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軍撤離阿富汗最后一日

南方周末記者 毛淑杰 南方周末實習生 孫玥 陳奕如 任子薇 黃曉彤

當地時間2021年8月31日，阿富汗喀布爾，美軍撤離阿富汗后，塔利班成員駐守機場。　人民視覺　?圖

當地時間2021年8月30日晚間，阿富汗喀布爾機場附近的景象。美國中央司令部司令麥肯齊當日宣布，美軍已完成從阿富汗撤軍。人民視覺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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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8日凌晨，阿富汗人哈立德·阿米爾（Khalid Amiri）離開了他的祖國。他曾為阿富汗廣播電視臺工作，是一名知名電視節目主持人。

攝于喀布爾機場美軍運輸機前的一張照片中，他穿著一件紅色T恤和一條褪了色的牛仔褲。全身上下，除了一個雙肩背包和手提袋，沒有其他行李。

“沒有言語可以表達我的感受，沒有東西能治愈這種創傷和痛苦。我從沒想過，我會帶著一個小手提包，就這樣離開我的祖國。”他在社交媒體上發文稱。

登上撤離的飛機，可能意味著拋下阿富汗的一切，從零開始。但即使這樣的機會，也異常珍貴。

據美國“防務一號”網站報道，8月15日從喀布爾飛往卡塔爾的一架C-17運輸機上，搭載乘客超過600人。C-17是一種大型軍用貨運飛機，其日常荷載量通常不會超過200人。

一名美國防務官員在上述報道中透露，機組人員一開始并未料到會承擔如此大載荷。不過，在獲準撤離后，驚慌失措的阿富汗人一擁而上，擠滿了機艙的半開放坡道。最終，機組人員沒有強迫他們下機，而是決定起飛。

據白宮8月28日發布數據，從美國東部時間27日凌晨3點到28日凌晨3點，喀布爾機場大約有6800人被疏散。這些疏散是由美國軍方和聯軍航班執行的。其中，32架美國軍用航班搭載約4000人，34架聯軍航班搭載2800人。

凱文　·　漢斯柴德　（Kevin Haunschild）是美國第24海軍陸戰隊遠征部隊的高級空中交通管制員。他在8月28日接受美國NPR采訪時表示，他領導的軍事小組，每天負責從喀布爾機場起飛大約100架飛機。

據美國“戰時盟友協會”此前分析，至少有25萬有資格獲得美國快速簽證的阿富汗人，可能仍留在阿富汗。即使美軍保持目前的速度——每天疏散約2萬人，也無法在8月31日前，運走所有有資格離開的阿富汗人。

這場大撤離，有民間力量也參與其中。

眾籌平臺GoFundMe于8月25日宣布，其眾籌的第一架包機已安全降落，安全把350位阿富汗人送到別國，其中大多數是婦女和兒童。8月30日，該平臺關閉了籌款通道。據稱，已籌集的727萬美元將繼續用于更多的阿富汗人撤離。

誰能拿到“入場券”

據了解，美國開展的特殊移民簽證計劃中，申請人適用于曾為美軍和相關機構工作的阿富汗人，以及美國大使館的當地阿富汗雇員。

直到8月31日，美國在喀布爾的大使館暫停運作后，納罕也遲遲沒有收到“入場券”。

納罕對此感到憤怒，“很多人都離開了，其中包括歌手、娛樂明星、藝術家以及普通人。而我們真正為美國服務過的人不能離開。”

“人多路少”的情況下，精明的商人們，依然發現了可“盈利”的灰色空間。

據多家媒體報道，美國黑水國際的創辦人艾瑞克·普林斯提出，將以每人6500美元的價格，出售離開喀布爾的包機座位。而那些想去機場但被困在家里的人，還需要支付額外費用。

黑水國際是一家私人軍事承包商，常常在戰場擔任保鏢、護送車隊等任務。據了解，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戰爭中，該公司已從和政府的軍火合同中賺取了數十億美金。

在黑水國際的官方網站上，南方周末記者找到了供撤離人員填寫的登記頁面，上面有醒目的“阿富汗撤離”的標記。

申請者需要依次填入姓名、電子郵件、電話號碼、地址等基本信息，此外還需填寫持有的文件、移民身份等。該頁面并未顯示具體酬金，僅提示稱，“提交表格后，有人會盡快與你聯系”。

“安全承包商永遠不會錯過從人類痛苦中賺取利潤的機會。”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教授羅伯特·萊希（Robert Reich）評論，這場20年的戰爭中，唯一的贏家是國防承包商及其富裕的高管。即使最終結束時,他們仍然在尋找賺錢的方法。羅伯特說，“不要忘記，戰爭就是謊言。”

漫長的隊伍中，在“誰先走”的問題上，很多沒有特殊渠道的阿富汗人，排在了隊伍最后。

8月22日，美國駐阿富汗大使館公共事務官員約翰遜在受訪時表示，“目前優先考慮美國公民和合法永久居民入境。而一些特殊移民簽證的申請人暫時處于被‘考慮入境的狀態，但不代表能將他們列入撤離名單中。”

英國公民保羅·梵西（Pen Farthing）是英國皇家海軍陸戰隊前隊員，目前在喀布爾建立了一家動物收容機構。在最后的撤離中，梵西希望將數百只動物一同帶回英國。梵西在社交媒體上呼吁，并將其命名為“方舟行動”。在《衛報》8月18日報道中，這些動物“包括140條狗和60只貓”。

回溯可見，梵西的行為一開始并沒有受到英國軍方的支持。英國國防部長本·華萊士稱，這分散了救援者的注意力。然而，英國軍方救援人員隨即受到了動物保護者們的指責。

8月25日，華萊士連發多條推文，回應這場網絡質疑。他表示：“我們不能接受有人對國防部人員及顧問們實施欺凌、說謊和威脅等行徑。對試圖幫助撤離的人來說，這是可恥的行為。”

9月1日凌晨，梵西和他的動物們終于登上了飛機。面對“動物優先”的質疑，梵西自稱，“我能做的不多。”他在社交媒體上寫道，“我無法帶走我的員工，因為塔利班拿著AK-47指著我的臉，警告稱，讓他們留下來。”

制裁還是合作？

未能撤離的，不僅有人，還有裝備。

過去數周，阿富汗塔利班武裝人員繳獲了大批美制武器和裝備，這些裝備原本用于武裝阿富汗國民軍。美軍撤離后不久，塔利班人員涌入喀布爾機場。那里還停留著大批美軍飛機和武裝車輛。

社交媒體上流傳的一段視頻中，多名塔利班人員全身披掛美式裝備，徑直闖入一個停滿直升機的倉庫。

但塔利班或許無法使用這些戰利品。

美軍指揮官肯尼斯·麥肯齊將軍稱，撤離前，軍方已將73架飛機、70輛裝甲車和27輛悍馬進行“非軍事化”處理，防止塔利班二次使用。“那些飛機永遠不會再飛了……它們永遠無法由任何人操作。”麥肯齊說。

據稱，美國還禁用了喀布爾機場的火箭防御系統。該系統曾用于對抗伊斯蘭國對機場的火箭襲擊。

早在8月20日，就有美國官員透露，拜登政府正在考慮若干種方案，銷毀塔利班奪取的美國制造武器裝備。美國眾議院外交事務委員會議員也表示，這些武器對美國和其盟友已構成重大威脅，不排除會對直升機等大型設備進行空襲清除。

8月26日晚，不少喀布爾市民聽到城內的爆炸聲。據《紐約時報》8月27日報道，這是美軍正在進行一次性控制引爆。這次引爆還摧毀了喀布爾機場外的“老鷹基地”，據稱這是美國中情局的最后一個前哨基地。

美軍撤離后第二天，塔利班領導人大步穿過喀布爾機場的停機坪，宣布勝利消息。“祝賀阿富汗……這場勝利屬于我們所有人。”扎比胡拉·穆賈希德（Zabihullah Mujahid）在機場跑道上舉行了新聞發布會。他表示，新政府希望“與美國和世界保持良好關系”。

這為美國與塔利班接下來的合作，提供了想象空間。另一方面，有消息稱，美國近期也在與塔利班接觸。

據路透社8月24日報道，拜登已經于8月23日派遣美國中央情報局（CIA）局長威廉·伯恩斯到喀布爾，與阿富汗塔利班領導人阿卜杜勒·加尼·巴拉達爾（Abdul Ghani Baradar）會晤。

報道稱，該消息來自一位熟悉美國政府的匿名人士。但一名塔利班發言人卻表示不知情，而白宮和中情局拒絕對此評論。如果屬實，這將是事發以來，塔利班與美國政府最高級別的會晤。

塔利班入主喀布爾后，美國國務卿布林肯曾就塔利班政權表態稱，“一個維護民眾基本權利、不為恐怖分子提供庇護的阿富汗政府，是我們可以合作的。”但他也補充，“如果他們不維護人民基本權利且窩藏恐怖分子，制裁就不會解除。”

實際上，在直接軍事打擊外，美國依然有諸多手段施加于阿富汗。

比如，為了不讓資金流入塔利班手中，美國一早就阻止塔利班訪問由美聯儲和美國其他銀行管理的阿富汗政府賬戶。

8月17日，美國凍結了阿富汗央行近95億美元的資產，并停止向該國輸送現金。此外，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也表示，在塔利班占領阿富汗后，將阻止阿富汗獲得約4.5億美元的援助資金，此舉也被視為受到了美方壓力。

“留下來”的未來

納罕覺得，自己失去了離開阿富汗的最后機會。

美國駐阿富汗大使館發布通告，宣布從8月31日起暫停運作。至此，美國駐阿美軍、駐阿使館人員全部離開阿富汗。

8月31日上午，納罕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他決定帶著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女兒離開喀布爾，前往潘杰希爾，那里是目前尚存的反抗塔利班的區域。他說，“我們沒有別的路可走，這是我們最后的希望。”

在停課半個月后，阿曼的女兒也在8月31日回到了學校，但他還是不敢相信塔利班的承諾，“女孩在這個國家有沒有未來……這很致命”。

此前曾有受訪者稱，喀布爾生活已經恢復正常，而阿曼認為這話很荒唐。“昨天我的一位女性同事想去買手機，但是她沒有兄弟，只好打電話找我幫忙，我就陪她去買，她不能一個人去。”阿曼說。

最近，阿曼出門時會選擇穿阿富汗傳統服飾。因為他的一個朋友曾因系了領帶而被攔下警告。

壓抑和焦灼，從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襲來。“銀行關門了，我們沒有錢，食物很貴，漲幅幾乎有50%，燃油和食材的價格都在漲，工作也沒了。”

長期以來，阿富汗經濟十分依賴國際援助，據世界銀行2019年的數據，來自他國的發展援助占阿富汗國民總收入的22%。塔利班掌權后，這些援助是否繼續維持，存在極大的不確定性。

阿曼擔心，“一旦世界銀行和國際社會不再援助阿富汗，天知道窮人們會面臨何種境地。”

在喀布爾中國商貿城工作的張立也向南方周末記者確認，包括汽油、柴油以及米、食用油等物資價格，都有明顯上漲。

“據我們觀察，汽油、柴油分別漲了百分之十五到二十五，食用油五公升的漲了百分之二十，大米漲了百分之十五。老百姓吃的餅沒漲價，目前還是十阿尼。”她認為，可能出于安全考慮，目前敢外出做運輸生意的人不多，這導致了運費的增長。

隨著美軍飛機往來的呼嘯聲漸落，取而代之的是商貿城卸貨作業的嘈雜聲。

據張立介紹，一批新物資在兩周前到達阿富汗關口，因阿富汗政權更迭，這批貨物滯留在路上，遲遲未到。后經多方溝通，才于近日順利進城。

為了安撫民眾的恐慌，塔利班指揮官薩米烏拉近日在一檔電視節目中公開表示，塔利班任務是重拾繁榮，呼吁民眾不必擔心。“留在你的祖國生活，你的祖國需要你，我們會保護你。”

8月31日，塔利班發言人扎比胡拉·穆賈希德在喀布爾舉行的新聞發布會說：“政治獨立恢復后，復蘇經濟和經濟獨立同樣迫切。”

（納罕、阿曼、張立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