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開

王英

引子

山茶花是溫州的市花，花語是“理想的愛情”，管志彥烈士的母親羅小雙的“愛情”一直都在。只不過，她愛的是消防事業，愛的是社會公益事業。她的愛就像是無窮無盡的山茶花種子，隨時播撒，隨處開花。她把對兒子的思念融入消防事業，融入社會公益事業，用大海般深沉廣闊的母愛，書寫出精彩的人生。

一

這些天，羅小雙始終睡不踏實。

她在想，還有什么東西沒有準備好。對，還有甌柑，那是兒子管志彥最愛吃的。

清明節這天一大早，羅小雙起身下樓，想起兒子小時候邊吃甌柑邊抹著嘴角汁水的樣子，她想笑，淚水卻落了下來。

她住的小區原本沒有電梯，鄰居們陸續搬離了這個小區，但她始終沒有搬，連屋內的家具也沒有換，因為她怕兒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新裝的電梯有些不好使，羅小雙進來的時候差點兒絆倒。要是兒子在，肯定會用他那厚實的大手扶住她，她想。

當年，兒子就是用這雙大手緊緊抱住水槍，倒在了滅火救援的戰場。羅小雙多想兒子此時還站在她的身邊，像一棵偉岸的大樹一樣讓她倚靠，給她帶來安全感。但2005年8月2日那天，這棵大樹倒下了，把安全留給了他要守護的人民。

面對生死考驗，管志彥從不猶豫。

那天上午10時許，安徽省馬鞍山市消防支隊接到報警，蒙牛乳業（馬鞍山）有限公司發生火災，火勢異常兇猛。

火情就是命令，管志彥和戰友們火速抵達現場，堅守在阻止火勢蔓延的崗位上。忽然，他聽到有人呼喊：“里面還有人，快救人啊！”

人命關天！管志彥沒有多想，跟兩位戰友一起組成救援小組，擰開強光手電，一頭扎進滾滾濃煙中。很快，在燈光的引導下，他們救出三名被困群眾。

在繼續深入火場搜救的過程中，危險也悄然而至。“轟”的一聲巨響，鋼結構屋頂坍塌，三位年輕的消防員不幸被鋼梁壓倒，當場壯烈犧牲。管志彥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那晚，馬鞍山下著蒙蒙細雨。人們說，老天爺都在心疼管志彥和他的兩名戰友，為他們灑下了眼淚。

羅小雙接到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她不敢相信，卻不得不接受這一現實。

早些年，她時常想，倘若當年自己態度堅決，不同意兒子去參軍，尤其是成為消防員，他現在應該早已大學畢業，謀了份好差事，然后娶妻生子，一家人其樂融融。

羅小雙是個苦命的女人。在兒子10歲那年，丈夫不幸去世，家里失去了頂梁柱。瘦弱要強的羅小雙又當爹又當媽，獨自把兒子拉扯大。

家庭變故讓管志彥比同齡的孩子成熟些，他總是很聽話，安靜地隨母親上下班，幫她做家務活。鄰居和同事們都說，這么乖的孩子，一定是爸爸派來照顧媽媽的天使吧。

羅小雙知道兒子一直有一個軍人夢。長大后的管志彥不敢提起，怕母親傷心難過。因為他知道母親心里的苦，也知道母親曾在無數個夜晚黯然神傷，悄然落淚。他不忍心離開母親，離開這個家。

看見有的同學參軍入伍，管志彥羨慕極了，他掩飾不住心里的失落。羅小雙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知道兒子的心思，也明白兒子的志向。

在管志彥上大二那年，羅小雙主動對兒子說，同意他去參軍。管志彥當時興奮至極，卻又不放心讓母親一個人在家。

為了不拖兒子的后腿，羅小雙故作輕松地說：“沒事的，你去吧，媽會照顧好自己的，家里的事兒不用掛心。”

有位親戚不理解：“他爸走得早，這么多年，你含辛茹苦把兒子帶大不容易，為什么不讓他把大學讀完？讓他去那么遠的地方干嗎呢，娘兒倆生活在一起，至少還能有個照應。”

“是啊，我也很想把孩子留在身旁，可是他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我得尊重他的選擇，讓他出去闖。” 羅小雙眼里閃動著淚花。

就這樣，管志彥投筆從戎，成為一名消防兵。

管志彥從小就多才多藝，喜歡唱歌。犧牲的前一天，隊里舉辦慶祝八一建軍節聯歡會，他還給戰友們獻唱了《軍中綠花》。那是他最喜歡的一首歌。

管志彥原本計劃年底就退伍回家，先完成大學學業，再守護在母親身邊。

就在建軍節的當晚，母子二人在最后一次通話中，他還用調皮的語氣對羅小雙說：“母后大人，再等3個月，待孩兒回去，好好伺候您……”

誰知，第二天他就永遠告別了人世。現實就是如此殘酷，兒子年輕的生命永遠定格在21歲。

從此，羅小雙無數次夢見兒子，但與兒子的“見面”卻只能在每年的清明節。今年與往年一樣，她到達烈士陵園的時侯，溫州消防指戰員已經列隊等候在那里。

“兒子，媽來看你了，好想你。” 羅小雙在心里默念。她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像是怕驚擾了熟睡的兒子。

她用顫抖的手去觸摸墓碑，目光落在“管志彥”三個字上，眼眶一熱，雙目模糊了。羅小雙覺得，冰冷的墓碑也有了溫度。她仿佛在撫摸兒子剛毅的臉龐、堅實的臂膀、挺拔的身軀，仿佛在撫摸著兒子溫潤的每一寸肌膚。

但是，她不得不保持清醒，兒子真的走了，兒子早已走了，一走就是16年。

面對陰陽兩隔的兒子，羅小雙在心里念叨。她先是自責，不該把兒子送去當兵，再怎么說那也是自己的心頭肉，身上淌著自己的骨血;緊跟著她又告訴兒子，這是她此生最正確的選擇，也是她這輩子做的最驕傲的事情。

她每年清明節都會在兒子墳前默念這些心里話，跟往年相同，羅小雙又把兒子最愛吃的甌柑擺放在了墓碑前，用細弱而柔軟的聲音說：“兒啊，媽替你剝開，回來嘗嘗吧。”

羅小雙強忍住淚水，別過臉去。她用朦朧的淚眼望向遠方，遍地的山茶花開得正艷。兒子似乎還活著，他在花叢中點頭微笑，他聽到了母親的話。

二

在羅小雙的潛意識里，兒子其實沒走，他一直活著，因為這么多年，她有了更多的“兒子”。

羅小雙永遠無法忘記，那年8月3日，在與兒子分離594天后，她第一次來到兒子熱愛的警營，看到的卻是纏著黑紗的愛子照片。

撫摸著兒子睡過的床鋪、用過的臉盆、穿過的戰斗服，她嚎啕痛哭，肝腸寸斷！ 她那會兒只有一個念頭，孩子沒了，什么都沒了，她想一死了之，到另一個世界陪伴兒子。

“媽媽，我們都是您的兒子！”羅小雙一回頭，看見兒子的隊友們在她身后齊刷刷地跪倒一片。

她心頭一緊，伸手去拉他們，那些輕易不落淚的漢子，個個哭得像孩子一樣，怎么也拉不起來。羅小雙不禁抱住他們放聲大哭，悲痛的淚水匯成了河流，流向了她的心底。

那幾天，她聽到了兒子的許多故事，都是她之前不知道的——

剛入伍的管志彥是一名害羞靦腆的小伙子，從大學到軍營，有很多不適應的地方。他是水罐車戰斗員，負責破拆、水帶鋪設和供水任務，為了趕上訓練進度，他夜里偷偷給自己“加小灶”，兩手磨出了血泡，掌心也生出了繭子;在滅火救援現場，他與戰友一起沖鋒陷陣，從火海中營救被困群眾;他評上了優秀士兵，不止一次受到嘉獎;當年出警時他正在訓練……

管志彥心里非常清楚，水火無情，消防員這個職業隨時都會遭遇危險。他怕母親擔心，給家里打電話向來是報喜不報憂。電話那邊的羅小雙每次都能感受到兒子的成長與進步，他已經完全融入了消防隊伍這個大家庭，并且愛上了那身軍裝。

兒子在她眼里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她明顯覺察到管志彥變得從容、沉著。雖然偶爾也沖她撒嬌，訴說身體這里那里有點兒不適，但在羅小雙的安慰和鼓勵下，兒子馬上就釋然了。

那天，正在收拾兒子遺物的羅小雙聽到消防隊的警鈴驟然響起，隨之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和“快，快，快”的叫喊聲，現場頓時彌漫著緊張氣氛。頂多一分鐘，樓下傳來消防車的警報聲。

羅小雙知道，此前的日日夜夜，兒子也是這樣出發的，直到8月2日，他迷了路，再也沒回來。這讓她心如刀絞。

看著與兒子朝夕相處的隊員們，羅小雙或多或少得到些寬慰。在親友和兒子戰友的關心下，她試著調整心態，把傷口留給時間去治愈，她決定用“大愛”這根針慢慢縫合心里的傷口。

2006年11月，羅小雙被公安部評為全國消防部隊“英雄母親”。她淡淡一笑，因為她需要的不是榮譽。

從那時起，人們記住了這位瘦小而堅強的英雄母親，也重新認識了羅小雙。人們不禁要問，能培養出英雄的母親，又是怎樣一個人？

羅小雙是土生土長的溫州人，小時候是個熱愛文藝的姑娘，她曾報考過藝術學校，卻陰差陽錯未能如愿。

17歲那年，她就參加了工作，去市棉織廠做了一名普通的擋車女工。她把普通的工作做到了極致，同時照看8臺機器，七八個小時腿不歇、眼不停，創造出了“萬米無次布”的奇跡！

1984年，28歲的羅小雙調至金融系統，開始從事信貸工作。很快，她便以嚴謹的工作作風和高度的責任心贏得了領導、同事以及客戶的信任。

在金融系統，對貸出去的資金，國家允許有1%的風險，而羅小雙卻連續5年以零風險的佳績被評為“浙江省特級信貸員”以及“市級先進工作者”。

現實生活是無情的，孤兒寡母的艱辛可想而知。有一次，為了追回一筆貸款，羅小雙硬起心腸將10歲的小志彥鎖在家里，自己拖著虛弱的身體，在賓館大廳站了整整兩天兩夜。兩天后，她帶著追回的貸款趕回家中，一把抱起幼小的兒子，心疼得要命。

羅小雙干一行、愛一行的品格影響著小志彥，在他的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正是有了母親的言傳身教，才有了管志彥在危急時刻挺身而出的壯舉。

在安徽馬鞍山，說起溫州人管志彥，許多人都有印象。大家都知道這位溫州小伙是馬鞍山消防隊的，救火時犧牲了，當時，馬鞍山各家媒體報道了好長一段時間。

在當地人的印象里，溫州人愛賺錢、會賺錢。但21歲的管志彥賦予了“溫州人”一詞更多的涵義。

馬鞍山市委市政府授予他“馬鞍山英雄衛士”稱號，省公安廳為他追記個人一等功，公安部追認其為革命烈士、中國共產黨黨員，央視將他評為2005年度“中國驕傲”人物。

馬鞍山人記住了他的名字，溫州人記住了他的事跡，他成為全國消防隊伍的榜樣，給億萬人民帶去了精神力量。

管志彥犧牲后，羅小雙因傷心過度，很長時間臥病在床。為了方便照顧她，從2005年8月中旬起，溫州市消防特勤二中隊與羅小雙結對認親。

看著日漸消瘦的英雄母親，隊員們心疼不已，對羅小雙說：“您要好好保重身體，消防隊就是您的家，溫州消防的所有隊員都是您的‘兒子，以后就讓我們照顧您。”

于是，羅小雙成了溫州消防員的“管媽媽”，這個稱呼取的是管志彥的“管”姓，這似乎是部隊的一個慣例，對于犧牲的戰士母親都是如此稱呼。

這么多年來，即便是特勤二中隊成了特勤二站，形成的固定傳統也始終沒變，每一位新來的隊員、新來的隊領導，都會向羅小雙報到、認親，這個“老規矩”代代相傳下來的。

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隊員也成了最讓羅小雙掛念的人。在那支英雄的隊伍里，她的情感得到了釋放。

她為此感到欣慰，心想，兒子哪怕只穿過一天軍裝，也不能忘了自己是個“兵媽媽”。如果有可能的話，說什么也得替兒子把軍裝穿下去。

正是這樣一個信念，支撐她走過每一天，沒有人知道她經歷了怎樣漫長而難熬的悲痛。

16年來，這位命運多舛的柔弱女性，像山茶花一樣，咬著牙迎風斗雪，孤寂而頑強地靜靜綻放。她說，是兒子給了她支撐，無論如何，她都要將兒子未竟的消防事業延續下去。

美麗、親切、堅強、溫柔、能干……這就是消防隊員們心中的管媽媽。

三

多了一群“兵兒子”，羅小雙的心里踏實了許多，她的生活增加了許多色彩和生機。

他們訓練出警，每天都是一身汗、一身泥，洗衣服笨手笨腳，只能在洗衣機前排隊。羅小雙想起了兒子，她從他們身上看到了兒子的影子。

她心疼孩子們，二話沒說就挽起袖子幫忙，但她曉得，不可能幫每個人都涮涮洗洗，于是自掏腰包又為隊上購置了洗衣機，后來又添置了電腦。

羅小雙再三叮囑年輕人，要照顧好自己。她已然把隊員們當成了自己的兒子。

張俊跟管志彥是同年入伍的戰友，也是在大學時入隊的，年齡相仿、經歷相似，他與羅小雙的感情又深了一層。羅小雙待他如同己出，經常通過書信的方式關心他的工作和生活。

談及找女朋友的事情，羅小雙對他說：“一個人強大了，別人都會跟你友好;一個男人強大了，好女孩自然會來找你。所以呢，你現在要做的，就是讓自己變得足夠優秀、足夠強大，然后遇到那個同樣優秀的她，一起過好和和美美的小日子。”

羅小雙很少講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她覺得，小家庭經營好了，就是對社會、對國家的最大貢獻。

張俊也會把隊上的事情說給羅小雙聽，讓她知道，隊里取得的各項成績、隊員們每一個進步都有管志彥的功勞。向管志彥學習，已經成了每一批新入隊消防員的必修科目。他想讓管媽媽知道，她培養的兒子是多么優秀。

羅小雙與“兒子”們書信不斷，家里積攢了一大摞，她把每一封信都視為珍寶。

后來隨著科技的進步，有了微信，年輕隊員們拉她一起建立了微信群。生活中遇到不開心的事情，都會向她傾訴，遇到困難，也會向她求助。

一場結對，從此結下不解之緣。

“管媽媽把我們都當成自己的兒子，我們也都把她當成自己的媽媽。她這種愛是很博大的愛，給我們帶來的不僅是溫暖。”時任二中隊指導員王永敢動容地說。

2014年3月，羅小雙成了溫州消防隊伍的編外指導員。她尤為看重這一職務。

有了這個職務，羅小雙更忙活了，她不但自己關心消防事業，還發動所在的蔣家橋社區志愿者成立了一支管媽媽志愿者服務隊。

左潔和謝品雙是最年輕的志愿者，她們既是社區的網格員，又是管媽媽志愿者服務隊的隊員。在羅小雙的影響下，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這支隊伍中。如今隊里已有30余名固定志愿者，大家都愿意為消防事業的發展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逢年過節，羅小雙帶著志愿隊到廚房，跟隊員們一起包餃子、煮湯圓;新兵入伍，她提著大包小包來看望這些“新鮮血液”;陽光明媚的時候，她到隊里幫他們洗衣服、曬被子;閑暇時，她就到隊里和他們共話家常……

2014年，永嘉消防大隊甌北中隊4名隊員在救火時負傷，住在解放軍一一八醫院。羅小雙多次前去探望，每次都會帶上親自燉的補品、做的營養餐以及水果等，一直到他們出院。

許多消防隊員都喝過羅小雙煲的湯，有時候見到她，還會嘻嘻哈哈地耍賴皮：“老媽，快給我煲點湯。”

此時的羅小雙滿眼都是疼愛。她心想，他們都是些孩子，都是父母的心肝寶貝，卻要穿梭在洪水和火海之中。心疼之余，羅小雙反反復復在心中祈禱，期盼他們每次出警都平平安安。這是一位母親最樸素的愿望。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到了2018年。

這一年，消防隊伍迎來了改革轉制。集體脫下軍裝，消防隊員們舍不得，思想上難免有些波動，有時候會對她發發牢騷。羅小雙理解他們的心情，不給他們長篇大論地講道理，而是從一位母親的角度去開導他們。

11月9日，是一個載入史冊的歷史時刻，她與所有的消防隊員一起，通過電視屏幕，見證了習近平總書記為消防救援隊伍授旗并致訓詞的難忘瞬間。

“長期以來，消防隊伍作為同老百姓貼得最近、聯系最緊的隊伍，有警必出、聞警即動，奮戰在人民群眾最需要的地方，特別是在重大災害事故面前，你們不畏艱險、沖鋒在前，作出了突出貢獻。”對這支擁有光榮歷史的隊伍，習近平總書記予以高度評價。

那天，羅小雙哭了，這淚水，有激動，有自豪，更有欣慰。為黨和國家對這支隊伍的肯定而激動，為這支隊伍成為應急救援的主力軍和國家隊而自豪，為兒子曾是這支隊伍中的一員而欣慰。

她唯一感到遺憾的是，沒有看到兒子身穿“火焰藍”制服的樣子。看看被群眾譽為“藍朋友”的“兒子”們，她想，假如兒子還活著，肯定也跟他們一樣，英俊帥氣、英勇威猛。

羅小雙覺得兒子的犧牲是值得的，她深知自己肩上的責任，思考著如何去當一個更好的“管媽媽”。

來自云南玉溪的賀裕博是黎明路消防中隊的一名合同制隊員，一進隊就認識了羅小雙。

入隊后，他的第一個春節就是在隊里過的。羅小雙像往年一樣，來隊里和他們一起吃年夜飯。令小賀意想不到的是，他收到了羅小雙發的一個大紅包，而且全中隊的人都有。

“先給新來的，你們這些老兵最后發。”羅小雙疼愛地點著一名老隊員的額頭，先把紅包給了賀裕博和其他幾個新隊員。

賀裕博心里暖烘烘的，他事后告訴家人，不必擔心自己，在遠離家鄉的溫州，有這樣一位“媽媽”關愛著自己。

羅小雙認得哪幾個人是新隊員，因為她熟悉這里的每個人;誰的老家是哪里的，她也門兒清;就連誰有了女朋友，誰跟家里人鬧了別扭，她都了如指掌。碰到總隊領導來調研，她也會如數家珍般地推薦優秀隊員。

胡陳忠是溫州當地人，起初是出于好奇加入了消防隊伍，入隊后，在生活和訓練上很不習慣，多虧父親在背后一直支持他。

后來父親突然離世，給胡陳忠造成了巨大打擊。他天天混日子，打算離隊回家。羅小雙幾次與他促膝長談，那些話語重心長，沒有一句大道理，卻讓胡陳忠茅塞頓開，打消了先前的念頭。

管媽媽的話猶如種子植入了他的心里，進而生根發芽。胡陳忠理解了羅小雙的良苦用心。是啊，父親讓自己干消防是報效國家，那就必須尊重老人家的遺愿，在隊伍里好好表現，拿出好成績告慰在天之靈。

他以個人的親身經歷影響著身邊的戰友，在胡陳忠的帶動下，隊上很多合同制隊員都報名參加了消防員招錄。

2019年5月，胡陳忠、賀裕博等一批隊員順利通過全國第一批入職消防員的考核，成為轉制后的正式消防員。賀裕博被分配到永嘉南城站，胡陳忠留在特勤二站，后調任支隊指揮中心接警員。如今，他們都在自己的崗位上干得熱火朝天。

羅小雙有個習慣，每天都會看隊員們的微信運動步數。看到他們每天都走幾萬步，視頻時她就會問，是不是出警了、累不累，隊員們的回答風輕云淡。看到他們朝氣蓬勃的笑臉，羅小雙心想，只要孩子們平安就知足了。

對于消防隊員的下二代，她更是上心。

那年，特勤大隊二站站長蔣明富的小孩得了重病，急需去上海的大醫院治病。不料，醫院一床難求，孩子母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毫不夸張地說，就差給人下跪磕頭了。

羅小雙聽說后，立馬打車去了站上，向蔣站長詢問情況。她猛然想起與上海消防總隊的一位領導有過一面之緣。

救孩子要緊！她顧不上熟悉與否了，拿起手機撥通了電話。聽清事由，總隊領導安慰她別急，說全國消防是一家，會想盡一切辦法幫忙。

由于治療及時，孩子很快康復了，又變得活蹦亂跳。每每見到羅小雙，孩子總會甜甜地喊一聲“奶奶”，張開手讓她抱抱。她親吻著孩子胖乎乎的小臉，心里感動的卻是“全國消防是一家”這句話。

誰說不是呢？碰到急難險重任務，黨和國家一聲號令，消防救援隊伍跨地區增援，按照制定好的預案，打贏一場又一場艱苦卓絕的戰斗。

“媽媽”想著“兒子”，“兒子”們也時常想著他們的“媽媽”。羅小雙的生日是2月29日，這個日子每四年才能碰到一回，所以，她自己總會忘記，但她的“兒子”們記得。

2020年羅小雙生日這一天，隊員們搞了一個小型的慶生晚會，表演了不少精彩節目，他們一起為管媽媽慶祝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他們用康乃馨和滿天星組成獨特的花語向管媽媽送上祝福;炊事班則送來了自制的慶生蛋糕，小伙子們笨拙地插上蠟燭，手忙腳亂地點上，惹得羅小雙笑彎了腰，連吹蠟燭都吹了好幾次;“兒子”們齊聲“吼”起生日快樂歌，嬉笑打鬧著要搶著切蛋糕吃。

“都有的，都有的……”羅小雙將蛋糕一塊一塊地遞給“兒子”們，大家一邊吃著蛋糕，一邊跟她聊著家長里短，講著奇聞趣事。看似長不大的年輕人居然變得像愛絮叨的老人，他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想給他們的管媽媽帶去歡樂，用這種方式回報管媽媽的無私付出。

16年來，“兵兒子”換了一茬又一茬，他們與羅小雙的感情也延續了一代又一代，羅小雙一直行走在看望“兵兒子”的路上。

每當收到遠方的“兒子”們打來的電話，她都像母親一樣關切詢問：找到稱心工作沒有？結婚了嗎？當爸爸了嗎？每每聽到電話那端肯定的回答，羅小雙都會樂得合不攏嘴。

四

羅小雙不僅是一個有心人，而且是個很時尚的人。

為了讓年輕一代更加理解消防、接受消防，她從網上惡補了許多流行語，就連捐款的數額都是有意義的。

2021年元宵佳節，是萬家團圓的日子。羅小雙向溫州市紅十字會消防救助基金捐贈13141.19元專項公益基金，用于救助家庭特困、因公傷殘、發生重大家庭變故和遭受災害的消防救援指戰員。她說：“這個數字有著特殊寓意，代表我一生一世情系消防。”

應急管理部消防救援局局長瓊色、政委詹壽旺得知消息后，十分感動，他們一直在關注著這位英雄母親。為了表達謝意，他們專門寫信給管媽媽，代表全國消防救援隊伍向她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感謝她十幾年來的愛心付出，希望她保重身體，照顧好自己，也請她放心，消防隊伍永遠是她堅強的后盾。

作為烈士家屬，羅小雙一路走來，她深知這個群體的坎坷艱辛。她曾經對身邊的朋友們說，希望能給各位烈士家屬盡一份微薄之力，不為別的，就為了在其他母親和妻子想不開的時候、支撐不下去的時候、一個人掛吊瓶的時候、一個人背孩子去醫院的時候，能幫她們一把。

像這樣的捐贈，打管志彥犧牲時就開始了。在兒子的追悼會召開前，羅小雙鄭重地為剛被追認為中共黨員的管志彥交納了1萬元特別黨費。她說：“感謝部隊對孩子的教育和培養。入黨是志彥最大的心愿，現在他心愿已了，作為母親，作為一名有25年黨齡的老黨員，我應該這么做。”

2005年12月初，依然沉浸在喪子之痛中的管媽媽，偶然從報紙上讀到江西九江遭受地震災害的消息，立即打電話到溫州市鹿城區民政局詢問捐款方式。區民政局和區慈善總會的領導親自上門，接受了她沉甸甸的1.5萬元愛心捐款，并以最快速度匯往九江災區。

沒過多久，江西省副省長、九江市委書記趙智勇和九江市市長蔡曉明聯名給管媽媽寄來了感謝信，九江市慈善總會也寄來了感謝信和榮譽證書。信中說：“我們深深為您高尚的行為所感動。您不僅為國家、為人民培養教育出一位杰出的好兒子，更用您的崇高善舉感召了公眾。”

當感動不已的人們充滿敬意地感謝她時，當好心的朋友勸她多想想孤身一人的自己時，她卻坦然一笑：“我一個人的生活很簡單。兒子如果還在，也會這么做的。這只是我作為兵媽媽的一點兒微薄的心意。”

2020年生日那天，羅小雙還做了一件事，她向黨組織交納了一筆金額為12020元的特殊黨費，寓意“團結一致奮戰2020年”。

此類事例舉不勝舉。

事實上，羅小雙并不富裕，她收入有限，靠微薄的退休金支撐生活，家里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套老音響，那是兒子參軍前買的，方便他練歌。如今，它仍然靜靜地放在那里，在等待那個少年來歌唱。

也有人不理解她的這些行為，甚至傳來不少流言蜚語。

羅小雙都付之一笑。說到底，嘴巴長在別人身上，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2021年是建黨100周年，是一個有特殊意義的年份。羅小雙已經在心里盤算好了，她要為兒子和自己再交一筆特殊黨費，因為他們母子倆的黨齡加起來是56年，這個數字代表了56個民族，她要用這個吉祥的數字向偉大的黨致敬。

時至今日，羅小雙的腦海里還會出現幻覺：兒子突然推門回家了，大聲地說：“老媽，我回來了……”這一幕曾無數次出現在她的夢里。

羅小雙憧憬著夢境變為現實。她堅信，兒子希望，看到的是一個樂觀向上的媽媽;她堅信，自己的所作所為沒讓兒子失望。

她渴望兒子能再喊一聲“老媽”，然后對她說：“16年來我不在您身邊，您真的不容易。”只要有這一句話就足夠了，遭多大的罪、受多大的委屈，羅小雙都感覺值得。

沒錯，在一次次的獻愛心行動中，羅小雙將自己和兒子的愛疊加起來，將這雙份的關愛奉獻給許多素不相識的人。她榮獲多項國家級和省部級榮譽，但她不是為了這些榮譽，她情愿做個默默無聞的志愿者。

五

羅小雙看起來氣質出眾，出門時總是要化個淡妝，她認為，這既是對別人的尊重，也代表著消防的形象。

許多溫州人還記得，2018年，在新城大道的路牌下，一幅畫面溫暖著路人。一名消防員臉上滿是被濃煙熏過的痕跡，坐在消防車旁，仰頭深情地望著母親。瘦削的母親拿著手帕，正微笑著為他擦去臉上的煙塵，好像在嗔怪他不小心。溫馨和諧的畫面感動了許多人。圖片里的母親就是羅小雙，她作為消防宣傳大使為消防代言。

在全市各大人流密集路口，都增設了這樣一塊消防公益標牌，有5名溫州人為溫州消防代言。羅小雙是其中唯一一位女性。讓更多人關心消防、支持消防，是她一直都在努力的事，也是她引以為豪的事。

在一次捐款活動中，羅小雙向鹿城區慈善總會提出了當志愿者的申請。慈善總會秘書長當即拍板，吸納了這位值得敬重的女性。不久，鹿城區女企業家協會也破格吸收羅小雙為榮譽會員。

身為鹿城區政協委員，羅小雙每年都會撰寫有關消防的提案，呼吁全社會重視老城區的消防工作，建議財政設立消防專項經費，保障社區消防通道暢通、高層建筑消防安全、進行公共消防設施建設等。

退休后，她在公益事業上投入了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不僅是積極參與者，還成為多項活動的組織者。在為孤寡老人、殘疾人舉辦的義診活動中，在與勞教人員的真情對話幫教活動中，處處可以看到她奔波忙碌的身影。

羅小雙居住在鹿城區蔣家橋社區，她是社區的“名人”，大家都親切地稱她為阿雙姐。在群眾眼中，阿雙姐是一個陽光開朗、積極向上的熱心大姐，遇到事情，首先考慮的是怎么方便別人。

林淑平退休前是該社區居委會副主任，分管消防工作，但她對消防知之甚少，羅小雙就當起了義務宣傳員，小到日常生活，大到社區消防治理，她都樂在其中。

在羅小雙的幫助下，林淑平的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社區第一次被評為“消防工作先進單位”。在她眼里，阿雙姐不僅工作招數多，而且行動也快，每次有活動，社區還沒開始準備，她就早早有了創意，并主動幫忙聯系消防隊伍。

羅小雙除了參加志愿服務隊的活動外，有其他志愿活動，基本也是第一個報名。該社區黨委副書記俞惠華與羅小雙已有十幾年的感情了：“阿雙姐就如一座橋梁，將消防工作和市民聯系在一起。我們會將文藝演出、愛心等送到消防隊里，也會邀請消防隊員到社區、學校進行安全宣講，甚至輔助社區工作。”這是俞惠華對她的評價。

“管媽媽牽線搭橋，消防員們能更多地參與公益活動，與服務隊一起走進社區、走上街頭，開展消防知識講座、進行火場逃生演練、巡查消防安全隱患、分發消防宣傳資料等。”特勤大隊二站指導員方力說。

羅小雙還是個浪漫的人。閑暇時，她會去參加老年歌唱隊活動，或者在家里彈彈古箏。

宣傳員余根鈴記憶猶深。有一年，羅小雙與消防隊員一起過情人節，他一如既往地想宣傳報道管媽媽的事跡，羅小雙還是往年的那番說辭：“小余，不要宣傳我，我干的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要宣傳就宣傳我的那群‘兵兒子。”

沒人笑話羅小雙的“諧音梗”，那次的情人節，反而讓人們看到了她時尚的一面。她跟隊員們說：“我要帶你們過一個不一樣的‘情仁節，到‘三樂亭與‘紅日亭去做公益。”這個提議得到大家的熱烈響應。

“三樂亭”與“紅日亭”是溫州公益慈善機構長年免費供應伏茶、愛心粥的地方。羅小雙領著消防隊員們一出現，志愿者俞淑華和其他幾個老人就開心地笑了。煮茶、熬粥、打掃衛生……隊員們干得熱火朝天，別樣的“情仁”節在愉快忙碌中悄然度過。

這樣的情景經常出現。在羅小雙的聯絡下，消防指戰員們積極參與到街道社區的各項工作活動中，協助河道清理、幫助沖洗道路、參加文藝匯演等，讓愛民助民逐漸成為日常工作。

蔣進福是“三樂亭”義工隊的隊長，他很敬佩羅小雙，說，前后十幾年了，她不僅常來幫忙，還拉上消防員們一起來，共同為公益事業出力，棒得很！

她的辛苦付出得到了回報。讓羅小雙高興的是，這些年來，廣大群眾對于消防事業的認識正在不斷加深，對于消防隊伍的關愛也越來越多。

又是一個消防站開放日，一群小學生來到特勤二站，鮮艷的紅領巾在胸前飄揚。帶隊老師指著樓頂上的一行大字在領讀：“對黨忠誠、紀律嚴明、赴湯蹈火、竭誠為民。”孩子們仰起頭跟著重復，稚嫩的聲音脆生生的，傳向了遠方。

看著小家伙們認真的表情，羅小雙露出慈愛的微笑，因為又一代孩子認識了消防，雖然他們還有些懵懂。

不是結尾的結尾

告別長眠于烈士陵園的兒子，羅小雙回到了家里。

她走進兒子的臥室，房間里的陳設還是老樣子。老式大櫥柜里，有管志彥戴過的軍帽、穿過的制服、小時候涂鴉的畫作和拍過的照片，還有多年來她與“兒子”們來往的信件，以及媒體關于她與“兒子”的報道內容。

羅小雙隨手抽出一本《中國消防》雜志，看到《管媽媽與消防官兵的故事》這篇文章，她的眼圈又紅了。

她揉了揉眼睛，歲月已經在眼角刻下了很深的皺紋。羅小雙迎著燦爛的陽光，透過一塵不染的玻璃窗，看到大街小巷的山茶花開得正盛，紅艷艷的連成了一片，像是扎根在大地的黨旗、國旗。

山茶花開了，不但開在羅小雙的眼里，也開在了人們的心中。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