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的巖馬駐村生活,讓我養成一個習慣,稍有空閑,或心神不寧,壓力山大時,便攀上大茶山,站在高高的山坳上,吹著滿目碧綠的山風,望著峰叢洼地上一間間或匍匐谷底,或懸掛山邊,或炊煙裊裊,都靜寂無聲的房子,我的心就像照入縷縷陽光,一下清亮起來……
巖馬村位于東廟鄉西南部,整個村就是數十個山塞擠而成,不留丁點縫隙。都安海拔第二高的大茶山,就聳立在村部后方。站在高高的大茶山上,向東俯視,可以望見縣城,山腳下連綿的溝壑藏著聞名亞洲的都安地下河天窗群,和聞名于世的“九楞山人”遺址。我不知道,巖馬村的子民是不是“九楞山人”的遺脈,但是,這里的子民至少在此沿襲三百年到五百年的歷史。他們在蠻荒之地搭建家園,在石山縫隙里安身立命,在莽莽群山里繁衍生息,不畏窮山惡水,不畏艱難困苦,不向貧困低頭,在黨和政府的關懷下,用自己的勇氣和毅力,譜寫了生命的華章——
一
最近一次見到鳳榮,是三月初的一個上午。
那天,我陪著縣領導在一個無人居住的山檢查粵桂協作項目,忽然發現鳳榮帶著幾個十多歲的小孩嘰嘰喳喳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拿著鐮刀和麻繩。我問她,你們來這里干嗎?她說來割牛草。我感到很意外:“怎么來這么遠的地方割牛草呢?”她說:“咦,我們有車啊,車在那里,割了牧草放車上拉回去,不遠呢。”順著她指的方向,我看見一輛三輪摩托車停靠在不遠處的路邊,那就是她開來裝牧草的車了。
我問她,你會開車了啊,有證了沒有?要注意安全哦。她說,哎呀,我考證了,謝謝你們,公路通到家了,我們也要過著像山外人一樣的生活。
聽她這么一說,我腦中少年時山民割牧草的艱辛勞作的記憶被喚醒。鳳榮的家與這里隔著幾個山,三年前,從她家到這里,要步行一個多小時曲折的山路。行走到這么遠的地方割牧草,還要靠肩挑背馱把牧草運回去,誰能這樣做?可是,眼前是一條從半山腰平緩而至的水泥路,她開著車,從她家到這里不過十多分鐘的車程,要不她怎么能輕松又瀟灑地回答我?
看著他們在山上揮舞鐮刀的身影,我想起了五年前第一次去鳳榮家遇到的尷尬事。鳳榮的家住在弄排隊,那天我和兩位同事從村部棄車徒步,在崎嶇的山坳間攀爬,每個人都像一只剛從遠處奔忙而來的獵狗一樣,氣喘吁吁,兩個鐘頭后,我們身上披著汗漬印制的一幅幅夢幻圖案,進入她的家中。鳳榮是建檔立卡貧困戶,我們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她丈夫首先問我們是從哪條路進村,我們說,是從單叉坳下來,他說這條路最短,但最難走,那個坳又高又陡,佩服你們能走山路。我說我也是山里長大的,這點路對我沒問題。我說我是扶貧工作隊的,不管路有多難走,我都要來,這是我們的責任。一陣寒暄后,我進一步掌握她家的情況,她家有六口人,他們夫婦生有兩個女孩兩個男孩,大女兒殘障,需要一個人照顧。兩個小孩讀初中,一個讀小學。丈夫長期在外打零工,現在一只手偏癱,只能干一些輕活。針對住房問題,我說我先幫你落實一個危改指標,你把舊房推倒重建。他看著坐在旁邊的殘障女兒,又呆望眼前的山坳,欲言又止,好久了才說,這個指標我不要,也要不了。告辭他家,我們來到另一個幫扶戶家中,談到危房改造的事,得到同樣搖頭的回答。我本以為,那年危改指標還不能隨便爭取得到,我給他們一個真金白銀的幫扶足夠讓他們驚喜、讓他們感激我,可是我眼下能做的卻不是他們最需要的。
之后的幾次入戶走訪,鳳榮跟我說她家的一些事。他們夫婦常年在外地一個采石場打工,大女兒一歲多時留給奶奶照顧。大女兒身體虛弱,出生后就經常發病。那次她連續幾天感冒,奶奶也給她吃了退燒藥,白天沒事,一到晚上就發燒。第四天,是一個大雨滂沱的深夜,她持續高燒不退,奶奶找人一起冒雨把她背出山坳。不僅大人全身被雨淋濕,小孩也沒有幸免。小孩本來就高燒四十度,加上淋雨,走了一個多鐘頭才走到公路邊。誰知道他們約定會合的地點有誤,夫婦倆是在另一條進村公路的盡頭等,奶奶卻繞過村部的另一頭山路出來,待父母從另一個地方趕來時,再趕到鄉衛生院,小孩雖撿了一條命,但還是落下了腦膜炎后遺癥,后來跑幾個大醫院也沒能治好,如今三十歲的人了生活不能自理,拖累一個家庭,拖窮一個家庭。鳳榮家婆六十多歲以后就經常患急病,從2004年至今,每年請人抬到醫院住院不少于三次。他們那個山村,擔架當救護車用,每年都有人像抬豬一樣被抬出來就醫。與山外相比,他們簡直生活在蠻荒時代。
我深深感到他們對路的企盼超出我的理解,路不僅是致貧之根,還是奪命之魔。可是,縣里把二十戶以上的隊作為修路的重點,為什么這個住著四十四戶人家的山村還沒有動靜呢?經多方了解,原來,弄排隊分上、下兩個屯,上排屯想繞過村部直接連通臨鄉公路,如果從村部修到下排屯,打算不再往上排延伸,而且從下排到上排有一段陡坡,工程難度大。下排屯有他們的小九九,如果按上排屯提出的線路走向,他們要到村部辦事或小孩到村小上學,就得繞一圈路程。上了年紀的村民另有他們的看法,如果不按現在爬山的線路修路,那只有開車的人才能享受公路的便捷,走路的人還是走老路。大家對線路走向意見無法統一,村干多次協調仍僵持不下。另外,有些村民不愿投工投勞參與修路,要等政府全部買單。我跟村民說,路必須要修,線路走向綜合各方因素再定。
我與村干和駐村工作隊帶著幾把砍刀開道,從四個不同的走向勘查,我們選定工程量較小、路程較短、便于以后擴建的線路,然后召開群眾大會,把政策講透,分析四條線路每條的利弊,把線路定下,統一了思想。次年開春,機械轟隆隆進山作業, 2018年上半年,四點二公里沙石路修通了,2020年上半年,沙石路變成了水泥硬化路。有了路,三年多,弄排隊十多座新房排列在山腳下,還有一處集中供水點和多個家庭水柜相繼建成,鳳榮家里的擔架隨之被劈成柴火燒掉,她和幾個留守婦女一起,學會了摩托車駕駛技術,她家于2018年脫貧,隊里還有人買了甲蟲式老人電動車代步。
過了一段時間,她電話問我,現在有小額信貸可以申請嗎?她說她又考了B駕照,想貸款買一部車搞運輸。現在全村公路四通八達,而且大部分是硬化路,無論是上山割草或下地勞動,農事活動都搭上現代交通的便捷。她現在四十多歲,還可以跑運輸養家。我說小額信貸只給發展種養業,你要貸款買車我可以幫你跟金融部門咨詢。不久,她又電話跟我說,她賣了三頭牛,再跟親戚借款,車已定購,提車日子已選好,營運手續正在辦理之中,下個月就可以試營運。掛掉電話,我默默給她祝福。
二
國慶假日,我、駐村第一書記和村支書如約來到弄倫隊韋瑞克的家,我們沒有料到他家里還來了很多親戚,滿屋子的人,我不知道他今天這個飯局的用意。就在大家入席端起酒杯之前,他作了一番講話。
他說,今天請幾個領導,還有幫扶我一家的大哥、我的親戚來,其實是開個家庭“明白人”會議,大家每次到我家,夸我勤奮,說我房子漂亮,設計好,可我家還有一個人沒住上好房子,而且住的還是爛房子,幾塊石頭壘在半山坡上,你們說我該不該給他建個好房子?我們一頭霧水,說你賣什么關子,這幾年你得多少政策扶持你自己算算,你還想要危改補助啊?他說,你們誤會了,我要修的這個房子用不了多少錢,就三四百元、一兩天時間搞定。大家質問他:“你家還有誰住在半山坡上、幾塊石頭壘起的房子?”他說是我爸,我要給他修新房。“來,大家先起杯!”
韋瑞克出生六個月時父親病逝,他讀完一年級后,母親支撐不起這個家,他輟學回來和姐姐一起上山采集藤蔓,編織手工制品,這個手工編織品是都安特產的出口商品,雖然收入不多,但可以養命。然而,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怎么經得起這樣的煎熬?他說,他的同伴每天背著書包上學,可他每天要背著柴刀上山干活。他哭過、罵過、反抗過,最后只有聽天由命。
十四歲那年,他偷偷跟表哥南下廣東,在一個廠里做童工。那天下午,他按部就班操弄機械,突然“嘭”的一聲悶雷,他兩手被沖床壓住,三個指尖骨頭被壓爛。他滾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但是,他是童工,起初老板就不肯用童工,一來違法,二來童工沒技術,怕浪費材料,出事了難擔責。但韋瑞克說表哥也在這里干,跟表哥學,他不要工資,能有飯吃飽就得。這次真的出事,老板當然沒有按工傷賠償,只好由表哥護理他、關照他。他就這樣從童工干到成年,帶著一身傷痛回到母親身邊,在當地學建筑工。
韋瑞克個子瘦小,文化少,但他見過世面。剛被納入建檔立卡貧困戶時,他有很多夢想,總想申請扶貧資金做這樣那樣的項目,但是他又很茫然,不知道怎么做,沒技術。我跟他說,政府扶貧,但還得靠自己的奮發,給你資金你能做什么呢?他答不上來。我跟他說,縣里把“貸牛羊還牛羊”項目作為扶貧重點產業,你要跟政策走才對頭,現在大家實施危房改造,建了房子肯定要架設電路,你有這方面的技術也就有收入。我引導他參加扶貧培訓,學養羊養牛和電工技術。從此他經常到村部與我們交流,了解扶貧政策,主動配合,村里舉辦的養殖培訓班、電工培訓班,每期都少不了他,而且也學到了技能。他跟我說,他不怨天不怨父母,母親無法給他讀書,他也要奮斗,給母親享福,給小孩讀好書,彌補他不得讀書的遺憾。他說:“我的雙手幾乎沒有了指尖,但我要用剩余的手指來創造我美好的生活。”家庭水柜、危房改造、牛羊養殖,這些項目他帶頭實施,率先完成。2016年,他成為村里脫貧的標兵。
脫貧后的韋瑞克除了繼續擴大他的養殖規模外,還跟我們說:他和妻子要用一年時間在附近當幫工,幫那些危房改造戶建房子。他說,村里農戶起房子都是鄰里互相幫忙,不計報酬,免人工費,這是巖馬的一個民俗。他起新房得到鄰里的幫忙,他要和妻子還了這筆人情債,幫后來者實現住新房的夢想。
韋瑞克沒有食言,他和愛人前后一年時間幫幾戶建房子,為此他的家庭收入減少了,差點被列入收入不穩定監測戶。
如今,韋瑞克的家可算得上一處莊園,房子背靠山腳,房前是一個小院子,水泥澆筑的歐式通透護欄,三層的樓房,落地窗、仿古沙發、冰柜、消毒柜,連馬桶都要趕上城里人的擺設。房子不遠處是一排牛欄、羊舍和豬圈,政府獎補的一頭牛已生了牛犢,幾頭生豬和二十多只山羊嗷嗷咩咩地叫,給他的莊園增添了活力。
韋瑞克第三次舉杯時,早已滿臉通紅,他說,完成了給他父親墳墓立碑,父親可以安息了,父親在天之靈也會感知我已經過上幸福的生活。
韋瑞克醇香的土酒撩撥我的神經,我仿佛看到滿屋子都站著韋瑞克,他們每個人都有一雙粗糙不全的手,每一雙粗糙不全的手都握著一支多彩的畫筆,每一支畫筆都在描繪他們的一幅美夢,每一幅美夢都刻入我的心海。
然而,不是每一個貧困戶都像韋瑞克那樣令人省心,面對貧困無動于衷、面對貧困束手無策、面對貧困依賴施舍,這些農戶考驗著我們的智慧和意志。倒排工期、掛圖作戰、對標對表、抓整改、“回頭看”、“兩率一度”、“八有一超”……這是每天都在我腦海里彌漫的一堆熱詞;全村危房改造進度表、飲水工程進度表、貧困戶脫貧年度和收入監測表……這是我每天必須刷新的程序,它們伴隨我們啃下一根根難啃的硬骨頭,攻克一個個難攻的堡壘。
三
弄冷屯,一個深深凹下去的場,五十五戶村民有一半是建檔立卡貧困戶,村民房屋圍著場中僅有的三十多畝的水泡地散落而居。唐善賢的家在南面山腳下。進入他的家,一堵墻直打眼,房屋正堂的一堵墻上整齊地張貼有四十六張獎狀,最頂層一行還單獨有一張鎮中學發的中考全A+獎勵一千元獎金的牌子。這些獎狀是他子女在中小學所獲,它們已經把一堵墻完整地覆蓋了,唐善賢說,小孩在大學獲得的獎狀沒有地方上墻了。
唐善賢夫婦生育了四個小孩,大姐唐春娥學醫,已是大五學生,正在醫院實習,二姐唐春妮現在是大四,弟弟2020年高考被廣西醫科大學臨床醫學專業錄取,小妹在讀高三。站在這堵墻的前面,我深思良久:巖馬村可謂窮山惡水,窮山惡水之地能不能出才子?這四十六張獎狀給山村的教育扶貧帶來什么啟示?
唐善賢和我坐在他家堂屋交流,他說,他僅有小學五年級文化,年輕時外出打零工,學焊工,都是零工活,技術沒到家,沒企業敢要。十幾年的打工生涯,真是苦過、累過、悔恨過,悔恨的是品嘗了自己沒文化帶來別樣的苦和累,恨自己生在農村,恨自己少壯不努力。他說,在我們山溝里生活,似乎有文化沒文化都是差不多的日子,可是在外面就不一樣,如果下一代還是沒文化,他們將會走我們這一代人的老路,無法走出大山,無法有精彩的人生。我跟愛人說,我們要用自己吃的苦、累和恨當資本,撫育子女身懷一技之長。
他說,每次期末小孩從學校帶回來的獎狀交給他,他和妻子既欣慰又恐慌,怕承擔不起小孩的費用,兩個讀大學、兩個讀中學,開支并不少,政府危改項目建起的房子四年了無法安裝窗戶,只能用彩條布遮擋,直到2020年獲得政府補助才安上像樣的窗戶。
走出唐善賢的家,我跟唐春娥通過微信做了一次長談,她跟我說,在看莫言小說《蛙》以前,聽母親描述過不少關于她家以前經歷過的生兒育女的故事,無助與委屈的淚水可以隨時一涌而出,沖凈我們的眼眶。自卑、恐懼、著急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只有努力尋找彌補的辦法,以彌補自己“多出來”的存在。不過,也不知道這樣對不對、行不行。
我說,這些想法是否偏激,我不敢下結論,是不是這個偏激成為你們勤奮學習的動力?她說,爸媽文化低,吃過虧,所以他們很崇拜讀書人,于是竭盡所能讓我們上學讀書。爸媽兩個人三觀高度一致,我們家不存在重男輕女,無論是奶奶還是父母,男孩女孩都愛,也沒有把我們送人(曾經有人見她家太困難,想領養她妹妹),更不存在家庭條件差姐姐就要輟學打工給弟弟妹妹讀書的可能。我小學時,也擔心過這個問題,但是我當時是這么想的:如果家里真的沒錢了,我就去跟我的幾個姨媽和姑媽借錢讀書,等我畢業了再還給她們,因為她們家住在城鎮附近,家境比我家好。我弟弟和小妹也曾經很擔心,他們盡管考上高中或大學,家里也沒錢供他們讀——因為他們覺得我和大妹上大學了,家里沒錢給他們讀了。我們的擔憂,直到家里被納入建檔立卡貧困戶才打消。
她說,父親常年外出務工,他是一名焊工,很勤快,什么活兒都干。我母親從未離開過我們屯,老爸讓她在家照顧我們。我母親也是我們的榜樣:她說不能全靠父親一個人,我們在家也得做點什么,補貼家用。所以她在家種地、養家畜、砍甘蔗、編籃子,什么能賺錢的活都做。我們姐弟四人,從小跟著她干活,體驗過生活的艱辛。我們更加體會到,讀書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比起種玉米、砍甘蔗、編籃子,在學校學習,真的很幸福。我們更明白——讀書,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父母,也不是為了別人。所以有什么理由不珍惜呢?在大學里,她和妹妹省吃儉用,生活簡樸得再不能簡樸,除了完成學業,她還去當教師助理,妹妹去食堂打工,她們努力減少父母的負擔。
她說,我們生對了時代,如果沒有扶貧政策,我們家就不可能享受到營養餐、住宿補助、免學費、助學金、獎學金、助學貸款、低保金、危改補助、產業扶持等諸多的政策,這些政策給他們提供了外因的保障。她還說,巖馬是個窮山村,條件艱苦,如果沒有老師愿意來我們村教學,沒有老師安心扎根巖馬,也許我們家也不會出現大學生。
是的,唐春娥和弟妹安心上學的背后,是政府堅強的后盾支撐。實施了義務教育,山區的孩子也享受到越來越均衡的教育資源,輟學現象得到控制,所有義務教育階段的兒童都能在校接受教育,巖馬的小孩考上大學的隨之增多。2020年起,村里決定每年從村集體經濟中拿出一定資金獎勵考上大中專院校的新生,讓他們為巖馬爭光。
唐春娥說,她要像藍春麗一樣畢業了回鄉創業,她打算創辦一個康養中心,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為村里老年人和殘疾人服務,并探索山村居家養老模式,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聽了唐春娥的打算,我對巖馬村的讀書人有一種崇敬感,每當課間操,一首《七彩陽光》的歌曲回蕩在巖馬小學校園里、回蕩在周圍的山坳間,童真歡快的旋律,常常令我心潮起伏,我站在村部二樓的走廊上,看著生龍活虎的小學生們,他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做著優美的課間操,他們活潑可愛,現在不用擔心讀不起書,只要努力,將來他們會不斷走進大學的校門,像唐春娥和她的弟妹一樣,不斷成為巖馬新的驕傲。
四
還是鳳榮割牛草的那個無人居住的場,我目睹一位姑娘的奔忙。那些天,她時而開著小貨車、時而騎著摩托車往返于此,拉著材料或工人,指揮他們改造這個村集體養殖場。這個養殖場占地一千三百平方米,配套有飼料加工場、水柜以及長著綠油油的二十多畝牧草。她計劃把養殖場一分為二,一邊養殖三千羽土雞,連同養殖場后面的山坡,是土雞的運動場;養殖場的另一邊用來養牛,讓村集體有個實體經濟項目。
其實這個養殖場沒什么特別談資。但令人敬佩的是它的新場主。看似溫柔低調的姑娘,是一位回鄉創業的大學生,土生土長的巖馬人,她叫藍春麗。2017年,看到轟轟烈烈的脫貧攻堅戰在家鄉打響,她想自己應該磨煉一下,為父老鄉親盡一份力。然而,她男朋友說,現在兩人在沿海城市有了較滿意的崗位和收入,辛辛苦苦讀書,目的就是要從山旮旯出來,告別惡劣的環境,現在實現了當初的夢想,又要回到大山里去,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啊?她說,有本事在哪都不會虛度年華。巖馬是深度貧困村,巖馬能讀大學的人本來就少,讀書人不愿回歸家鄉、建設家鄉,那還有誰能待在這里帶領父老鄉親脫貧致富呢?男朋友以分手相要挾,但她說,她的決定無法改變。于是,她義無反顧放棄城市,選擇鄉村,回到巖馬,回鄉創業。她也因此與男友分手。
如何讓豐滿的理想與骨感的現實匹配?她力排眾人的疑惑和母親的擔憂,獨立決策,籌集資金,建起一個年養殖六百羽土雞的養雞場,這個養雞場建在山坡上,全部荒山放養,不愁銷路。為預防畜禽疾病,她經常上網查資料、到業務部門咨詢、請技術員到養殖場指導。養雞的同時,她購買一部小客車跑運輸,漸漸顯出女強人的形象,成為村里年輕人的一面旗幟。隨后,她加入黨組織,擔任支部委員、婦代會主任、村委委員、村團支部書記,是村“兩委”的中堅力量、村“兩委”重點培養的接班人。
當初,人們以各種不解的眼光看著她。她說,很多時候不被農戶理解,因為在農戶眼里,一個年輕的女大學生回鄉當村干,肯定是圖什么便利之類的,想走什么捷徑吧?所以有時跟農戶溝通,我感覺到他們用不信任的眼光看待我,覺得我不會為他們辦實事。那個時候,確實會感到失落,會覺得自己回來發展會不會是個錯誤的選擇。畢竟村干的待遇就擺在那里,一個月一千多塊錢。一個安靜的晚上,我站在養殖場前,仰望星空,遙想我們畢業時的豪言壯語和天真的夢想,遙想校園里青春萌動的卿卿我我,那是多么的幸福浪漫啊,此時,我的同學們有誰像我這樣回農村打拼?我的戀人啊,你能用你熾熱的心撫慰我此時的迷茫嗎?養殖場里公雞的啼鳴拍打我的思緒,告訴我曙光在前,要堅持到底,要堅守諾言。
一個村委干部,既要履行村委職責,又要發展自己的產業、當好致富帶頭人,如何擺正工作與個人利益的關系,時刻考驗著她的智慧。在安排分片區管理問題上,她主動到最偏遠的片區,無論哪一戶,她都以兄弟姐妹相稱,以兄弟姐妹相待,每一戶的情況了然于心,努力去了解他們所需,對他們的困難,無論小事大事,能幫都幫,讓群眾認可。
在處理農村各種矛盾糾紛方面,她有自己獨到的思維和辦法,她認為,在農村,有時很難用法律法規去強制要求那些性格比較倔強的長輩,更多的是動之以情。然而,在農村,很多糾紛恩怨都是積累已久的,我們無法從根本上去解決它!我一般都是通過年輕人去淡化這矛盾!畢竟現在都是我們這一代人當家做主了,年輕人關系融洽了,長輩們終究還是會顧及所謂的鄰里情感!她用這個方法,化解了一件件矛盾和糾紛。十年前單獨隊通屯道路是“一事一議”項目,有一農戶沒有參與投工投勞,還說了怪話。隊里群眾就制定隊規民約,規定沒參與修路的戶,過路可以步行,但不能開車通過!公路修通了幾年,在外打工的小孩不知情,回老家把車開到家門口,引起隊里其他戶的不滿,這個糾紛多年沒解決。藍春麗對這戶提出嚴肅的批評,要求這戶年輕人上門跟各戶解釋,同時找到隊里年輕人,要年輕人跟年輕人溝通,慢慢地把矛盾化解。
藍如芬是較典型的貧困戶,他六十多歲,喪偶,兒子小時候頭部受傷,只能在家做輕活。兒媳是三級精神殘疾,只懂生不懂養,兒媳生了三個子女,最大的五歲,最小的才幾個月。為給子女節省奶粉錢,藍春麗自費網購了三個子女所需的奶粉送到家里。2020年初,幫扶干部代藍如芬墊支兩千元豬崽款,過后藍如芬總說豬死了沒錢還,幫扶干部不好催他還款,藍春麗了解到他賬上有錢時,叫他取出來償還幫扶干部。他媳婦生病住院時,藍春麗用自己的車接送,不要車費,還幫辦理出入院手續。藍春麗的誠心,贏得藍如芬的信賴,在實施住房補短板項目時,為了誠信,他把押金交給藍春麗管理,有什么問題愿意向藍春麗請教。有一個貧困戶在危房改造時,因為沒有啟動資金,要求幫扶干部到鎮上一個鋼筋店擔保給他賒銷鋼筋建房,承諾等到獲得危改補助時結賬,可是危改補助到賬后這個貧困戶遲遲不結算鋼筋款,幫扶干部作為擔保人被迫墊支兩萬多元貨款。她了解情況后到他家里教育他,敦促他還款。一個農戶本來已在某個鎮上買房置業,原籍房子空置,偶爾回來居住,按正常條件不應該納入建檔立卡貧困戶管理,但這戶以為村干部沒掌握他家庭情況,到村里鬧要當貧困戶,她耐心把政策跟這個農戶解釋,他仍然無理糾纏,還多次打電話說要上訪控訴村干對他家不公。她告訴他,村委的工作接受群眾監督,支持你上訪。在涉及群眾利益的問題上,藍春麗盡心竭力地落實,為防止村干部在利益分配上優親厚友的現象,她在討論會上委婉地分析情況,指出不妥之處,表明態度,或者事前把問題向駐村工作隊反映,借助駐村工作隊的力量,阻止不良現象的發生,以公正威嚴的形象讓班子信服、群眾信服。
2020年,她成立了廣西都安桂巖合作社,飼養的土雞獲得扶貧產品認證,巖馬村后援單位廣西宏桂集團訂購了她的土雞,意向包銷她的產品。她說,現在銷路和資金有后援單位扶持了,目標是帶動我們村這些留守的婦女一起干,帶動貧困戶一起發展。
她男友問她,我苦等你幾年了,我們可否重歸于好?難道當初的愛情誓言已經泯滅了?她回答只有五個字:我初心不改。男友一頭霧水,是不改初戀的誓言?還是不改回鄉扎根山村的初心?或者兩者兼有?他被她的選擇折服,他決定辭職,到巖馬與她并肩創業。
2021年元月,是藍春麗人生的重大轉折點,她成為巖馬村黨支部書記兼村委主任,她是巖馬村第一個女大學生支部書記、第一個女大學生村委主任。在就職演說中,她說,既然群眾相信我,組織寄希望于我,我必須不負重托,牢記使命,讓青春和力量在振興巖馬的戰場上閃光。
藍春麗說,自己并非巨人,走過的路并非一帆風順。每走一步,都有勇往直前或繳械投降兩股力量的較量;每走一步,都有一股滾石上山的力量在背后推舉,也有無數的攔路虎在眼前晃動;每走一步,有被打趴留下的傷痕,也有仰視星空的快慰。眼前的路她走得更加自信和堅定!
巖馬山村里令我靈魂激蕩的人和事,我無法用筆頭一一敘說,我只能用幾個數據來勾勒它的輪廓。這個由三十三個村民小組五百七十多戶一千三百多瑤族和九百多壯族同胞混居的山村,如今所有村民小組已通公路,其中三十一個村民小組已通水泥硬化路,十一個村民小組架設了太陽能路燈,各種歐式立面設計的民房點綴在山里,貧困發生率從2015年底的百分之四十八點四五下降到2020年的清零,巖馬已實現整村脫貧摘帽,2020年村級集體經濟收入排全鄉第一,村民已經變成股份合作社股東!
每每站在高高的大茶山上,或者是巖馬的某個山坳上,眼前群山聳立,層層疊疊;陽光中,蔚藍的天空映射一個個新房簇擁、活力十足的村落,草木繁茂 ,令人心曠神怡;夜幕下,村間散落的一盞盞太陽能路燈,亭亭玉立,如夢如幻,這樣的景象,幾年前是不可想象的……此刻,我的心中充滿了喜悅和祝福,愿這個昔日人們所說的“不適宜人類生存”之地,從此變成山民們的金窩窩,永遠生長著富足與希望。
【覃寶亮,廣西都安瑤族自治縣人,廣西作家協會會員。有散文、詩歌、報告文學發表于《廣西文學》《三月三》《老年之音》《廣西日報》《河池日報》等。現供職于都安縣少數民族語言文字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 ?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