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麥黃黃,杏黃黃,出嫁閨女瞧看娘”,麥口上,我總要回趟娘家,幫爹娘收麥子。
麥口,麥口,麥收就是一道關口。男女老少齊上陣,一起度過關口。一旦遇到什么事兒,有可能顆粒無收,一年的辛勤勞作,老百姓就指望這幾天了,和老天爭時間,連夜收割脫粒,那是把人往死里整的活兒啊!麥口上,幫爹娘收麥子的還有我二舅,但那是從前,現在二舅很少來了。我問起二舅的情況,母親總是嘆氣,說:“好久不來咱家了,不認路了。”
二舅大把的少年時光是在我家度過的,即使我上學了,有了弟弟妹妹,他還是經常來我家,幫母親干一些挑水之類的體力活兒。麥口上,二舅總是把所有的缸挑上滿滿的水。二舅挑水時,我總是跟在后面,去時,他兩手握住扁擔,身子故意扭動,水桶也跟著扭動,有時動作太劇烈,搖落了水桶,我就哈哈大笑。他從不讓我靠近水井,只許我遠遠待著,說井里有水鬼,專捉小孩兒。回來時,扁擔彎彎,發出“吱呦、吱呦”的聲響,二舅快步如飛,我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二舅長成大小伙子就不經常陪我瘋玩兒了,有時靜靜地坐在石凳上發呆。隔壁鄰居一個叫二娃的女子,我該叫姑姑的,經常來我家串門,向母親要一些繡花的花樣之類,和二舅說說笑笑,很談得來。母親也總是制造機會,讓他們單獨相處。二娃姑姑胖胖的,很健壯,走路說話風風火火。看得出二舅很喜歡她,領著我常在二娃姑姑家門口轉悠,見二娃姑姑出來就眉開眼笑,顧不上我的調皮搗蛋,只顧和二娃姑姑搭訕。可是后來,二娃姑姑出嫁了,二舅好幾天不說話,依舊坐在石凳上發呆。再后來,二舅也結婚了,舅母比二舅大好幾歲,很瘦,病懨懨的,我一點兒都不喜歡她。但舅母對我很熱情,總是乖乖長乖乖短地叫我。
結婚后的二舅很少來我家了,整日在地里忙活,一刻也不閑著。麥口上,二舅一邊忙自家的,一邊來我家幫忙。七八畝地,爹娘根本忙不過來。麥子熟了,成熟之快,可謂一眨眼、一陣風似的,呼啦啦滿地盡披黃金甲。稍一疏忽,麥頭就焦了,割麥時,滿地的麥穗頭,讓人心疼。如果下雨,更是糟糕,連陰雨一下就是幾天,萬一麥穗發芽,一年的收成就泡湯了。麥口,就是“龍口奪食”,麥口上,沒有一個閑人。那天,二舅幫我家割了一天麥子,最后他和我父親累得直不起腰來,跪在地上割麥子。割完麥子,還要把一地的麥子運到麥場里,連夜脫粒。父親心急,找來手扶拖拉機運麥子。那時我已上初中,能頂半個勞力了。我和弟弟妹妹把麥個子一個個扛到車旁,父親用麥杈挑到車上,二舅負責裝車,把麥穗頭朝內,均勻鋪好,不能裝偏了,否則路上就有翻車的危險。我們誰也不說話,其實,是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又累又困,機器一樣機械地走動,只要停下來,就會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想起來。有時竟想,如果下暴雨多好,就不要出去干活兒了。
裝完麥子,天已經黑了下來。麥垛黑漆漆的,小山似的聳立,二舅站在上面,柳枝一樣搖晃,父親吆喝一聲,讓他站穩。用手指粗的繩子,牢牢地勒住麥個子,勒出幾道溝,麥個子低下頭,撅起屁股來。二舅趴在麥垛上,不再動彈。二舅要壓車。至今我也不明白,為啥要壓車。我不想走路,也想壓車,覺得在上面躺著一定很舒服。但是,二舅不讓。
拖拉機喘著粗氣,“呸呸”幾聲才搖晃著身子上了路。我們跟在后面,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路坑坑洼洼的,很不平。在前面拐彎處,車身劇烈地顛簸了幾下,二舅的身影就如一片大樹葉子,從麥垛上飄了下來……
我至今也不能忘記那一幕,本來飄下來的應該是我。好在二舅只是輕微腦震蕩,沒有生命之憂。二舅在醫院里醒來,第一句就是“麥子收完了嗎?”二舅的生命和麥子息息相關。
有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可是,二舅又遭受一場劫難,也與麥子有關。
二舅五十歲那年,麥收時節,遍地金黃。麥口,麥口,這次二舅沒有度過這個關口。二舅吃過午飯騎車去麥地割麥子,被一輛疾駛的五征三輪車撞倒,五征車不顧二舅死活,駕車逃逸。二舅被發現時,全身是血,已奄奄一息。送到醫院搶救,好幾天昏迷不醒。我去看他時,二舅躺在病床上仍是昏迷,血從耳朵里流出來,我一勺勺給二舅喂飯,他只是機械地吞咽著,飯汁從嘴角流出,我淚水嘩嘩直流,那個逗我哈哈大笑的二舅不見了,那個整日笑哈哈的二舅不見了,那個勤勞能干的二舅不見了……
后來,五征車始終沒有找到,為二舅治病花了十幾萬元,親戚朋友的幫扶只是杯水車薪,醫院報銷后二舅還是背負幾萬元的外債。更不幸的是,二舅落下嚴重的后遺癥,腦子受撞,引發癲癇,一段時間就發作一次,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再也不能干活兒收麥子了。但他知道為他看病欠了許多錢,每天都嚷嚷著去干活兒,表弟不同意,他就每天清晨早早起床,挎起糞箕子去拾大糞,春夏秋冬從不間斷。麥地里堆了好多好多,根本用不完,麥子一個冬天都是綠油油的。麥口上,二舅常常放下糞箕子,蹲在地頭,看著別人割麥子,滿眼金黃映得二舅的臉也成了金色,二舅笑著,撫摸著麥穗,像撫摸著自己的孩子。
二舅清醒時,還記得我家,常常跑到我家幫母親干活兒,有時還到隔壁二娃姑姑家門口轉悠,也不說話,母親心疼得直掉淚。
后來二舅的病越發嚴重,腦子越發不好使了。從前還能騎車找到我家,現在不能了,母親說二舅已經一年不來了,可能不記得路了。
其實,二舅本該很幸福的。他勤勞能干,從不閑著,農忙時種地,閑時到工地干活兒,組建一個建筑隊幫人蓋房子。二舅,誠實善良,找他蓋房子的人很多。在村里,二舅第一家蓋起樓房,沒人比得上,日子紅紅火火。是那場車禍,毀了一切。
又到了麥收季節,麥浪滾滾閃金光,機器隆隆打麥忙。麥口上,我仍回娘家,只是再也看不到二舅的身影。我的二舅,你還好嗎?我知道,無論怎樣,二舅都離不開麥子,離不開土地,那是根,任何人都剪不斷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