫西醫,也不會去注意中藥西藥。所有的醫術,不論古老還是現代,都以救死扶傷作為最終目標;所有的醫生,不論年長或年輕,都有自己的短長。妻子的求醫之路,就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沒有西醫,癌細胞無法切除;離開了中醫,術后的健康也難以恢復。復雜的慢性病,非器質性的疾病,這些西醫化驗、拍片檢查發現不了癥狀,正是中醫的擅長。戰場上殺敵,萬米之外,大炮可以炸死目標,而貼身肉搏,匕首刺刀卻更能發揮作用。
定期復查,又一次檢驗表明,妻子已經走出了惡疾的陰影,絕處逢生,化險為夷,正在為她的焦慮畫上句號。
求生,是人類的本能和天性。絕處逢生,既是一個人的幸運,更是一條漫長曲折而且充滿了兇險的長路。每一個絕處逢生的患者,他路上遇見的每一個醫生、每一家醫院,都是他人生中的救援者。每一個絕處逢生的患者,在慶幸之余,都應該對每一個關懷過他的醫生,感恩、致敬。
一個腫瘤患者絕處逢生的結尾,是新型冠狀病毒肆虐中國的非常時期,這場恐慌,越過了中國的邊界。面對這個兇惡的敵人,西醫和中醫跨越了觀念的鴻溝,成了一條戰壕里的兄弟。而且,中藥的療效,已經讓許多絕境中的生命看到了光明。
所有企圖滅絕人類的細菌和病毒,最終都將殺滅,科學研究的創新和發明,永遠是人類絕處逢生的希望。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