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悟

李成猛

我家到現在還有一些古幣，多是圓形方孔錢。雖然沒有齊刀形幣、楚蟻鼻錢、秦半兩、五銖錢，更無“金錯刀”這樣收藏價值極高的稀罕名幣，但像“開元通寶”“康熙通寶”“乾隆通寶”之類的古錢還是有幾十枚的，亦有零星字畫，都不名貴，自然談不上珍藏，與其說是欣賞，倒不如說是把玩。至于玉器古玩，都不值錢，零零星星，幾近于無。

或許你能猜得到，這些老東西來源于祖上，世代相傳，只不過，而今越傳越少，估計要不了多久，就會像水一樣蒸發，伴隨著時光老去，慢慢沉淀、隱匿，再也無法打撈。

搜集古玩字畫，這行當是賺錢的買賣，但要求有眼力見，否則，一旦看走眼，失了準頭，可不是鬧著玩的。紅口白牙談好價錢，契約攤開，簽字畫押，接著就要動真格的，真金白銀交易，所以容不得有閃失。也曾聽說過有買到假貨的，輕者賠錢，重者傷筋動骨，甚至傾家蕩產。因此，這買賣必須慎之又慎，切不可掉以輕心，更不能自以為是，不然就會弄巧成拙。

我的曾祖父恰好干過這樣的事。

當年，我的曾祖父在一個叫老李店的小鎮開了一爿門臉兒，專門收購一些玉器古玩、金銀字畫，如果遇到大買主，價錢又合適的話，他也會將這些東西出手轉讓，以賺取差價，維持生計。

平時，店面都交給一個小伙計打理，曾祖父自己則走街串巷，上門做生意，東家進，西家出，到處淘寶，生意不好的時候，哪怕秦磚漢瓦、殘章斷印、破書損畫也要，甚至是不知年代的廢銅爛鐵，也一并帶走。

干這一行，難免有風吹日曬、雨淋奔波之苦，但曾祖父從不以為意，心中有熱愛，便會無怨無悔。

這一天，曾祖父照常拉長音調，一路吆喝，當他走到一家茅屋門口，從草房子里出來一個人問他要不要畫，曾祖父忙點頭，連聲說要，隨后這名男子便從屋內拿出一幅落滿塵垢的畫，展開一看，曾祖父的目光頓時亮了，原來這是一幅清中期的畫作——《山鄉春來早》，上面畫的內容是：春寒料峭，細雨霏霏，一大片水田里，一農人披著蓑，戴著笠，正站在耖田的耙上，像個威武的將軍，左手好像握著牛繩，右手拿著一條長長的鞭子，鞭子還甩出幾個小圈圈，農人身前是一頭老水牛，脖子上套著木枷，枷上用粗繩連著后面的耙，老牛伸著頭，拉著后面的耙和人，使勁往前掙，可農人似乎還嫌它走得慢，張著嘴，大聲呵斥著……

整個畫面線條流暢，立體感強，生動逼真，寓意明顯，且此畫落款、篆章俱全。憑借多年的經驗，曾祖父立馬斷定這是真跡，絕非贗品，但他又不能表現得太激動，唯恐接下來不好談價。于是，他咽了口唾沫，咳嗽兩聲，穩定穩定情緒，然后裝作很平靜的樣子，漫不經心地問：“年輕人，你這幅畫可是真賣？”對方“嗯”了一聲。“想要多少錢？”這名男子想了好一會兒才哽咽著說：“其實我是不想賣的。畫是祖上傳下來的，我爹臨死前再三交代我要一代一代往下傳，千萬不能賣，可我娘病了這么長時間，抓了好多服藥煎吃都不見好，欠了一大堆債，現在連下鍋的米都沒有，要不逼成這樣，我也舍不得賣畫，我就是個不肖子孫啊！可我又能咋辦呢？”話未說完便掩面而泣。抽抽搭搭之后，他抬起頭：“先生，你就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們，給個二十兩吧！”曾祖父聽后，心里發酸，不覺動了惻隱之心，嘆了一口氣：“好吧，你這情況，我也不和你討價還價了，二十兩就二十兩吧。”就這樣，錢畫交易兩訖。

出于喜愛，回到家，曾祖父就把《山鄉春來早》這幅畫掛在醒目的位置，作為鎮店之寶，日里夜里，興致一來，就站在畫前觀摩一番，細品慢咂，有時酒入愁腸，醉上心頭，只要往畫前一站，心中的塊壘自然也就煙消云散。

一天，曾祖父的店里來了一個外地商人，他看了這幅畫，半天也不挪動腳步，于是他讓小伙計喊出曾祖父，當面鼓，對面鑼，表達了自己想買此畫的意愿，曾祖父沉吟著，也不表態，始終沒個回話。商人看出他很糾結，似乎也下了決心：“老弟，這幅畫我要定了，一口價，二百兩，咋樣？”二百兩！曾祖父一聽，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得到證實后，心不由得起了波瀾：“這不是個小數目啊！不是誰都可以拿得出來的。”縱使一千個舍不得，但這價錢實在是太誘人了，這可如何是好？轉念一想，這一天到晚看畫也不能當飯吃啊，于是，曾祖父皺皺眉頭，狠狠心：“賣了！”

于是，商人交了定金，由于沒帶那么多的銀子，便約定兩個月后，再來給錢取畫。

一筆大買賣就這樣做成了，除了二十兩買畫的本金，憑空賺了這么多，抵得上自己忙活好幾年，一念至此，曾祖父心中僅有的幾分不舍便被喜悅沖淡了。

不知不覺，兩個月的期限眼看著將要到了，白花花的銀子馬上就要到手了，曾祖父心里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這天晚上，他端著酒杯，想著好事，不由得喝高了，醉眼蒙眬，燈下看畫，越看越愛，反復欣賞許久，再三玩味，突然，他的目光落到一處地方，心里一緊張：壞了，這地方咋有毛病啊！原來，畫中站耙農人左手握的牛繩不見了，早先咋沒發現呢？曾祖父不由得激靈靈地打了幾個冷戰，腦門上頓時沁出汗來，酒勁也消失得差不多了，他暗自慶幸：幸虧發現得早，不然，等那收購商來了，瞅出破綻，可就壞了。于是，他趕緊從屋里找出墨筆，小心加小心地將牛繩畫了出來，又端詳了半天，確信再無問題，這才放心地睡去。

兩個月的期限到了，商人如約而來。曾祖父拿出《山鄉春來早》，請他驗收，商人瞇縫著眼，認真看了好久，這才抬起頭對曾祖父說：“這畫，我不要了……”

曾祖父一聽這話，一頭霧水，因激動而結巴起來：“咋，咋回事啊？咱們事先不是說好了嗎？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難道你想反悔不成？”商人指著畫中的牛繩說道：“你看，這里本來不該有清晰的牛繩出現，你想，春氣潮濕，如煙似霧，又加上小雨，看不清繩子才真實啊！可你倒好，偏偏人為地給補上去，生生毀壞了這么好的畫，著實可惜！”

曾祖父聽完商人點撥，恍然大悟，腸子都悔青了，登時撞墻的心都有，恨只恨自己才疏學淺，犯了這么低級的錯誤，唉，說什么都無濟于事了，只當交學費了吧……