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霞
春天,回了趟老家。打開西廂房,祖父曾用過的農具一個個蓬頭垢面地擠在時間的一角:生銹的鐮刀嵌入了土墻的肌體,豁了牙的鋤頭老態龍鐘地歪躺在了地上,那條被祖父寬厚的手掌撫摸過的锃亮的鋤頭黯然無光??匆娝鼈?,我仿佛看見多年前從農田里干活歸來未來得及洗把臉的祖父。器物是會說話的。即使沒有一個人在,它們也在訴說?,F在,它們同樣無視我的存在,呈現出某種有溫度的質感,用我聽不懂的特有的語言,傾訴著它們與祖父過往的點點滴滴。我輕輕拂去它們上面的灰塵和蛛網,像小時候那樣,等待祖父的夸獎,可任憑我潛在如水的時光深處多久,都等不來他那深沉渾厚的聲音。淚水爬滿了我的臉頰,思緒像張開翅膀的蝶,翩翩飛舞在小時候和祖父共處的光陰里。

夏天晚飯后,農家小院的廊檐下,一個扎著羊角辮的五六歲的小女孩,依偎在一位老人身旁,老人說一句,小女孩鸚鵡學舌地跟一句:“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上半年六廿一,下半年八廿三;每月兩節日期定,最多不差一兩天?!贝蛴浭缕穑娓妇徒涛艺b讀《二十四節氣歌》,跟著他念得遍數多了,就背了下來,但并不明其義。漸漸長大,在祖父的潛移默化下,對其才有所了解。
祖父說,關于二十四節氣,首先要知道,什么是節,什么是氣。節代表一段時間,表示一個節點,比如立春這個節就是表示春天開始了,立夏就是夏天開始了。什么是氣呢?氣就是表示氣候,比如雨水就是表示開始要下雨了,春分這個氣候古人講“晝夜均而寒暑平”,代表著寒冷結束了,氣溫會越來越熱,也到了該種菜的時候了。再如,大暑、小雪、大寒等都是表示氣候……每每是祖父剛開了個頭不久,我已迷迷糊糊睡著了。
《皇帝內經》《素問·六節藏象論》第九里云:“五日謂之候,三候謂之氣,六氣謂之時,四時謂之歲?!焙蛘撸鸷蛞?。古人煉丹時必須掌握煉丹的火候。五日為一候,五日完成了五行之循環,三候謂之一氣,三候則為天地人之關系,構成天地人之循環,形成氣的變化,因此一氣為十五天。古代立法將一年四季分為二十四個節氣,每個節氣十五天,因此所謂節氣也是指氣。凡十五天則完成一個大循環,有氣就有了生命;“天食人以五氣,地食人以五味”。人體要依靠天地之氣提供的物質條件而獲得生存,同時還要適應四時陰陽的變化規律,才能發育成長。
……
多年后我常想,如果我有耐心把祖父知曉的二十四節氣的知識系統地聽完,是不是精通古書的祖父就該給我講這些了呢?
祖父說,上天安排好的,他這一輩子注定是土命。老了的祖父還說,他這一輩子從沒有與命抗爭過,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但祖父并非一生下來就是土命,祖父親近土地是典型的“半路出家”,而這絲毫不妨礙他成為一名侍弄莊稼的好把式。祖父出生于上世紀初的一個舊式大家庭,上過私塾,背過一系列的古書,也寫有一手飄逸的毛筆字。祖父在土地革命前是地主家的四少爺,寸土不沾。土地革命時家里的大部分土地分給了農民,自家只留有一小部分,長工短工辭去,祖父才脫下絲綢長衫換上粗布短衣,開始下田勞作。與土地一牽手,祖父就與之相親相愛相知相守了一輩子。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疲,不厭,不休,在土地上埋頭耕種,在那個農耕文明的時代,也許年輕時的祖父最初并沒有太在意節氣對農作物的影響,也許為此而使莊稼歉收,全家餓過肚子。漸漸地,隨著祖父在土地上勞作的時光的縱深,他的內心土壤快速地成長,使得祖父掂量出了節氣對耕種的厚重分量,由此,他對節氣開始敬若神明。祖父帶著對土地些許迷醉與恪守的成分和色彩,穿梭在節氣與節氣之間,握著鋤頭鐮刀犁鏵,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在土地上任勞任怨地消耗著一生中的一天又一天。
祖父是一輩子用農歷計算日子的人,對他而言,時間不是日歷上更新的數字,而是一個節氣趕著的另一個節氣。節氣關乎著土地上精靈們的成長,祖父對節氣的執念,散發著令人著迷的光澤,他把節氣看作在土地上勞作的指南。所有的節氣,祖父都爛熟于心。生活在土地與節氣里的祖父,肚子里仿若有個關于節氣與耕種的萬寶箱。
祖父說:節氣不等人,誤時沒收成。
祖父說:春分風多雨水少,冬麥返青把水澆。
祖父說:立夏地里拔根草,秋后就能吃個飽。
祖父說:芒種芒種,樣樣都種。
祖父說:頭伏蘿卜二伏菜,臨秋末伏撤白菜。
祖父說:三伏不受旱,一畝打幾石。
祖父說: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當時。
祖父說:霜打谷雨后,洼地種黃豆。
祖父說:……
祖父有關節氣的話語,和他腳下耕種的黃土地一樣樸實厚重。祖父說,什么樣的節氣做什么樣的事情,只要把二十四節氣守住了,做什么都不會亂。祖父對土地和節氣的熟悉勝過他對自己孩子的熟悉,他清楚地知道哪天清明,哪天處暑,哪塊地適宜種麥子,哪塊地適合栽紅薯,祖父抬頭看看天,對父親說,準備揚場吧,那準是要起風了。
在祖父的心中,節氣不是物,是天地賜予給他的菩提。“地能生萬物,土可發千祥?!弊娓干蠲鞔死?。在他的眼里和心里,地里的莊稼就是他的命,為了讓命生生不息地綿延,讓命豐富多彩,收獲更多,祖父咬緊節氣,在土地上耕作,有些任性,有些偏執。對一個醉心于土地的舊式農民來說,有心耕種無力下田是最大的痛苦,祖父一天不下田,心里就像獵人丟了獵槍一樣難受。老了的祖父在干不動大田里的活計時,也不肯讓自己勞動慣了的手腳閑下來,步履蹣跚還在侍弄菜園。祖父無論在土地的哪個角落勞作,無一不是土地賜予他的靈魂補劑。祖父說,看著莊稼蔬菜一天一個樣地生長,即使累得渾身酸痛也是快樂的。啊,勞作已嵌入了祖父的皮肉和靈魂!與土地結緣的祖父是幸福的,土地教會了祖父成長、忍耐、謙卑、沉默,播種了才會有收獲,有開始就有結束,活著的都會死去……祖父穿著節氣的袈裟在黃土地上尋找到了他內心的安寧與人生的幸福。
莊稼播了收,收了又割,祖父把土地上的精靈收割入倉,連同自己的身強力壯。歲月的黑洞吞噬了祖父的青年壯年和暮年,如鐮刀的月牙一月月割去了他的白發,如同祖父收割土地上的一茬茬莊稼。最后,祖父氣定神閑地任歲月收割了自己。踩著節氣的鼓點在黃土地上耕作了一輩子的祖父,在2003年寒露即將來臨正是播種小麥的時節,卸掉了生活的沉重的軛,融入了泥土——安放祖父身體和靈魂的最好的歸宿,血和肉成為了他所熱愛的土地的一部分。
祖父享年九十三歲。
歷史記錄的都是英雄抑或精英的經歷,不是我祖父這樣淳樸普通的老農,我用文字掀開的只是祖父與土地與節氣的一角。我知道,我的文字是淺薄的,厚重的祖父、厚重的土地、厚重的節氣,無論哪一個,我都不能將其描述詳盡。
我在心里默念著《二十四節氣歌》,走出村莊,走向田野。我在每株莊稼上似乎都能看見祖父的影子,在每縷春風里都似乎聽到了他的聲音,我便不再沉溺于淚水和回憶。我想,大概只有對至親至愛的人,才會如此。
祖父坐在廊檐下,教我誦讀《二十四節氣歌》的聲音,一直響在我的生命里。祖父雖已融入泥土十八年,每每想起他,日子就不僅僅是日歷上冰冷的數字,而是帶有祖父溫情般的溫暖——祖父已把節氣的霓裳披在了我的身上。我的骨子里流淌著祖父的血液,我不敢妄自忘記——祖父、土地和節氣。
(本文圖片選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