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華瑩
摘要:1990年代史詩性書寫成為重要的文學現象,作家更多轉向歷史探尋和家國敘事。周大新的《第二十幕》三卷本通過對20世紀中國百年史的回望,以民族、資本、家族鉤沉個體命運與時代動蕩,體現出史詩性寫作的諸多特質。本文嘗試通過作家日記、讀書筆記等考察其成書過程,關注新時期以來文學批評與創作的雙向互動、民族形式與世界思想的資源借用,以及從尋根、文化熱到歷史變遷的轉向、文學創作多聲部的意義,進而探究世紀末文學場的眾聲喧嘩和史詩性作品的接受問題。
關鍵詞: 周大新;《第二十幕》; 史詩 ;接受
《第二十幕》是周大新書寫20世紀中國百年史的三卷本長篇小說,歷時八年創作,長達百萬字,由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出版。在1990年代的長篇小說熱中,對于歷史的探尋成為作家書寫的重心。本文嘗試通過其成書考察,回顧批評與創作的互動,以及歷經1980年代文化熱、新歷史主義等思潮,作家對于風物的發現、事件的反思及精神氣質的提煉,如何通過歷史的圖景呈現出來。并嘗試對讀同時期史詩性寫作的不同接受,發現1990年代文學場的喧嘩以及豐富駁雜的文化景觀。
一? 百年史的回望
1991年2月,周大新開始構思三卷本長篇小說,并在日記本中劃出#字符,表達自己對世界的哲思。他覺得世間萬物都是縱橫線條組成,如阡陌、溝渠、道路、經緯線、電線、表格等等。當然,這和作家的早期經歷不無關系。1970年參軍入伍,周大新就成為一名測繪兵,每天扛著經緯儀測地繪圖,線條成為他最直觀的認知。后在不斷經歷的人生世事中,他總結出其間蘊含著平衡法則,認為看到了平衡規律,人就會冷靜地看待紛繁世事。
作品寫南陽織造尚家恢復家族企業“霸王綢”的雄心,鉤沉了民族歷史中被漠視的工商文化傳統。故事從1900年寫到抗戰來臨,命名為《有夢不覺夜長》,1993年11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后記中坦言是《想望輝煌的世紀》長篇小說的第一卷。后兩卷《格子網》《消失的場景》分別由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1998年出版。最后結集為百萬字長篇小說《第二十幕》上中下三卷于1998年出版。作品從1900年春天的第一個清晨,寫到1999年的最后一個黃昏,以尚吉利織絲廠五代人振興祖業為主線,歷經義和團運動、八國聯軍、辛亥革命、抗日戰爭、開國大典、改革開放等,全方位展現百年歷史變幻,呈現出作家在世紀末對民族歷史、政治、經濟、文化進行盤點的寫作雄心。
早在1980年代中后期,身為軍旅作家的周大新已經在陳駿濤的指點下開始圍繞“豫西南的小盆地”進行文化尋根,寫出了《風水塔》《家族》《紫霧》《香魂塘畔的香油坊》等系列中短篇小說。發表于1991年《長城》第1期描寫南陽漢代畫像石刻的中篇小說《左朱雀右白虎》,更是引起馮牧的極大興趣,不僅親自來到濟南參加作品研討,還在《人民日報》撰文《濃郁的地域特色和社會風貌——讀周大新小說近作》(《人民日報》1991年4月18日)。會后,馮牧告誡他:“你的《左朱雀右白虎》只是你創作上走出的一步,不要不能也不值得滿足,要爭取寫出大作品。所謂大作品,就是要給人一種沉實雄渾的感覺,就像漢畫像石刻給人的那種感覺。你們這一代還是幸運的,要珍惜歷史給你們的機會。”①
1991年4月濟南軍區文化部舉辦的周大新作品討論會,主要討論他的中篇小說《左朱雀右白虎》和首部長篇小說《走出盆地》。與會者雖然對其作品給予較高的評價,但他還是在日記本中認真總結了各種不足和建議。如王必勝提出的“思想穿透力欠缺,投入同情,缺乏客觀和冷靜”“偶然性事件太多”“缺乏宏大的氣度”;雷達提出的“要寫民族精神中變的問題,也要寫民族精神中不變的問題”“寫好小盆地也就寫好了中國與世界”“技巧的不足”;馮牧提出的“一定要堅持自己的創作路子”“要開掘一種豐富的礦藏,要發展一片廣闊的天地”“南陽體現了華夏文化的性格,挖掘傳統文化,古代的和現代的”“多閱讀一些各種流派的作品,寫得更加多樣一些,輕靈一些”②等。
在這種背景下,周大新吸收了評論家的建議,開始了長篇小說的構思與寫作。小說更多具有文化風味,充分發掘了南陽的地域文化和歷史風情。包括銘刻了東漢劉秀故事的“安留崗”考古,也是基于真實的歷史記載。還有諸葛亮的臥龍崗,名醫張仲景的醫圣祠、漢畫像磚等歷史文物,都構成了作品豐厚的歷史底蘊。
故事的核心是南陽織造。在創作之初,他讀了很多南陽的地方史志和關于絲織的書籍,也到南陽縣、江浙一帶實地考察,訪談了一些從事絲織的老人。南陽的絲綢歷史悠久,唐開元年間,已有“絹”和“絲布白菊之貢”(《元和郡縣志·九城志》)明嘉靖年間,南陽府在宛縣設有“染織局”。清代中葉“居民紡織,汴綢及春綢,行銷鄰省各地,由來已久。清光緒二十八年,南陽縣令潘守廉派人赴山東、湖州、蘇杭等地,引進良種,招雇蠶師和絲匹至宛,輔導養蠶、繅絲、織造,印染新工藝,“邇時匠心精巧,幾與蘇杭爭勝,每年銷售價約數十萬金”(《河南宛報》丙午三十一期)。作品也寫到1915年,南陽絲綢參加美國舊金山舉辦的萬國博覽會的真實歷史。
在1992年1月13日的日記中,周大新還專門剪貼《方城拐河綢》的新聞報道:從宣統年間到1929年,是拐河綢的空前興盛時期,年銷售量達到34萬匹,遠銷蘇聯、英國、美國等國,被譽為“日進斗金的金錢窩、小上海”。后來由于兵匪騷擾、資本家傾軋、日寇侵略等原因,拐河綢的生產漸趨于衰敗。新中國成立后迅速恢復,出口到瑞士印染后成為暢銷的“波絲綢”遠銷世界。
此外,就是作者對于中國歷史的思考。早在西安政治學院讀書期間,周大新開始系統地研讀史書,看到了失敗、低頭、反抗的不斷循環,發現民族的力量以及民族內核中韌性的成分。這些記憶一直堆積在心里,當他決定寫作長篇小說時,想起“韌性”這個詞,就選擇綢緞作為敘述的工具。后來才有了《第二十幕》將“韌性”作為民族精神的恒定元素。
其實,在第一部長篇小說《走出盆地》中,周大新就寫出了女主人公鄒艾不認命的倔強。她受了很多委屈和挫折,但仍不向命運低頭。這部作品更多是以空間的轉移來寫鄒艾從鄉村到部隊再重返鄉村的“抗爭史”和“精神史”。到了《第二十幕》,更多是表現時空的交錯線索,采用的是中國古代說書人的敘事傳統。為了使這部小說更有中國味道,他給自己規定了幾條規則:一是要有吸引人的故事,因為中國的小說最初就是從說故事而來的。二是敘述時要不慌不忙,向鼓書藝人學習,今晚說一段,明晚再接著說一段,按下這頭不表且說那頭。三是要有幾個活靈活現的人物在書中走動,最好能走到書的外邊,走到老百姓的飯桌、茶桌前。人最基本的生活空間是在家庭里和家族內,可以通過展示和透視空間的景致,來反映和表現一個民族的生存狀態。
通過版本細讀,我們會發現《第二十幕》還是做出了一定修改。尤其是在第一卷開篇,直接引入《汝陽驛志》《東京實錄》《明天啟二年奏報匯編》等記載歷代宮廷采購尚家吉利綢緞的歷史,同時引入南陽重要的地域文化——血脈。尚家的興旺也來源于一位贅婿。尚家無子,陰陽先生繞著宅子嘆息尚家血脈中陽氣走失,恐需另有一股氣來填。尚家招來贅婿小木匠趙田景,讓尚家女兒生下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后成為南陽府城中有名的綢緞織戶。歷史資料和地方文化的融入增強了作品的樸實雄厚,也有意刪掉《有夢不覺夜長》開篇對尚安業不愿出贖金導致云緯和達志愛情悲劇的枝枝蔓蔓,直接切入尚家的百年奮斗史和民族工商業的百年發展史。
二? 多聲部的意義
在這部百萬字鴻篇巨制中,作者對時間和空間都進行細致規劃,時間線索根據不同階段分為義和團運動、八國聯軍侵華、庚子賠款、民國時期、日寇侵略、社會主義建設、改革開放等歷史圖景。主線則是尚家在不同時期與官府、軍閥、政府的交往糾葛。在新中國成立前,尚家剛有復興就受到權力的壓制直至失敗,然后是再圖發展的歷史循環。
其間最為突出的特質就是中原的權力文化結構,這在劉震云等河南作家的作品中多有表述。在《第二十幕》中,清朝末年,尚家備受南陽府通判晉金存的欺壓,辛丑賠款的攤派更是奪去全部家當,機房被迫關閉。民國時期,因拒絕栗溫保合伙辦廠的敲詐,廠房被劫掠燒毀。日軍侵略,生產停頓,為了保護織機,兒媳容容被糟蹋喪命。改革開放后,恢復生產,東山再起,再度打開國際市場。“滄桑感”“命運感”和“興亡感”,被認為是區別于西方文學的中國文學“母題”③。《第二十幕》借助尚家織業發展、毀滅、再發展的悲劇故事,提煉出民族始終不屈服的倔強性格和精神意志,也寫盡了歷史的曲折往復。
此外,作品也不斷延展寫作空間,通過尚家絲綢的外銷打開外部視野。民國時期,來到開封“籌備巴拿馬賽會河南出口協會”,后參加“美國舊金山萬國商品賽會”并去北平參加絲綢產品展銷會。抗戰時期,絲綢被送往重慶,贏得盟國武器支持。秉正也輾轉臺灣,后來到美國紐約的唐人街經銷綢緞。從開封、重慶、莫斯科到臺灣、香港、紐約、北京,不斷的商品展銷也拉開了時空距離,提升了作品的寬廣度。
作品中的卓遠則是知識分子的代表,既有士的意義,兼具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人間情懷,又有現代知識分子的啟蒙意識和社會責任感。他從書院到師范傳習所,為抗議官府的苛捐雜稅寫出公開信,被砍去手指。《二十一條》之后,因對學生救亡圖存的呼喊和講演再次遭受人身傷害。“九一八事變”之后,卓遠辦起《宛南時報》,幫助南陽人了解時局。從卓遠對國家民族的關注和思考中,既寫出了不斷變動的政治秩序,又有著從南陽小盆地看中國、看世界的宏闊視野和哲理思辨。
關于寫作方式,除了“說書人”的傳統,周大新這一時期的日記中出現了卡爾維諾作品和丹納《藝術哲學》的讀書筆記,并寫出《卡爾維諾的啟示》和《感謝丹納》: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的作品,我是1992年才讀到的。和我們一些作家只會寫農村生活或只會寫市民生活相比,他的視域要廣闊得多。
真正讀懂《藝術哲學》是在我從事文學創作之后。丹納的“文學作品的力量和壽命就是精神地層的力量與壽命”,讓我懂得了不能為了俗利去寫那些實用主義的文字,而應該去潛心研究我們民族、時代、環境的本質特征并努力去加以表現。④
1992年正是周大新寫作第一卷的時間,細讀作品,不難發現卡爾維諾與丹納的影響。正是在他們的啟發下,作家不再滿足于淺層次的生活表象,有意使作品充滿哲學思辨。抗戰時期,卓遠在山洞中發現了格子網符號,格子網代表對民族歷史和精神意義的思考,以及對人生、宇宙空間、歷史縱深的遙望。在云緯看來,它好像是一個棋盤。在開封研究古文字的教師看來,它可能是一種原始文字,世界上的事情都是互相交織有聯系的。卓遠認為橫線代表人本性中的善、豎線代表人本性的惡,由于善惡相交叉,因此和平和戰爭在歷史上會交替出現。被通貨膨脹和女兒慘死雙重打擊的達志,則意識到這個符號是告訴自己和子孫,我們是被粘在這張由苦和難縱橫交叉構成的蛛網上的蒼蠅,盡管蛛網的四周是歡樂是暢快是幸福,但尚家人注定要在這張網上掙扎,根本無法抵達蛛網四周那些美好的地方。
在作品中,格子網圖案的出現和思考始終是和時代進展、家族境遇同步的。從圖案的哲理深思歷史循環的韌性精神,也反映出在歷史書寫中建構民族寓言,既以這種方式審視自身文化,又以代言者的身份講述民族故事。按照黑格爾的說法,歷史的演進充滿了“理性的狡黠”,既然推動歷史的是各派勢力的“合力”,以卓遠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就應該告別烏托邦之夢,放棄浪漫主義的狂想,認清中國歷史大起大落、于循環輪回中漸進的規律,腳踏實地地做好自己的事情。千百萬人點滴的努力也會悄悄匯成改造社會、改造歷史的“合力”。⑤
作品在歷史的多聲部交響之外,還有著大量的地方風物描寫。包括對于地方志的摘錄,對于婚禮習俗、百日嬰兒測志、民謠等文化的書寫。如寫南陽著名的醫圣祠:
這醫圣祠坐落在南陽城東關的溫涼河畔,是為紀念東漢末年的醫家張仲景而修的。張仲景,名機,南陽郡人。曾拜師于同郡名醫張伯祖,盡得其傳。漢靈帝時,舉孝廉,官至長沙太守。其所著《傷寒雜病論》,集醫家之大成,為立方之鼻祖,被后世醫者奉為經典,推崇他為“醫圣”。祠大約建于東晉咸和五年,順治、康熙、乾隆、嘉慶年間,屢有修葺。祠坐北朝南,以仲景墓為中心,前有供奉伏羲、神農、皇帝塑像的三皇殿,后有中殿、正殿和兩廡。整個建筑,既無崇樓高閣之雅,亦無雕梁畫棟之麗。⑥
此外,還有山川、風物、建筑、特產、民俗等書寫,也增強了小說的文化氣質,展示出南陽地區獨特的景觀和氛圍,即丹納所說的自然氣候和精神氣候。在主要人物尚達志的性格特征塑造中,更是將其放在民族文化積淀的整體結構中加以凝練和展現。作品頗為厚重,實現了馮牧漢畫像石刻般沉實雄渾的寄語,也受到評論界的認可。被張鷹譽為“二十世紀中國的史詩”,認為“所展示的不僅僅是民族資本主義的興衰史,而且是具有廣泛的社會背景與文化內涵的社會史、風俗畫。我們的后人將會從《第二十幕》中了解到東方一個古老的民族在即將成為過去的二十世紀所演示的一幕又一幕的人生壯劇,體悟到一個古老的民族在邁向現代化的進程中那痛苦而又艱難的嬗變。”⑦胡平認為,同《白鹿原》《古船》相比,這部作品更具有史詩的意味,是第一部具體細致地描寫20世紀民族工商業歷史的長篇小說。白燁指出,《第二十幕》是當代長篇小說不可多得的佳作,作品厚重的歷史觀、巨大的社會容量為新生代作家的作品所不及。這些肯定也得到了作者的認同,坦言自己歷經八年的寫作就是為二十世紀的中國提供一個觀察維度。以后的人們想知道這百年發生了什么,可以從書中找到線索。從這個意義上,《第二十幕》既是南陽絲織業的發展史,也是動蕩世紀所隱含的民族韌性精神,實現了作者從小盆地看中國看世界的寫作理想。
三? 接受的限度
1990年代,長篇小說的繁榮是非常重要的文學現象,史詩性寫作所代表的重建歷史記憶成為文壇主流,“那種大規模遷移變動甚至急劇震蕩的歷史生活,恰恰是‘史詩性文學最善于刻畫的場景。”⑧社會生活的結構性轉型也使得更多作家回望歷史,在歷史事件中思索過去,發現文化與文明的動力關系。最為代表性的是1993年6月出版的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描寫了從1911年清末皇帝退位到1949年近半個世紀的中國歷史在白鹿原上的風云變幻。扉頁上印著“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對于陳忠實來說,回望歷史也是不斷探究寫作方式的過程:
孩提時代就聽老人們講過,諸如“圍城”、“年謹”、“虎烈拉瘟疫”、“反正”等,那時候只當熱鬧聽,即使后來從事寫作許多年也沒有想到過要寫這些,或者想這些東西還可以進入創作。回想起來,那幾年我似乎忙于寫現實生活正在發生的變化,諸如農村改革所帶來的變化。直到80年代中期,首先是我對此前的創作甚為不滿意,這種自我否定的前提是我已經開始重新思索這塊土地的昨天和今天,這種思索越深入,我便對以往的創作否定得愈徹底,而這種思索的結果便是一種強烈的實現新的創造理想和創造目的的形成。⑨
在1980年代尋根文學、文化熱、新歷史主義的輪番登場之后,陳忠實歷時6年寫作的《白鹿原》對20世紀前半葉中國的回顧和反思,很快引起極大的社會轟動,被認為帶來“懷舊的欣悅”。評論家紛紛寫出文章加以肯定,包括胡德培《〈白鹿原〉的轟動》、閻綱《白鹿原的征服》、張頤武《〈白鹿原〉:斷裂的掙扎》等。朱偉《〈白鹿原〉:史詩的空洞》細究原因,認為《白鹿原》之所以令新聞界激動不已,是“在這幅50萬字的長卷中,他們可以找到一切對中國社會生活故事的印證,在他們看來,很久沒有看到這么壯闊的史詩的畫面了。”⑩在北京舉辦的《白鹿原》討論會上,馮牧指出,《白鹿原》是一部具有史詩規模的作品,作者站在一個時代的高度與歷史的角度,深刻地、生動地反映了一個地區幾十年社會歷史的變革與各種人物的性格。何西來認為《白鹿原》是九十年代初在社會主義長篇創作領域所出現的難得的藝術精品,可以用“史詩”二字來評價。11
根據歷史學家的研究,“最偉大的精神作品就是過渡時期的精神作品,亦即處在時代的交替時期的作品。”“過渡時期總是一再發生。一種過渡時期運動的深度,所帶來的是有關存在與真理的最清晰的見解。”12隨著八九十年代的中國社會劇烈轉型,這一時期的文壇產生了許多經典作品,但評價卻大相徑庭。幾乎同時出版的兩部“陜軍東征”作品,《廢都》的批判和《白鹿原》的盛贊成為獨特且奇妙的文化現象。《廢都》因對知識分子莊之蝶的形象塑造,成為人文精神失守的標志性事件。時隔不久,莫言的《豐乳肥臀》也遭受類似的境遇。1994年,莫言的母親去世,他很是難過,開始想為母親寫一本書,長達50萬字的《豐乳肥臀》經過修改定稿之后,先是在《大家》雜志上連載,后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單行本。
《豐乳肥臀》通過一位母親和她的九個兒女,寫出高密東北鄉的百年歷史,及母親在不同時期背負的苦難。隨即引起廣泛爭議。按照接受美學的理論,“一部文學作品在其出現的歷史時刻,對它的第一讀者的期待視野是滿足、超越、失望或反駁,這種方法明顯地提供了一個決定其審美價值的尺度。”13如果說《白鹿原》帶來的是“懷舊的欣悅”,那么《豐乳肥臀》和《廢都》因對苦難、頹廢的鋪張書寫就導致“期待的失望”,共同成為文學史的記憶。
此外,還有王安憶的長篇小說《長恨歌》,被認為是追憶上海歷史的精神肖像,備受熱議和好評。評論家指出,作品“描寫的不只是一座城市,而是將這座城市寫成一個在歷史研究或個人經驗上很難感受到的一種視野。這樣的大手筆,在目前的小說界是非常罕見的,它可說是一部史詩。”14更有評論者認為它是上海城市的肖像,通過一個女人40多年人生路程的描述,寫出一座大城市40多年來的變化,寫出上海市民的“魂”,體現了海派傳統的復歸。
相較而言,周大新的百年史第一部《有夢不覺夜長》,同樣是家國歷史的回望和思考,既有社會變革的演進,又有民族韌性的提煉,問世后卻顯得頗為寂寥,甚至連評論文章都較少見。這固然與其性格和經歷有關,創作期間,他的身體和家庭都出了問題,甚至沒想到能寫完這部作品。完成三卷本長篇小說后以至于說出“我感覺一生要完成的任務都已經完成了,后來寫的東西都是賺來的”的話語。作品出版時間是1993年的11月,經歷了《廢都》批判和《白鹿原》的熱議,評論界也從激越的聲音中逐漸冷卻下來。
總體來說,1990年代的史詩性寫作多以個人、家族介入歷史,也有著作家人到中年“沒有美文”“墊棺作枕”的焦慮和思考民族精神的寫作雄心。長篇小說被認為是表現民族歷史和文化的史詩,具有博大的審美容量和藝術張力。很多作家也在文學作品中,重新書寫20世紀中國百年歷史變遷,分析其間政治經濟文化等諸種原因,并以有情的方式重新介入。但卻遭遇不同的文學接受,既有民族史詩的贊譽,亦有低俗媚俗的批評。其間,隨著國家發展模式的整體轉型,知識何為、啟蒙是否失效成為知識群體普遍的思考,并圍繞人文精神持續論爭。在眾聲喧嘩的時代語境中,經歷了《白鹿原》的經典化,《廢都》的激越批判,《豐乳肥臀》的廣泛爭議,《長恨歌》的優雅轉身,“故鄉天下”系列的駁雜拼接,史詩性書寫更多成為作家在世紀末的回望和盤點。作家對于地方性、民族性的提煉,如《白鹿原》的儒家仁義,《王安憶》的海派精致,《第二十幕》的中原韌性,《茶人三部曲》的杭城史影,都以自己的方式重塑20世紀中國的歷史圖景,豐富了長篇小說的世紀末繁華,而不同的文學接受,也為理解特定時代的文學趣味及批評話語提供了典型例證。
注釋:
①周大新:《一種深情——馮牧先生與漢畫像》,《長城》2002年第3期。
②本文參照了周大新1991-1992年的日記。
③周大新:《卡爾維諾的啟示》,《國外上文學》2001年第3期。
④《在我們的時代里,如何寫出史詩性作品?(中)》,蘇煒發言,《文學報》2017年6月1日。
⑤樊星:《世紀末文化思潮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79頁。
⑥周大新:《第二十幕·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35頁。
⑦張鷹:《〈第二十幕〉:二十世紀中國的史詩》,《小說評論》1999年第2期。
⑧程光煒:《認識你自己:“史詩性”小說的切入口》,《文藝報》2017年10月20日。
⑨陳忠實:《〈白鹿原〉創作漫談》,《當代作家評論》1993年第4期。
⑩朱偉:《〈白鹿原〉:史詩的空洞》,《文藝爭鳴》1993年第6期。
11《一部可以稱之為史詩的作品——北京〈白鹿原〉討論會紀要》,《小說評論》1993年第5期。
12[德]卡爾·雅斯貝斯:《論歷史的意義》,載《現代西方歷史哲學譯文集》,張文杰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48頁。
13[德]姚斯、[美]霍拉勃:《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周寧、金元浦譯,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1頁。
14語出李歐梵,見《王安憶榮膺“花蹤”2001年“最杰出的華文作家”桂冠》,《文藝報》2002年1月31日。
(作者單位:鄭州大學文學院。本文系河南省高等學校青年骨干教師培養計劃“文學地理學視閾下當代河南小說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20GGJS023)
責任編輯:趙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