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李邑蘭發自北京

劉奕君在《掃黑風暴》中飾演專案組組長何勇,這是他近年來少有的“正面角色”。 資料圖

在電視劇《偽裝者》中飾演軍統長官王天風的劉奕君,演繹的兇狠反派人物也會在離別時觸動感情。 資料圖
★因為演了這些角色,大家稱呼我是“反派專業戶”,其實我不喜歡這樣的稱呼,我覺得這個世界不是一個非黑即白的世界,我不希望觀眾朋友用特別簡單的好和壞來評價一個人,而這種東西也不要左右演員,你是演一個好人還是壞人,那都太片面了。我們要呈現的是一個復雜的人,或者是人性的復雜面,我要把大量的惡、大量的善表現出來,讓別人看到這個世界還有這么復雜的矛盾體,人是善惡交融在一起的矛盾體,觀眾更深層地了解人之所以走向善還是走向惡,了解了前因后果,才能更好地趨善避惡。
51歲的演員劉奕君身上有種難得的少年感,這與他的狀態有關。
他最近迷上了學滑板,剛起步,但不用幾節課,他就有信心像年輕人一樣飛揚起來;主演的刑偵劇《掃黑風暴》還在熱播,他已經卸下掃黑專案組組長何勇的身份,馬不停蹄進入下一個劇組《張衛國的夏天》拍攝二十多天了。劉奕君每日趿著人字拖、背個雙肩包穿梭于家和劇組之間。從劇組到駐地一個多小時車程,他會利用這段時間讀讀劇本,把當天戲份的臺詞反復背誦,臨近目的地,又掏出劇本再熟悉一遍,給人的感覺,就好像即將進入考場的考生。
自1999年參演孔笙導演的電視劇《浪漫之旅》開始,劉奕君做演員已經22年。但直到2015年,因為諜戰劇《偽裝者》的爆火,代號“毒蜂”的軍統高官王天風的扮演者劉奕君才嘗到了走紅的滋味,那年他45歲。同年,他又在《瑯琊榜》中飾演了寧國侯謝玉,一個心機深重、老謀深算的權臣,卻又是一個對長公主用情深重的癡心漢,人性的復雜多面,被劉奕君演繹得入木三分。幾把火一添,劉奕君的實力終于被大眾看見。
粉絲們樂此不疲“考古”他演過的影視劇,才驚覺他有那么多名場面。早在《偽裝者》中與劉敏濤搭戲前,兩人就在《人鬼情緣》中演過情侶,一個是寧采臣,一個是聶小倩。劉奕君起點極高,是大陸最早主演偶像劇的男演員之一。2002年,中央電視臺文藝中心影視部出品了一部跨國合拍的大制作《摩登家庭》,劉奕君就在劇中飾演男主角、留學韓國的北京小伙肖云天,與當時正當紅的韓國明星李泰蘭演一對小夫妻。那時候還沒有“偶像劇”的概念,劉奕君的帥氣形象一度被視為“偶像”的模版和標桿。
《摩登家庭》之后,他下一個被大家熱議的熒屏角色,是2014年由孔笙執導的《父母愛情》,他在劇中飾演思想前衛、時刻追趕時代潮流的知識分子歐陽懿。雖然整部劇中他的戲份不多,但每一次出場都是一個時代的轉折,一個曾經那么意氣風發、春風得意的知識分子,在走過“文革”、經歷大時代的沖刷之后,最后灰頭土臉,不得不向現實低頭,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感和悲劇色彩在歐陽懿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令人唏噓,也引人共情。
從《摩登家庭》到《父母愛情》,跨越了十年。這十年間,劉奕君雖然每年都在拍戲,但那些劇大多沒有在市場上泛起多少水花,他淡出大眾視野,甚至出現他因得罪大人物被封殺的流言。
“我從來沒有被別人封殺過,從來沒有,你一定要替我表達出來。”這是劉奕君與南方周末記者漫長的交談中,他唯一著急的瞬間。
他在這十年碰到了孔笙、李雪,這份導演名單還有一長串名字。他鉆研每一個參演的角色,拆分角色的一言一行,讓角色說的話和做的動作嚴絲合縫地貼合在一起。也因為此,導演們放心地把角色交給他。
與讓他成名的那些兇狠張揚的反派角色不同,生活中的劉奕君很溫和,甚至有些羞澀,他性格中有很多單純的東西。他曾經錯過了一部后來爆火的戲,是在拍《偽裝者》之前,提前十年找他的。對方定他做男主角,但他當時答應了好朋友的一部戲,雖然沒有簽合同,只是口頭承諾,他還是為了承諾主動放棄了。如果演了那部戲,他的走紅可能會提前十年到來。
“如果我在這個圈里做得江湖一點,可以直接跟那個人說,有部戲找我,我更喜歡那部戲,反正你這部戲還沒有開機呢,能不能找別人演這個角色。但是我好像連這個勇氣都沒有,覺得我要那樣做的話就是不義的人。現在想起來,那都是老天摁著你,別那么著急,再等一等,徹底把自己的根扎得深深的。”劉奕君說。
2021年8月26日這天,劉奕君在懷柔《張衛國的夏天》片場,跟劇中的女兒有幾場對手戲。開拍前,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跟副導演溝通臺詞,拆解一個父親的心理活動。正式開拍,他很快進入狀態。中間有好幾次,周圍環境鬧哄哄,工作人員因瑣事互相起了幾番爭執,他始終沉浸在角色里,不為所動。
戲拍完,一打板,他又迅速回到現實中,工作與生活切換得很自如。我們的采訪隨著他工作的行程流動,輾轉了好幾個地方,最后定格在他家樓下。已經是黃昏時分,樓下大廳里人來人往,有推著嬰兒車、牽著寵物的鄰居,也有剛健完身,渾身散發著熱氣的人,他就自然地融入他們的隊伍中,這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我總愛說我的人生就像參加足球比賽一樣,我是屬于下半場進球的,上半場連球都沒有摸到,就跟著滿場跑;下半場我開始進球了,說不定我還能踢到加時賽,我還能再進幾個球。”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以下為劉奕君口述。
“他會不會黑化”
演了很久的反派,這次在《掃黑風暴》里,我終于演了一個正面人物,9·15專案組組長、掃黑警察何勇。我跟真正的掃黑一線干警聊過。海南有一個黃鴻發家族,他們欺行霸市,我跟打掉這個家族的海南警察同臺做過節目,也聊過天。我還看過很多案例,所有的東西在我腦子里都是綜合的,包括對警察的認知也是我這么多年時時刻刻的積累。比如說我現在坐在車上,旁邊一個車跟我們平行了,無意中看到開車的是一個警察,我就會多看一眼——他今年多大了,他是要去執行任務還是已經下班了,他有沒有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他臉上帶著什么樣的神情,是輕松的還是思索的……我都會遐想,這些積累最后就會融入我演繹的角色中。
《掃黑風暴》是一部特殊的行業劇,里面有很多懸疑情節,撲朔迷離。要層層撥開迷霧抓住真兇,在這中間,專案組組長一定要謀大于勇,有勇有謀。我的名字里已經有一個勇了,那我要再加強他謀的一面。我給何勇這個人物增加了很多迷霧的成分,讓觀眾覺得我到底跟他們是不是一伙的,或者在我背后是不是有真正的大boss,他有一天是不是會黑化。我想給觀眾造成這種心理上的擔憂。我很開心,觀眾全都感受到了。
比如有一場戲,我跟林浩(張藝興飾演的年輕刑警)說,你去調查夜總會,他剛要走,我說:“回來,(悄聲說)記住,這個事只能向我單線匯報,不能跟任何人說。”
我演過《遠大前程》,在里面演了一個叱咤上海灘的惡人張萬霖,在那部戲里我是很外放的,當時我選擇了一種非常危險的表演方式,如果演得不到位,別人會覺得你是一個浮夸的人,我還是那樣演了,受到的評價還不錯,但是也有人說,劉奕君演壞人就是暴跳如雷、瞪著眼睛什么的,其實我還有別的表演方式。我也可以特別內斂的表達,何勇就是這樣。
我第一次演反派是2004年,在王文杰導演的《大清官》里,演了乾隆皇帝身邊的,號稱天下第一小人的納善,這個角色雖然心里面有一些扭曲和變態的東西,但是他還是很讓人同情和可憐的,我覺得導演之所以選我來演納善,大概是看到我身上有這種能引起別人同情的東西。壞和惡是可以演出來的,但是那種與生俱來的善良和同情是演不出來的。我身上本身有善的東西,然后去演一個惡的,善和惡疊加在這個角色身上,這個角色就會很豐富,導演可能也是想讓這個人物具有這種豐富性吧。
“演反派,我沒有生活經驗”
我知道很多觀眾認識我都是因為《偽裝者》,軍統特工、“毒蜂”王天風,通片都是打打殺殺的,特別狠,但是有一場軍校送別的戲,展現了王天風在整個冷酷無情的大脈絡里面,也是一個溫暖的人。那場戲我就要放大了去演,要細膩地把他的內心拆分出來。
劇本里寫了,胡歌演的明臺馬上要畢業離開軍校了,我把手表拿下來送給他,說:“送給你,留著做個紀念。”但具體怎么演,劇本沒有說。我提前要了一張手絹,手表摘下來以后,我拿手絹擦了擦,擦完之后上弦,聽到手表嘀嗒嘀嗒的聲音了,再送給他。最后明臺收了,說:“老師,我以后不想再見到你了。”其實這是句撒嬌的話。我就抬手,拍了拍他的臉,說:“好,以后最好不要落在我手里。”這句話要跟拍臉的動作嚴絲合縫地貼合在一起。我第一遍做得不太好,就立刻說:“不好,再來一遍。”胡歌也很敏感,他問我是不是覺得拍臉的時機有些脫節,我說對,再來一遍。“好,以后最好不要落在我手里。”我拍了三下,從“最好不要”的“要”開始拍,連拍三下,這遍過了。看似簡單的拍臉動作,反映的是一個人的心理狀態,就像一臺非常非常精密的儀器,需要演員呼吸的配合,你的心跳,你眼神的專注度。
送禮之后,我先往前走,明臺說:“老師,以后我們還能再見嗎?”我站住了,其實我也很難受,但是頭轉過來的時候我笑了:“也許吧,再見面可能就是你死我活。”明臺又接著說:“那最好以后我們別見面了。”我轉身又往前走聽到一句“老師,保重”,我沒有回頭,臉上有變化:“干我們這行的不需要告別。”這場戲大家都很感動,當時胡歌演完專門在微博發了一遍這個片段,緊接著,靳東當天也發了一遍。
我拍《瑯琊榜》的時候也是這樣,也是孔笙、李雪的作品。原劇本中寧國侯謝玉本來對長公主沒有那么多溫情的東西在里面,我是有意地想把謝玉往好的方向拽一拽。我記得很清楚,孔笙說:“奕君,他就是個壞人,你就別在那兒往回找補了。”這是他原話。我說:“我沒找補,你讓我演一下這樣的方式,當然我也會按原劇本演一遍,到時候回去你挑嘛。”孔笙這一點特別好,他就聽了我的建議,演著演著,他就不太讓我把原劇本設定好的必須再演一遍,而是用了我們達成共識的東西,所以現在呈現出來的謝玉就是一個政治家、權謀家,非常心狠,但是同時也對家庭、對老婆有無限的呵護和愛,這一下子得到了很多女性觀眾的認可。
我這么處理謝玉是有原因的,首先我沒有覺得謝玉是壞人,我記得我的臺詞里面有一句話:“扶保太子,本身就是大義。”就是我覺得我做的是一件正確的事情,這是第一。第二,我對我的兒子講“什么是正,什么是邪,朝堂之上哪有正邪之分? 勝者自然為正”,如果我不努力去扶保太子,把這條路走成功的話,難保我們全家不被逐出京城,被流放了,女的被當作官妓、官奴給賣了,男的就發配了,殺的殺,斬的斬,這個家不就散了嗎? 所以這個人物你就幫他找到了一個家庭的根基。他事業的動力是什么呢? 是為了家庭,這樣跟現代人是有共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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