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子江
我收藏連環畫數十年,也出版了多部與此相關的著作。而每當我欣賞《地球的紅飄帶》《白馬》《首任總統》《愛情的位置》《北上》《第二次握手》等經典連環畫時,就會對繪畫者沈堯伊先生肅然起敬。
我與沈堯伊先生相距十分遙遠,從來沒有奢望能見到他本人。但在2015年年初的一天,我看到一則消息:沈堯伊的連環畫三部曲《長征·1936》即將在北京國粹苑舉辦原作展覽,主辦方還邀請沈先生到場。我立刻高度興奮起來,認為必須抓住機會,見一見這位心中的偶像。
用了幾天工夫,查閱相關資料,2015年1月29日上午9點,我來到北京國粹苑。頭天晚上北京剛剛下過大雪,冷風刺骨,但這絲毫沒有阻擋全國各地連環畫愛好者出行的腳步,現場人氣的旺盛與寒冷的天氣形成了鮮明對比。
四樓大廳里正在展出沈堯伊的最新連環畫原稿《長征·1936》,我一邊觀賞一邊拍照。突然,我發現大廳中央很多人都圍著一位老者說話、拍照,我一眼便認出,那就是沈堯伊先生!
值得一提的是,為了紀念遵義會議召開80周年,2015年1月15日,中國郵政發行了《遵義會議》紀念郵票,郵票圖案是沈堯伊創作的油畫《遵義會議》(局部)。沒想到這之后不久,竟然能近距離地見到先生,這讓我激動不已。時至今日,我對這次見面仍記憶猶新,遂寫下這些文字,與諸位分享。
時間回到1975年,天津美術學院一位年輕的老師來到天津美術出版社,社領導郭鈞把他帶到資料室,讓他看了很多外國畫冊,郭鈞問他:“你想畫什么?”
這位年輕教師脫口而出:“長征!”
他,就是沈堯伊。
1943年,沈堯伊出生于上海。1966年,他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先后在天津美術學院等高校任教授、博士生導師,并擔任了中國美術家協會連環畫藝術委員會主任。
在沈堯伊的心目中,長征是中國人的偉大史詩。當決心要用繪畫語言來表現它時,他充滿了激情和動力。于是,1975年5月,沈堯伊開始了他自己的長征——重走長征路。
背著行李,從江西出發,有時徒步行走,有時騎馬奔跑,有時坐車……沈堯伊沿著當年紅軍長征的路線,從江西一直走到陜北。沿途他訪問當地群眾,繪畫寫生。他看到了當年紅軍走過的小路、街道、爬過的雪山草地,一幕幕場景,真真切切地浮現在沈堯伊的眼前。他將那些有特點的景物都畫了下來,為后來的創作打下了堅實基礎。
歷時一年多的重走長征路,沈堯伊畫了數百幅水粉寫生和速寫,創作了水粉連環畫《跟隨毛主席長征》,還創作了大型歷史油畫《而今邁步從頭越》《革命理想高于天》,同時還辦了一個與長征路相關的寫生畫展。
1977年夏天,沈堯伊又沿著甘南到四川的長征路走了一個月,并畫了幾十幅寫生。這兩次重走長征路,讓沈堯伊真切感受到了長征的偉大,為他下一步創作表現長征的作品做好了準備。
沈堯伊從1987年前后開始創作長篇連環畫《地球的紅飄帶》,歷時6年,到1993年完成全稿,共計繪畫926幅,分為5集,1989年出版了第一集。它的問世,震撼了當時的美術界,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并且獲得了第十屆全國美展金獎、第四屆全國連環畫評獎繪畫創作一等獎、首屆中國優秀美術圖書評獎金獎、第一屆國家圖書獎提名獎等諸多重要獎項。
《地球的紅飄帶》把人帶到戰火紛飛的年代,讓人看到了紅軍長征的歷史畫面,有著非常強烈的視覺沖擊力,被評論家稱之為“現實主義美術創作的紅飄帶”“前無古人的連環畫巨作”,是連環畫發展史上的高峰和里程碑。
談及創作初衷,沈堯伊說:“促使我創作的基本動力不是文本,而是歷史圖像。”
像長征這樣驚天地、泣鬼神的民族史詩,卻沒有留下多少歷史上的真實圖像。僅紅二方面軍有8幅照片、紅二十五軍有7幅照片,是當地照相館照的。沈堯伊說:“歷史圖像有助后人對歷史的認知,在當今讀圖時代里,‘歷史圖像學成了專門的學問。百聞不如一見,人們期待‘看得見的歷史,這是文化發展的必然趨勢。”
為實現“看得見的歷史”這個愿望,《地球的紅飄帶》采用版畫的創作形式。畫面線條不像線描那樣纖細,而是很粗獷,非常適合表現長征這樣嚴肅悲壯的題材。這種粗線條對刻畫人物的剛毅、冷峻都恰到好處。沈堯伊運用版畫形式來表現長征也發揮了自己的專業特長。這部連環畫對當時領袖人物的刻畫非常成功,不是用夸張的手法讓他們高高在上,而是讓他們生活在群眾之中,同周圍的人群、環境相融合。
尊重歷史,客觀表現人物、環境與事態發展是這部連環畫的最大特點,也是其獲得成功的關鍵。如紅軍翻越大雪山,場面宏闊,他以跨頁形式表現,增加了視覺沖擊力;強渡大渡河先是用仰視的角度構圖,一位紅軍戰士握著槍,匍匐在鐵鏈上向前沖,仿佛直接沖到了讀者的眼前;另一幅則用俯視的構圖,表現敢死隊的整體畫面。能畫出這么血肉豐滿的戰士形象,沈堯伊一定是把自己也融入到畫面之中,他把那個沖鋒在前、冒著炮火前進的人當成了自己!沒有這樣一種心態、沒有這樣一種感情,就不可能有《地球的紅飄帶》。
《地球的紅飄帶》場面環境真實、構圖大膽巧妙,戰火撲面而來、人物叱咤風云、歷史畫面宏闊、過目久久難忘。這是我看到的一部最具震撼力的連環畫,也是連環畫藝術創作難以逾越的高峰。
1993年,沈堯伊完成了《地球的紅飄帶》并在中國美術館展出。時任中國革命與歷史博物館(今國家博物館)相關負責人的李仁才和黃高謙一同去參觀。交談中,沈堯伊表示欲將遵義會議畫成油畫。二人當場表示支持。于是,油畫《遵義會議》的創作開始了。1994年下半年,沈堯伊多方征求對油畫草圖的意見,最后立足畫“肖像群”,這是這幅油畫的創作核心。沈堯伊力求肖像畫與情節畫兼容,對原稿進行了很大的改動。
他對畫中的每一個細節都進行了認真考證。其中有毛澤東同志從煙盒中拿出一支煙的畫面,那是什么牌子的煙呢?經過打聽,沈堯伊查明是當時紅軍繳獲的黔軍軍閥王家烈的“白金龍”香煙。在友人幫助下,他找到了20世紀30年代這種煙的樣品。從這個細節,我們可以看出他追求細節真實的認真精神。
油畫《遵義會議》大獲成功。在國粹苑的見面活動中,大家問起沈堯伊創作《遵義會議》油畫的初衷,沈老回答道:“因為遵義會議沒有照片。”
與沈堯伊見面后的2015年3月7日,正逢周六,借助遵義會議80周年的契機,我專程前往中國國家博物館去看這幅作品。沿大廳走到正中心,突然感覺眼前一亮——巨幅油畫《遵義會議》出現在眼前!
在我看來,這幅油畫首先對人物的刻畫符合歷史人物的性格,比如毛澤東同志拿煙的動作。也許那天毛澤東同志不一定拿了煙,但抽煙是他的習慣,這就抓住了人物的特點。
還有場景的真實。油畫表現的畫面是會議開始前的一刻。當時,毛澤東同志的領導地位還沒有被確立。不過畫面中,他已經處于中心位置,這就是創作符合歷史本質的真實。
《遵義會議》油畫色調凝重,表現了面臨生死攸關的歷史時刻,看后令人回味無窮,深感這次會議的重要性。如果當年沒有這次會議的成功召開,整個中國的歷史或將被改寫。
對于沈堯伊的藝術人生來說,最大的一件事就是用畫筆創作長征。不過,在他完成《地球的紅飄帶》后,留下了一個遺憾,那就是這部作品沒有把長征畫完,1936年的長征成為空白。
沈堯伊曾希望作家魏巍來寫續集,但那時魏巍年事已高,已力不從心。在《地球的紅飄帶》創作20年后,沈堯伊決定自己寫腳本,畫長征續集。當時他已經接近古稀之年。
通過幾年的努力,《長征·1936》連環畫終于順利完成。這部作品共有600幅圖,分為“奠基禮”“大回旋”“大會師”三部分,是《地球的紅飄帶》的姊妹篇,兩部作品構成了一部完整的長征連環畫。它們不僅實現了沈堯伊的愿望,完成了關于長征史詩的連環畫創作,更使得他的晚年藝術實踐達到了一個輝煌頂峰。
我仍清楚地記得,2015年在國粹苑見到沈堯伊時,他在開幕式上的一段話:“《地球的紅飄帶》進行到1935年9月。《長征·1936》則是從1935年10月開始,這樣就是一個完整的長征過程了。我們這一代人都是歷史進步的受益者,我們享受了前人奮斗的成果,所以,我們理所當然要為承前啟后做一些事情。作為一個畫家,我覺得我要把這段歷史完整呈現出來,畢竟幾十年的心血我都在研究這個。”
會場上,每個人都在靜靜聽著沈堯伊說的每一個字,這是他藝術生命歷程總結出來的經典語錄,是一串串閃耀著真理光輝的珍珠。
沈堯伊還說:“遵義會議是歷史的一個轉折。對于這個轉折,要我說就是四個字:實事求是。這是世界上最要緊的四個字,也是最難做到的事情。在改革開放的大路上,這四個字做到了,就能前進、就能發展、就能繁榮!”
他講得那么平靜,但聲音卻十分響亮。眼前的這位老人,用一輩子的心血與智慧完成了《長征》史詩的繪畫。這也讓我感受到,一位畫家的長征,同樣也是一次偉大的藝術生命歷程的長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