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氣球、香料與愛貓之國

張牧笛

萌生想要去土耳其旅游的念頭，是在我讀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罕·帕慕克的代表作《我的名字叫紅》的時候。書中所描繪的那個琳瑯、絢麗、繁復的伊斯坦布爾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一刻我下定決心，要到土耳其這個國家去看看——看它悠久的歷史文化，也看它的風土人情，看加太拉橋上垂釣的人、香料市場里悠閑覓食的貓，看那平凡瑣碎卻又生動溫暖的人間煙火。

現實中的“純真博物館”

飛機抵達伊斯坦布爾時，正是日暮時分。打車從加太拉橋上經過時，我看見海鷗上下翻飛，一艘艘游船從遠處朝著港口駛來，壯闊的海面上倒映著萬丈霞光。

出租車里播放著極具土耳其特色的音樂，司機的身體隨音樂搖擺，節奏加快時，他把車子開得飛快，節奏變慢時，車速也慢下來，方向盤在他手中似乎成了一種樂器，音符的流轉、世界的快慢都在他的一念之間。我也漸漸被司機感染，車子疾馳時，就在座位上左搖右晃，盡情呼吸窗口灌進來的海風;車速減慢時，就靜靜地看窗外的風景，聽大海隆隆的濤聲。夜色下的港口暮靄沉沉，遠處的城市燈火燦若繁星，隱隱傳來悠揚的鐘聲，充滿異域風情。

當晚，我住在鬧市區的一家民宿里。迷宮般的街巷、未經粉刷的殘破噴泉、坑坑洼洼的鵝卵石地面、緩行的夜歸人與百年前相比似乎絲毫未變，很容易令人聯想到帕慕克在《伊斯坦布爾》中所描述的場景。整座城市是如此平和、安寧，又自由、散漫，一如我的預期。民宿老板是本地人，60多歲，說一口土耳其口音濃重的英語。見我旅途勞頓，他給我泡了杯熱氣騰騰的土耳其咖啡，又像具有魔法似的變出了半桌甜品：土耳其軟糖、巴克拉瓦、番紅花米布丁……我們在繽紛華麗的玻璃馬賽克燈下聊著天，聽說我喜歡帕慕克，老板當即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把它翻到末尾，那里竟有一張空白門票。老板告訴我，這本書是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拿著這張隨書贈送的門票就可以到現實中的“純真博物館”免費參觀。老板把書送給了我，連同那張附贈的門票。

翌日，我帶著書來到了位于老城區古董一條街的純真博物館。門衛們都穿著黑色的天鵝絨西裝，他們熟稔地把書翻到末頁，在門票上蓋了一個紅色的蝴蝶印章。我一邊翻看博物館的簡介，一邊在館里慢慢瀏覽。全館共有83個展區，對應著書里的83個章節?！都冋娌┪镳^》是帕慕克對少年時期的美好追憶，而那些他在書中描繪過的、承載他回憶的重要物件都在這座博物館中得到了還原。鹽瓶、小狗擺設、舊茶壺、破雨傘、老皮鞋、水晶墨盒、舊海報……被陳列于玻璃櫥窗之中。這些記錄著幸福時刻的物品，帶著古舊的味道，卻又來自日常，這是帕慕克的個人記憶，也是所有人留不住又忘不掉的純真年代?！澳鞘俏乙簧凶钚腋５臅r刻，而我卻不知道?！闭褂[的起點，以小說中的一句話作為開頭?！拔蚁胱屗腥酥溃业囊簧^得很幸福。”展覽的終點，同樣以小說中的一句話作為總結。

我從博物館中走出，重新回到伊斯坦布爾的艷陽下，恍然間覺得，那些五彩斑斕的瑣碎物件似乎也成了我心靈展柜里的藏品。而那本打開的《純真博物館》，也在我的心中久久沒有合上。

香料與愛貓之國

布尤卡達是王子群島中最大的那座島，從港口坐渡輪，大約40分鐘就能到達。島上環境清幽，沒有出租車，想要環島只能選擇步行、騎自行車或乘坐馬車。我選了一輛馬車，馬夫一聲吆喝，兩匹油光锃亮的駿馬就歡快地跑了起來。馬車沿著盤山道行駛，道路兩側都是花園民宅，栽著松樹、橡樹、愛神木和檜樹。在經歷了春天的激越和萌動之后，枝繁葉茂，郁郁蔥蔥，充滿結實的力量。

島上的人不多，動物卻不少。草地上，馬神情悠然地啃著草皮;池塘邊，一群鴨子清理著羽毛;道路中央，一只狗懶洋洋地橫躺著，馬車在它身畔繞行而過，它連眼皮都不抬一下。此外，還有貓，各種花色、品種的貓，數目眾多，比比皆是。有的在三輪車的后座上曬太陽，有的在海灘上躥下跳地追逐海鷗，有的在花叢里悠然漫步，有的在雕塑下警覺地打量著游人……它們與人親近又保持距離，介于野生與馴養之間。

當我環島一周后，在咖啡館里坐下，點了一份土耳其烤肉準備大快朵頤時，一些貓似是受到香味的吸引聚集到我的腳邊，沖我“喵嗚”叫著，熱情又不失優雅。我想起電影《愛貓之城》里的一段話：“一只貓在你的腳上喵喵叫，抬頭看著你，其實這是生活對你的微笑，那些我們幸運的時刻，都是在提醒著我們，我們還活著?！蔽覐牟捅P里挑了些蝦仁和青豌豆喂貓，它們吃飽了，一哄而散，或嬉鬧玩耍，或回到陰涼地熟睡，或像個哲學家那樣趴在臺階上靜靜地思考貓生。陽光下，海風里，午后的時光因為它們的存在而變得休閑、愜意、風趣。電影里說得果然沒錯，要是沒有了貓，伊斯坦布爾就缺少了一半的靈魂。

晚上，我乘坐渡輪回到城區，漫步到了香料市場。我就像踏入了一個五彩繽紛、芳香四溢的世界，濃郁的香氣和艷麗的色澤相互碰撞，沖擊著我的視覺和嗅覺，說不出的歡喜和享受。我隨著人潮慢慢挪動，從一家店鋪走到另一家店鋪，各色的香料、茶葉、調料、甜品在店門前鋪開，深紅色的漆樹果、橘紅色的藏紅花、茶色的孜然、綠色和金色的橄欖油、被蜂蜜浸泡過的甜點，琳瑯滿目，叫人目不暇接。而那些香氣，只要一嗅到，就有種微妙的眩暈感襲來，它不是單調的一種氣味，而是由許多種氣味雜糅后達成的和諧。

我不禁回想起電影《香料共和國》，主角的祖父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東岸開了一家小小的香料店，他喜歡用天文學來為孫子解讀香料的意義和人生的哲學?！袄苯?，代表熱情和火爆，像太陽不可缺少;肉桂，甜蜜中帶點苦澀，就如美麗的金星;鹽，最重要的調味劑，食物和生命都要加鹽，才會更有滋味，就像承載著生命的地球?！彪娪袄?，主角遠走他鄉，再回到伊斯坦布爾時，祖父已去世多年，但當他重返童年的閣樓，看見祖父的香料粉紛紛揚揚，彌漫在空中，他才意識到，是氣味代替了繁復的語言，升華了無法忘卻的鄉情。我想，土耳其香料的確具有這樣的魔力，那神秘的味道，只要在唇齒間沾染過，就會留下深刻的印痕，宛如美好的時光，讓人貪戀。

向著太陽飛

旅途的最后一站，是卡帕多西亞的格雷梅?？ㄅ炼辔鱽喸谕炼湔Z中是“駿馬之鄉”的意思。很多人知曉這里，是因為它奇特詭譎，宛如月球的喀斯特地貌?；鹕絿姲l的熔巖經過長期日曬和風雨侵蝕，形成了蘑菇、石筍、圓錐等各種形狀的巖石，所有的廢墟和遺址仿佛都在訴說不可知的往事。放眼望去，開闊的平原上怪石林立，有赤、金、褐、灰等各種顏色，像是排列著眾多傲然堅毅的臉，一幅超現實主義的圖景。

來到格雷梅，自然要住當地特色的洞穴酒店，體驗一把“穴居人”的感受。酒店建在開鑿的熔巖洞穴中，既叫人向往，又叫人有一絲畏懼，仿佛洞中一日，世上已過千年。但毫無疑問，世間所有的秘密都藏在了石頭的內部。這些洞穴見證時間，締造景觀，儲備礦產，并知曉通往史前的隱秘道路。

又一個早上，我終于迎來了土耳其之旅的重頭戲——熱氣球飛行。晨光里，幾百個彩色的熱氣球漸次升空，云蒸霞蔚，氣象萬千。它們先是在矗立的“仙女的煙囪”四周盤旋，接著飄向更高的空中。蒼茫的曠野、突兀的巖峰、狹長的河流在我的腳下展開，猶如電影《星球大戰》中的場景，叫人覺得仿佛身處夢幻之鄉，心醉神迷。

霞光給灰白色的山體鍍上一層玫瑰金色，熱氣球的起伏似乎同自然的風保持著相同的節律。而當我氣定神閑，飽覽四周景色時，領航員就會故意“玩懸”，比如讓熱氣球擦著巖石低空飛過，使得巖石上的樹、巖石上的花紋都觸手可及。這像是一場盛大的集體狂歡，如此壯闊，激動人心。在這一刻，我又想起了帕慕克筆下那幅古老壯麗的畫卷，想起電影《愛貓之城》中那座充滿人情味的城市，想起歷史遺跡與現代文明，想起香料市場中含納的人生況味。

在這距地面上千米的高空上，在清風與氣流的拂蕩中，我感受到了這個國家的脈博和呼吸，厚重、沉緩，又溫柔、深情。它沉默著，沸騰著，無時無刻不在跳動，一部分消亡，一部分重生。而每一場旅途的回歸，我們都像是煥發新生，英姿勃發地迎向光明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