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休閑”“逸樂”是否已成為某種“時尚”?與“內卷”“躺平”一樣,是深具時代特點的關鍵詞嗎?或言之,“休閑”是否已成為忙碌時代里人們的一種生活態度和精神訴求?陶淵明、蘇軾、張岱等,可否稱之為“逸樂詩人”“休閑作家”?“休閑”在今天能否構成一門新的美學、倫理學和詩學?毫無疑問,“休閑”是“不休閑”的悖論,正如信仰、“言之寺”和“修辭立其誠”是對今天寫作中信仰缺失和精神頹喪的一種反撥。方文竹將“休閑”比作現代性的一個“缺口”,他提出的漢詩中的“休閑”話題,值得我們討論和深思。(沈葦)
關于漢語詩歌與現實問題的理論糾纏暗含著詩歌題材比例的一種劃分,即詩歌中的現實多些或少些以及詩歌價值本身構成的問題。其實,這只是淺表層次的問題,而暗含中還有另一種暗含,即深層次的問題:與現實鑲嵌或隱藏在現實背后或支配著現實運轉度的是什么?我想,“休閑”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元素或元素之一,何況目前漢詩寫作中已經體現出“休閑”的氣氛和品性,休閑也是一種現實,是另一種現實。“休閑”是一種態度,體現為對現代性的穿插、并列、互補,與其對抗其實也是一種現代性,或說成為現代性的一個組成部分,如度假村、別墅、公園、廣場、KTV、桑拿、小長假、農家樂甚至明星文化等等的興盛。休閑是文化消費時代的奢侈和補償,不休閑也會活得好好的,但休閑卻擴大了人生的意義和文化的邊界。尤其是當休閑成為休閑文化時,再擴展為文化產業,潛入或闖入人們的現實生存圖景,進入了主流意識形態的配置和制作,休而不休,閑而不閑。休閑自然或明或暗地進入詩歌的肌理和創造流程,完全有理由進入現實主義或新現實主義寫作的勢力范圍。不僅如此,由于休閑的潛在強勢,非現實類詩歌同樣擺脫不了休閑的干系。
“休閑”侵入目前漢語詩歌寫作的肌體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雖說古已有之)。從漢語詩歌現狀可以看出休閑的如影隨形:想對于50后、60后,70后詩人相對逃離社會負累且生活環境優越,他們的“下半身”本身即“休閑”的產物,這也是“下半身”長期遭到批評的原因。“民間寫作”對抗主流意識形態,“游離”即處于“休閑”的互換狀態,并以“游離”或“休閑”取勝。當然,“下半身”和“民間”并非無事可做,而是有著做不完的“閑活兒”,只不過不被主流承認和接納罷。作為一個專業化、職業化群體,“知識分子寫作”對“知識”(這里指非功利性的知識)的吸取必須在“剩余”的可能性中完成,而“剩余”不就是“休閑”么。總起來看,詩人屬于有閑階級(自古而然),試想一想,整天為生計奔波或在戰火中沖突能夠搭建好詞語的建筑嗎?
另一方面,休閑本身也可以成為一種寫作對象。且不說任何“閑”不住的人也有休閑狀態,就是翻卷不息的波濤、不停地遭到腐蝕的文物、山雨欲來的社會變革、不可逆的時間、隨著時代不斷被篡改的文本等也有著它們各自的“瞬間”——停頓即休閑。休閑,既休亦閑,似乎無關緊要,小主題甚至非主題反主題,但是,小主題甚至非主題反主題也是一種主題,甚至在某種情況下還會成為一個有意義的主題。休閑往往化大為小、化整為零、化外為內,處于游擊狀態,但往往以小勝大、轉敗為勝,此類作品以車前子為代表。車前子有一種將生存化作修辭的本事,達到了休閑的至境。對于有力的詩歌來說,“寫什么”(題材)不是問題,問題是怎樣寫,其實淺薄的人總是弄不明白一個道理:怎樣寫總是包含著寫什么。車前子玩著詞語嗎?其實是在風云雷電的翻滾中走鋼絲,詞語的冒險即意義的冒險。
另一位“休閑大師”無疑是柏樺。他的詩與車前子的詩相同又不同,同的是質地,不同的是方向。作為休閑的徹底派,柏樺將“休閑”進化、轉化其實是上升為“逸樂”,休閑與逸樂伴生或互生起來——“逸樂”正是一種減法,從而消除了休閑的障礙。柏樺直言:“逸樂作為一種價值觀或文學觀理應得到人的尊重。”接著轉換逸樂的位置:“逸樂是對個體生命的本體論思考:人的生命從來不屬于他人,不屬于集體,你只是你自己。”這里的“自己”似乎離詩歌更近了一步,你看,柏樺最終輕巧地將布羅斯基的一句話送上詩歌法庭:“美學高于倫理學。”(《2007:我的逸樂觀》)
這里,人們難免迷惑:休閑難道不是一種倫理?作為人的一種狀態,休閑當然倫理,而且很倫理。同樣,“逸樂”也是一種倫理,而且更倫理。休閑和逸樂,皆為現代性內含的布局和意義道場之一,直接為人的服務和靈魂安置提供中轉站式的基礎保證。問題是,這一切同樣為審美和詩歌打開了通道,從而使休閑和逸樂本身通向了審美和詩歌。也就是說,哪里有休閑,哪里就有審美和詩歌。休閑從而成了現代性的一個缺口,這里的“缺口”意即休閑攻破了現代性的整體硬塊,成為通向審美和詩歌的通道。大家知道,現代性形成了當今時代的理性和實用的戰場,“缺口”一旦形成,人類心靈的空間必會擴大,包括倫理也會隨之發生變化。當然,休閑也是一種倫理,但是,它是一種審美化的倫理。關鍵是,只有審美高于倫理時,休閑才真正成為休閑,詩歌中的“休閑體”才會應運而生。
由休閑催生的“美學高于倫理學”不僅呼應了現代性的裂變,直接地接通了詩人的生命體驗和個性表達,而且將會帶來詩歌性質、主題、題材、風格、語言甚至寫作動機、詩人群體等的變化,至少成為觀察當代詩歌的一個有效的視角。需要特別提醒的是,休閑不是不要倫理,而是倫理的繞道而行的另一種表現方式,直面存在和存在本體。典型如近年興盛于陜西、北京、貴州的《旅館》詩刊群體最能說明問題。按照我的簡單理解,“旅館”十分貼切、形象,旅館即休閑。《旅館》負責人黃土層坦陳:“旅館主義就是以‘旅和‘館為關鍵意象構建生命和命運的動靜關系,發動一個詩者的真樸氣息和銳利思考。所謂‘懶散,春意,方外,喜洋洋,也只是表象,真正的旅館主義者的核心是嚴肅的強盛的存在主義者……旅館主義本身很松弛,很低調,不打算強制誰,封殺誰。它寬容,懶散,主張草木皆生。”(《旅館主義是最不像主義的一種主義》)
“草木皆生”的“春意”只是休閑的表層和“外圍”,關鍵是“構建生命和命運的關系”才得休閑的真義和內里。近年網絡流傳一首很平實的小詩,或許很有說頭:
云給山頂戴了一頂白帽子
小徑與藤蔓相互纏繞,牽掛些花花草草
溪水自山崖濺落,又急吼吼地奔淌入海
春風啊,盡做一些無賴的事情
吹得野花香四處飄溢,又讓牛羊
和自駕的男男女女們在山間迷失……
這都只是一些閑意思
青山兀自不動,只管打坐入定
——李少君《春天里的閑意思》
春日里萬物萌醒,相互照面、勾連,“戴帽子”“相互纏繞”“牽掛”“急吼吼”等都是人即主體到客體的行為,或人強加給自然的。對自然的描寫其實就是對人的描寫即暗中轉換。這并非“人類中心論”,恰恰相反,而是“自然中心論”,詩人激活自然,人只有“閑”下來時費一番“閑”功夫,才能看清自然,自然才會活起來,才會看到這一切,并且對象化的自然才會與我粘連一片,相互感應,共融一體,世界于是擴大了再擴大。
“閑”,與其相關的有淡、悠、靜、輕、小、凈、幽、趣而無用等等皆為中國審美境界元素,全詩即實現了詩意的“攏集”,就像海德格爾分析荷爾德林一樣:天、地、神、人的融和。真的是閑到了家!最后“青山兀自不動,只管打坐入定”則頗得佛性功夫。處于現代化運動和后現代敘事的夾縫和塵煙里,各種生存壓力并置和擁擠,連喘一口氣的空隙都難以敞開,我們難得一“閑”,到自然里走一走、看一看、親一親。詩人并非質疑現代性,而是主張忙里偷“閑”一下,弄一會“閑”情逸致,社會現代性與審美現代性或許能夠和平相處。對于亙古如斯的自然還能說什么呢?“不動”“打坐”,這不是寂滅,而是一片生動化機,世界總是處于待定狀態,“閑”也就是在此開啟了詩人感知世界的天窗。這首詩有力地駁斥了有人將“休閑”看作“個我”“小我”的自成圈套,休閑中的小我其實是大我——休閑中的小我排除功利和現實根絆、精鶩八極、游刃有余、心游萬仞,從而超越了自身而與無窮的世界相溝通,可見“閑意思”即大意思。
從寫作主體心理學看,作為調節和放松,休閑本身卻是詩歌寫作的最佳時機,甚至可以說,一首詩不可能不在休閑的狀態中產生。魯迅有個著名的說法:感情正烈的時候反而不宜作詩,否則鋒芒太露,能將詩美殺掉。所謂“憤怒出詩人”“最熱的時候寫詩”只不過是一種情緒化的表達罷,卻不符合詩歌寫作的實際。只有在休閑狀態下,詩人才會有所余裕地進行形上玄思,思接千載,心游萬仞,同時在詞語的森林里冷靜地尋覓、掇拾、嫁接,謀篇布局。我在一篇論新詩潮的拙文《哲學意識與自由游戲》中將這種狀態稱為“自由游戲”,它是繼朦朧詩之后第三代詩人的普遍的詩歌方式。
經常聽到詩人說“這首詩是寫著玩的”。顯然,這是一種有效的消極寫作行為。經過這一“玩”,非同尋常一現:擺脫了功利、俗套、近似,從而靠近、融入、同化于萬物,萬物一體,“寫”也就是追求超越、淡遠的境界。頗似照亮了“世界的世界化”或世界的真理,或說“我在世界中”或“世界在我中”。
閑著無事才做詩。說詩是屬于“貴族”的,意思是貴族不僅有充裕的物質條件作為詩歌寫作及藝術創造的基本保障,同時比較悠閑、富貴、品位、高雅,有條件做得起詞句的編織之類無用之有用的藝術珍品。詩也會是閑庭信步的副產品。從接受美學看,貴族式的“閑品”更能品味出詩歌的真義和真趣,更能體現出詩歌的審美特征。
休閑的詩往往被認為是一種形式的詩,有點語言游戲的意思。其實“形式”或“語言游戲”構成詩歌的必要階段,尤其對于百年漢詩來說,打破“舊瓶(形式)裝新酒(內容)”,必然是“新瓶裝新酒”,況且這個“新瓶”還在觀摩、描畫、制作、實驗之中,像一件打磨不盡的玉器,或許永無完美之日。內容只有一個(寫什么),而形式卻無窮無盡(怎樣寫),尤其對于漢語詩歌自身所承擔的天命而言。休閑不做急就章,草莽章句要不得。盡管“趨時”“載道”派不時地給漢詩套上種種枷鎖,仍有一些詩人我行我素、心無旁鶩地擺弄著語言的元件,構建著漢語詩藝的精美建筑,作為漢詩藝術的自覺者、創造者和真正地回到自己的詩歌崗位者,很難說他們中間不會產生未來的大師。
從休閑的內容看,休閑本身即消解,即歷史感和宏大敘事的暫時缺席,如語言建筑詩、山水風景詩、個人心境詩、佛性禪境詩、古代宮廷詩、后現代平面詩等多屬此類。但是,無意義也是一種意義。如建筑詩以形式反抗內容,帶有文本與現實對抗的意味。古代宮廷詩本身即貴族生活的折射。所以這里的“歷史感”不是完全沒有,只是曲折的反映罷。休閑的詩往往以“不”說“在”,以“空”載“實”,以否定的方式肯定詩歌的意境蘊含。
我們還可以在古典漢詩中發現到大量的“休閑”的影子。在一個農業文明的國度,休閑有著綿延不斷的傳統,體現一種士大夫的生活方式和浪漫情懷,也是現實間歇中私人空間的自我籌劃與慰藉。就連《楚辭》這樣的憂時傷國的悲憤之作,也有大量美人香草、光景綺麗的章句,雖說它是詩人的心靈深層的表層通道,但至少可以讓人作短暫的停留,玩味再三、賞心悅目一番。
山水似乎就是“休閑”的最佳載體和運作平臺,游山玩水是文人雅士的賞心樂事。何止是“玩”?山水連心、情景交融也。“樂”之外,“休閑”在山水詩中往往體現出一種“閑愁”,借山水澆愁、排遣、放松,從而神與物游,物我兩忘,天人一體,這是文人的“通病”,更是詩人的“頑癥”,卻“病”“癥”得光怪陸離的可愛。久之,要么轉化成形上的心境,要么是現實擠壓之后尋求暫時解脫的反映,其實這兩者都是詩歌所要表現的內容,也就是說,休閑完全可以成為詩歌寫作的題材,并且涌現出不少這方面的佳作。休閑還是燃燒過后的灰燼的把玩,是激情和重大主題的回光返照。
兩個受傷的男人用力握手
抽煙。一層一層揭開隱藏的悲傷
煙霧將他們的秘密緊緊包圍
昏黑的大山和樹木保持沉默
他們緩緩談起曾經(或者現在)
愛著的女孩。神情恍惚
那些牽手的歲月被月光覆蓋
早上太陽依然執著升起
燈光微冷。黑夜將傷感一一陳列
兩個受傷的男人在天臺蹲著
嘴里吐出許多曾經的美麗
他們抽煙。小聲說話。最后沉默
——徐威《受傷的男人》
我認為,“受傷的男人”需要休閑一番,有意義的還是生理性的安頓,生理性更能激發休閑的內涵。“抽煙”“在天臺蹲著”等,雖是短期行為,但卻透露出休閑的特征和品質,通過一種心靈的釋放抵達無邊的時空。這里,“無名”作者的抒懷更能抵達休閑的質地,更能說明問題。“兩個受傷的男人”最終的“沉默”,休閑的過程釋放出一連串的內容。海德格爾認為,真正的詩是“神圣之物”的容器。休閑其實是一種容納,能量的儲蓄和釋放,“神圣之物”找到了她的“旅館”,在此獲得居留、靜思、澄明。
休閑意味著閑散狀態中個體冥想的叢生和人生下一站來臨的預兆,是大風景中的小風景的抽樣實驗和把玩。從社會學和詩學的視角觀察,作為社會行程和人類行為的間歇,休閑是未來的暗示、招供與引申。偉大的詩歌卻滋養于此發光的時刻,誠如海德格爾評說荷爾德林:“他是一位不屬于過去,卻屬于現在,更屬于將來的詩人。”就這樣,精神性的注入讓休閑一直流動下去。而休閑的精神性意味著休閑在不經意間注入了人類生存的密碼和依托。生活中若少了一份休閑,不僅是殘缺、無味的,更是無方向的、無建基性的自我籌劃。作為人類精神異樣穿插的詩歌藝術在這方面大有用武之地,在休閑的光芒中誰能休閑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