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風不勞尋覓

菰蒲雨

“玉汝于成，諦觀如來相好莊嚴，獲諸無盡功德藏;佛子應念，勤修普賢廣大行愿，恒不忘失菩提心。”2016年中國嘉德春拍“筆墨文章一一信札寫本”專場，一件由著名書法家趙樸初先生1988年撰寫的《行書十九言聯》預展估價不過10萬元至15萬元，但拍賣時引發激烈競投，最后以356.5萬元高價成交，同時創造了趙樸初個人書法作品拍賣紀錄。

趙樸初，中國當代卓越的佛教領袖、杰出的書法家，曾任中國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和西泠印社社長，同時也是一位杰出詩人，尤擅舊體詩詞。藝術品拍賣市場，趙樸初書法作品并不稀見，是什么因素導致這件拍品被藏家瘋搶，最后以超估價30倍的高價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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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幅創紀錄的十九言聯，是趙樸初為上海玉佛寺玉佛樓特別題寫的一副長聯。

趙樸初和玉佛寺有長達數十年的特殊因緣。

玉佛寺是滬上名剎，晚清光緒年間，浙江普陀山慧根和尚至緬甸迎回大小5尊玉佛。玉佛寺歷史雖然不算悠久，然而由于先后有可成、震華、葦舫、真禪等一代高僧住持，虛云、太虛等一代名僧駐錫，因而成為中國近現代佛教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和影響的寺院之一。

趙樸初年輕時與玉佛寺的遠塵、震華、止方、葦一方丈等都有交往。擔任中國佛教協會領導后，也一直關心玉佛寺的發展。1979年，玉佛寺開始恢復佛事活動，夏歷四月初八佛誕節，玉佛寺舉行浴佛儀式，這是十年動亂以后的第一次佛教活動。

趙樸初每次到上海，只要時間允許，都要到玉佛寺。此外，他還特地為玉佛寺玉佛樓、藏經樓、上海佛學院、玉佛寺素齋題字和題聯。

此次嘉德拍賣的，就是他在1988年為玉佛樓題寫對聯的底本。據提供此件拍品的藏家袁光明回憶：“這件作品是給上海玉佛寺寫的對聯底稿，現玉佛寺有木刻對聯懸掛于玉佛樓。當時我去看望樸初大哥時，大哥正在書寫此聯。他一共寫了兩張，因我和大哥結識于上海玉佛寺，我又喜歡這件作品，大哥就隨手把底稿送給了我。大哥送給我的時候告訴我，要木刻成聯的作品，要把筆畫寫得厚重敦實，不要有太多飛白，盡量寫得規矩，筆筆之間不要有過多的連筆。這樣，刻工比較好把握，不失筆意。這件作品基本反映了這樣的效果。大哥的多言聯留下的很少，我這個可能是私人手中為數不多的一件了。”

因了趙樸初和玉佛寺的獨特因緣，這件有特殊來歷、來源清晰、舉世唯一一件可交易的精彩對聯，造就了這件書法作品的創紀錄高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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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趙樸初書法作品開始登上藝術品拍賣市場。1996年5月，一件書法立軸在上海朵云軒上拍，估價8000至10000元，最后以14000元成交。此后，歷年都有趙樸初書法作品在內地、香港各大拍賣行上拍成交。

2015年5月，中國嘉德春拍，“中國近現代書畫”專場共上拍趙樸初書法作品26件，市場表現非常搶眼，不但作品全部成交，而且多件作品以估價10倍的高價成交，總成交額高達626.405萬元，遠超拍前估價223萬元。其中，《楷書“南無阿彌陀佛”》以78.2萬元成交，超最低估價近10倍。

檢點趙樸初書法作品20年拍賣行情，可以發現兩個顯著特點：一是作品存世量大，市場表現穩健，價格穩步提升，價格很少劇烈起伏，說明其作品并無過多人為操縱，有很廣泛的收藏群體;二是高價作品多出現在七八十年代趙樸初精力最旺盛、風格最成熟時期。

趙樸初書法作品中，有3類作品特別受歡迎，一為趙樸初個人創作的詩詞、書法合璧;二為重要歷史時期重大題材創作的特殊作品，如《紅旗渠贊》和雷鋒名言;三是與佛教有關的獨特作品最受追捧，如《行書十九言聯》和楷書《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這3類作品，趙樸初創作時特別恭謹用心，也代表了其書法藝術的最高水準。

在近現代書畫市場，一個奇特的現象便是，中年緇衣入佛的弘一法師書法作品，在拍賣市場備受追捧，屢屢創下高價。和弘一法師相似的是，趙樸初不僅僅以書法名世，更是海內外知名的居士，長期擔任中國佛教領袖，佛法修為高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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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樸初是安徽太湖人，出身當地名門望族，其十三世祖趙文楷于清嘉慶元年高中狀元，此后連續四代皆為翰林，光緒皇帝曾御筆賜匾“四代翰林”。父親趙恩彤曾受教于著名學者嚴復，母親陳仲碹能詩善賦，有《冰玉影傳奇》行世。

趙樸初15歲考入蘇州東吳大學附中，后以全優成績升入東吳大學。在求學期間與佛教結緣，此后結識了許多高僧大德，并畢生致力于佛教工作。

他出身于書香門第，自幼跟隨父母勤習書法，視之為人生一門重要功課，雖然終身忙碌劬勤，但日日、月月、年年臨池習字，始終堅持如一。耄耋之年的趙樸初回憶一生學書經歷，曾感慨系之：“我的書法不能說寫得很好，但每天我都做功課。”

“返樸歸真，悟初篤靜”，這是父親為趙樸初起名的取意，但這8字也正足以形容趙樸初書法的風格特色和筆墨精神。

趙樸初書法作品俊朗神秀，豪邁凝重，尤以楷書、行書見長，字體結構嚴謹，一波一磔、一提一轉之間，仿佛妙手點化，筆力勁健而又有雍容寬博的氣度。趙書集眾家之長，最后形成了自家風范，在書法界久負盛名，被譽為“趙體”。啟功先生評價他的書法說：“樸翁擅八法，于古人好李泰和、蘇子瞻書，每日臨池，未曾或輟，乃知八法功深，至無怪乎書韻語之罕得傳為家寶者矣。”

趙樸初以楷書、行草聞名天下，妙在碑帖互融互補。趙樸初早期學書由北碑入手，學李北海以行書寫碑，結體方正，血肉豐滿，骨法勁健，行筆澀多于疾。中年以后，開始參以帖學，筆法學習蘇東坡，繼承了東坡字勢右斜而扁肥的特點;而后融合顏魯公的雄健、寬博，力行米南宮“穩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的用筆主張，點畫變化較為突出，形成自我面目，字的體勢向右上方傾斜，結構嚴謹方正，筆力勁健，顯得穩如磐石，點呈圓形，有高山墜石之勢。行書在用筆上，無論起筆、收筆，都認真嚴謹，起筆藏鋒，行筆中鋒，筆有力度，最終形成了不激不厲、欹正相生，圓潤中見挺拔、方正中帶沉雄的獨特風格。作品整體章法取疏淡格局，行、間距明顯，字字形斷而意連，整齊疏密，不鶩造作，自然一氣。趙書墨量飽和，墨韻豐腴，偶有飛白而無枯筆，古拙而靈動，蒼勁而灑脫，勝在趣韻，給人_種平和大度、雍容不迫之感。

結合趙樸初書法作品分析，可見其博觀約取、兼采眾長，既吸取碑學厚重沉穩、剛健雄渾，又吸收帖學清雋流美、秀逸綽約的特點，最終造就外形表現為帖學風格，運筆實則貫注了碑學思想的獨特書體。關于趙書碑帖互融的獨特風格，著名書法家林散之先生概括為：“趙樸老初涉碑學，體勢較矮，肉較多;其后肉漸少，氣漸收，力漸凝，變成較方較楷的一派。”

最能展現趙書風采和功力的，當是他構思再三、刻意求工的匾額、條幅、對聯，這些都是力能扛鼎之作，嘉峪關上“天下第一雄關”、“二祖禪堂”、“甲午忠烈祠”等作品，都能體現其蒼勁渾厚、豪邁凝重、雄奇奔放的筆力。

趙樸初墨池學書前后長達數十年，晚年的書法作品融入了禪定、忍辱、精進等釋家情懷。1996年10月，年近九旬的趙樸初在北京醫院病房書寫遺偈：“生固欣然，死亦無憾，花落還開，流水不斷。我兮何有，誰歟安息？明月清風，不勞尋覓。”寥寥32字，寫得一絲不茍、一塵不染，凝神靜氣、淡定自若，顯現出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的靜穆之美，結字布白卻又能照見萬象。趙樸初此時對人生參悟了然，因而筆墨間綻放出悟得禪機后拈花一笑、隨緣任運的達觀，展現了他圓融無礙、涅槃寂靜的心靈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