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良
齊白石與黃賓虹是近代中國畫壇的并峙雙峰,又都久居于京華,但我們對他們之間的交往知之甚少。他們同框的影像則更少,唯一一次是1947年11月15日,在北京中山公園舉行的“于希寧畫展”的合照中見過。
至于將兩人做對比,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當數傅雷那句評語:“我數十年看畫的水平來說,近代名家除白石、賓虹二公外,余者皆欺世盜名。”這話雖過于偏激,但也表明了傅先生對兩位的愛之深切。而李可染在1946年同時收到北平國立藝專和杭州國立藝專的任職邀請,權衡之后,他選擇北上,其中的關鍵原因就是齊白石與黃賓虹當時都在北京。1947年,李可染先后拜師齊、黃,開啟了他的藝術新篇。晚年時,李可染回顧自己的一生,寫下這樣四句:“漁人之子,李白后人,中華庶民,齊黃之徒。”足見齊、黃在他心中的地位。
畫史曾有“北齊南黃”之說。齊白石、黃賓虹畢生致力于探索中國畫的發展與轉型,齊白石山水、人物、花鳥、水族、草蟲兼善,其中尤以寫意花鳥被世人所知。黃賓虹雖然以山水聞名于世,但是其花鳥畫同樣有著極高的成就,潘天壽曾評價“人們只知道黃賓虹的山水絕妙,花鳥更妙,妙在自由自在”。
對比二人作品,視覺差異極為鮮明。以色彩論,齊白石的紅花墨葉有意拉大畫面的色彩關系,視覺上更具沖擊力;黃賓虹卻似乎于色彩之上又罩了一層薄霧,灰色的調性,內斂而文雅。以用筆論,齊白石筆簡墨重、凝練穩健,黃賓虹筆精墨妙、舒雅剛健。概括而言,齊白石的花鳥是“三家門下轉輪來”,在徐渭、八大山人、吳昌碩的大寫意脈絡中別開生面,大雅化人大俗,俯身拾得人間煙火氣。黃賓虹則是“以點染寫花,含剛健于婀娜”,參法陳淳“勾花點葉”,兼收金石之趣,沒骨與勾勒并用,作品入古求蘊,仰首直追前人書卷氣。
1919年,齊白石正式定居北京。此時他的畫風學八大山人的冷逸一路,所以并未在京城畫壇立足。在好友陳師曾的勸告下,齊白石以“從此決定大變,不欲人知,即餓死京華,公等勿憐”的決心進行“衰年變法”。在師法古人的基礎上,他的花鳥畫吸收趙之謙、吳昌碩等海派畫家的長處,歷經十年“歲歲尋常汗滿顏”的發奮鉆研,終于開創出獨具個人特色的“紅花墨葉”一派。
成熟時期的齊白石花鳥畫,親近自然、謳歌生命,取材上將原來文人不屑表現的花鳥魚蟲、農家蔬果植入畫面,極大地拓展了傳統花鳥畫的表現范疇;章法構圖上以“接木移花手段”進行大膽嘗試與改革,將濃重的墨色與艷麗的紅色巧妙搭配,“紅花墨葉”“工蟲花卉”成為齊白石筆下花鳥畫的主要面貌。不但突破了傳統花鳥畫的審美意趣,也更加符合廣大民眾的審美趣味,雅俗共賞。
黃賓虹研究、臨摹古人一生不輟,更是將勾摹古人作為自己的日課。在師古人的基礎上,他還提倡游觀、寫生,強調“師造化”。他的山水畫以顯著的“黑、密、厚、重”特點聞名于世,而其受到關注相對較少的花鳥畫則展現出“妙趣爛漫”的藝術特色。雖然在取材上并不像齊白石那樣豐富,但是黃賓虹筆下的花鳥卻展現出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畫風。
黃賓虹的花鳥畫偏于寫意性,提倡“點染法”,水色碰撞、交合,將如山水般的色墨層層相積帶入畫面,變化豐富,含剛健于婀娜。黃賓虹提倡勾花點葉,往往筆簡意足,一揮而就,物態盎然。其晚年擅長用破墨、漬墨之法,用色隨性,淋漓盡致。他更是將書法用筆融入花鳥畫中,使得其花鳥畫富有節奏的點畫韻律,看似用筆松散,輕松自在,實則內在法度嚴謹,所描繪花鳥蟲蝶一氣呵成,筆筆生發。作為傳統筆墨的集大成者,他將自己的“五筆七墨”生動地運用于其花鳥畫中,一波三折,含剛健于婀娜。
齊白石常說:“作畫在似與不似之間為妙,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黃賓虹的花鳥畫則崇尚黃公望、倪云林“以簡馭繁,不似之似,得其神髓”的創作理念,主張以“似而不似”為上。
齊白石善于將“工”與“寫”結合,用細膩的工筆勾出草蟲,用濃墨重彩的寫意筆法繪出粗枝大葉,大雅化人大俗,畫面鮮活有趣。而黃賓虹則更重繼承古蘊,將沒骨與勾勒并用,“墨中見筆筆含墨”,高度概括的處理方式使其筆下所繪的花、鳥、蟲、草皆含有一種恬靜內斂的雅致。
這并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兩位藝術大師在長期的藝術實踐與探索中悟出的畫之真訣與中國美學精髓。齊、黃兩位畫壇巨匠在題材選取、筆墨語言、設色特征、章法構圖上存在著諸多不同,在花鳥畫領域開創出截然不同的風格和面貌,但是卻對傳統的筆墨趣味和審美追求保持著驚人的一致。
齊白石、黃賓虹的花鳥畫植根于中國的傳統文化,生發于師古人、師造化后大膽創新的藝術精神。在這背后凝聚著兩位大師對古人、對造化孜孜不倦的追求與探索,凝聚著他們對自然和生活的觀察與體悟。尤其我們看齊白石、黃賓虹的花鳥寫生畫稿,這些極為“形似”的底圖也為我們揭示了兩位藝術大師成功背后的勤勉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