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悲傷，比悲傷本身更悲傷

李衛(wèi)華

“畢業(yè)了，大家都走了”

小張在夢中被叮醒了。蚊子特別多，一睜眼，他就想喊老黃檢查一下紗窗是不是沒關。打開燈，他意識到，老黃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帥李也不在了，小胡也不在了，空蕩蕩的宿舍再次提醒小張：畢業(yè)了，大家都走了。

一股熟悉的悲傷和孤獨涌上來，小張生怕這種悲傷襲擊全身，趕緊打開手機刷游戲和短視頻，以此轉移注意力。這個晚上，他又失眠了，刷短視頻一直刷到天亮。

一周前，這個宿舍每張桌子上都有一盞臺燈、一臺筆記本電腦和一大摞書，每個床位上都攤著花花綠綠東倒西歪的被子。老黃坐在靠窗東面的位置上，打游戲興起的時候，總是站起來扯著脖子大呼小叫，鼠標甩得老高，耳機線應聲而掉;帥李坐在窗的西面，十回有九回都能看到他因調(diào)不出程序狠狠地拍筆記本，隨后仰在椅子上哀號;挨著老黃的是小胡，一只腳蹬著椅子，一只腳趿拉著拖鞋，一邊吸溜著剛泡好的方便面，一邊嚷嚷：“失算失算！忘了買火腿腸！”而小張會“騰”地站起來說：“我有腸！哥們兒給我留口湯！”

一切都熱氣騰騰，活色生香。

現(xiàn)在，三張床都空了，桌子上只有七零八落的幾張廢紙，什么聲音都沒有了，周圍安靜得可怕。

小張繼續(xù)留在學校讀研，由于導師項目的需要，他選擇了暑假留校。在新宿舍沒分下來之前，他還要在這里再住一個月。他把舍友一個個送走，最后寢室里只剩了他一個人。每天，他都在想念室友，想念離校的同學。白天還好，可以在實驗室看到新的小伙伴，到了晚上就很難過，往日的快樂和熱鬧場景一幕幕在眼前反復出現(xiàn)，卻再也摸不著了。巨大的悲傷和孤獨感襲來時，他只能徹夜不眠地刷小視頻來逃避。白天回到實驗室，小張總是昏昏沉沉、精神不振，他對自己目前的狀態(tài)很不滿意。

“到底什么時候我才會好起來？”天亮了，他放下手機，疲憊不堪地問自己。

“我發(fā)現(xiàn)我忘不了她”

“我忍不住想要聯(lián)系她。”在心理咨詢中心，小李傷感地說，“她就躺在我的通訊錄里，我只要手指輕按就能發(fā)出信息，但我們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聯(lián)系了，我感覺我自己的一部分被她帶走了。”

“那為什么不聯(lián)系她呢？”咨詢師問。

他嘆了口氣：“不行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分手的時候，我跟她把一切都說清楚了。”

“你們戀愛多長時間了？”

“整整兩年吧。我們是一個班的，上課、吃飯、學習、逛街，什么事情都是一起去的。這兩年，我很少和其他朋友一起玩。她的很多事情都是我張羅的，申報獎學金、出國、實習當然，我的生活，像吃什么、穿什么、去哪兒玩都聽她的。兩年了，我覺得我們是戀人、更像親人，離不開彼此，沒有人覺得我們會分手。”

“那是誰提的分手呢？”

“我，我提出來的。我對她幾乎付出了所有，但兩個多月前她告訴我她不是真的愛我，她必須對自己誠實，她只是依戀上了被照顧的感覺，又怕我傷心，其實她早就喜歡上了另外一個男生。以前，她覺得還可以勉強，現(xiàn)在馬上畢業(yè)，需要談婚論嫁了，她覺得不能再拖了，她就來問我怎么辦。”

“你沒有挽留嗎？”

“我痛苦極了，差點跪下來求她不要離開。我也閃過一絲念頭，破罐子破摔，破壞她和那個男生的關系，但我是一個理智的人，這些不好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我感覺她其實是想跟我告別。沒等她說完，我就飛快地說：‘我們分手，祝你幸福！都這樣了，我覺得把她強留下來也沒有意義”他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說完之后，我很快頭也不回地走了。她一直打電話，我都沒接，發(fā)的微信也不回，到最后，她就慢慢不聯(lián)系我了。再后來，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了她和新男朋友的照片了。”

“所以，這些天你是怎么過來的？”咨詢師問。

“頭一周，我找到以前的朋友，跟他們出去玩，做了很多以前沒時間做的事。我想盡快忘記她，適應沒有她的世界。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忘不了她，我特別恨自己。我會不自覺地就去我們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坐在那里回憶過往的快樂和甜蜜。我特別難過，心口像被人掏了個洞。我每天都期待她能再聯(lián)系一下我，打開微信就能看到她在那里，我想跟她說我很想她，但我又不能說。看到她在朋友圈發(fā)了她和新男友合影的那一天，我又羞又憤，心口的那個洞又空又灼熱，我想找什么堵上它，但是又沒有辦法。我無法承受自己這么無能又窩囊，一賭氣把她的所有聯(lián)系方式刪除拉黑了。我原以為這樣自己就能迅速走出來了，可是一閉眼還是她的模樣，兩個月來，關于她的記憶越來越清晰，我不能再這么痛苦下去了”

“老師，”他抬起頭來，眼里含著淚問道，“我想問問，您有沒有什么辦法讓我可以盡快忘記她？”

“那是我爺爺給我買的！”

老黃突然爆發(fā)了，桌子上的書、筆、水杯，全都被他扔了一地。他緊緊地揪著小胡的脖子，把他頂在墻上，聲色俱厲地要小胡復原他的本子，小胡說給他買新的都不行，非得要跟之前一模一樣的！宿舍其他同學都嚇呆了，大氣不敢出。小張小心翼翼地去勸解：“老黃，你別激動，你剛也看到了，這也不怪小胡，剛才通知要檢查衛(wèi)生，你那桌子那么臟，小胡幫你擦桌子呢，一時半會兒沒看到衛(wèi)生紙，順手就撕了一張你桌上的本兒，不至于這么大火氣”

“滾一邊去，有你什么事了！?那是我爺爺給我買的！”老黃大吼。

舍友們驚呆了，老黃這是怎么了？

一個多月前，老黃的爺爺去世了。

還記得當時，老黃請假回了趟老家。回學校后，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爺爺去世了。”老黃小時候是爺爺帶大的，跟爺爺?shù)母星榉浅：谩Ｔ谒奚幔宵S談論爺爺比談論父母的時候多得多。但是大家發(fā)現(xiàn)，爺爺過世之后，再次回到學校的老黃有了幾個變化。首先，他再也不談論關于爺爺?shù)娜魏问虑榱?以前那個很悶的宅男老黃，開始熱衷于參加各種社團和學生會的活動，每天很晚了才興高采烈地回來;還有，老黃仿佛不再那么在意學分和成績，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除了生死其他的事都不重要了。

正當大家都驚嘆于老黃的復原能力時，今天老黃突然平地一聲雷，讓大家大為吃驚。看了半晌，小張似乎明白了什么，走過去，輕輕掰開老黃的手：“老黃，你真挺不容易的，難受就哭出來吧。”

老黃胸口猛烈地起伏著，放開了小胡。轉而像只受傷的獅子，抱著頭蹲下來，低聲嗚咽：“我爺爺已經(jīng)不在了，我再也見不著他了”

拒絕悲傷不如充分體驗悲傷

友情的喪失、愛情的喪失、親情的喪失，在本文所述的三個故事的主人公都經(jīng)歷了關系喪失的痛苦。每一份喪失都是一種人際關系的斷裂，都有構成創(chuàng)傷的危險。關系斷裂后，可能給原本處在平衡中的精神狀態(tài)造成巨大的失衡，也可能給原本相對完整的個體造成巨大的缺口。這個失衡或者缺口狀態(tài)，給人帶來的痛苦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當人們與喪失的對象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深度依戀的時候，這種痛苦就會損害到自身的完整感——感覺自我破碎了。這一點，就連現(xiàn)代心理治療的奠基人弗洛伊德也未能幸免。弗洛伊德40歲那年，他的父親去世，他在文章里寫道：“正是他的離去，使得我的整個內(nèi)心都在震蕩著。現(xiàn)在，我覺得自己仿佛被連根拔起，撕得粉碎”

格式塔心理學理論認為：一個缺口一旦形成，在沒有得到充分愈合之前，它會形成一種巨大的張力，驅(qū)使人們?nèi)セ謴推胶狻⑷ヌ钇饺笨凇Ｈ藗冊谝欢〞r間內(nèi)，總是想要重溫舊日的平衡感和完整感。人類學家海倫·費雪通過FMRI（功能性核磁共振）對失戀的人進行腦成像實驗，發(fā)現(xiàn)當他們回顧往昔時，下丘腦會呈現(xiàn)出與熱戀時相仿的異常放電現(xiàn)象，陷入沉迷且難以自拔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會引發(fā)人們一遍一遍地重演舊日情景，重復體驗舊日情感。但當人們意識到物是人已非時，便想要在假設層面改寫過去，產(chǎn)生諸如“當初要是不怎樣怎樣就好了”的后悔或自責情緒，從而陷入更深的悲痛中。如何應對這種喪失的痛苦？只有在悲痛中充分表達過去隱而未發(fā)的情感，與往昔關系和情感一一作別，完成一個悲傷和哀悼的心理過程，最終才會重新構建出新的平衡和“完整”的狀態(tài)。至此，一個完整的由“喪失”到“悲傷”到“療愈”的過程才算完成。

然而，初經(jīng)喪失之痛的人們，會因為害怕卷入重復性的悲傷體驗而下意識地隔離真實的情感，產(chǎn)生所謂的“拒絕悲傷”的行為。本文中，小張采取的是轉移注意力的方式來阻隔悲傷，小李采用的是拉黑刪除聯(lián)系方式來阻隔悲傷，老黃采用的是避而不談、“反向形成”（用一種相反的情緒來代替原來真實情緒的心理防御機制）來阻隔悲傷。被阻隔的悲傷不會憑空消失，它必然會以新的失衡狀態(tài)表現(xiàn)出來，小張的失眠、小李對女友的記憶越加清晰、老黃會因小事暴怒——這些都使得喪失的缺口非但沒有得到愈合，反而變得更深。

對于喪失感，我們需要走出最重要的第一步，不是拒絕悲傷，而是要直面悲傷、充分體驗悲傷，讓悲傷的河流緩緩流動。在緩緩流動的情感中充分地哀悼失去的關系，充分表達自己的情感，并緩緩地目送關系的遠去，完成告別。唯有如此，缺口的地方才會被真實和療愈性的情感充盈和填滿，才能帶動人們?nèi)ソ⑿碌年P系、新的平衡和新的自我。

責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