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林方舟 南方周末實習生 夏千淞 黃佳鈺

2021年8月 17日,國家發改委在新聞發布會上點名碳中和“跑偏”的表現:有的地方、行業、企業“搶頭彩”心切;有的地方對高耗能項目搞“一刀切”關停;有的金融機構驟然對煤電等項目抽貸斷貸。
農健? 插畫
2009年哥本哈根世界氣候大會后,提出在2020年和2025年前達峰的試點各有18個和42個。提目標其實并不難,但現在回看,有相當一部分目標是提了,沒有任何落實的行動。
對于碳達峰峰值的理解,不能太過于機械。從發達國家能源消費的情況來看,碳排放存在一個長時間的高位平臺期,在這一階段增長不顯著、表現出一定的波動,存在多峰凸起,而不是單一的峰值。管理部門應有科學的認知,碳排放在一定范圍內的波動與起伏,是正常現象。關鍵要看長遠態勢,碳排放的潛能是否釋放。
四十年的碳減排應當考慮代際的公平性問題,下一代會更富有,中國2050年人均GDP可能是2020年的2.3倍。減排任務可以留一些給未來的“富人”,而非全壓給現在的“窮人”。
碳的定價與中和必然帶來一定的代價,隨著雙碳目標逐步由頂層設計轉向實際推進階段,生態補償、財政轉移、地區經濟提振、工人救助再就業等公正轉型措施必須及時到位,為雙碳目標的有序公正推進提供機制保障。
2020年9月,中國提出爭取在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一年來,碳中和的概念不斷出圈,如同一把柴火,引燃了多個行業的減碳行動,甚至出現了過熱的跡象。
2021年7月30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提出,糾正運動式“減碳”,先立后破,堅決遏制“兩高”項目盲目發展。8月17日,國家發改委在新聞發布會上點名“跑偏”的表現:有的地方、行業、企業“搶頭彩”心切,提出的目標超越發展階段;有的地方對高耗能項目搞“一刀切”關停;有的金融機構驟然對煤電等項目抽貸斷貸。
矛盾的是,在碳中和“帽子”滿天飛時,2021年上半年,全國9個省(區)能耗強度同比不降反升,10個省份能耗強度降低率未達到進度要求。
碳中和是四十年的長期目標,絕非短期的炒作和躍進。當下有哪些減碳的誤區? 如何把握好減碳的節奏? 南方周末記者采訪了多位專家釋疑。
明里喊減碳口號,背里搞高碳沖鋒
南方周末:近期中央多次強調糾正“運動式減碳”,警惕“碳中和冒進”等,你觀察到了哪些“跑偏”的表現?
柴麒敏:一個表現是空喊口號、沒有行動。2009年哥本哈根世界氣候大會后,從2010年起,我國先后開展了三批共計87個低碳省市試點,共有82個試點省市研究提出達峰目標,其中提出在2020年和2025年前達峰的各有18個和42個。提目標其實并不難,但現在回看,有相當一部分目標是提了,沒有任何落實的行動,該批的高耗能項目還是批,該上的工業園區還是上。很多企業也覺得,“規劃規劃,墻上掛掛”,不一定要落地。
2030年前達峰,意味著還有10年左右的發展窗口期,讓產業相對平穩轉型。希望地方政府能用這個時間,作出對產業、地區發展有促進作用的決策。我們枕戈待旦在國際談判爭取來的空間,并不希望國內的部分行業和地方輕易就錯失了,要用得有價值。
潘家華:“運動式減碳”以政府居多,一些地方政府存在盲目性,只顧其一而忘卻其他,例如南方一些地方,毀掉森林搞光伏發電、未經論證就設立抽水蓄能電站等。企業中也存在,一些企業,尤其是央企,沒有科學論證,對于零碳能源投資大干快上,大力投資光伏、風電等項目,對于是否能夠消納、服務于目標用戶、供電穩定性等問題,缺乏整體性考慮。
袁家海:逐步減少化石能源的使用,不意味著現在就完全關停煤礦。今年上半年,有些省份關停了一些處在壯年期的優質煤礦,這是年初開始的大面積煤炭供應緊張和煤炭價格大幅上漲的原因之一,對經濟運行造成很大負面影響。
有的央企也為了“政治正確”而輕率承諾,把碳達峰、碳中和當概念炒作,但缺乏如何把雙碳目標落實的基礎研究論證。
有的地方政府存在“明里高調推進雙碳目標、背里搞碳沖鋒”的問題。例如山西省是國務院批復的能源革命排頭兵,而第二輪第三批中央生態環保督察對山西省的反饋是,“上馬‘兩高項目愿望強烈,能耗雙控抓得不緊。全省計劃上馬的‘兩高項目大幅超出‘十四五新增用能空間”。
南方周末:為何出現“明里高調推進雙碳目標、背里搞碳沖鋒”的矛盾情況?發改委近期也通報,今年上半年,青海、寧夏、廣西等9個省(區)能耗強度同比不降反升,10個省份能耗強度降低率未達到進度要求。
袁家海:今年上半年,經濟從疫情中恢復,出口形勢特別好,加上美國超發貨幣,國際資本炒作大宗商品,鋼鐵、電解鋁、銅等價格漲得特別快,拉動了新一輪高耗能行業發展。國內一方面已有應對大宗商品漲價的政策,另一方面也必須要把這些新的產能摁住。
另一個原因是,這兩年氣候異常,夏天特別熱,出現用電“夏高峰”,比如廣東和山東電網頭兩年都突破1億千瓦時的最大負荷。用電負荷越來越多轉向了第三產業和居民,在很多省份,夏季空調用電能占到電網最大負荷的50%-60%。但值得注意的是,沒有必要為了高峰時短期的最大負荷,在電力供應側增加煤電裝機。
潘家華:面對疫情的沖擊,地方政府和一些央企希望通過投資打破經濟的低迷。與此同時,市場從疫情中復蘇,也對原材料有較大的需求。新興產業、高技術產業等領域的投資見效相對較慢,煤炭電力等基礎性的原材料行業,能帶來最直接的收益,但這是飲鴆止渴。背后原因在于,地方政府追求的目標是稅收與政績,而某個項目是否虧損并不在其主要考慮范圍內。
不過,對于碳達峰峰值的理解,也不能太過于機械。從發達國家能源消費的情況來看,碳排放存在一個長時間的高位平臺期,在這一階段增長不顯著、波動不明顯,屬于多峰凸起,而不是單一的峰值。出現反彈是正常現象,因為電力市場、價格、社會需求、自然條件等因素都是波動的。一出現峰值的波動就談虎色變,說明思維陷入了誤區。管理部門應有科學的認知,碳排放在一定范圍內的波動與起伏,是正常現象。關鍵要看長遠態勢,碳排放的潛能是否釋放。尤其在碳排放納入環保督察的情況下,不能有波動就一刀切,而是要從深層次上,明確化石能源消費和減緩碳排放的進程。
過于激進的減排政策不利于社會公平
南方周末:我國經濟發展還沒有與碳排放脫鉤,“運動式減碳”會給國民經濟造成哪些影響?
袁家海:德國和美國碳達峰時,人均GDP超過了2萬甚至4萬美元。2020-2035年是中國人均GDP從1萬美元(小康水平)向2萬美元(中等發達水平)跨越的關鍵階段,發展經濟學將其定義為“中等收入陷阱”,中國必須一方面實現經濟發展目標,另一方面有序推進雙碳目標。在經濟發展最復雜的階段,同時要用雙碳目標完成對中國經濟體系的重構,其難度與復雜性可想而知。
郭伯威:現階段過于激進的減排政策不利于社會公平,給消費者帶來沉重的經濟負擔。碳中和應該尊重中國國情,有先后、有輕重、有緩急。按照庫茲涅茨曲線,經濟總量與碳排放存在“倒U形”關系,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后,碳排放量將自動達峰。
未來的技術進步、能源效率提升、產業結構調整、經濟集聚和人力資本提升都將降低減排成本。四十年的碳減排應當考慮代際的公平性問題,下一代會更富有,中國2050年人均GDP可能是2020年的2.3倍。減排任務可以留一些給未來的“富人”,而非全壓給現在的“窮人”。
南方周末:風電、光伏等新能源具有間歇性、波動性特點,“運動式減碳”給我國能源系統帶來哪些影響?
袁家海:2021年上半年中國電力消費增長強勁,全國用電負荷和日發電量突破歷史峰值,華東、華中、南方3個區域電網和上海、江蘇、浙江等12個省級電網用電量均創歷史新高,部分地區高峰時段出現用電缺口。事實上,按照當前的趨勢,“十四五”期間中國的年均電力消費增速仍可能在4.5%-5%之間,完全不增加煤電可能會造成大范圍的電力短缺。
高比例間歇性能源接入將對電網安全性造成巨大沖擊,因此新能源的裝機容量和發電量之間有很大差距。而且在“十四五”時期,新能源的供應增量可能尚無法完全保障新增的用電量增長。
周大地:過去電力系統的運行和發電都是化石能源為主、以大電廠為核心。在此基礎上,所有安全發電運行規則都是針對大型化、集中化的電廠設計的。轉向以可再生能源為中心的能源系統意味著電廠發電方式、用電系統會有重大變化。電價構成、上網規則、上網條件、儲能成本等問題都需要一步一步做好設計,改變過去不適應新型電力系統的運行規則、基礎設施、供需關系。
減碳“立”什么、“破”什么?
南方周末:市場手段是減碳的重要途徑,全國碳市場正式啟動上線交易已過去一個多月了,對減排的貢獻如何?
鄒驥:全國碳市場還處于起步階段,頂層設計依然存在著缺陷,能發揮的作用十分有限。一方面,碳市場事實上還是有價無市,交易量很低,目前全國碳市場覆蓋的電力行業加起來40億噸排放量以上,但日交易量也就一二十萬噸數量級。另一方面,當交易量增加后,能不能維持目前的碳價也是一個挑戰,這主要取決于國家分配的配額是否有足夠的約束力,是否和減排目標直接掛鉤;還受碳市場的資金流量影響,這就要求碳市場和金融市場后續能有效連接,有足夠的金融工具和金融產品,把現金流引進碳市場。
柴麒敏:從設計的初衷來看,市場機制相比行政手段的成本更低、方式更靈活,能為市場提供關于投融資的長期信號。大部分國家都是在進入絕對量減排的階段后,才開始運用市場機制的。比如全球大概有24個碳市場,絕大部分都是碳達峰后,并在平臺期后開始出現下降的階段啟動,碳排放總量目標比較明確。
但是中國不太一樣,碳排放總量還會增長,所以總量目標怎么設定,其實非常有學問,目標定高了,可能市場就沒有什么交易了;定低了,可能會對產業發展帶來比較大的限制。所以尺度把握起來有一定難度,有些方面也沒有什么先例可循,需要我們自己摸索。
之前有些媒體宣傳時,稱中國現在是全球最大的碳市場,實際上前面要加一個限定詞,它是覆蓋排放量最大的市場,但是它的交易額并不高。我們的交易額現在全球占比還不到1%,而歐盟碳市場的交易額占到了全球70%多。
歐盟碳市場從2005年啟動,實際立法進程啟動更早,走過了十幾年才真正相對比較成熟。我國也一樣,過去的地方試點可以看作是起步期和培育期,現階段剛剛啟動全國碳市場,可能還會有一個過渡期,需要逐漸發展成熟,要給它一定時間。
南方周末:如何理解中央政治局會議提到的“先立后破”?怎么樣把握好減碳的節奏?
柴麒敏:我們處在一個內外部環境非常復雜的階段,“十四五”發展不是只有應對氣候變化這一個目標,還有經濟、社會、民生、文化等各領域。所以在實現雙碳目標的過程中,要處理好減碳與產業發展、供應鏈安全、能源安全、糧食安全之間的關系。頂層設計要立好保障措施,還要有托底政策、糾偏機制等。碳中和要干40年,一定要把基礎打扎實,才能夠行穩致遠。
袁家海:需要一個先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的過程。首先要有頂層設計作為遵循,即全國層面的碳達峰和碳中和規劃及行動方案,以及電力、鋼鐵、有色金屬、石化化工、建材、建筑、交通運輸等重點行業和領域的實施方案,謀劃科技創新、碳匯能力提升、綠色金融等保障方案。然后再指導與督促地方及重點領域、行業、企業科學設置目標、制定行動方案。
需要強調的是,碳的定價與中和必然帶來一定的代價,而中國巨大的區域不平衡性意味著,在此進程中不同的地區和群體會受到不均衡的影響。既不能讓一個地區因落實雙碳而經濟凋敝,也不能讓受沖擊較大的化石能源行業特別是煤炭和煤電行業,因去碳而導致大批企業破產,大量工人失業。因此,隨著雙碳目標逐步由頂層設計轉向實際推進階段,生態補償、財政轉移、地區經濟提振、工人救助再就業等公正轉型措施必須及時到位,為雙碳目標的有序公正推進提供機制保障。
●柴麒敏 國家氣候戰略中心戰略規劃部主任
●郭伯威中國人民大學應用經濟學院助理教授
●潘家華 國家氣候變化專家委員會委員、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
●袁家海 華北電力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教授
●周大地 中國能源研究會副理事長、國家發展改革委能源研究所原所長
●鄒 驥 能源基金會首席執行官兼中國區總裁
(按姓氏拼音順序排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