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霽
在近代中國,《新青年》堪稱“天下第一刊”。
1915年9月15日《新青年》創刊,成為新文化運動與“五四”運動的光輝起點;《新青年》派文化精英群體的出現,是中國知識分子大覺醒的標志;而它轉向為新生的中國共產黨機關刊物,還要從當年的爭論說起。
《新青年》在上海時由陳獨秀獨創獨編,1917年遷到北京后,成了北大新派教授的同人刊物,而靈魂人物仍為陳獨秀,內容則是文化思想的批判與探尋。到1919年“五四”運動以后,情形有變。首先是李大釗編了一期“馬克思主義”專號(1919年5月出版的第6卷第5號),是《新青年》轉向宣傳馬克思主義的開端;接著,陳獨秀又編了一期“紀念五一勞動節”專號(1920年5月1日出版的第7卷第6號),成為了陳獨秀思想轉變帶來《新青年》編輯方針大轉變的信號。從1920年9月第8卷起,《新青年》又從北京遷回上海,成為宣傳馬克思主義、介紹俄國革命的陣地,實際編輯工作由年輕的共產主義者陳望道等人承擔。
事實上,此前李大釗與胡適在1919年七八月間,就有過主義與問題之爭。主義派崇馬克思主義,欲以直接行動對中國問題做根本解決;問題派則以杜威實驗主義為理論基點,尋求對中國問題進行一點一滴改良。從表面看,雙方皆是盜火者,皆是欲改造中國社會,皆是以外來“主義”來解決中國“問題”,似乎沒有什么矛盾,而且雙方都曾屬于《新青年》派。只不過,當涉及解決問題的途徑時,雙方對現存政權與未來社會形態、民主與專政等問題的看法,分歧越來越大。
不同于政客的“道不同不相謀”,這群書生偏是“道不同而相謀”,都想用自己的“主義”去說服、影響自己的朋友,于是就有了一輪一輪激烈爭論,即使注定要分道揚鑣,仍不放棄一切機會進行爭論。這里少有意氣之爭,多為主義之爭。針對《新青年》在“五四”之后的轉向,主義派視為歷史的進步與必然,問題派則認為其有悖于新文化運動的初衷。作為兩派的代表人物,陳獨秀與胡適都不是為了友誼而放棄原則的茍合之輩,因而理所當然要爆發爭論。
當時《新青年》“紀念五一勞動節”專號尚在編輯過程中,陳獨秀就料定它會在《新青年》同人中引起爭議,于是在1920年4月26日就寫信給李大釗、胡適、錢玄同等12位在京的主要撰稿人,征詢《新青年》“以后擬如何辦法”“是否繼續出版”等問題。如繼續出版的話,那么“編輯人的問題:(一)由在京諸人輪流擔任;(二)由在京一人擔任;(三)由弟在滬擔任。為時已迫,以上各條,請速賜復”。
北京同人如何答復,不見文獻。只知道同年12月10日前后,陳獨秀又寫信給李大釗、錢玄同、胡適、魯迅、周啟明等9位同人,說他“日內須赴廣州,此間編輯事務已請陳望道先生辦理”(《陳獨秀書信集》第305頁)。
12月16日夜,即將登舟赴粵之際,陳獨秀再次寫信給胡適、高一涵,重申《新青年》編輯事宜,并說:“《新青年》色彩過于鮮明,弟近亦不以為然,陳望道君亦主張稍改內容,以后仍以趨重哲學文學為是;但如此辦法,非北京同人多做文章不可。”(《陳獨秀書信集》第293頁)可見陳獨秀仍希望北京同人與自己站在一起。
倒是胡適的回答非常決斷:“《新青年》‘色彩過于鮮明……此是巳成之事實,今雖有意抹淡,似亦非易事。北京同人抹淡的工夫趕不上上海同人染濃的手段之神速。”(胡適:《答陳獨秀》,《陳獨秀書信集》第293頁)。他主張《新青年》的主導思想在注重學術思想文藝的改造,聲明不談政治。
胡適此信寄陳獨秀之前,曾在北京同人中傳閱,儼然一封公共信。
陳獨秀為胡適的信“動了一點感情”,對“宣言不談政治”“太生氣”,甚至認為是“反對他個人”;對主張“停辦”的陶孟和,陳獨秀致信表示“決絕”。胡適對此一邊給陳獨秀回信,一邊致信在北京的李大釗、魯迅、錢玄同等8人征求意見,公開表明:“我并不反對他個人,并不反對《新青年》。不過我認為今日有一個文學哲學的雜志的必要,今《新青年》差不多成了Soriot Russia的漢譯本,故我想另創一個專關學術藝文的雜志。今獨秀既如此生氣,并且認為反對他個人的表示,我很愿意取消此議,專提出‘移回北京編輯的一個辦法。”(胡適此信及北京同人之簽注,李大釗、魯迅為此寫的信,均見張靜廬《中國現代出版史料初編》,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9頁至13頁)。
在京同人慎重而反復地考慮了胡適的提議,都在胡適信上有簽注。李大釗在注文之外還另有信致胡適,進一步申述自己的觀點。
李大釗致信胡適說:“如果不致‘破壞《新青年》精神之團結,我對于改歸北京編輯之議亦不反對,而絕對的不贊成停辦,因停辦比分裂還不好”。他另有信說:“前天見了玄同,他說此事只好照你那第一條辦法……啟明、豫才的意見,也大致贊第一條辦法,但希望減少點特別色彩。”并說:“我三兩日得了工夫,一定去看你,好和你談談。”
胡適給在京同人的信寫于1920年11月22日,在同人中幾經周轉有數月之久。這封特殊的信,直到1921年2月6日才寄給陳獨秀。這期間,胡適為爭取北京同人站在自己一邊,應是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或許正是這次胡適的活動工夫,給魯迅印象太深了,以至于到晚年將他與陳獨秀相比時,說對胡適之言行“有時總不免要側著頭想一想”。不知魯迅這次有沒有“側著頭想一想”,但周氏兄弟終究還是都基本傾向于胡適,而并不像有些論著描述的那樣,說他如何與胡適斗爭。不過,胡適越是下工夫爭取北京的同人,就越證明他與陳獨秀之間分歧的深刻。
還是錢玄同一語破的,他將讓陳獨秀“太生氣”的那封給北京同人的信,轉給周氏兄弟時說:“初不料陳、胡二公已到短兵相接的時候。”(見錢玄同1921年1月11日致魯迅、周作人的信,載《魯迅研究資料》第12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7頁)。
1921年2月15日,陳獨秀致信胡適,內容如下:
適之兄:
六日來信收到了。我當時不贊成《新青年》移北京,老實說是因為近來大學生空氣不太好;現在《新青年》已被封禁,(編者注:《新青年》第8卷第6號付排時,全部稿件被法租界巡捕房派包探從印刷廠抓走,以致此期延至1921年4月1日出版。)非移粵不能出版,移京已不成問題。你們另外辦一個報,我十分贊成,因為中國好報太少,你們做出來的東西總不差,但我卻沒有工夫幫助文章。而且在北京出版,我也不宜做文章,我是一時不能回上海了。你勸我對于朋友不要太多疑,我承認是我應該時常不可忘卻的忠告,但我總是時時提心吊膽恐怕我的好朋友書呆子為政客所利用。我仍希望你非候病十分好了,不可上課、做文章,而且很想你來廣東一游。
弟獨秀白
二月十五日。
同一日,陳獨秀還有信致周氏兄弟。說:北京同人料無人肯做文章了,惟有求助于你兩位。(此兩信均見《陳獨秀書信集》第305頁至309頁)兩相對照,可知不管胡適如何努力,有陳獨秀在,《新青年》移京編輯與不談政治都不可能。至此,《新青年》當初的北大同盟就宣告破裂,《新青年》從此正式成為共產黨人的刊物。而北京原有同人中胡適、周氏兄弟、劉半農仍有學術文藝性稿子在上面發表,直到第9卷結束。其中,錢玄同早于1920年底開始就不再為《新青年》寫稿,因為他認為“無論談什么‘主義和‘問題,都有流弊”(錢玄同1920年9月19日致周作人書),盡管雙方之措辭極其婉轉與友好。
可以說,《新青年》的轉向是歷史之必然。轉向之后的《新青年》成為了新生的中國共產黨機關刊物,新的歷史使命在它身上承載并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